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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喀爾巴阡城堡(1)

儒勒·凡爾納

發現古堡冒煙

本故事絕非虛構,只是有些出乎意料,但人們已不再把它看作是傳奇故事了。況且,處在重實際、講實效的19世紀末,編造傳說早就過時了。

特蘭西瓦尼亞的喀爾巴阡山區的神秘景色極易讓人頭腦中鬼影飄搖。這主要在于遠古的迷信傳說對特蘭西瓦尼亞人有著根深蒂固的影響。

有一年的5月29日,雷特亞扎山下綠草如茵的高原邊上,一個牧羊人正在放牧。山谷中一片蔥蘢,并且高原上有高大直立的巨樹和種類繁多的植物。毫無遮擋的廣闊高原在西北風怒號聲中戰栗,仿佛剃須刀般鋒利的西北風把它掃得一片光亮。

牧羊人被稱作維斯特村的弗利克,弗利克就和他的羊一樣邋遢散漫,他住在非常骯臟的村口破洞里。弗利克和羊、豬共同住在一個洞里,身上又黑又臟,沾上了不少動物的糞便,讓人看了直想嘔吐。

弗利克懶洋洋地伸展著四肢,倒在草地上,當有羊遠離羊群時,他就吹一下嘴里的笛子,牧羊犬就會追回離群的羊。每次吹響笛子,笛聲都會在山巒間引起久久的回蕩。

下午4點時太陽就開始西落了,東面云霧繚繞的幾座高山沐浴在夕陽下,黑得異常神秘;陽光從西南面的山谷上口斜斜地擠過來,仿佛光彩絢爛的瀑布從狹谷中噴涌而出。

這條山系屬于特蘭西瓦尼亞最荒涼的部分,叫作克勞森堡或科羅斯瓦拉幾亞。羅馬尼亞人、匈牙利人、茨岡人、塞克勒人以及撒克遜人等敵對的民族雜居于此,但他們并不通婚,可隨著時過境遷最終必將“匈牙利化”,這對特蘭西瓦尼亞大統一可是件大好事。

牧羊人弗利克屬于哪一種族呢?是退化的達纖斯人的后代嗎?這可就很難猜了。他那滿頭亂麻似的頭發,骯臟至極的臉,豬鬃似蓬亂的胡子,眉毛像兩把紅鋼絲毛刷子,藍綠混合色的眼睛,濕濕的眼窩四周布滿了老年的皺紋。他肯定已經有65歲了,但遠遠看上去可能要比細瞧年輕得多。他高大、強壯、腰板挺直,披著一件暗黃色的斗篷,看后面不像前面那么破落,他還戴著一頂像稻草蓋子似的破草帽,靠在鶴嘴形的牧羊杖上,好像一尊石像靜立在夕陽下,真是令畫家心癢的絕美景象。

陽光從西南的山縫中射來,弗利克手搭涼篷四處張望,如同他把手攏成喇叭筒,聲能傳很遠地喊話時一樣——專注地張望著。

數里之外的藍色天邊之下,有一群古堡擁擠的輪廓被夕陽襯托得異常清晰。但要看清它的具體部分,必須有極佳的視力才行。

弗利克突然搖著頭喊叫起來:

“古堡啊!……古堡!多么希望你就這樣永久挺立,但你卻只有幾年活頭了!因為只有三根樹杈還存在于那棵柏樹上了。”

他說的柏樹只有他自己看得見,它就在古堡的一個棱堡頂上,黑色的暗影襯在藍藍的天幕上,別人距離這么遠是看不到它的。

“是的,”他又嘮叨道,“還剩三根枝干……昨天還有四根的,可在昨天夜里又斷落了一根……只剩下了三根……我只能在樹干上數出三根來……只剩下三根了,古城堡啊——只剩下三根了。”

假如我們透過現實主義去理解他的這些嘮叨,很可能把他理解成一個好冥想的思想家。他能向行星傾訴,與星星交談,仰視天空。其實卻只不過是個愛做夢的傻瓜。但大家卻迷信地推崇他的神奇表現。是人們賦予他巫術,他用春藥或催眠粉讓人相信他能支配世人和野獸,能夠用一塊魔石把大地變成一片荒漠;可以用那只左眼使母羊失去生育能力。迷信存在于任何年代任何國度,就算它文明程度再高也不例外。人們碰到他,會恭維他,對他敬仰,頂禮膜拜,他很高興人們稱他“牧羊人”。用手摸他的帽子可以消災避禍,這在特蘭西瓦尼亞尤其比別處過份。

弗利克順理成章地成了可以呼風喚雨的巫師。

有人說吸血鬼和半狗半女人的吸血鬼都對他俯首貼耳;還有人說看見他在沒有月光的漆黑夜里在磨房的墻角里跟狼說話或者在星光下冥思。

弗利克任人去議論他,因為這會使他發財。他既賣迷幻藥也賣解藥。但是,值得一提的是,他也和那些被他騙的人一樣迷信。再說,盡管他不相信自己的騙術,他還是相信他們那地方的傳奇故事。

因此,他根據目前那棵柏樹上只剩下三根枝杈來預言古城堡的命運并不意外,他打算把這個發現在維斯特張揚一番。

弗利克用一長長的木號角的響聲來召集羊群,隨后起身回村,他的兩只兇猛異常的牧羊犬在羊群后面巡視催促,似乎想把一只吃掉。他的一百多只羊中有十多只小羊羔,除此之外都是三四年的年輕小羊。

這是當地法官柯爾茲大人家的羊群,他曾向鎮政府上交了一大筆放牧稅,弗利克很得他賞識,因為他是剪羊毛的高手,同時還能對羊的疾病進行及時治療。

羊群挨挨擠擠地走著,前頭掛著鈴鐺的頭羊,其鈴鐺聲超過了羊的“咩咩”叫聲。

弗利克趕著羊群走在鄉間大道上,大道兩旁廣闊田野上的玉米正在吐穗。玉米長勢良好,挺拔高大;玉米因是當地的主糧而被大批種植。當經過冷杉和云杉邊緣時,樹林帶來一絲涼意。繼續向前就是波光粼粼的希爾河,河水中漂浮著從上游游鋸廠沖下來的下腳料。

羊群和牧羊犬停在岸邊,撥開水草把嘴伸進河水中貪婪地喝著水。

維斯特距此還有三箭地了,掩映在高大茂密的樹叢之后的,那是一大片肆意瘋長的楊柳。這片柳林伸展到與烏爾干山同省的烏爾干村,它位于普利薩山向陽的一個突出的山坡上。

此時路上杳無人影,忙碌的村民要在天黑前才回家,所以弗利克一路上不用和人打招呼。等羊喝飽了水,他就趕著它們進入山峪。這時他突然發現有個人正在希爾河下游50碼處出現。

