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節
書友吧第1章 藏盡四庫誰續書
博爾赫斯說:“天堂應該是圖書館的模樣。”這個當過阿根廷國家圖書館館長的作家,如果生前到過東莞,一定會將倫明、莫伯驥兩個人的名字刻在天堂的石碑上,并且在天堂的建筑圖紙上,畫上“五十萬卷樓”和“續書樓”,同時在天堂圖書館的醒目位置,擺上浸透了倫明終生心血的《四庫全書》續書。
博爾赫斯筆下的天堂圖書館,是一個活著的讀書人無法描繪的仙境,我想象中巍峨的天堂圖書館,“五十萬卷樓”和“續書樓”,都是奠基的磚頭和支撐穹頂的梁柱。
一
倫明出生的時候,《四庫全書》以國寶的珍貴收藏在皇宮的文淵閣里。一個南海岸邊名為望牛墩的鄉間孩子出生,他與眾相同的呱呱哭聲里,所有算命卜卦測字的半仙,都無法看出這個孩子日后與一部浩如煙海的叢書之間的關聯。后人只能通過他的家族文化傳承和姓名字號找到一個續書者的蛛絲馬跡。
字號,是一個讀書人姓名的延續和補充。清朝光緒四年(1878年)出生的倫明,用哲如、哲儒、喆儒、節予、哲禹等書香彌漫的漢字做了他的稱呼。在《橫瀝倫氏族譜》繁體豎排的漢字中,后人看到了倫文敘的大名。
倫文敘是我少年時代從說書人口中知道的傳奇式人物,他集中了少數民族的阿凡提和漢族解縉的智慧,他與湖北才子柳先開用對聯斗智的故事,演變成了神話,像樹根一樣深深地扎在我心里。
民間的鬼才,在文人才子的筆下回歸了人的真容。明朝朱國楨在《涌幢小品》中有如下記載:
倫文敘,字伯疇。頭顱大二尺許,長身玉立。以儒士,御史收遺才,考遂中式,舉會元、狀元。廣西全州舒尚書應龍之子弘志,儒士,中第六。其年試錄五策,皆用其稿。次年丙戌舉南宮廷試,上親拔一甲第三。倫以諭德卒,年四十七。舒不踰年卒,年僅二十余,皆可惜也。倫之子以諒,鄉試第一,辛丑進士,官通參。以訓,會試第一,廷試第二,官祭酒。以詵,進士,官郎中。父子殆占四元矣。
我愿意把倫明日后入縣庠,補廩生,拜師康有為,鄉試中舉,揀發廣西知縣,就讀京師大學堂,以及后來任教兩廣方言學堂、潯州中學堂、北京大學、輔仁大學、北平民國學院的經歷視為他散盡家財搜書藏書,為《四庫全書》續書的起源。如果說,倫明續書《四庫全書》是海明威筆下的老漁夫桑提亞哥釣到的大馬林魚,那么倫明此前所經歷過的一切,都是大馬林魚上鉤之前的漁船、釣竿、誘餌、長線、食物、匕首等準備的漫長過程。后來的讀者,看到的只是那條一千五百磅的大魚和海上的歷險,卻忽視了那些平淡的準備過程。
如果說《四庫全書》是一個帝王的文化偉業,那么,續書《四庫全書》就是一介書生的最大夢想。在偉大的漢字中,平民倫明與乾隆皇帝之間搭建了一座長橋。
讀書和藏書,是倫明續書《四庫全書》宏大理想的一粒種子。這粒種子入土、發芽、長葉、開花,沒有人留意到那些漫長的光陰。
十一歲的時候,倫明隨知縣任上的父親倫常居住江西崇仁,遍讀家中藏書。聽私塾先生說南昌書肆林立,可以購到自己的心儀之書,便開列書單,托縣衙差人解餉的機會,到省會買書。年終時,父親召集倫明諸兄弟,詢問賞錢,兄弟們爭先恐后亮出積蓄,只有倫明不剩分文。父親以為倫明不知節儉,面露慍色,乃至聲色俱厲,倫明坦言購書之事,父親初時不信,后來竟被兒子購書豐富和廣泛涉獵折服。
后來的《續書樓藏書記》記載了這個不為人所知的細節。倫常說:“孺子亦解此乎?善讀之。”倫明則言:“溯聚書所從始也。”
清光緒十五年(1889年)倫常卒于江西任所,倫明迫不得已回到東莞故里的時候,才是12歲的舞象年華。羅志歡先生在《倫明評傳》中認為:“因受父親熏陶,此后教書、藏書、續書《四庫全書》成了倫明生活的重心,一生與‘書’結下不解之緣。”
羅志歡先生采用了模糊和跳躍的方式,隱去了倫明與《四庫全書》結緣的具體年代和日期,《倫明評傳》用搜書和藏書的情節,指向了一個讀書人的終極目標:續書。
倒是最了解倫明搜書藏書的嶺南才女冼玉清教授,為倫明藏書的時間做了一個年代上的大致界定。在《記大藏書家倫哲如》一書中,冼玉清說:“五十年來,粵人蓄書最富而精通版本目錄之學者,當推東莞倫哲如先生。”
二
《四庫全書》,是一個國家的文脈,同時也是一個讀書人的命運。
只有一個站在盛世里的帝王,才會在威嚴的龍椅上想起漢字,想起用無數漢字排列組合的巨書。
乾隆皇帝的偉大設想產生于安徽學政朱筠的一封奏折。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朱筠上奏,建議各省搜集前朝刻本、抄本,“沿流溯本,可得古人大體,而窺天地之純”。
帝王的龍顏在安徽學政的上書中大放喜悅,乾隆皇帝想起了明朝的《永樂大典》,那部成祖皇帝下令編纂的巨書,以一萬多冊的巨幅引領了中國所有的典籍,可惜被戰火焚毀,它用藏之書庫秘不示人筑成的金湯也無法抵御亂世的兵燹。藏在南京的原本和副本幾乎全部化為灰燼。
在沒有戰爭和領土擴張的盛世繁榮中,一個帝王的最大雄心轉化成了漢字和典籍。紙頁雖然輕薄,但用它承載的漢字卻可以用書的形式展示一個帝王的抱負。一個王朝的盛世,不是殘陽里的人頭和鮮血,而是紙頁上的歌舞升平,是陽春三月的清明上河圖。
安徽學政朱筠的上書,成了那個年代的合理化建議,而乾隆皇帝的表態,化作了“四書全書館”的設立。
故宮學研究員、散文家祝勇在《故宮的隱秘角落》一書中描述了《四庫全書》的濫觴:
只有在乾隆時代,在歷經康熙、雍正兩代帝王的物質積累和文化鋪墊之后,當“海內殷富,素封之家,比戶相望,實有勝于前代”,才能完成這一超級文化工程,而乾隆自己也一定意識到,這一工程將使他真正站在“千古一帝”的位置上。如果說秦始皇對各國文字的統一為中華文明史提供了一個規范化的起點,那么對歷代學術文化成果全面總結,則很可能是一個壯麗的終點——至少是中華文明史上一個不易逾越的極限。
我沒有在故紙堆中找到《四庫全書》啟動的具體日期,我推斷乾隆時期,一定不會有如今工程開工時盛大的慶典儀式,也不會有由秘書起草的領導講話和剪彩及鑼鼓。文字的儀式,最適合在安靜的環境中進行,最適合在肉眼看不到的心靈深處開始。我只是在今人的著作中尋到了《四庫全書》完成的大概時間。
祝勇在《文淵閣:文人的骨頭》一文中說:“乾隆四十六年(公元1781年)十二月,歷經十年,第一部《四庫全書》繕寫完成。三年后,第二、三、四部抄寫完成。又過六年,到乾隆五十五年(公元1790年),最后一部(第七部)《四庫全書》抄完了最后一個字,裝裱成書。”
由此推斷,《四庫全書》這項史無前例的國家文化工程,奠基于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十二月。經、史、子、集,四個漢字,幾乎將乾隆之前中國古代所有的大書囊括其中。在乾隆這個既懂業務,又代表了國家最高權力和意志的帝王召喚下,一大批文化精英陸續走進了四庫全書館。
我在線裝的古籍中,管窺到了那些與《四庫全書》緊密關聯的名字:戴震、于敏中、紀曉嵐、陸錫熊、孫士毅、姚鼐、邵晉涵、周永年、余集、楊昌霖……這些照亮了中國文化夜空的大學者,聚集起來的文化重量,超過了巍峨的泰山。這份編纂者的名單太長了,我單薄的稿紙上無法容納滿天的燦爛繁星,所以后人經常以“鴻才碩學薈萃一堂,芝林瀚海,盛況空前”之類的行話來形容描述。在史料的記載中,《四庫全書》正式列名的編纂者達360多名,而那些從全國各地層層遴選產生擔任抄寫的館閣體書法家們,更是達到了3800多人。
只有這么多的學者和這么多的繕寫人員,只有十年的漫長時間,才能讓漢字堆碼成一座書籍的珠穆朗瑪峰。
回到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十二月,后人無法從文字史料中看到鑼鼓鮮花,或許《四庫全書》從受孕到出生的漫長十年中,從來都沒有過慶典的儀式,后人能夠看到的是,以“四庫”命名,以“全”字修飾的巨書,排列在皇宮的文淵閣里。在祝勇先生的描述中:“乾隆第一次站在文淵閣的內部,背著手,望著金絲楠木的書架上整齊碼放的一只只書盒,心底一定充滿成就感。那些書籍,是用木夾板上下夾住,用絲帶纏繞后放在書盒中的,開啟盒蓋,輕拉絲帶,就可以方便地取出書籍。乾隆還特許在每冊書的首頁鈐‘文淵閣寶’印,末頁鈐‘乾隆御覽之寶’璽,以表明自己對《四庫全書》的那份厚愛。時隔兩百余年,我仍然聽得見他黑暗中的笑聲。”