“嗨!你好,朋友。”那人發現了弗利克就向他打招呼。

這是一個走街串巷的小貨郎,隨便走在城鎮中或山野僻壤都能碰到這種人。他們的職業使他們能講各種語言,很容易與人交流,他們是意大利人、撒克遜人或是瓦拉幾亞人?無人知道,但他是一個波蘭籍的猶太人,瘦高個,鷹鉤鼻,絡腮胡子,大前額,雙眼爍爍放光。

這個小販賣望遠鏡、溫度計、晴雨表,還有各種各樣的小鐘表。他沒有把這些塞在肩上的背包里,而是掛在脖子和皮帶上,這樣他就如同一個流動雜貨鋪。這個猶太人很顯然對牧羊人心生敬畏。他握了握弗利克的手,接著他帶著用羅馬尼亞語、拉丁語和斯拉夫語的混合外國口音說:

“你生活順利嗎?朋友。”

“還好——這要看天氣如何。”弗利克答道。

“那么你今天肯定不錯了,因為今天是個好天。”

“但我明天會很倒霉,因為明天會下雨。”

“會下雨?”小販詫異道,“這么晴朗的天也能下雨嗎?”

“今晚就會變陰了——就從那邊——從那座邪惡的山的另一邊會過來一片陰云。”

“你是如何知道的?”

“利用羊的毛呀,你看它就像已鞣制了的皮革一樣既干硬又無光。”

“這對出門在外的人可就太不幸了。”

“但有家的人就可以享受一天的輕松。”

“因此你也該有個家呀,牧羊人。”

“你有孩子嗎?”弗利克問。

“沒有。”

“你結婚了嗎?”

“沒有。”

弗利克的這些問話是當地人互相打招呼的習慣,他接著問:

“貨郎哥來自何方?”

“來自赫曼斯塔。”

赫曼斯塔是特蘭西瓦尼亞的一個重鎮。

“去往何方。”

“去科羅斯瓦。”

說實在的,這些賣溫度計、晴雨表和各式鐘表的小販總是透著怪異,使人聯想到霍夫曼作品中的主人公,這是職業使然。他們賣的這些東西都與時間和天氣有關,如同那些賣籃子和布匹的小販與日常生活有關。與天氣和時間有關的推銷員就是給老天爺打工的。弗利克出于對猶太人產生的如此印象,充滿好奇地看著那些他一無所知的玩意兒。

“我說,小販,”他一邊說,一邊伸出手指點著,“喂,貨郎哥,你皮帶上這個咔咔作響的像吊死鬼骨頭似的東西是干什么用的?”

“這可是最貴重的東西,”小販說,“所有的人都用得著它。”

“所有的人?”弗利克說,“牧羊人也用得著它嗎?”

“對,牧羊人也用得著。”

“那么這一個呢?”

“這東西,”小販回答著,并將一只溫度計拿在手里擺弄著,“能使你知道天氣是冷還是熱。”

“啊,朋友,不用它我也知道——我穿著短袖還出汗就是熱,穿著厚外套還凍得發抖就是冷。”

很顯然對科學一無所知并不屑費心的一個牧羊人來說,這就足夠了。

“那帶有指針的大表作什么用呢?”他指著一個膜盒氣壓計問。

“這可不是表,這是件儀器,能讓你知道明天是晴天還是雨天。”

“真的?”

“真的。”

“行了!”弗利克說,“我又不用買這個,哪怕只賣一個十字幣。我只要看看云是在山間飄蕩或是在峰頂翻騰,我不就能知道明天的天氣了么?喂,你看到了那團從地面上涌出的霧氣了嗎?哼,我能夠告訴你那表示明天準會下大雨!”

細心的觀察使弗利克成為一個很不錯的氣象員,他根本不用氣壓計就能準確預測。

“還沒問你用不用鐘?”小販接著說。

“鐘!……我有一塊萬能的自動表,它整日在我頭頂走動。它就是偉大的太陽,你看著,當太陽正掛羅德頂是正午,當它斜射伊著爾狹谷時是下午6點,這一點連我的羊群和牧羊犬都知道,那破玩意你自己留著用吧。”

“那好!”小販說,“要是我碰到的人都像你這樣,我又怎么賺錢呢?你什么都不想要嗎?”

“什么都不要。”

況且說,便宜沒好貨。氣壓計時常報不準天氣,鐘表時快時慢,耽誤事也不少見。弗利克可能早就看出這是一堆不值錢的破爛,才沒上當受騙。當他拿起牧羊杖準備繼續趕路時,無意中對小販皮帶上一根管子似的東西發生了興趣。

“那根管子是干什么用的?”

“這不是管子。”

“是馬槍嗎?”

“不是”,小販答道,“這是望遠鏡?”

這是一支普通的單筒望遠鏡,它能夠把景物放大5~6倍,也可以把景物距離拉近以便觀看。

弗利克取下它,翻來覆去地打量,用手摸,擺弄一番,又把套筒拉出來推進去。搖著腦袋問:“這是望遠鏡。”

“對,牧羊人,這可是個好玩意,它能使你看到很遠以外的景象。”

“嘿!朋友,我的視力極好。不是吹的,天氣晴朗時,我可以看到雷特亞扎山頂上最遠處的巖石和烏爾干山最遠處的樹木。”

“眼睛都不眨嗎?”

“絕對不眨。我只是在美麗星空下露宿時,露珠才能使我眨眼睛。是它滋養和洗亮了我的雙眼。”

“什么——露水?”小販詫異地說,“也許它會弄瞎……會弄瞎眼睛的,牧羊人。”

“不一定吧!”

“但就算你的視力好,也比不過我把眼靠近望遠鏡時看得遠。”

“那可說不準。”

“你現在最好把眼睛湊上來親自看看!”

“我?”

“試試看嘛!”

“不用花錢吧?”弗利克問,他有點懷疑。

“分文不取,除非你要買它。”

弗利克這才放大了膽,他拿起望遠鏡,小販調了焦距,他閉上左眼,把望遠鏡放在右眼上。

他先向烏爾干山口了望,接著又望了望普利薩山,望過后,他把鏡頭放低,對著維斯特村望去。

“呀!呀!”他驚訝地叫起來,“真的哩,它確實比我的眼睛看得遠多了。那是大道,那些人我都認得,那個人是護林人尼克·戴克,剛巡林回來,他背上背著粗帆布背包,肩上還扛著槍。”

“我不是早跟你說過了嗎?不是吹的吧。”小販得意地說。

“對,對,那人絕對是尼克,”弗利克繼續說道,“可那個從柯爾茲法官家出來的穿紅裙子、黑背心的少女是誰呢?她好像是來接尼克的。”

“仔細看吧,牧羊人,既然你能認出尼克,就一定會認出這位姑娘的。”

“啊!看出來了!她是米麗奧塔——美麗的米麗奧塔!……啊!多好的一對戀人!……這下他們賴不掉了,他們就在我這管子的前面呢,什么小動作也逃不過我的眼睛!”