乾隆皇帝對書檢閱之后產生的滿足感和自豪感,是后人能夠想象得到的邏輯。《四庫全書》在經、史、子、集的分類中,收入了3461種、79309卷圖書,這些圖書包括早已絕版、失傳了的許多珍品,共裝訂成36300冊,6752函,皇皇九億多字。
沒有人從體積上描述過《四庫全書》的巨大,我能夠想象到的是,金碧輝煌的文淵閣,此刻成了排列在金絲楠木架上的《四庫全書》的華麗函套,乾隆皇帝自信的笑容,成了《四庫全書》最生動的封面。
三
《四庫全書》第一次排列在文淵閣里接受乾隆皇帝檢閱的時候,光緒四年(1878年)出生的倫明是不可能看見人類歷史上文字和圖書的壯闊場景的。
倫明出生的地方離我居住的東莞莞城近在咫尺。每次我去那個名為望牛墩的小鎮時,總是被一個關于牛的故事羈絆,從來沒有在那里找到與《四庫全書》關聯的半張紙片,也不知道日后以續編《四庫全書》為使命的“破倫”先生從這里發源。這個現實,印證了我后來對書的認識:書籍這個世界上最神奇的魔法師,它隱身的時候,小如一個人的巴掌,可以藏在讀書人的指間。只有展開之后,才如同鐵扇公主的芭蕉扇,可以扇風滅火,可以看見大千世界,宇宙洪荒。
二十年之后,我無意中在東莞市中心廣場上看到倫明的青銅像時,才認識了這個從望牛墩鄉間走出來的先賢。倫明身穿長衫,眼睛在鏡片的掩護下瞇成了一道縫,我端詳許久,終于看到了倫明命中的那一張紙和紙上的文字。
倫明的圖書,最早源于他父親的收藏。
倫明的父親倫常是個與書有緣的人。《倫明評傳》記載:“年二十八中咸豐十一年(1861)辛酉科鄉試舉人。倫常善詩工書,與同鄉謝藎臣、鄧蓉鏡等皆一時名士,時有唱和。”光緒十三年(1887年)倫明十歲的時候,隨江西崇仁知縣任上的父親遷居,就讀于崇仁縣衙齋。父親的藏書,在倫明幼小的心中,留下了不滅的印象:“予先代居望鄉,藏弆圖書甚多,自移居后,全散失矣。”又說,父親夙好書,所至以十數簏自隨。倫明的回憶,印證了他父親在崇仁知縣任上建毓秀書院,將自家藏書盡數捐獻書院,供仕子課讀的事實。
沒有史料記載倫明與《四庫全書》結緣的具體年代,我只能從倫明藏書的范圍和目的性上推斷一個學者治學的軌跡。
倫明的書齋命名與眾不同,去除了地域或環境的因素,也不張揚個人藏書的數量,卻以個人終生的心態作為理想的旗幟。續書樓,暗藏了《四庫全書》的體量,又體現了一個讀書人的偉大抱負。在研究者那里,倫明的目的更加簡潔明確:“為了表明續修《四庫全書》的志向和決心,遂將家中藏書處命名為‘續書樓’。”
以“續書”兩字命名的書齋,為倫明所獨有。文化人多以靜、雅、趣等漢字命名書房,賦予它讀書寫作的日常功能,極少有人像倫明一樣,憑一己之力,用一生時間,完善補充作為國家文化工程的巨書。
蘇精先生的《近代藏書三十家》一書,倫明的名字和盛宣懷、張元濟、傅增湘、梁啟超、張壽鏞、莫伯驥、周敘弢、鄭振鐸等大家并列,從藏書數量的豐富以及學界地位影響力而言,倫明無法與他們并駕齊驅,然而,就藏書的功能、目的和志向而言,卻無人可以與倫明比肩。所以,倫明用續修《四庫全書》這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宏偉目標,作為自己藏書室的命名。
“續書樓”這個獨一無二的命名,發源于倫明讀書的思考。在《續書樓藏書記》和《倫明評傳》中,我看到了倫明“續書樓”建立的基石和倫明心中的那張建筑圖紙:
與其他藏書家不同,倫明藏書目的很明確,就是要續修《四庫全書》。原來倫明讀書眼光別具一格,他認為“書至近代始可讀”,以為乾隆時編纂的《四庫全書》并不完備,于清代尤為疏漏。他指出此書有三大缺點:一是由于七閣抄本“急于完書,以致繕校不精,訛錯百出”。二是參加編修的大臣不識版本,往往以劣本充數,隨意刪節和篡改書中的內容。三是忌諱太多,遺書未出,進退失當。因此,這部書大有增補、校勘和續修的必要。為了表明續修《四庫全書》的志向和決心,遂將家中藏書處命名為“續書樓”。
沒有資料記載倫明藏書的數量。與倫明的朋友,東莞的另一藏書家五十萬卷樓主莫伯驥相比,倫明藏書的數量當不可能超出。蘇精先生認為,倫明藏書范圍多為清人的詩文集,“而莫伯驥的五十萬卷樓”顧名思義即是以量取勝了。在他之前,廣東藏書家以卷數名樓的是清末同光之際的孔廣陶“三十三萬卷書堂”(即岳雪樓),莫伯驥后來居上,五十萬卷的聲勢驚人,直逼近代我國藏書第一的劉承干“嘉業堂”六十萬卷。他的藏書之多居民國以來廣東第一,確是翕口同聲公認。
對于以續修《四庫全書》為目標的倫明來說,藏書數量多寡僅是一個方面,搜集收藏清人詩文集卻更為重要。幸好那些黃脆的資料,留下了倫明藏書的時間軌跡和光陰年輪。所有的研究資料一致表明,倫明搜藏書籍的基礎,奠定于他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入讀京師大學堂之時,而這條路的另外一頭,大約終止于辛亥革命。此后抗日戰爭的炮火,嚴重地阻擋了他搜藏書籍的進程。
四
一個以搜藏書籍續修《四庫全書》為人生目標的讀書人,他的人生履歷卻并不像戰爭那樣驚險和曲折。
作為藏書家,倫明的生平只是廣東至北京之間一條漫長的直線。而這條長線上的每個繩結,都與讀書、訪書、買書、賣書、抄書、校書、藏書、編書關聯。
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二十五歲的倫明進入京師大學堂學習。由于住在爛縵胡同的東莞會館,他從光緒十八年的探花東莞人陳伯陶那里借到了一本《四庫全書略注》,用工整的小楷抄錄下來。
十三年之后,倫明再次北上來到北京的時候,已經將他多年收藏的精善書籍隨同帶來,那些書,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而且,他還遠赴上海等地訪書,用書籍延續著生命。倫明作為北京大學教授的職業與身份,也從1917年開始。
《四庫全書》,是乾隆皇帝的血肉,從它出生的那一天開始,乾隆就為它的未來作了精心的安排。
任何一本書,都有自己的外衣,即使樸素的大眾讀物,也會用厚紙做成封面,為內部的紙頁和文字遮風擋雨。精裝書,用堅硬的紙板做襯底,再用皮革、絲、棉、亞麻、人造革、漆布、聚氯乙烯涂料紙等作面料,在保護性功能增強的同時,突出了書籍的堅固、耐用、美觀。在書籍進化的漫長過程中,誕生了環襯、護封、腰封、平裝、精裝、豪華本、圓脊、平脊、條碼、書簽帶、書耳、書角、書腳、飄口、書根、書頂、堵頭布、勒口等繁多的名詞,這些組成一部書的外觀要素,就是人類的衣裳,是皇妃頭上的鳳冠,是女性的翡翠華盛和金玉寶鈿。
至于與線裝書形成了血緣關系的函套,則是貴重書籍保護的房屋,函套用最貼心的方式,呵護了文字和紙頁的冷暖。
作為一個熱愛文字,一生寫過四萬多首詩的帝王,乾隆皇帝肯定想起過函套這種書籍保護的形式。帝王的想象,超越了凡夫俗子的有限邊界,讓工匠們思維止步的函套,顯然不能限制乾隆皇帝對一部巨書保護的宏觀想象。文淵閣,就必然成為《四庫全書》的巨大函套。
我在巨大的故宮中尋找文淵閣,故宮的宏大迷宮和時間的限制一次次讓一個購買門票進入的游客空手而歸,喧鬧的旅游者和故宮的隱秘是大小宮殿的厚重帷幕,陌生人無法加入宮廷的游戲。我只能在祝勇先生描述故宮的散文中發現文淵閣的真身:
文淵閣在故宮的另一側,也就是故宮東路,原本是未開放區,今年(2013年)4月才剛剛對外開放。從太和殿廣場向東,出協和門,透過依稀的樹叢,就可以看見文華殿,文淵閣就坐落在文華殿的后院里。
在一個讀書人的眼里,文淵閣的每一塊磚瓦,在漫長的時光里,成了中國文字經典的堅硬護封,成了《四庫全書》的保護神。乾隆皇帝的私家圖書館,成了人類建筑中的圣殿。
乾隆是一個有為的帝王,他的眼光,超越了屬于他的那個時代。然而,他無法看到故宮的易姓換代,更不能預測《四庫全書》的未來和最終命運。
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出現的義和團,是《四庫全書》劫難的導火索。義和團在帝國列強對中國的欺凌中產生,是菜園里必然結出的一個苦瓜。在“扶清滅洋”的旗幟下,義和團拔電桿、毀鐵路、燒教堂、殺洋人、打教民,導致了英、美、法、德、俄、日、意、奧匈八個國家的軍隊入侵。八國聯軍以鎮壓義和團的名義,大肆瓜分和掠奪中國。
史料的記載中,這支大約5萬人的軍隊在北京所向無敵。侵略者將對義和團的仇恨擴張到了古老帝國和它所有的子民。北京古城淪陷于1900年8月14日,除了殺人放火之外,皇家禁地紫禁城、中南海、頤和園成了他們偷竊和搶掠的寶庫。