“你覺得這望遠鏡還可以吧?”

“哦?……它真能看得很遠!”

從弗利克頭一遭接觸望遠鏡就可以知道維斯特村肯定是克勞森堡地區最落后的村莊:而這一點很快便會真相大白。

“繼續,牧羊人,”小販接著說道,“再四處看,看得比維斯特村更遠點兒,這村子離咱們也太近了。再看遠一些,聽我的吧。”

“還是不花錢嗎?”

“當然。”

“那好!我就來瞧一瞧匈牙利的希爾河!……看到了,審利扎爾鐘樓,可以從那個斷了腿的十字架上判斷出。再遠點,山谷盡頭的松林中的彼特森尼尖塔……張著嘴的錫皮鐵雞好像來呼喚小雞!……那邊又一片森林……聳立在里面的一定是彼里拉塔……但我想,貨郎哥,沒長價吧!”

“橫豎一個價,牧羊人。”

弗利克把視線對準奧加爾高原,接著緩緩地把它從普利薩山坡那一片黑沉沉的森林掠過。遠方古城堡的輪廓最后落在他的視野中。

“是的。”他大聲叫道,“第四根樹枝已掉下去了……我沒有看錯。誰也不會撿起它,為圣·約翰點燃圣火,誰也不會,我也不例外!……這是個生死存亡的大事……但不用擔心……今晚總會有人明白怎樣把它撿起來點燃它那地獄般的火焰的——那就是蘇特。”

當地人提到蘇特時就代表著魔鬼。

小販當然不懂這令人費解的代名詞,因為他不是本地人,他正想要求弗利克解釋一下,卻聽到了他驚異恐怖的大叫聲。

“古堡里怎么會冒出霧來?……哦!不是霧……誰都會看出那是煙!……這怎么可能!……城堡在千百年來從來不曾冒過煙呀!”

“要是你確實看到有煙冒出的話,牧羊人,那就確實有煙。”

“不可能,貨郎哥……別不是你的鏡片被霧氣弄模糊了吧?”

“那你擦擦看。”

“要是擦完了……”

弗利克調轉鏡頭,仔細擦了擦物鏡,又把眼睛靠上去。

那肯定是煙!古城堡頂上的煙柱奔騰而起和天空中的云混作一團。

弗利克呆呆地站著,說不出一個字,他全神貫注地注視著古城堡,那里冉冉升起的煙開始彌漫到奧加爾高原上。

他猛然離開望遠鏡,把手伸進上衣的口袋里:

“你這根管子賣多少錢?”

“一個半福林”小販答道。

如果弗利克懂得討價還價的話,就可以用一個福林買下它,但他卻二話沒說,毫不猶豫地掏出錢買了下來,很明顯剛才的奇異情景深深地刺激了他。

“你給自己買嗎!”小販問道。

“哦不……我要把它送給我的主人柯爾茲法官。”

“他會因此給你錢的,對吧?”

“那是,我會要兩個福林。”

“啊!……兩個福林。”

“哦!是兩個……很可能……再見吧,朋友。”

“再見,牧羊人。”

弗利克一邊打口哨召過牧羊犬,一邊迅速趕著羊群匆匆返回維斯特村。

小販目送著他很久,然后遺憾地搖了搖頭,好像剛才碰到了一個瘋子,并喃喃自語道:“早知道會這樣,我就該把價碼抬高些。”

他整理好脖子上、皮帶上的貨物,沿希爾河右岸繼續向卡爾斯堡前行。

他將去何處并不重要,因為他只是故事中的一個過客,今后再也不會出現了。

追溯城堡歷史

不管那些巖石是大自然千百年的造化,還是人類巧奪天工的杰作,隨著歲月的消逝從遠處望去都沒什么區別。天然的和經過斧鑿加工的混在一起,遠望中一樣大小,一樣嶙峋突兀,一樣被風吹雨淋而成灰綠色。

神秘的古城堡——喀爾巴阡堡就是給人這樣的印象,它也和奧加爾高原、烏爾干山脈連成一體難以分清。它并未從群山掩映之中突出來。被看作城堡的主塔樓也許只是塊高聳的小山丘,仿佛麥垛一樣的圍墻可能是一排巖石。整個城堡撲朔迷離、神秘莫測。以至于許多前來旅游的人認為喀爾巴阡城堡只不過是當地人憑空捏造出來的。

也許,能搞清它是否存在的最直接的辦法就是找個向導順烏爾干山谷攀到山頂去實地考察一下。可要雇一個向導如同尋找通往城堡的路一樣難。不論出多少錢,也沒有一個本地人愿意帶人到喀爾巴阡城堡去。

從弗利克給他主人柯爾茲老爺買的這個廉價簡易的望遠鏡的視野中,這個古老的神秘建筑看起來更大更清楚了:

烏爾干山背后高低不平的高原上有一座灰色的圍場,綿延了幾百米,上面爬滿了爬山虎的藤;左右各有一個棱堡,右邊棱堡上有一個尖頂的了望塔,緊靠它的是那棵遠近馳名的大柏樹;右邊的棱堡則是一個小教堂的塔,旁邊的幾段圍墻用花墻加固,塔頂的鐘常在風中發出悠遠的令人驚恐的聲音;中央一個有城垛的平臺上聳立著龐大的、具有三排金屬窗子的主塔樓,最上面一層被一圈帶齒的平臺環繞著;塔頂有一個高高的金屬架,架尖上有個作為預測風向的古老年代的風信雞,已經銹得不再起作用了,盡管西北風凜冽,但它仍固執地面向西南。

究竟這圍場內藏有什么,圍場里是否有適合居住的房屋,是否有吊橋或有后門通往堡內,多少年來無人知曉。真的,盡管喀爾巴阡城堡比外表的坍塌要堅固得多,那是由于一種被迷信所神化了的具有感染力的恐怖力量保護了它,其威力強過古老的射石炮、火槍以及另外一些中世紀的武器。

但是,喀爾巴阡城堡的確值得旅游者和古董商考察一番。它地處奧加爾高原最高處的巔峰位置。從城堡主塔的最上層,可以俯瞰群山的最遠處。背后高高的山脈連綿,一路延伸到瓦拉幾亞的邊界。前面是烏爾干山脈蜿蜒的隘路,邊界行省之間惟一可行的通道。在希爾河兩條支流交匯的河口處,幾個城鎮匯集在礦井盆地口上,它附近有個含煤量很大的煤礦正在開采。遠處連綿的山巒奇麗壯觀,山下森林蔥蘢,山腰綠樹繁茂,山頂荒涼一片,多巖石的雷特亞扎峰和帕林峰巍峨聳立。遠處在薄霧中現出中部特蘭西瓦尼亞阿爾卑斯山脈美麗的輪廓。