在八國聯軍的強盜暴行中,中國就是一個被咒語打開了石門的巨大寶庫,金銀珠寶之外,宮廷、王府以及民間的藏書樓,都是他們掠奪的對象。上海廣益書局1913年出版的《都門識小錄》有如下記載:“庚子拳亂后,四庫藏書殘佚過半,都人傳言,英、法、德、日四國運去者不少。又言洋兵入城時,曾取該書厚二寸許、長尺許者以代磚,支墊軍用等物。”一場劫掠,圓明園文源閣中的《四庫全書》和御河橋翰林院藏書以及王府名宦所藏典籍,均被奪走,還有許多書籍,漏網之魚一樣散落到了民間。
《四庫全書》的每一張紙頁和書上的文字,都是人類生命的載體。九泉之下的乾隆皇帝,在陵寢中尸骨疼痛,但是,他無法在萬眾朝拜的威嚴中站立起來,重新回到他的輝煌之中。
幸好,古老中國的遼闊大地上,還有文津、文溯、文宗、文匯、文瀾藏放了乾隆皇帝夢想的五處寶閣。在帝王的想象中,強盜的魔爪再長,也不會伸到那些遙遠的地方。
五
倫明不在《四庫全書》遇難的現場,但他在遙遠的南方感受到了文明毀滅的痛楚。一年之后,以京師大學堂學士身份來到了北京的倫明,仍然在宮墻上看到了戰火的創傷,在夕陽里看到了中華文明的灰燼。
一百多年之后,我在文字中看見了25歲的倫明在北京的身影。在《續書樓藏書記》中,倫明記載了自己的踽踽腳步。“壬寅(1902年)初至京師,值庚子之亂后,王府貴家儲書大出,余日游海王村、隆福寺間,目不暇給,每暮必載書滿車回寓。”
倫明自述的文字簡潔,惜墨如金,但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出版的《天咫偶聞》一書,為倫明的購書藏書提供了一個清晰的背景:
大抵近來諸舊家皆中落,子弟不復潛心學業。每一公卿即世,其家所出售者,必書籍字畫也。市賈又百萬嬲之,不售不止,售不盡不止。有自國初守之至今,亦蕩盡者。
倫明與北京海王村,是一個續書四庫者命中注定的緣分。
海王村,如今已經淪落為一個非常陌生的地名,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我曾經多次到過那個地方,卻不知道那個散發著文字墨香的繁華街道有過一個鄉村的名字。是倫明,讓我在古籍的字里行間了解到了海王村的前世今生。
海王村,如今被遐邇聞名的“琉璃廠”三個字取代。然而,在倫明瘋狂搜書的那個年代,“海王村”,卻是一個地方的大名和學名,而琉璃廠,只是它附加的一個字和號。
遼金時代,海王村只是紫禁城外的一處郊區。到了元朝,這里開設了燒制琉璃瓦的官窯。由于明朝修建宮殿的需要,官窯規模擴大,此地不僅成了朝廷工部的五大工廠之一,后來更是建起了海王村公園。北京城里最早的大型圖書古玩市場就在此形成。海王村和琉璃廠的血緣關系,“先”與“后”兩個漢字就是它們最準確的界定。
我在琉璃廠一次次走過的時候,從來沒有將這些街道和書店同《四庫全書》聯系起來。后人的粗疏,并非故意,只是由于時光久遠,歲月倥傯,山一般的《四庫全書》,隱藏在乾隆皇帝精心設定的藏書閣里。目光炯炯的乾隆皇帝雖然具有超常的預見,卻也無法細致地想到,琉璃廠,這個《四庫全書》濫觴的地方,日后會成為一個夢想續書《四庫全書》的書生日日流連散盡家財的搜書之地。
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朝廷開館修纂《四庫全書》的時候,海王村這個地名日漸淡薄,而琉璃廠這個名字卻因為古董玩物古籍圖書而聲名日隆。琉璃廠的另一種景觀由一批學富五車的鴻儒耆宿組成,這是修建《四庫全書》巍峨文字金字塔的杰出工匠群體。為了考證典故,這些編纂者經常去琉璃廠訪書購書,切磋學問,琉璃廠無意中成了《四庫全書》的第二個編纂處。清人翁方綱在《復初齋詩集》中記載了《四庫全書》編纂的一個情景:“每日清晨,諸臣入院,設大廚供茶飯。午后歸寓,各以所校閱某書應考某典,詳列書目,至琉璃廠書肆訪之。”
《四庫全書》的濫觴之處,一百多年之后,成了倫明的尋根之地。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四庫全書》編纂者們在琉璃廠出入的忙碌,為民國時期的北京大學教授倫明提供了一幅文化的背影。
倫明的訪書購書藏書,起于續修《四庫全書》的目的,所以,他與書的因緣,貫穿了一生。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第一次來到北京的倫明,只是一個京師大學堂的學生,琉璃廠就成了他經常光顧的地方,1917年,倫明重回京都,受聘為北京大學教授之后,琉璃廠更是他出入往返的私家菜園。書籍,成了一個續書者的命之后,倫明的執著乃至迂腐,就發酵成了琉璃廠的流行故事,“破倫”這個不無貶義的名詞,就成了一個書生的綽號。
“破”,在任何一個時代,都是貧苦的證明,都是寒酸的諷刺。民國時期的教授,收入待遇高于常人,購房屋、買汽車之類的高消費,都是一個文人正常收入的體現。只有倫明,被人用“破”字修飾,成了一個大學教授的嘲諷。我在久遠的資料中,找到了“破倫”這個名詞的來源:
他為了購置圖書,不惜四處搜求,如無余財,借債、押物也是常有的事。教書之余,他總是身披一件破大衣,腳蹬一雙破鞋襪,出沒于大小書攤之間,凡有用之殘篇小冊,斷簡零書,無不收納。久而久之,北京大小數百家書鋪伙計,沿街書攤小販無不認識這位先生,大家樂于向他提供圖書信息,打趣地稱他為“破倫”。
“破”,顯然是倫明的心甘情愿。倫明家境并不富裕,又無官職支撐,他的每一本書,都是自己省吃儉用節衣縮食換來的。倫明自述:“余一窶人耳,譬入酒肉之林,丐得殘杯冷炙,已覺逾分,遑敢言諸藏哉?”當他為了購書變賣家當,動用妻子妝奩時,夫妻矛盾無法避免。面對妻子的怨言,倫明寫詩自嘲:“卅年贏得妻孥怨,辛苦儲書典笥裳。”
倫明對書的熱愛與感情,超越常人,令許多藏書家自嘆不如。倫明曾用詩記錄過自己的愛書境界:“我生寡嗜好,聚書成痼疾。佳槧如佳人,一見愛欲奪。”
孫殿起先生的《記倫哲如先生》一文中,曾講述過一個倫明購書的故事:
一日,倫明偶然聽說琉璃廠晉華書局新近購進一批圖書,便趕忙跑去看。見書目中有一部《倚聲集》,心中竊喜,這正是他久訪未得之書,便要購買此書。但書肆中人告知,剛剛派店里的伙計送往某宅了。倫明聞之,焦急萬分,趕緊乘人力車追趕,他吩咐車夫抄近路,快跑,在某宅門外等著送書的伙計。一會,該店伙計夾書包而來,不等進門,便將所喜好之書半路“打劫”了。
我在陳舊的黑白照片上看到過20世紀30年代的隆福寺。那個年代,“破倫”也是這里的常客。這處坐落在北京東四北大街西的繁華之地,最盛時約有舊書鋪四五十家,鱗次櫛比。琉璃廠和隆福寺,因為搜書的因緣,與胸懷續書大志的倫明連在了一起。那個時候,倫明住在距琉璃廠和隆福寺不遠的北京上斜街東莞會館,他的房屋,成了書籍的家,人卻難以插足。他的藏書,房間碼放不下,便移出室外,堆至屋檐下。另外400多箱藏書,只得寄身爛縵胡同的舊東莞會館。數百萬冊藏書,堆成小山,倫明便雇了一個叫李書夢的人專門看管和曬書。
續書樓,只有“破倫”這個名詞,才能當得起它隱藏的抱負與雄心。
六
那一年,散文家祝勇來東莞講學。倫明的故鄉,讓他感受到了濃郁的文化氣息。機緣巧合,那天晚上我們就餐的酒店有一間以“文淵閣”命名的包廂。這個日后寫了《文淵閣:文人的骨頭》這篇影響極大的歷史散文的作家,停住了腳步,仔細打量起那塊莊重的鎦金木牌,發出了一聲“大膽”的深沉感嘆。
“大膽”,這兩個具有金屬般重量的漢字,是一個學者和散文家對商人的輕視,更是代表了續書樓主人對文化濫用的強烈不滿。我的臉,在祝勇先生的棒喝里,慢慢地紅起來。
續書樓主人的家鄉,已經沒有了文化的敬畏,“文淵閣”這個名詞,在商人的心里,充滿了銅臭。
東莞的“文淵閣”里,只有我們幾個人吃飯,大家興味索然,草草結束。我們內心知道,文淵閣,不是一個擺放酒菜的場所,三萬六千多冊古書和近十億字的重量,是任何一群美食的饕餮者所無法撐起的文化泰山。
乾隆皇帝的眼光,后人已經無法想象。乾隆皇帝知道,帝王的陵寢再宏大,也無法安置《四庫全書》的圖書館。所以,文淵閣之后的文源閣、文津閣、文溯閣、文宗閣、文匯閣、文瀾閣,就是他陸續為《四庫全書》精心建筑的宮殿和后事安排。在乾隆皇帝的文化布局中,帝國遼闊的疆土可以阻擋強盜的腳步,確保《四庫全書》的安全。