遠古時這是一個大湖,兩條希爾河沒有穿過群山前只得匯入湖中,隨著地殼的變動,大湖成了含煤豐富的盆地:楊樹、松樹、柏樹林中又多出了煙囪林,噴出的煙充斥在甜甜的花香中,天空常是灰暗一片,盡管也存在著如此多的現代工業,可它的獨特風貌并未完全喪失。

喀爾巴阡城堡建于十二、三世紀,那時,在長官或者總督的統治下,寺院、教堂、王宮、城堡也像城鎮與村莊一樣精心配制城防,無論帝王或百姓都必須保衛自己免遭外來侵襲。這足以說明了該城堡的棱堡和城堡主塔的裝飾特點為什么使它看上去像帶有防御之勢的封建時代的建筑風格。哪位建筑師會把它建在這么陡峭的高原上呢?這也無人知曉。何況這位有膽識的建筑師又是那樣默默無聞,除非他是瓦拉幾亞傳說中大加推崇的羅馬尼亞人馬羅里,他曾在阿濟斯王宮修建了著名的魯道夫布萊克城堡。

無論對建筑師如何猜測,可對擁有這個城堡的家族來說大家都一清二楚。自古以來,魯道夫男爵家族一直是本地的領主,他們參加了所有的戰役,鮮血已染紅了特蘭西瓦尼亞的大地,他們與匈牙利人、撒克遜人、塞克勒人作戰,他們的名字出現在“贊美詩”和“懷念歌”上,永留在那些懷念戰爭災難的人們的記憶之中。他們有著名的瓦拉幾亞諺語座右銘——“戰死不悔”,他們為了獨立事業拋頭顱、灑熱血,那血統繼承于他們的祖先——羅馬人。

但是,他們對那些不值一提的剝削行為做出的奮斗和獻身換來的卻是這個勇敢家族的后裔的沒落。政治上他已沒有地位了。三個殘暴的地主制服了它,但是這些特蘭西瓦尼亞的瓦拉幾亞人從未喪失掙脫枷鎖的愿望。未來是屬于他們的,他們帶著不可動搖的信念,重復著這些包含他們所有抱負的豪邁誓言:

“羅馬尼亞人萬年永生!”

19世紀中葉,科茨勛爵家族只剩下的惟一繼承人就是魯道夫男爵。他出生在喀爾巴阡城堡。他青年時代便目睹了其家族在他身邊逐漸衰敗,33歲那年他在這世上已是孑然一身,他的家人一年比一年少,如同那株腐朽的柏樹的樹枝一樣,人們愚昧地認為它與城堡的命運相同。

魯道夫男爵沒有親朋好友,他是怎樣度過這種由死亡造成的孤獨寂寞的枯燥時光呢?他的愛好、天賦、性格是什么?除了他對音樂、尤其是對當時最著名的女音樂家的歌唱有著無法克制的酷愛之外,其他的很難被人了解。因此,將殘破敗落的城堡托付給老仆人管理之后,他終于有一天開始浪跡天涯了。正如一般人都能猜到的那樣,他把他的金錢,顯然是一大筆財富,耗費在了游遍歐洲的音樂中心——德國、法國、意大利的歌劇院上,在那些地方他可以陶醉于他那永無止境的藝術愛好的浪漫之中。他是個圣者還是個瘋子呢?他那狂放不羈的生活使得人們不能不如此猜測。

但是他永遠不會淡忘他深深眷戀著的故鄉。對特蘭西瓦尼亞的思念常常使這位天涯浪子愁腸百結,當他返回故鄉后,還參加過一次羅馬尼亞人民反抗匈牙利壓迫的浴血奮戰。

古老的達纖斯族后裔被擊潰了,他們的土地被征服者瓜分了。

這次起義失敗導致了魯道夫男爵永遠地離開了喀爾巴阡城堡。城堡有幾處已經坍塌,死神很快光顧了城堡里最后一個仆人。古堡徹底廢棄了。關于魯道夫男爵,據說他與惡名遠揚的羅絲扎·圣多很要好,他從前是個打家劫舍的強盜,獨立戰爭使他成了個極富傳奇色彩的人物。幸運的是戰爭結束時魯道夫已與那“土匪”脫離了。他這么做是明智的,因為這個昔日的土匪又嘯聚山林重操舊業,最終落入警察手中,被關進了斯扎莫龍瓦監獄。

但本地人寧愿相信另一種傳說,據說魯道夫男爵與英勇的羅絲扎·圣多共同與邊防軍交火中犧牲了。也許真相并非如此,但男爵確實再沒有出現在城堡中,所以大家不再懷疑他確已死去。

一個被廢棄的、陰魂不散的神秘城堡。一時之間豐富而離奇的想象力讓城堡充滿了神秘恐怖的色彩:城堡里來往的幽靈在深夜里時常回歸城堡。這種神乎其神的鼓吹在歐洲一些迷信的國度里仍然相當流行,而特蘭西瓦尼亞又恰恰是最迷信的地區。

可以設想,維斯特村又怎么能夠擺脫鬼神陰影的籠罩呢?神父和學校教師,一個負責忠實信徒的教育,另一個負責孩子們科學的教育,他們公然宣揚這些子虛烏有的故事,他們對此都深信不疑。他們斷言,甚至添油加醋地拿出了“證據”,說這一帶有狼人在荒郊野外出沒;說吸血鬼被認為是半狗半女人的妖魔,因為它們的嘶鳴聲既像狗又像人,而且它們喝人的血來止渴;說磷火鬼徘徊在廢墟周圍,要是哪天忘記給它們送去吃的喝的,它們就會實施兇殘的報復。嚴防在星期二和星期五,這一周里最兇險的兩天遇到小精靈。在那些被施了魔法的神秘幽深的森林里,潛伏著“蛇頭怪”,一種肋生巨翅、朝天張著大口的巨龍,它擄走地主的女兒,甚至那些普通百姓的女兒,只要她們稍有幾分姿色!看起來世上竟有許多兇惡恐怖的鬼怪,而在人們的心目中驅邪避禍的好神是什么呢?只不過是“爐中的蛇神爺”,它就住在壁爐后面,每家農民都用最好的牛奶供奉它,以乞求它消災解難。

如果說有哪一座城堡適合做這些羅馬尼亞傳說中的兇神惡鬼的安樂窩的話,那就非喀爾巴阡城堡莫屬!在那個人跡罕至的高原上,它不容易進入,只能從烏爾干山脈的左邊進入,很顯然那里藏著巨龍、幽靈、吸血鬼,或許甚至還有科茨家族的一些鬼魂亡靈在堡中四處游蕩。

它因此而惡名昭著,無人膽敢惠顧。恐怖好像瘟疫一樣迅速地向四方擴散,又好像臭氣熏天的沼澤中輻射出的瘴氣一樣。甚至如哈默德老師在課程上所言,無人能從離它1/4英里的地方活著通過。

也許這種傳說將一直持續到魯道夫男爵家的古城堡完全變為灰燼才會結束,但至少現在它還在這地區彌漫著。

根據維斯特村人最權威的預測,城堡的命運與圍墻右角棱堡上長出的老柏樹緊密相聯。自打魯道夫離堡出走開始,村子里的人,尤其是牧羊人弗利克,便發現了這個秘密,那棵柏樹每年落掉一根主枝。從魯道夫男爵在城堡主塔的頂上最后一次出現開始,從分枝處長出了18根新枝,而現在只剩下三根了。如此每掉下一根樹枝就表明城堡的壽命又減少一年。當最后一根落下時便宣告城堡己完全垮掉;那時奧加爾高原上的喀爾巴阡城堡就會片瓦無存了。

其實這也只不過是那些始終浮現在羅馬尼亞人捏造中的迷信故事罷了。首先,這棵柏樹確實每年掉一根樹枝嗎?弗利克拍著胸脯證實了這一點,他在希爾河放羊時在草地上總看見它。事實上,維斯特村男女老幼已無人懷疑那城堡只剩三年的時間了,因為現在那棵命運樹上只剩下三根樹枝了。

如今弗利克又從望遠鏡中得到了重要發現,他帶著這一消息趕緊返回村子!

這真是駭人聽聞的重要發現!城堡主塔上竟然冒出了煙!弗利克用肉眼沒有發現的景象,用小販的望遠鏡卻觀察得清清楚楚。那不是霧氣,那是煙,與云交織在一起的煙。可城堡早已被廢棄,好久都沒人踏進那扇無疑是緊閉著的門了,也沒有人能從那座肯定是拉起的吊橋上走過。要是有人住在城堡里的話,那只會是亡靈鬼神……但神靈們在城堡主塔的屋子里生火是為了什么呢?……那火是用來取暖的還是做飯的呢?……這些都讓人想破腦袋也不得其解。

弗利克督促著羊快走,聽到他的呼喝聲,牧羊犬把羊趕上那塊地勢逐漸升高的小山坡,黃昏的露水使路上的塵土緩緩飛揚。

在路上,幾個在田里延誤了的農民和他打招呼,可他對他們卻置之不理,這引起他們極大的不安。因為要避開邪惡和災禍,光朝牧羊人說“晚上好”是不夠的,牧羊人必須還禮。而弗利克好像根本沒意識到還禮,他兩眼直直地瞪著,步態慌恐散亂,手勢緊張失常,急沖沖地只顧向前趕路,即使狼和熊叼走了他的一半羊,恐怕他都注意不到。他為什么這樣驚慌呢?

首先得知這個壞消息的是柯爾茲法官,還離著老遠,弗利克就發現他了,他喊道:

“城堡里在冒煙,老爺。”

“你在胡說什么?”

“我說的是實情。”

“你瘋了吧?”

這么一堆廢棄的破爛石頭里怎么會忽然冒出煙來呢?這好比說喀爾巴阡山脈的最高峰被大火淹沒了,那豈不比這更荒唐可笑。

“你是說喀爾巴阡城堡著火了么?”柯爾茲法官問。

“不是著火,是冒煙。”

“那肯定是些水蒸氣。”

“不對,是煙,您過來自己看。”

兩人一起走到村子南邊的大道中間,來到山谷斜坡上的一處平臺上,從那兒能夠清晰地看見城堡。到了平臺上面,弗利克把望遠鏡遞給柯爾茲法官。

很顯然,柯爾茲法官對這玩意兒的陌生并不亞于弗利克。

“這是什么東西?”他問。

“這是我用兩個福林買給您的,老爺。可它實際上值四個福林哩!”

“從誰那兒買的?”

“從一個小販手里。”

“這玩意兒有什么用處?”

“把它放在您眼睛前面,對著城堡,您一看就明白了。”

柯爾茲把望遠鏡對準城堡方向,透過它專注地看了好一會兒。

確實!濃煙正從城堡主樓的一個煙囪里冒出來。一陣微風掠過,煙霧飄向天空,被微風吹散,在山邊飄蕩。

“是煙!”柯爾茲法官驚恐地說。恰在此時米麗奧塔和看林人尼克·戴克走上前來了,他倆在這兒呆了好一會了。

“這是干什么用的?”尼克·戴克問,隨手拿過望遠鏡。

“用來看遠處東西的。”弗利克告訴他。

“你在開什么玩笑?”

“誰跟你開玩笑,不到一個小時前我親眼看見你到村子里,你還和——”他的話剛說了一半,米麗奧塔已雙頰緋紅,垂下了她那雙漂亮的眼睛。他倆輪番拿起這個奇妙的東西,透過它遙望四方。

這時五六個鄰居也來到這塊平臺上,打聽了其用途和買它的原因之后,輪流用望遠鏡向城堡了望一番。

“煙!城堡真有煙。”其中一人驚叫道。

“可能城堡主塔被雷電擊中了。”另一個自言自語道。

“最近你們聽到過雷聲嗎?”柯爾茲法官問。

“已近一星期沒打過雷了。”弗利克代大家回答。

如果有人意識到這是特亞扎峰上火山爆發時排出地下的大量水蒸汽并告訴大家,這些愚昧而善良的人或許就不會大驚小怪了。

維斯特村概況

維斯特村如此微不足道,甚至大多數地圖上都沒有標明其地理位置。

整個村子只有一條寬闊的大街而已,還因其位于高原上而使得出出進進很不方便。它擔當起瓦拉幾亞與特蘭西瓦尼亞兩國邊境之間的自然通道。賣牛、羊、豬、新鮮肉、新鮮水果、新鮮糧食的商販,還有的探險者穿過山谷,接著乘坐科羅斯瓦和馬洛斯山谷的火車的過客都路過此地。這地方在外人看來有著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的優勢,可落后的人們卻并沒有意識到這些,因而也沒有從上天賜予的財富中得到什么好處。

沿著大街,兩旁零散地座落著六十來家村舍,每個房子都有一個古怪的屋頂,屋脊都高垂在堅硬的土墻上,正門對著花園,有天窗的頂樓用作存儲室,破爛不堪的谷倉用作雜屋;一間稻草封頂的馬棚搖搖欲墜;村頭一口水井,井上架一根橫梁,梁上吊著一只桶;兩三個池塘一下暴雨就會往外溢;那些曲折交錯的溝痕是溪流的水道;這些構成了位于大路兩旁山坡的亂石橫生的維斯特村。但是在門口窗前都栽著花,翠綠色的藤蘿遮掩著墻壁,雜亂無章的植物與古金色的營養土融為一體——楊樹、槐樹、柏樹、松樹、槭樹一個勁地長,遮住了天空,這一切使村子看上去清新誘人、嫵媚多姿。村外是山邊崎嶇的小道,遠方是峰巒疊嶂,高聳入云,與蔚藍的天空相互輝映。