從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文淵閣建成至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文瀾閣竣工,珍藏《四庫全書》的七座閣樓在遼闊的中國大地上南北分布。紫禁城、圓明園、承德避暑山莊、沈陽故宮、鎮江金山寺、揚州天寧寺、杭州圣因寺七處吉祥的地方,就成了《四庫全書》安置的福地,那七個地名,就化身為乾隆皇帝文化理想寄托的洞天。
七套大山一般的《四庫全書》在七座藏書閣中安放完畢的1782年,距離乾隆皇帝下詔建“四庫館”剛好過去十年。七座藏書閣,被讀書人稱為北四閣與南三閣,它的另外一個統稱是,內廷四閣和江浙三閣。乾隆皇帝為《四庫全書》命運的安排布局,后人已經無法看穿歷史的心機。我們只能從除“文宗”之外的六個閣名中,看到一個貫穿始終的“水”字,這個最常見的漢字偏旁,代表著帝王的隱憂,乾隆皇帝,想用天一生水的吉祥,讓《四庫全書》隔絕火患,萬世平安。
生活用火,始終沒有成為《四庫全書》的災難,但是,戰爭的烈焰,卻超出了乾隆皇帝的掌握。乾隆皇帝不可能預見,庚子事變的戰火,會給《四庫全書》帶來滅頂之災。
以《四庫全書》焚毀為標志的文化劫難,鎮江的文宗閣首當其沖。鴉片戰爭時期英軍用強盜的搶掠使文宗閣遭受了第一次創傷,而太平軍的炮火則讓它在咸豐三年(1853年)焚為灰燼。戰火蔓延之后,揚州天寧寺內的文匯閣和杭州圣因寺中的文瀾閣也無法幸免。江浙三閣,成了《四庫全書》的最早噩運。當年在《揚州畫舫錄》里以“千箱萬帙”繁盛面目出現的江浙三閣,經受不起烈火的焚毀,殘骸全無。乾隆皇帝苦心孤詣建造起來的紙上帝國,在戰爭面前土崩瓦解。
文源閣,七年之后,成了圓明園薨殂的陪葬。英、法兩國士兵掠盡了園中的珍寶,為了掩蓋他們的強盜行為,最后用一把火焚毀了古老國家象征的萬園之園。五天五夜的大火,北京城中飄浮的灰燼,讓正在茶樓上品茶后來就任湖南巡撫的江西人陳寶箴失聲痛哭。一個國家的痛楚,在陳寶箴的淚水中體現。
藏書七閣,在不到八十年的時間里,就毀滅了四閣。在內憂外患的亂世中,沒有“萬無一失”這個成語的生存空間,所謂的固若金湯,遠不是戰火和槍炮的對手。乾隆皇帝的心血,在能夠熔化鋼鐵的烈焰中化成了文字的灰燼。
倫明出生的時候,時光已經來到了光緒四年(1878年),一個后來者無法看到藏書七閣的建成與焚毀,他只能用一個書生的錐心之痛面對那場文化毀滅,然后用個人的微薄之力,為中國這部千瘡百孔的大書做一點點修補。東莞人宴請的文淵閣,糟蹋了漢語中那個最美好的名詞,所幸,東莞人倫明,用藏書家、學者、教授和《四庫全書》續書者的清譽,為這個無視文化的酒樓挽回了一點東莞的顏面。
東莞,遠離北京,遠離《四庫全書》的所有現場,對《四庫全書》的劫難,對藏書七閣苦難命運的疼痛,沒有人超得過倫明。倫明窮盡一生,用一介讀書人的微薄之力,修補文化,實在是東莞的幸運與光榮,東莞的倫明,是一個可以與他的鄉賢何真、袁崇煥、張家玉并肩的英雄。
每次來到東莞城市中心的那家賓館,我都會想起散文家祝勇那句“大膽”的棒喝。我早已是一個戶籍意義上的東莞人,雖然與東莞的粵語方言仍舊格格不入,但我想,如果每一個來到文淵閣吃飯的粵人,能夠通過門楣上那塊鎦金木牌,想起倫明,想到《四庫全書》,文淵閣的這塊牌子,一定會閃耀文化的光芒,照亮那些荒蕪了的人心。
七
時光久遠,已經無從知道倫明從何時開始,立下續書四庫的宏愿。后人只能從他藏書的選擇上,推斷他人生的軌跡,找到他與《四庫全書》交融的契機。
《倫明評傳》的作者羅志歡先生認為:“與其他藏書家不同,倫明藏書很明確,就是要續修《四庫全書》。”《近代藏書三十家》一書,對于倫明藏書的目的性,有著更明確的時間分期:
倫明自己藏書頗重清人撰著,所以對《四庫》所收書范圍之褊狹,既收書內容之訛誤、未收書種類之繁多都非常了解,因此他主張《四庫全書》應予增補、重校、續修,三項中又以后者為最重要。倫明從民國十三年(1924年)起立志續修庫書,自號室名“續書樓”。
續書《四庫全書》,不是倫明一時的心血來潮,將一生的時光和所有家財投在海洋一樣的文字上,他并沒有不沉的航船,前方也沒有指引方向的航標,但是,倫明卻義無反顧地上路了。
史無前例的《四庫全書》,是乾隆皇帝欽定的國家文化工程,是古老中國一張容光煥發的臉,倫明用別具一格的眼光,讀出了一部巨書的缺陷,看到了國家臉上的幾粒黑痣。倫明認為:《四庫全書》并不完備,于清代尤為疏漏。一是由于七閣抄本急于完書,以致繕校不精,訛錯百出;二是參加編修的大臣不識版本,往往以劣本充數,隨意刪節和篡改書中的內容;三是忌諱太多,遺書未出,進退失當……
《四庫全書》的先天不足,并非倫明獨具只眼,從光緒十五年(1889年)國子監祭酒王懿榮首次倡議續書之后,不斷有響應和附和的聲音。我在《文淵閣:文人的骨頭》一文的注釋中,找到了更為尖銳的續書理由:
為維護統治,清廷大量查禁明清兩朝有所謂違礙字句的古籍。據統計,在長達十余年的修書過程中,“犖犖大者文字之獄共有三十四件”。禁毀書目3100多種(另一種說法為2855種)、15萬部以上。同時,還對古籍進行大量篡改,如岳飛的《滿江紅》名句“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胡虜”和“匈奴”在清代是犯忌的,于是《四庫》館臣把它改為“壯志饑餐飛食肉,笑談欲灑盈腔血”。張孝祥的名作《六州歌頭·長淮望斷》描寫孔子家鄉被金人占領“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其中“膻腥”犯忌,改作“凋零”。
自有文字以來,中國從來沒有一套書像四庫這樣,受人關注,被人記掛。許多讀書人,將續修《四庫全書》上升到搶救中華文化典籍的高度。《四庫全書》成書之后的二百多年間,許多文人為完善《四庫全書》,歷盡艱辛,大海撈針一般搜集《四庫全書》有意忽略遺漏的著作。《倫明評傳》的作者羅志歡教授說:
自嘉慶初年阮元購得《四庫全書》未收之書254種,并按照《四庫全書總目》的格式,為各書撰寫提要一篇,將書及提要一并進呈內府,以供嘉慶帝御覽,首開續修《四庫全書》之路。光緒十五年(1889)六月十六日,翰林院編修王懿榮上書,懇請“重新開館,編纂前書”。爾后代有學人為之奮斗,逐漸形成一股續修的聲浪。至1946年止,續修之倡竟達十次之多。他們圍繞著《四庫全書》及《四庫全書總目》進行了各方面的研究和探討,有的集其禁毀、未收之書;有的探討其版本;有的訂其訛誤;有的述其征集與纂修等。
倫明在阮元、王懿榮等前輩之后出場,由于沒有鑼鼓震天鞭炮齊鳴的戲劇場面,所以少有人知道,倫明是續修四庫這出大戲的主角。羅志歡先生在接下來的文章中介紹:
遺憾的是,十次續修,全是紙上談兵,議而未決,極少付諸行動,僅第六次(1925年)當局利用日本退還庚款先續修提要,至1945年8月前共修得《續修四庫全書提要》稿“二三萬篇”。第八次(1928年)“校勘全書,續修書目,同時并舉”。曾輯續修書目一萬余種。倫明主張續修《四庫》和續修《提要》最力,從其1921年致書陳垣,請求校讎《四庫》,續修《提要》以來,至其逝世前二十多年間,倫明一直參與其中,是主張續修《四庫》諸人中既有理論又付諸實踐的先行者。
續書《四庫全書》,是一個群體的聲音。在一場文人的大合唱中,倫明的聲音最為高亢、洪亮,而且,倫明唱、念、做、打的功夫,在接下來的戲劇情節中,征服了所有觀眾。
1921年9月,倫明辭去了北京大學教席,將所有的時間,專心用于《四庫全書》的續修。倫明非常清楚自己工作的意義和價值,在同年12月26日寫給教育部次長陳垣的信中,他從國粹興亡的高度,闡述了續修四庫的重要性:
編訂一應之書目,以待搜求也。查教部直轄之圖書館,收藏非不富,然皆就舊有而保存之,初未調查我國現存之籍共有若干。例如經部,除四庫所錄外,其未收者若干種。在修四庫后成書當時未錄者若干種。或舊本尚存,或尚有抄本。其最精要之某種則不可不多方求之,或就藏書家移錄之。蓋此圖書館為全國之模范,其完備亦當為全國冠。況邇來舊書日少,且多輸出,私家藏貯,不可持久。若無一大圖書館辦此,則國粹真亡矣。
倫明自知個人力量微薄,不足以推動續書四庫的火車,他給陳垣寫信,其意在于借助政府的公權之力,完成續修四庫的大業。然而,五個月后,陳垣辭去了教育部次長,倫明的計劃化為了泡影。