維斯特村和特蘭西瓦尼亞整個地區一樣,不講德語和匈牙利語,只講羅馬尼亞語——甚至連那幾戶在村里定居而不是匆匆過客的外來人,也像接受這個國家的宗教一樣接受了其語言,維斯特村人形成了一種世襲頭領統治下的部落,他們的小窩棚屋,尖頂的矮小木板屋,大群大群的子女,其生活和風俗習慣與其在歐洲漂泊的同族人區別很大。他們甚至服從于希臘教會組織,并想與他們所皈依的基督信徒的宗教協調一致。維斯特村的宗教領袖是位牧師,他住在烏爾干村,往返在這兩個相隔半英里遠的村子講道。

文明就像空氣和水,它四方滲透,即使只是一道小小的縫隙,它也可以擠進去改變一下那里的面貌。但必須認識到,喀爾巴阡山脈的南部一直天衣無縫。烏爾干山,正像偉大的地理學家依利斯·里克勒斯提到的那樣,是“瓦拉幾亞的希爾河河谷文明的頑固驛站”,所以說維斯特是科羅斯瓦縣城最落后的村莊之一,也就不必驚詫了。在這種每個人從一落地一直到離開人世都不涉足外界一步的地方的文明又能怎樣呢?

前面不是說過村里有教師和法官嗎?的確有。但哈德老師也僅有肚子里的一點貨——也就是說一點,寫一點,算一點,再多一點,也都沒有了。至于科學、歷史、地理、文學方面,除了流傳甚廣的民謠和周邊地區的一些傳說之外,他一無所知。在這方面他的記憶非常深刻。他精通于講鬼怪神靈的傳奇故事,村里的幾個“好學者”從他的講授中常可得到談資。

說到柯爾茲法官——維斯特的總督老爺,他個頭矮小,大約55歲,羅馬尼亞血統,頭發灰白,剪得短短的,胡子黑黑的,目光慈祥但又炯炯有神,他體格強健得和登山運動員一樣,他頭戴一頂碩大的帽子,腰間系著裝飾華麗的昂貴皮帶,穿一件無袖坎肩,短短的寬松式燈籠褲腳掖在高筒皮靴里,說他是個法官,卻更像是個鎮長,雖說他的職責使他必須調解鄰里間的許多糾紛,但他主要還是以當地最高的權勢掌管村里的政務,同時又可使自己的腰包迅速膨脹。事實上,所有交易,買方與賣方,都必須向他交稅,更不用說那些來往的觀光游客與客商塞進他口袋里的借路費了。

這個油水充溢的職位令柯爾茲老爺的家產十分富足,即使這里的絕大部分農民很快被這兒的真正地主希佰來高利貸者的債務所剝削,總督老爺也會毫發無損。他的產業是免稅的,而且他沒什么債務,他寧可把錢借給別人,而不向別人借錢,但他卻從不趁機敲詐窮人。他有好幾個牧場,有富饒的草地來放羊,有產量豐富的土地,盡管他與最新潮的耕作方法相抵觸;他還有葡萄園,當他在墜滿了葡萄的架下漫步時,他的心頭就充溢著得意。他把葡萄大部分高價賣了,留下一小部分供自己享受。

顯而易見,柯爾茲老爺的房子是全村最好的,它位于那條長長的斜坡處對面平臺的角上。那是座磚壘成的房子,如果可以這么說的話。屋子的正面向著花園;門開在第三個和第四個窗戶之間;青翠的垂花點綴,那纖細的小枝杈給屋檐鑲上了一道綠邊;那兩棵大柏樹在長滿花草的屋頂上伸展開枝丫。屋后有個優美的果園,園中蔬菜畦像棋盤一般,一排排果樹伸展到山坡周圍。屋子里面是整潔寬敞的房間,有餐廳、臥室,漆光可鑒的家具、桌子、床、長椅和短凳,而餐柜上擺著干凈的瓶罐和碟子;屋頂的橫梁上懸掛著飾有絲帶和顏色鮮亮布頭的花瓶;上面羅列著被褥的笨重箱子,姑且當作衣柜和小櫥子用;白色的墻壁上懸掛著羅馬尼亞愛國者極為濃重顏料的畫像——其中有那位15世紀人人皆知的英雄瓦達·亨雅總督。

這真是個令人羨慕的府邸,一個人住顯得太大了。但是柯爾茲老爺并非一個人住。在12年前他的太太去世了,留下當時還是8歲的女兒,可愛的米麗奧塔,她的漂亮不僅在整個維斯特和烏爾干,甚至在更遠的地方都有耳聞。她本會取那些比方說象是弗羅利卡、戴依娜、多麗特亞等非常怪異的異教徒名字的,這些名字在瓦拉幾亞人家庭中非常多見。但她偏叫作米麗奧塔——意即“小羊羔”。

現在這只小羊羔長大了,她正當20妙齡,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白嫩的皮膚,褐色的眼睛,勻稱的五官,高窕的身材。穿著那件領上、肩上、腰上繡著紅色圖案的緊胸襯衣,裙帶是一根配有銀色搭扣的皮帶,腰間用紅藍條紋的帶子扎著一個雙層圍裙,足蹬一雙黃色小皮靴子,頭上扎著小手絹,長長的秀發編成粗辮子在背后搖蕩,辮子上飾有絲帶或者金屬發夾。

是的!這位富有而且美麗的姑娘就是米麗奧塔·柯爾茲,她的美是屬于喀爾巴阡山脈深處的這個小村莊的。她能管好家嗎?當然,她把她父親的屋子管理得井井有條。她受過教育嗎?當然,在哈默德先生的學堂里,她學會了讀書、寫字、算數,而且她能很好地計算、寫字和閱讀,不過由于以上提到的原因使她無法得以進一步的提高。

另外,關于特蘭西瓦尼亞的傳說和軼聞,她全都知道,并且有些方面她比哈默德先生知道的還要多。她知道處女巖李立科的傳說,傳說中一位可能是幻想出來的王子逃脫了韃靼人的追捕;“皇梯”谷龍洞的傳說;始建于仙子時代的德瓦要塞的傳說;那個號稱“電火霹靂”的德塔那塔的傳說,那座出名的玄武巖山像一把巨大的石頭琴,雷雨交加的夜晚魔鬼在山頂彈奏它;被巫師削去頂峰的雷特亞扎山的傳說;被圣·拉邊斯拉斯怎樣一劍劈開的托爾塔山谷的傳說。但仍要指出,米麗奧塔毫不懷疑所有的這些神話故事,同時,卻又是一位美麗可愛的姑娘。