一生藏書,只為四庫。倫明續書的理想,從來沒有被堅硬的現實粉碎過。一個不折不撓的人,不可能被陳垣辭職的挫折擊倒。如果說,《四庫全書》是王屋與太行,那么,倫明就是那個不回頭的愚公。1924年的一天,他同鄉人胡子俊談論續書《四庫全書》時說:“此書宜校、宜補、宜續,而續最要,且最難。”胡子俊問:“誰能為者?”倫明當即答道:“今海內不乏績學,但苦無憑藉,獨我能為之耳。”
讀《倫明評傳》的時候,我被這句豪言深深震懾。這種舍我其誰的自信與氣概,具有《四庫全書》一般的重量。多年來,我從未在文人的瘦骨中看到如此堅硬有力的壯心。一句話,讓我長久地記住了一個人。
八
如果不是發誓獨力續修《四庫全書》,就不會有“通學齋”這個名詞的產生。
通學齋是倫明在北京琉璃廠南新華街開設的一家書肆。通學齋這塊招牌掛起的時間,并不與倫明辭去北京大學教授的時間同步。雖然1918年就有了這塊文氣氤氳的書肆招牌,但這塊招牌上的每一條木紋,每一個筆畫,都透露出倫明為接下來的續修四庫開始的前奏和布局。
倫明開設通學齋之前,就已經破釜沉舟,不僅將在粵地所藏書籍悉數運往北京,而且離棄鄉土,舉家北上。倫明的選擇與舉動,顯然不是后人在紙上回憶的如此輕松,他離鄉遷徙的每一步,都充滿了困難和阻力。由于缺少運輸書籍的費用,倫明只好將藏書一分為二,先讓一部分精善之本隨自己北上,留下的書籍暫時寄存在廣州的南倫書院。
“暫時”,顯然是一個輕松的現代漢語詞匯,但對于倫明來說,這個詞的筆畫中潛伏著永別的悲傷,一個書生的心碎在這個常用詞中剝筍一般展開。幾年之后,廣州興修馬路,南倫書院被粗暴拆除,倫明性命一般的藏書,不知所蹤。心雖然被剜,但倫明卻不是一個容易倒下的書生,通學齋這家書肆,慢慢成了倫明愈合傷口的良藥。
書籍,顯然不是富商大賈們的財富,但卻是一個讀書人的性命。倫明的一生中,曾經有過用生命保護藏書的舉動。辛亥革命那一年,是清朝皇帝被推翻的封建終結,也是書籍貶值的亂世。倫明向一個名叫葉燦薇的東莞人借了一筆錢,搶購了一批在亂世中流浪的古籍,裝滿了四大竹箱。由于局勢混亂,倫明同同居京城的堂弟倫鑒和胞弟倫敘、倫綽決定離京逃往天津暫避,但是車站卻人流如蟻,道路堵塞,書籍行李已無通道。倫明在車站數日,無功而返。已經到達天津的倫鑒倫敘來信催促,讓倫明在危急之時棄書逃難。倫明堅拒好意,稱誓與書籍共進退存亡。
這段與書籍存亡的非常經歷,記載在《續書樓藏書記》中。在一個出版繁榮、無用之書泛濫成災的現實中,后來的讀書人已不大可能體會到倫明藏書護書的驚險,更不可能將書籍與一個人的生命聯系起來。
通學齋,這個如今已經消失了的書肆,是民國時期倫明續修《四庫全書》過程中的一個重要符號,它是倫明搜集藏書和管理藏書最有效的場所。通學齋之所以被研究者稱為倫明的收書之器,就在于倫明的懂書與用人。
通學齋,萌芽于一個專事修補圖書的魏先生。倫明用每月十五金的工錢請魏先生上門裝訂修復殘破圖書。魏先生認為,倫明的殘破之書甚多,以一人之力,需要二十年時間才能完成,不如開設書肆,一是裝書便,二是求書易,三是購書廉。倫明采納了魏先生的建議,立即著手籌辦。不料魏先生此后生病,不能入店服務,倫明便物色了一個名叫孫殿起的人來打理。
人認字,書也認人。孫殿起和通學齋的緣分,實在就是書的緣分。這個字耀卿,號貿翁的河北冀縣(今河北冀州區)人,注定與書相交,與倫明結緣。孫殿起因生活所迫,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輟學進入琉璃廠書肆郭長林門下謀生,五年之后又由友人推薦到鴻寶閣書店充任司賬,后又轉到會文齋書店。在倫明眼中,孫殿起“彼中人日與書親,多接名公通人,議論氣度不飾而彬雅,聞見不學而賅洽,至其版本目錄之精且博”。
《倫明評傳》也記載了這段人與人、人與書的緣分:
倫明很喜難孫氏,贊賞備至,說他“勤于事,又極警”,遂“浼主肆務”。于是,孫殿起辭去會文齋司賬職,其經理何培元(厚甫)曾多方挽留,孫氏堅辭。其時,倫明已四十多歲,而孫殿起才二十幾歲,但因有好書之癖,志同道合,此后三十年,兩人就古籍版本、目錄學等學識相互砥礪切磋,視為莫逆之交。
孫殿起加盟通學齋,倫明如虎添翼,藏書數量猛增,單行、初印、罕傳、名家批校之本,紛紛投奔明主。金毓黻用“似聞天祿添新袤,購到倫家一百廚”的詩句,贊頌倫明收藏和流布典籍的功績,周叔弢也認為,“《販書偶記》前后編之書,絕大部分是孫殿起為倫明所收集”,倫明則坦承:“余比年儲藏,大半出其手。”
孫殿起的辛勞,當得起“不負重托”四個大字。那些珍貴的古籍,都在他的手上重見天日。文獻中,記載了一個書店經營人的足跡:為搜羅珍貴圖書,他不辭辛勞,多次離京訪書,足跡涉及江、浙、魯、豫、皖、粵各省以及天津、上海等地,可謂遍游大江南北。分別于1922年、1933年、1941年、1942年四次南下廣州,先后訪得古籍無數,其中多有粵人舊物以及名家珍稀罕見之本。雷夢水在《琉璃廠書肆四記·通學齋條》中說:孫殿起“長于版本鑒定,熟知某書有若干刻本,某刻本最善,某本多舛誤,某板片藏于何處,都能了如指掌”。在孫殿起的努力下,通學齋如雨后春筍。書肆全盛時期,每年收售書籍一到兩萬部(冊),營業額達大洋三至四萬元,店中伙計增至十余人。
《百年琉璃廠》一書中記載了孫殿起與書的故事:
有一次,他信步來到西小市,見一堆古書中,竟有極為罕見的明末朱一是所撰的《為可堂初集》,可惜只有八到五十四卷,缺前七卷,乃一殘本,悵然而歸。次日又去訪,只見攤上擺出該書前七卷,而不見其后各卷。忙問此書哪里去了?答曰剛賣給一個人。孫按攤主所指方向追之,一直追到一家豬肉鋪,見幾十卷《為可堂初集》堆在一旁,店主正拆開一卷,準備包肉用。孫趕緊攔下,將此書回收,一部珍貴的古籍就這樣被他搶救出來。
倫明訪書的足跡,也連成了一條漫長的路線。上海、天津、開封、南昌、武昌、蘇州、杭州,都是他路線圖上的一個圓點。訪書路途上的艱辛,倫明用詩句作了只有自己能懂的嘆息:攀鱗附翼集群才,此地重開市駿臺。我亦炎天趨走者,誰知單為訪書來。
倫明在《續書樓藏書記》中談到過他的訪書經驗:“書之為物,非如布帛粟米,取之市而即給,不得已乃以抄書補購書之窮。有抄之圖書館者,有抄之私家所藏者,又有力不能致,而抄之坊肆者;有抄自原稿本者,有抄自傳抄本者,又有猝不易者,而抄自刻本者。”一個“抄”字,透露了倫明藏書的秘訣,記錄了一個時代讀書人的艱辛。倫明常年雇用三名抄工,人手不夠時,常常自己動手,抄書這種手工勞作,在我們這個照相、復印時代幾近絕跡,但它卻是《四庫全書》編纂的一個重要方式。
通學齋的開辦,讓倫明的藏書不斷豐富,讓他看到了續書《四庫全書》的希望。1929年,同是藏書家的清華大學教授朱希祖參觀倫明藏書,用“北平藏書家無出其右者”的話評價倫明所藏清代集部最富。有歷史學家看到倫明的藏書時,不禁驚嘆。“倫哲如先生性好搜羅秘籍,任輔仁大學教授,課外足跡全在書肆,數十年中所得孤本不少。其居在宣外東莞會館,剛于抗日戰爭前曾往參觀,室中不設書架,帷鋪木板于地,置書其上,高過于人,駢接十數間,不便細索也。”
最了解通學齋內情和倫明藏書的孫殿起的回憶,當是最可靠的說明:“倫明擁書數百萬卷,分貯籍櫥凡四百數十尺,書房非有十楹屋宇,不得排列。”
在一個網絡興起,實體書店式微的時代里,后人已經無從知道通學齋的經營之道。我在《百年琉璃廠》一書中看見了邃雅齋收購線裝古籍的特殊方式。這家得到過倫明指點的書肆,有一塊100厘米長20厘米寬的木牌,上面刻有“北京邃雅齋董會卿收購線裝書”的字樣。店員每到一地,必以此牌為版,印刷若干張,四處張貼,廣而告之。在史料的記載中,這種靈活機動的廣告,走遍了浙江、江蘇、廣東、湖南、湖北、陜西、山西、甘肅等省的廣大地區,那些流散在民間的珍本古籍,都成了這塊磁鐵上的金屬。
九
我一直以為倫明的故鄉望牛墩與牛有關,卻不知道那個地方,與《四庫全書》緊密相連。
最近一次去望牛墩,是農歷十月一個歷書上認為宜祭祀沐浴的吉日,我在那里沒有看到一頭耕牛,卻讀到了倫明寫于二十世紀初葉的一首詩:
冷寂東街路,年時訪古勤。
書林空舊槧,肆友換新人。
榕寺苔生殿,訶林棟作薪。
只應徐與莫,賞析不辭頻。
這首標題為《抵家作》的詩,一共六首,我引用的這首末句有倫明的自注:“徐信符、莫天一藏書最富。”
對于一個后輩寫作者來說,徐信符、莫天一,都是兩個陌生的名字。幸好,我知道古人的名字,尤其是讀書人的名字,極有講究,往往用字、號,構建一個姓名的迷宮。幸好每個迷宮,都有“芝麻開門”的神秘咒語。我在黃脆的民國資料中,找到了莫天一。
東莞麻涌人莫伯驥,原來以“天一”的字,隱藏在書籍的海洋中。這個與倫明出生地一箭之隔的麻涌人,以“五十萬卷樓”主人的身份,在民國的廣東藏書家中,獨占鰲頭。
蘇精先生在《近代藏書三十家》一書中,用熱烈的鑼鼓,讓東莞麻涌人莫天一,粉墨登場:
近代廣東藏書的風氣很盛,而且各具特色,以民國以來較著名的幾人為例,如倫明“續書樓”的清人詩文集,徐信符“南州書樓”的廣東地方文獻,潘宗周“寶禮堂”的專收宋本,而莫伯驥的“五十萬卷樓”顧名思義即是以量取勝了。在他之前,廣東藏書家以卷數名樓的是清末同光之際的孔廣陶“三十三萬卷書堂”(即岳雪樓),莫伯驥后來居上,五十萬卷的聲勢驚人,直逼近代我國藏書第一的劉承干“嘉業堂”六十萬卷。
在一個縣的狹小地域之內,竟有兩個大藏書家脫穎而出,這從某一個方面折射了晚清和民國東莞讀書風氣之盛。望牛墩和麻涌,地域相連,口音一致。倫明比莫伯驥僅小一歲。兩人從小認識,一同在家鄉讀書攻舉業,后又同居廣州城。他們的交往中斷于1917年,倫明遷居北京,遙遠的地域和落后的通聯方式暫時讓手中的風箏失去了掌控的長線。八年之后,倫明在《廣東七十二行商報》上讀到了莫伯驥的《讀徐君信符中國書目學》的文章。從此書信聯系,往復不絕。
書籍,是人類交往的媒介。倫明和莫伯驥的交往,無關鄉情和地域。只有讀書和藏書,才會讓兩個失聯之人,重新在書海中相逢,并惺惺相惜。
我在發黃的史料中,看到胡適先生為莫伯驥書跋封面的題簽,看到了莫伯驥致倫明書信的書跡,兩個大藏書家的友誼,是東莞的幸運,是廣東文化的幸運。莫伯驥藏書,并無續修《四庫全書》的雄心,而倫明藏書,也無莫伯驥的數量追求。莫伯驥的藏書之豐,與他開辦報業,經營藥品有密切關聯。由于經商有道,致富有方,莫伯驥具有了收藏圖書的條件,而倫明,收藏圖書,只為了續修《四庫全書》,所以無法在數量上競爭。
有關兩個大藏書家的人生緣分和書籍情緣,東莞時報記者沈漢炎先生有一段文學化的描述:
1925年,注定是莫伯驥人生的轉折之年。當年少時的同窗兼同鄉、著名學者、藏書家倫明突然與他通信商榷拯救中國典籍事宜。收到信后,莫伯驥痛哭了一場,決心回歸學界,潛心于版本目錄之學。從此,這對20多年的老友重新開始往來,并成為近代中國的兩個偉大的東莞籍藏書家。
在如今出版社眾多,人人皆可著述,出書幾無門檻的現實中,已經少有人了解圖書收藏的真實內涵了。出版業的繁榮,從某種意義上等同于垃圾圖書的泛濫,新書問世,即被化為紙漿,不同的時代,賦予了“書籍”這個詞不同的意義。
倫明和莫伯驥那個時代,圖書收藏,是一項耗費巨大的精神勞動。收藏,對讀書人的眼光、知識、動機,有著嚴格的要求,在金錢財富方面,對收藏者更是一個巨大的挑戰。
《續書樓藏書記》中,不乏記載倫明省吃儉用,節衣縮食,變賣家當購書的事例。珍貴的古籍槧本,高昂的書價,常常讓倫明生出“見書如朝圣,個中苦楚波折,經濟之窘迫,難以盡言”的嘆息。那個時代的書價,超出了讀書人的購書能力。“明刻一冊十金,宋本以頁計,一頁二三十兩。”貴如黃金的書價,有時連萬貫家財的富商莫伯驥也感到重負。
莫伯驥收藏古籍圖書,后人用了“發瘋”兩個字描述。莫伯驥收藏圖書的舉動,超出了常人的理解,他先是把生意蒸蒸日上的藥店交給別人打理,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圖書收藏。三到四年間,莫伯驥的藏書就上升到了四十萬卷。
有一次,莫伯驥得知南海藏書家孔廣陶收藏的千余冊圖書流散到了天津,其中有《四庫全書》中的部分古籍,極其珍貴,便立刻起程,千里迢迢趕至北方,花費萬金,將那批圖書贖回。莫伯驥刻意求書不計成本的名聲從此流傳,各路書商,偶有發現,便立即通報信息,坐地起價,等待莫伯驥上門。1930年,晚清四大藏書樓之一的聊城楊氏海源閣遭受匪劫,珍本圖書《孫可之集》流散,后被北平一書商獲得。莫伯驥主動上門,重金求售。在付出了3000元的代價之后,《孫可之集》成為五十萬卷樓的鎮樓之寶。
后來的研究者,看到了莫伯驥藏書從“福功書堂”擴張為“五十萬卷樓”的過程,較之福功書堂,五十萬卷樓不僅僅是數量的增加,更是質量的提高,其中善本,包括宋刻、元刻、明刻、影宋、精抄、舊抄、舊校、孤本、精較、名家寫本、藏本等。20年間,莫伯驥花費20余萬巨資,從全國各地搜集珍貴圖書,被后人評價為“莫先生藏書之富甲于西南,精本秘笈幾可以上企瞿楊,無漸丁陸”。將莫伯驥的名字與瞿鏞、楊紹和、丁丙、陸心源晚清四大藏書家并列,足可見出一個藏書家的分量。
古代的藏書人,不僅是讀書人,而且也是著書家。所以陳垣先生說:“粵人不讀書則已,讀則輒出人頭地。”莫伯驥身后,留下了《五十萬卷樓藏書目錄初編》和《五十萬卷樓群書跋文》七冊。《五十萬卷樓群書跋文》曾在他的家鄉東莞的曬書會上亮相,曬書會上的亮光,蓋過了東莞所有書肆圖書館的風頭。在如今的舊書網上,七冊樸素的線裝舊書,被標以五萬元的價格出售。
莫伯驥和五十萬卷樓,如今只能在老一輩的讀書人和古籍的記憶中找到。水鄉麻涌,物質化的喧囂早已磨洗了莫伯驥的舊跡。我多次想過,麻涌的圖書館,應該從千人一面的同質性建筑中脫穎出來,讓如今汗牛充棟的圖書,再現五十萬卷樓的一點影子。
十
我在一些億萬富豪的辦公室里,見到過豪華奪目的大班臺椅,驚嘆于他們臺椅后面用于裝飾的空心圖書。豪華圖書與那些厚重堅固的墻不相匹配,一陣風的力量可以揭穿它們的輕飄無物。那些沒有文字的大書,總不免讓我想起倫明和莫伯驥。在續書樓和五十萬卷樓的發源之地,書籍竟然蛻化成了虛榮的門臉。
如今的圖書,已經不知道古籍的苦難。《四庫全書》這個泰山一般沉重的名詞,不僅僅是幾頁紙的重量。在許多人的腦海里,四庫全書,僅僅是案臺邊的一本厚黑學,或者是股票市場的一本投資指南。沒有人穿越時光,看到《四庫全書》背后四千多人的身影。
紀曉嵐、戴震、于敏中那些名震天下的學者的名字,已經留在了《四庫全書》編纂者的史冊里,后世的讀者,卻看不到那些從全國各地層層遴選出來的抄寫者,3800多個抄寫者,已經在漫長的歲月中消失了姓名,但是他們的字跡,卻成了乾隆時代的標準字體。
李炳球,可能是翻閱過《四庫全書》的唯一一個健在的東莞人。李炳球戴著白色手套在甘肅蘭州文溯閣的地下書庫里小心翼翼地翻看《四庫全書》時,不會想到,六年之后,會有一個寫散文的人,請他描述一部巨書的真容。
我在李炳球先生的精彩描述中,看到了用四種顏色的紙張和統一字體抄寫的《四庫全書》,36300冊,約10億字的經、史、子、集,裝在古老的金絲楠木精心做成的函套中,那種特殊的書香,那種浩瀚的陣勢,讓一個僅僅在夢中到達過的寫作者深深震撼與陶醉。2017年12月20日那個陽光溫暖的下午,我分享了李炳球先生的幸運和快樂,我穿越時光,看到了倫明、莫伯驥兩個先賢。
李炳球是《東莞歷史名人評傳叢書》《影響中國的東莞人》和《東莞學人文叢》等多套文獻的策劃者,他以一個顧問的身份隱藏在榮譽之后,這個對東莞歷史文化研究開掘做出了許多貢獻的讀書人,經常為我打開東莞歷史真相的大門,這個年輕的文化官員,用我不熟悉的粵語方言與古人對話,他是倫明、莫伯驥的知音。
從蘭州文溯閣的難忘記憶中走出來之后,我們回到了望牛墩,回到了倫明的續書樓。
民國時期的續書樓,如同李炳球先生看到的文溯閣,一個愛書如命的文人,恪守“鬻及借人為不孝”的藏書古訓,“告訴家里人等任何人不準擅自動他的書籍。一般朋友難進他的書房”。只有識書懂書的人,才有可能打開一扇門。陳垣、謝國楨、容肇祖、張蔭麟、南桂馨、王重民、張次溪、胡適、劉半農等著述家,才是續書樓里的座上賓。
古代文獻的傳布,全靠手寫抄錄,即使有了雕版印刷之后,一些孤本秘笈、未刊稿本仍靠抄錄流傳。孫殿起在《記倫哲如先生》中回憶:“某歲津門書賈以重值購入清翁覃溪方綱未刻稿數種,先生得知亟赴津往觀,以其價奇昂不可得,乃設計攜歸旅邸,盡三晝夜之力摘其切要而還之。”倫明常年雇用三名抄工,由此可見他續修四庫的決心和力度。
二百多年過去,后人已經無法想象《四庫全書》抄寫時的景象。乾隆皇帝從全國選拔360多名學者從事編修時,還從全國各地遴選出3826位書法家擔任抄寫工作。
我無從知道3826名書寫者是如何從中國書法的人海中遴選出來的,也不敢想象三千多人同時在宣紙上抄寫時的壯觀景象,最使我驚異的是,3826名書法家筆下的字跡,竟然如出一轍。那些工整、端正、印刷一般的字體字號,是如何在館閣體的名詞下統一規范,聽從號令的?