當地有許多小伙子都傾倒在她的美麗之中,這些都與她是維斯最高長官的獨生愛女無關,不過再向她討好也沒有用了,她已成為尼古拉斯·戴克的未婚妻了。

這個尼古拉斯,就是前面提到的尼克·戴克,他是英俊的羅馬尼亞青年,25歲,高大魁梧,氣宇軒昂,頭發烏黑,頭上纏著白色絲巾,一副樸實的模樣,穿一件用手工刺繡的羊羔皮大氈,十分英武,兩條像鹿一樣修長的腿,使他行動如風,舉手投足之間一副英勇果敢的氣概。他的職業是看護樹林,這是一種半工半農的職業。因為他在維斯特附近擁有自己的一小塊耕地,姑娘的父親便把她許配給了他。被他大獻殷勤的那位姑娘看他英俊瀟灑,也就同意了。他不允許任何人與他爭奪姑娘的芳心,也不許任何人出神瞧她——這是何苦呢?也沒人想過要這么做。

半月后,也就是下月中旬,尼克·戴克和米麗奧塔就要舉行婚禮了。那一天全村將集體放假,柯爾茲老爺早就將一切布置妥當。他并不是個吝嗇的人。雖然他也喜歡攢錢,可該用的錢他從不吝惜。成親后,尼克·戴克便可以作他的養老女婿,等法官去世后,那宅院家產就歸他了;而且米麗奧塔有他在身旁,在漫長的冬夜里,就算再聽到門的嘎吱嘎吱聲,窗子格格作響,還當作是某個從她熟知的傳說中逃出來的幽靈要顯身時,也不會再嚇得發抖了。

說到維斯特村,還有兩個人也不得不提:哈默德老師和帕塔克醫生。那也是村中赫赫有名的人物。

哈默德老師身材魁梧,架副眼鏡,45歲左右,嘴里時常銜著他那陶瓷鍋的曲柄煙斗,他那有點兒扁平的腦袋上頭發稀疏散亂,臉上長著胡子,左邊臉頰患有面癱癥。他最大的樂趣是給學生削鉛筆,按規定,他禁止學生用鋼筆。可見他是如何歡暢地用他那把舊的小折刀來削鉛筆的啊!最后一下他總能瞇起雙眼,準確無誤地把筆尖削斷!但他寫有一手好字——對此他傾注了全部的心血;一個嚴于律己的教師應該敦促其學生寫好字才是神圣,教育尚在其次——我們都清楚哈默德先生教什么,也明白這一代孩子們坐在學校的板凳上能學到什么。

該輪到帕塔克醫生登場了。帕塔克醫生身材粗短,腆著個將軍肚,矮矮胖胖的,大約45歲,是維斯特村及周圍地區名義上的醫療顧問。他冷靜自尊,聲音大且充滿自信,與牧羊人弗利克相比,他所得到的信任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給人診療開方;不過他的藥雖無明顯療效,但也不至于加劇病人的小病小痛,他們本來不需尋醫問藥,病也會自行痊愈。當地人的體質很好,這兒的空氣又無明顯污染,流行疾病但也很少光臨;就算有人去世,那也是因為他們的生命到了盡頭,特別是在特蘭西瓦尼亞這個上帝眷顧的地方。

至于帕塔克醫生——是的,大家稱他醫生!——盡管他給人看病配藥,他卻并沒有醫學藥劑方面的基礎常識。他只不過是個老資格的隔離病人護理員,他的差事是看護那些由于健康狀況不佳而在邊境上逗留的旅行者,僅此而已。不過,這對善良的維斯特人來說已無可挑剔了。需要補充的是——這或許并不令人驚奇——帕塔克醫生是個睡眠極少的人,這對那些負責看護別人的人來說是個優勢。而且他不順服喀爾巴阡山區的所有迷信,甚至包括那些跟城堡有關的恐怖傳說,他對此嗤之以鼻、蔑視嘲諷。當他聽說自古至今仍無人敢走近城堡時,他便會對那些提起此事的人吹噓說:

“你們打賭叫我去那間破石堆走一趟呀!”

但是因為人們不愿跟他打賭,人們也盡量注意避免跟他挑戰生怕得罪他,帕塔克醫生從沒機會去過那兒;在迷信的推動下,喀爾巴阡城堡始終掩藏在神秘的迷霧之中。

討論去城堡的人

很快,弗利克帶回的這個壞消息就在這小小的村莊流傳開來了,柯爾茲帶著女兒、尼克·戴克,手中提著弗利克的孝心趕回府內。只留下了興奮的弗利克及他的二十多個聽眾,其中還有幾個茨岡人,他們在這些維斯特人中一點兒也不興奮。這些人圍著弗利克,連珠炮似地問這問那,而弗利克則趾高氣揚地回復著,仿佛他發現了一件大事。

“確實!”他反復地說:“城堡的煙會繼續冒個不停,直到把它全部燒光。”

“誰會干這件恐怖的事呢?”一位老婦人雙手合十地問。

“他!”弗利克加重了語氣,“就是惡魔蘇特,這個專搞惡作劇的家伙。”

經他這一番話,大家都想看看城堡主塔上的煙,到后來他們中很多人說他們也看得非常清楚,其實離這么遠他們根本就看不清。

這個奇異的事件引起了出乎意料的強烈反響。如果你處在維斯特,也會對此深信不疑,并非對冒煙的現象,而是相信這在當地引起的反應不足為奇,因為人們一直認為喀爾巴阡城堡已好多年都沒人居住,現在突然發覺有惡魔住在里面。我的上帝!這是多么恐怖的事啊!

維斯特村有個酒館,無論喝酒的還是不喝酒的,沒事的時候人們總愛往那兒跑,但那只是少數的閑人。這也是全村惟一一個對外開放的客棧。

客棧的老板是誰呢?他是位名叫喬那斯的猶太人,一個和善的人,大約60歲,外表和藹,一雙有點像閃米特人具有的黑眼睛,鷹鉤鼻子,大嘴巴,頭發梳得一絲不亂,還蓄著傳統的山羊胡子。他八面玲瓏,熱心助人,他愿意借小款項給周圍鄰居而不太在乎他們是否有能力歸還,利息也不很高,盡管他指望借錢人能在約定的日子還錢。假若特蘭西瓦尼亞所有的猶太人都像客棧掌柜那樣樂善好施的話,那人人都會像住在天堂一般。

但可惜喬那斯只是他眾多教友、同行中的異類,那些客棧老板、肉食店掌柜,賣酒和食雜——經營放債這一行當主要是出于對羅馬尼亞農民前途的考慮。土地正逐漸地從本地人手里過渡到外國人手里。因不要再付額外的錢,這些猶太人正在成為真正的農場地的主人。這些土地是以還高利貸的方式抵押給他們的。假設“圣地”不是在巴勒斯坦,那么有一天它或許會出現在特蘭西瓦尼亞地區的版圖上。

這個被叫作“金瑪阡”的客棧——位于維斯特主干大道另一邊平臺的拐角處,與柯爾茲是對門。那是一個舊窩棚,石根上是木板墻,有幾處地方曾經修繕過,但蔥蘢的草地一片青翠,外觀十分可人。那是座只有一層的平頂房,一扇玻璃門正對著頂樓平臺。進入屋內,首先是大客廳,正中央一張桌子上放著干凈的玻璃杯,旁邊是長凳,油漆的橡木櫥具里擺放著瓶盆碟罐。墻角有一個檀木柜臺,喬那斯站在柜臺后面隨時招呼顧客。