印刷的進步讓后人忘記了抄寫的難度,電腦時代的提筆忘字風光了一批丑陋的“書法家”,一張張打著書法旗號的宣紙,承載著中國書法有史以來的恥辱。泥沙俱下的時代,只要敢于拿起毛筆,就是大師巨匠。
我們這個時代自我吹噓的書法家們,肯定不知道《四庫全書》的抄寫者們的藝術水平和謹慎態度,更不知道,時光從他們柔軟的狼毫和潔白的宣紙上流過時沉淀下來的風骨。乾隆皇帝的圣旨,是無人敢于超越的書法戒條。每個抄寫者,每天限制抄寫1000字。
乾隆皇帝深深懂得文化不能大干快上的規律,四庫全書館制定的《功過處分條例》,按章辦事,獎懲分明。宣紙上的每一個文字,首先接受分校和復校兩關的檢查,然后到達紀曉嵐的案臺,由總裁抽閱。成書最后到達皇帝手中,乾隆用朱筆輕點,眾人心上的一塊石頭才沉重落地。慢工做成的細活,最后沉淀在歲月的深處。
《四庫全書》誕生的乾隆時代,具有強大的經濟實力。3826位館閣體書法家的報酬,為每人每天2錢5分銀子。有人算了一筆賬:若每部《四庫全書》以10億字計算,抄寫一部就要花25萬兩白銀。以乾隆大帝的氣度和乾隆盛世的國力、財力,既不是怕因抄寫速度快而多給人家付酬,也不會因為財力困難而無法給先期完成任務者提前兌現……只有用嚴格的限速,才能確保準確、精致、質量的要求。《四庫全書》之所以成為中國古代最偉大的圖書集成,不僅在編輯、校對、管理等各個方面都有它的成功經驗,就連抄寫這樣的環節上,也有獨到之處。
在一個大數據的印刷時代,后人已經無法想象3826個抄寫者,從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到乾隆五十二年(1787年),歷時漫長的15年時光,抄錄7部《四庫全書》,約70億個漢字,字跡優美,筆體整齊,以一種恒河沙數的偉大壯觀讓人驚嘆。
倫明續修《四庫全書》的雄心,超出了一己之力。在3826位抄寫者面前,倫明聘請的3個抄寫人員,只是國家肌體上的九牛一毛。
續修《四庫全書》,倫明一生都沒有想到過回頭。
十一
祝勇在東莞的賓館里,面對“文淵閣”的鎦金招牌,大聲棒喝的時候,北京故宮里的文淵閣,只是一個空曠的建筑。乾隆皇帝手觸過的那些珍貴圖書,帶著一個帝王的體溫,漂洋過海到了臺灣。而東莞青年學人李炳球翻過的《四庫全書》,則在甘肅蘭州的文溯閣地庫里,靜靜地回憶著過往的悲歡離合。
目前存世的《四庫全書》,只剩下了三部半。在存世的《四庫全書》中,文溯閣藏本最為命運多舛。世界上所有圖書的波折加疊起來,都比不過文溯閣《四庫全書》的災難。每一個走進文溯閣的讀書人,都會感到漢字的痛楚。
文溯閣《四庫全書》的苦難,最早來源于夢想稱帝的袁世凱。為了讓1916年元旦的登基大典更有文化的氛圍,袁世凱下令,讓沈陽故宮文溯閣中的《四庫全書》進京。北京故宮的保和殿,就成了文溯閣《四庫全書》的一個新家。可是,隨著袁世凱的被迫退位和暴病身亡,保和殿里的《四庫全書》無人問津,幾乎成為一個棄兒。
隨后的災難,差點讓《四庫全書》背井離鄉,淪落異邦。腐朽的王室,以經濟困難為由,欲將文溯閣《四庫全書》以120萬元的價格賣給日本。幸好北京大學教授沈兼士帶領學生進故宮整理清代檔案時意外得到這個消息,他立即上書國民政府教育部,陳述反對的理由。最后由于輿論的壓力,文溯閣《四庫全書》才留在它的祖國。
文溯閣《四庫全書》的原鄉在沈陽。奉天文化人士,無人不盼望《四庫全書》回到它出生的故土。奉天省教育會會長馮廣民和弘達學院教師董袖石,采取聯手請愿的方式,要求索回文溯閣《四庫全書》。經過張學良和東北學人的共同努力,段祺瑞政府內閣會議于1925年7月20日做出決定,歸還文溯閣《四庫全書》。
對于《四庫全書》回歸的盛事,沈陽用整修文溯閣來作為隆重的迎接。董袖石受張學良少帥委托,雇傭二十多位抄寫人員,歷時兩年,對文溯閣《四庫全書》勘查缺損,精心抄補。對于《四庫全書》回歸文溯閣這件重大的文化事件,奉天省教育會鄭重地在文溯閣的宮墻上刻下了《四庫全書運復記碑》。這是1931年的6月,在《四庫全書》回家的喜慶中,沒有人可以預見到,兩個月后,文溯閣《四庫全書》和整個東北大地,都將落入日本侵略軍之手。“九一八”事變,是一個國家的恥辱,它的疼痛,數百倍超過了文溯閣《四庫全書》的流離。直到1945年8月日本投降,《四庫全書》才結束它14年的漫長噩夢。
然而,文溯閣《四庫全書》的噩運仍未終了。三年內戰中,東北行轅政務委員會欲將《四庫全書》運往北平。因為民眾反對,計劃才遭中止。
文溯閣《四庫全書》,沒有人能夠預見到它的命運和最終結局,即使改朝換代,顛沛流離的災難依然是它命運的主流。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的1966年,國家基于戰備的需要,決定將文溯閣《四庫全書》轉移至甘肅。沈陽至蘭州漫長的路途,在中央軍委的命令下,變得安全和平坦。軍區的27輛軍用卡車,裝載著文溯閣《四庫全書》,在全副武裝的軍人護送下,秘密起程,一路風塵,安全運抵甘肅省永登縣連城魯土司衙門的妙因寺廟。
妙因寺廟建于明代,它比乾隆大帝和《四庫全書》更加歷史悠久。但是,妙因寺廟只是甘肅省圖書館的戰備書庫,難以成為文溯閣《四庫全書》的久留之地。1970年底,文溯閣《四庫全書》轉移到了榆中縣甘草店項家堡村的新書庫。34年之后的2005年6月,位于蘭州黃河岸邊的北山九州臺的藏書館竣工,文溯閣《四庫全書》才結束了它一生的艱難困苦和顛沛流離。
文溯閣《四庫全書》,并不是遼寧人在大紅花轎的喜慶中嫁出的閨女。自1966年10月文溯閣《四庫全書》遠走他鄉之后,沈陽故宮中那幢灰墻綠瓦的文溯閣,只留下了《文溯閣記》的碑文。遼寧文化的傷口,在刮風下雨的時候,始終隱隱作痛,只有讓《四庫全書》回到故土,他們的傷口才能愈合。20世紀80年代以來,遼寧社會各界以“書閣合璧”為由,向千山萬水之外的遙遠甘肅,一再表達“物歸原主”的心愿。
寄養的兒女,長大之后便有了骨肉親情。此時的文溯閣《四庫全書》,早已忘記了紛飛的戰火,它們的方言里,已是正宗的蘭州口音。甘肅方面,用鎮省之寶,從保護文物的角度出發,應當留在蘭州的理由作了擋箭的盾牌。
文溯閣《四庫全書》的歸宿,最后將由國家來決定。
十二
倫明續書《四庫全書》的偉大理想,最終被日本侵華的炮火粉碎。
倫明續書《四庫全書》的宏偉大廈,最接近動工的一次,是1925年,奉天省的文化界人士,上書國民政府,要求索回暫時寄放在故宮保和殿中的文溯閣《四庫全書》,并提出了開設校印館、影印、校讎和續修的動議。遠在北平的倫明起初并不知道這項由楊宇霆發起,張學良任總裁,翟文選為副總裁,金梁為坐辦的盛大文化舉措。由于倫明續書《四庫全書》的貢獻和影響力、知名度,時任安國軍總參議和第四方面軍軍團長的楊宇霆熱情邀請倫明參與。
倫明的參與,天異于一臺轟然運轉的機器注入了高質量的潤滑油。1928年12月,倫明起草電文,以張學良、翟文選、楊宇霆聯名的形式通電全國,并且用英文和德文對外通告。倫明執筆的文字,每一個都信心百倍地表明,《四庫全書》即將開啟一個新的時代。
閣書創始,美猶有憾,蒐求未遍,忌諱過深,秉筆諸儒,棄取亦刻,漏略不免,宜亟補苴。又況乾隆距今,時逾百載,家富珠璧,坊盛棗梨,或闡古義,或拓新知,冰水青藍,后出更勝,不有賡續,曷集大成。加以魚亥之訛,古籍多有,校讎之學,時賢益精,廣參眾本,旁稽異文,別成札記,附于書后。凡此三事,急待并舉。
在“影印”“續修”和“校讎”三種續修方式中,倫明堅持自己的一貫主張,提出既非原書,惟排印乃成一律,為省費省紙,且便于儲貯計,縮之至小,如《云窗叢刻》中之《西陲石刻錄》的設想。在此基礎上,倫明著手編成了《四庫全書目錄補編》,為續修的《四庫全書》增加書目一萬余種。
此后的進展,都是《四庫全書》續修的噩耗。1929年1月10日,力至修書的楊宇霆被張學良以“謀反”的罪名殺死。雪上加霜的是,“九一八”事變,日本人占領東北,文溯閣《四庫全書》搬至偽滿“國立奉天圖書館”,從此落入侵略者手中。
續修《四庫全書》計劃流產,倫明的失望和無奈返回北平的悲痛,后人只能在1933年出版的《國聞周報》第10卷第35期《擬印四庫全書之管見》一文中感受到一個書生的無力和苦楚。胡漢民、張學良、吳鐵城等國民黨要人,以及袁同禮、李盛鐸、傅增湘、張元濟、陳垣、董康、周叔弢、張允亮、章鈺、邢士襄等學界人士,都見證了無可奈何花落去的肅殺。
對于這套被譽為“千古巨制”和“中國文化的萬里長城”的《四庫全書》,日本帝國主義始終是個覬覦者。它先是用小偷的手法盜竊,然后用強盜的方式武力掠奪。29世紀20年代日本迫于國際壓力,比照美、英等國的做法,退還一部分庚子賠款,指定其中一小部分用于“對華文化事業”。在對華文化的幌子下,日本人完全操縱了庚款的使用權。然而,強盜的嘴臉是無法用庚子賠款掩蓋的,一點點掌握在侵略者中的庚款只能是《四庫全書》續修的杯水,它無法推動文化的車輪。
窮兇極惡的日本侵略者,深深懂得文化和文明的價值,懂得只有毀滅一個國家的文化才能征服人心的險惡用心。1932年1月28日爆發的淞滬抗戰,十九路軍奮勇抵抗。日軍飛機將商務印書館總廠和東方圖書館作為重點目標多輪轟炸,無數中華文化珍寶被侵略軍的炮火吞噬,被稱為中國文化中樞的商務印書館八十多畝土地上,一片火海,廠房和機器焚毀殆盡。指揮這場戰爭的日軍指揮官鹽澤幸一沒有隱藏侵略者戰爭的野心和實質,他毫無掩飾地表示:燒毀了閘北幾條街,一年半年,中國人馬上可以恢復,把商務印書館總廠及東方圖書館即中國最重要的文化機關焚毀了,中國人才永久不能恢復。(華振中:《十九路軍抗日血戰經過》,《淞滬烽火:十九路軍“一二八”淞滬抗戰紀實》,廣東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五年之后,侵華日軍進攻天津。地處城南八里臺的南開大學,成為日軍毀滅的首個目標,日軍炮火瞄準校內高聳的木齋圖書館,幾十萬冊寶貴圖書和珍稀資料灰飛煙滅。炮擊之后的轟炸,將南開大學和相鄰的南開中學、南開女中、南開小學摧為平地。對教育機構的毀滅,已經超過了某些軍事目標。炮擊和轟炸之后,日軍派出了騎兵與汽車,在校園各處澆灑煤油,縱火之后,中國教育的版圖上,物質的南開大學已徹底消失。
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在南京聽聞了這場斬草除根式的文化滅絕,當即昏倒。在隨后與蔣介石的會面中,張伯苓老淚縱橫,哽咽不止。戰時中國最高領袖蔣介石安慰他說:文化沒有了,一切都沒有了,南開是為中國而犧牲的,有中國即有南開!