陽光從面向平臺的那面墻上的兩扇窗子照射進來,對面靠街墻上還有兩扇窗子。一個被濃密的爬山虎和攀附植物幕遮掩著,擋住了外面的景色,只能透進一點點亮光;另一個打開時,可以觀賞山下烏爾干山谷的全貌。俯瞰幾英尺的坡下,納亞河洶涌喧囂。在河的一岸這條急流從奧加爾高原的源頭處順流到山地的斜坡上,喀爾巴阡城堡就聳立在高原上;在河的另一岸,山上豐富的溪水流下,水嘩嘩地匯進瓦拉幾亞的希爾河。

右側六間小房通過走廊與大廳相連,足夠為寥寥的幾個過邊境前想在金瑪阡歇歇腿的過客住宿了。他們無疑會得到店主的盛情款待,且價格公道。店主還好心地從鄰近市場買來上等煙葉招待客人。喬那斯本人則在一間狹小的頂樓上休息,其古式窗子探出鋪滿野花的茅草屋頂,對著那個平臺。

今天,也就是5月29日,金瑪阡客棧又是顧客滿園。其中包括柯爾茲法官、哈默德老師、尼克·戴克等維斯特村的十多個重要人物,當然還有小人物弗利克。不過帕塔克醫生缺席了,因為他的一個老病人快要咽氣了。他事先曾告訴過大家,病人一合眼他馬上會趕過來。

在等待帕塔克醫生的時候,他們一面吃喝一面聊著白天的重要發現。喬那斯給一些不喝酒的人端來了那種“玉米面糊”,這種東西摻著新鮮牛奶很好喝。他給另一些人端來了幾小杯烈性酒,這酒倒在羅馬尼亞人的喉嚨里就跟喝涼水一樣,“德國烈酒”一杯值大約半個蘇的,特別是“雷基酒”,是種烈性白蘭地,深受當地男人的青睞。

必須知道此處客棧的規矩,一般老板只招呼坐著的貴賓,因為喬那斯注意到坐客要比站客喝得多幾倍。今天肯定生意興隆,因為座位都被坐滿了;喬那斯手里端著酒瓶,從一張桌轉到另一張桌上,把那些應接不暇的空杯子斟滿。

已經是晚上8點鐘了,他們從傍晚一直聊到現在,還不能決定他們應該做些什么。但有一點是他們一致認可,如果喀爾巴阡城堡里住著陌生人的話,那么這將對維斯特造成威脅,就跟城門堆滿炸藥一樣。

“情勢緊急。”柯爾茲老爺說。

“非常緊急。”哈默德先生重復道,一邊吧嗒著那從不離口的煙斗。

“可以肯定,”喬那斯接著說,“城堡的惡名對這兒附近的山村影響極壞。”

“而且目前,”哈默德先生說,“又多出了這么一檔子事。”

“本來此地游客就稀少。”柯爾茲老爺說,一邊嘆了口氣。

“現在更不會有人來了。”喬那斯附和道,也隨之嘆了口氣。

“村民已不能安居于此,”一位喝酒者說。

“我將第一個離開,”不遠處的一個農民說,“我把葡萄園一出手就走。”

“這個時候誰還會買你的葡萄園,老兄,”喬那斯說。

可以聽出他們談話的真實用意,城堡冒煙所造成的人心不安,從而誘發一些人的利益損失。金瑪阡客棧將因沒有顧客而關門大吉;客商不敢從此路過,不路過,柯爾茲老爺就收不到借路費;人們不再想在此地居住,再好的土地再低的價格也沒人要。原來的精靈鬼怪只存在于想象之中,現在可以看到它的形跡了,這對原本落后愚昧的村民是多大的打擊呀!

這時,牧羊人弗利克覺得他該提些建議,不料一張嘴卻又覺得不妥。

“也許咱們應該……”

“什么?”柯爾茲老爺問。

“上那兒去看看,老爺。”

這幫人大眼瞪小眼,然后耷拉下眼皮,無人搭腔。

半天,喬那斯接過話頭對柯爾茲老爺說:“您的牧羊人,”他語氣很堅決,“剛才指出了咱們惟一可做的事。”

“到城堡去?”

“是啊,鄉親們,”喬那斯說,“比方城堡主塔的煙囪里真的冒了煙,那必然是有人生了火,而又比方有人生火的話,就必然有一只手來點它——”

“一只手!——可能是只爪子!”一個老農民叫道,一邊搖著頭。

“手還是爪子,”喬那斯說,“這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這意味著什么。這是在魯道夫男爵離開城堡后煙囪第一次冒出煙來。”

“很可能以前也冒過煙,或許沒人看見,”柯爾茲老爺提醒道。

“我不這么認為。”哈默德突然打斷他。

“我只是說有可能,”柯爾茲指出,“因為我們以前從未用望遠鏡來觀察過城堡那兒的情況。”

這話很有份量。這種情況可能經常出現,甚至連牧羊人弗利克都沒注意,盡管他眼力很好。但無論怎么說,可以明確的是的確有人住在城堡里,這對烏爾干和維斯特的村民來說是件令人異常恐慌的事情。

但哈默德先生馬上用一個反對意見來維護他的立場:

“你們認為真的是人嗎?請原諒我不相信這一點。人怎么會想到躲避在城堡里呢?有何原因呢?他們又是如何進去的呢?”

“依你之見那是些什么東西?”柯爾茲老爺問。

“超自然體呀!”哈默德先生加重語氣說,“可能會是神靈、小妖精,甚至是那些長著美女相貌的危險的蛇妖呢?”

話言未落,所有的眼睛都朝門、窗子、大廳里的煙囪望去。這幫人也在考慮他們會不會看見一兩個這位教書先生所描繪的幽靈。

“不過,朋友們,”喬那斯大著膽子說,“假若是神靈的話,我搞不清他們為什么要生火,他們可用不著做飯呀……”

“八成是魔法吧?”弗利克問,“你忘了他們在施魔法時是要點火的嗎?”

“順理成章嘛。”哈默德先生說,神態不容置疑。

所有人都相信了,都認為那些選擇喀爾巴阡城堡作為它們根據地的毫無疑問是妖魔鬼怪,而不是人。

尼克·戴克一直靜靜地聽著沒有插嘴,古老神秘的喀爾巴阡城堡,它尊貴的過去和特異的外貌,同樣令他充滿了敬畏和好奇。但他是個勇敢的年輕人,曾沖動過好多次,想為了破除村民們的恐慌而沖進去一探究竟。

品牌:中版集團
上架時間:2021-05-20 17:55:40
出版社:伊犁人民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中版集團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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