日本侵華,毀滅中華文化,沒有人是戰火中的幸免者,沒有物質可以逃過劫難。
倫明不在戰火的現場,他無法看到中華文化結晶的珍貴圖書,正在北平遭到日軍的洗劫,他無法聽見在清華園里保護圖書的文學院院長馮友蘭先生悲壯的誓言:中國一定會回來,要是等中國回來,這些書都失散了,那就不好,只要我人在清華一天,我們就要保護一天!
這個時候,倫明已經回到了故鄉東莞,為他的先人掃墓。在他的計劃中,兩個月后,他將回到北平,繼續他續書的夢想。然而,日軍侵華的炮火,阻斷了他北返的腳步。盧溝橋事變,讓一條暢通的長路突然阻塞,無奈之下,他滯留廣州女兒家中。可以用度日如年來形容倫明的頹喪,遠離了北平的續書樓,倫明的心沒有一日安寧,腦溢血和全身癱瘓,魔鬼一般追隨他而來。
倫明一生的心血,就是此時風雨飄搖的北京續書樓中的那些藏書。一個人的生命,如果與他心愛的東西相連,那么,他的呼吸將會如同大雪中的竹子一樣脆弱。在病床上苦苦煎熬的時候,倫明仍然沒有想到,那些他用一生的付出換來的藏書,從此像一只斷了線的風箏,離他遠去。
葉恭綽、胡適、朱希祖,顧頡剛等,都是目睹過倫明藏書的人。續書樓的圖書,在孫殿起眼中,“擁書數百萬卷,分貯箱櫥凡四百數十只,書房非有十楹屋宇,不得排列”。孫殿起先生的回憶,只是一種形象化的描述,最可信的事實,當是如今存于上海圖書館中共十三冊的《東莞倫氏續書樓藏書目錄》。
十三冊《東莞倫氏續書樓藏書目錄》,其實只是一個殘存,專家考證,另有三冊遺失。十三冊目錄中的藏書,所幸沒有毀于戰火,合眾圖書館于1953年6月將目錄中的25萬冊圖書和15000種金石拓片捐獻給了上海市人民政府,成為上海圖書館館藏文物的重要組成部分。
沒有任何資料準確地統計出續書樓藏書的數量,后人提供的數據只不過是時間的吉光片羽。倫明用一生時間搜集到的藏書,有如河邊的沙灘,后人只能看見沙子的反光,而不能數盡它們的數量。
對于讀書人來說,書籍,就是他們的生命。日軍侵華,就是中國圖書的噩夢。著名歷史學家、清華大學教授陳寅恪就因為戰火,丟失了圖書,痛不欲生。郭保林先生的《諤諤國士傅斯年》一書中有此記載:
陳寅恪隨身帶出北平的兩箱文稿、照片拓本、古代東方書籍,以及多年批注的手冊《〈蒙古源流〉注》《世說新語》《五代史記注》,書頁空白處都有他密密麻麻的小楷批注,稍加整理就是一部學術專著,但由長沙經香港、安南至滇時,交由鐵路托運,到達昆明住處,打開箱子卻是一堆磚頭瓦塊,那珍貴的資料不翼而飛。陳寅恪頓時驚愕,幾乎昏厥過去,好半天才哭出聲來。手稿失竊,陳寅恪悲痛至極,茫茫世界,離亂人生,絕望和悲傷擊倒一代學人!
十三
從乾隆皇帝金碧輝煌的古建筑抄襲而來的東莞餐飲“文淵閣”,數十年來,不知有多少食客在那里消費。沒有人統計過食客人數和他們的姓名,但我可以斷定,一定有懂得“文淵閣”這個名詞意義的讀書人成為它服務的對象,一定會有文化人,像祝勇那樣不屑和棒喝過商業的無孔不入。
楊寶霖先生應該是東莞文淵閣消費者中最有文化風骨的讀書人。如今這個時代,能夠稱為讀書人者比比皆是,但是,讀書人中,能夠成為藏書家的人,鳳毛麟角。楊先生,正是東莞文化人中的龍鳳。
楊先生藏書,從青年時代開始。他藏書的方向,與續書《四庫全書》不同一個路徑,他搜書的范圍,主要在東莞歷代著作和地方文史。他的家中,古籍圍城。那些珍貴的先賢著作和古籍圖書,是他花費一輩子時光和家財之后的收獲。楊先生低調,只以“自力齋”命名自己的書屋,沒有人看出書屋主人的雄心毅力和恒心。這個低調寡言的學者,收藏了上至南宋趙必(1245年—1294年),下迄清末劉干棻(1878年—1951年)等84家東莞作者的各類著作,共分經、史、子、集、叢各部165種。
楊先生只是一個教書的老師,并無資財和時間從事圖書搜集與收藏,數十年里,他利用寒暑假期和星期天時間,走南闖北,搜集圖書,查找資料。為了訪書,他“五上都門,七臨寧滬,東來泉郡,西履昆明”,“四出訪書,飄零湖海,最普通的交通費必不可少。低廉的住宿,粗糲的伙食,高價的復制,長年費用之累加,現在的一個單元的商品房,可以買到有余了”。
我在東莞多次聽過《花箋記》和《二荷花史》的書名,卻不知道這兩本書不同凡俗的來歷,更不知道它們與楊先生的密切關聯。
那一年,楊先生意外得知法國巴黎國家圖書館和英國皇家亞洲學會、英國博物館藏有這兩本古籍的刻本,高興莫名,精心準備之后,楊先生飛往遙遠的歐洲,復印下《花箋記》和《二荷花史》這兩部在他夢里經常出現的古籍。在回國之后的研究中,他找到了兩部書與東莞的關聯。兩書成書于明代,作者為東莞人,清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前兩書已在東莞流傳。
出國訪書,只是楊先生訪書生涯中的一個片段。在交通落后通信不發達的20世紀70年代,楊先生經常以素衣膠鞋,挑著一擔書囊的寒士形象出現在陌生而遙遠的異鄉。他以這種古代書生的姿態,讓唐圭璋、夏承燾、呂姮等學者、藏書家深深感動。《詞林紀事》《全芳備祖》《琴軒集》等被時光湮沒的經典甚至存世的孤本,就是這樣被楊先生用一生的辛勞從大海中打撈出來。
楊先生的身上,繼承了夏承燾、唐圭璋等前輩學者的風范,樸實低調,不事張揚。搜書、藏書、研究,一生的辛苦,我只在一篇文章中見到過他輕微的一聲嘆息:
筆者莞人,生于斯,樂于斯,愛鄉之心與生俱來;又家本業儒,青箱世守,舌耕于莞城者四世矣。以此故,愛東莞文獻之心,自垂髫始。弱冠后,為研究東莞歷史文化,肄業與教書,課余之暇,沉湎于研究素材的搜集,交邑中之父老,聆逸事于故家;訪莞籍之遺珍,抄殘叢于午夜。
楊寶霖與倫明,中間隔著半個多世紀的時光,兩個不同時代的東莞人,都將書籍作為自己的生命。楊先生藏書,只是用于研究,而他的鄉賢倫明,則是為了續書四庫。也許楊先生知道,續修四庫,并不是一介書生可以憑一己之力實現的宏愿,而立足鄉土,亦可打撈到深海中的寶藏。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兩個人的精神是相通的,它們的心靈是相印的。
就地方文獻的研究來說,楊寶霖先生,可能是東莞的最后一個訪書人了。他挑著書囊在異鄉踽踽獨行的背影,可能成了最后的影像。在一個資訊傳播便捷,印刷業發達的時代,東莞正在出版《東莞歷史文獻叢書》。這套東莞有史以來最大最全的著作,借助了廣東中山圖書館、國家圖書館,上海圖書館、南京圖書館、故宮博物院、北京大學圖書館以及東莞楊氏自力齋等十余所圖書館和私家收藏的所有東莞文獻。當東莞編輯出版莞邑有史以來最全最完備的文獻叢書的消息到達自力齋楊寶霖身邊的時候,他喜憂參半。出版這套叢書。當然是東莞的喜事,是東莞所有讀書人的喜事,他失落的是,他用一輩子時間和心血搜集而來的文獻資料,將走出個人的書齋,成為天下所有讀者的公器。楊先生的憂慮和失落,很快就冰消了,他想起了前輩先賢倫明,想起了他用一輩子的心血和資財搜集的數十萬卷藏書的最后結局。倫明逝世之后,所幸陳垣、冼玉清、袁同禮等學者熱心奔走,最終將他的藏書歸公于北京圖書館(現國家圖書館)。私人藏書,最終成為社會公器,也許這是天下所有古籍的最好結局。
《東莞歷史文獻叢書》的序言中說:“《叢書》經史子集具在,網羅一邑歷史文獻于一書,就是研究東莞歷史文化的倉庫。一地歷史文獻,是一地之文化家底,亦是一地文明之根。在東莞,要挽典籍之墜緒,發潛德之幽光,舍此《叢書》,當今恐無如此集中、如此便捷之別種也。”從這個意義來說,《東莞歷史文獻叢書》,就是東莞的《四庫全書》,而為了東莞歷史文獻研究耗盡了數十年心血的楊寶霖,就是當今的倫明。
家鄉的這些文化事件,九泉之下的倫明已經無法看見,只有東莞中心廣場上的那尊青銅塑像,能夠感知漢字的頑強。一個將續書《四庫全書》作為自己畢生追求的書生,夢想不死,薪火未盡。他的家鄉東莞,在出版了《東莞歷史文獻叢書》之后,又出版了五卷本、共兩百多萬字的《倫明文集》。
書,同人的生命發生關聯之后,就有了“書生”這個具有風骨精神的名詞。倫明的一生,同書血肉相連,他便成了一個時代書生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