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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生》:你可以讓百合生長(1)

良善與尊嚴于危機四伏中絕處逢生

我把美達揍了。本來不該揍,但揍了。

我們約好放學的時候和周星馳說話。不是香港的周星馳,是高三(一)班的一個男生,學校足球隊的左邊鋒,長得不是一般的帥。他是伊頓公學鎖定的目標。也許相反,伊頓公學是他鎖定的目標。反正他挺棒的,書包里至少裝了三個國際中學生理科競賽的獎?wù)拢劣诟鞣N才藝證書什么的,估計他拿過不少,而且他一點兒也不在乎,都給他家那個著名高尚小區(qū)的小弟弟們疊紙飛機了。

我們打算對他下手。我是說,我、美達和朱星兒,我們仨。但美達破壞了計劃。

我們在農(nóng)林路攔住了他。他騎一輛六成新的“三槍”牌自行車,優(yōu)雅地弓著箭魚一般挺拔的身子,沿著陽光如灑的馬路過來。我們都閉上了眼睛,我和朱星兒。這是規(guī)矩,帥哥過來的時候你得閉上眼。你可以把它當作某種儀式,也可以看成是緊張。有時候我會嚷嚷,誰給我可樂,我太激動了,快不行了!但這一次,我沒有機會嚷。

在我和朱星兒閉上眼睛的時候,美達離開了我們。這個可恥的叛徒,她朝周星馳沖了過去。我不知道這中間她是不是摔了一跤,或者像風暴過后的帝企鵝一樣,在陽光的照耀下張開傻乎乎的大嘴顫抖。反正等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呆呆地站在馬路邊上,被鳳凰木漏下的陽光切割得零碎一片,像個剛做完腦白質(zhì)切除術(shù)的白癡;而我們共同心儀的王子,卻連影子都見不到了。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你們已經(jīng)知道了,我把吃獨食的菜花妹揍了。下次她再這樣我還揍,揍得她不敢見陽光。我不在乎別人是不是拿我當女頭領(lǐng)看待。我也不在乎人們用手機下載的那些歌是不是每三首就有一首是由她媽控股的那家著名上市公司提供的。難怪難聽。

我得承認,我不是一個好女生。你也可以說我不是女生。沒有人把我當成女生。連最有同情心的男生都不會把我當作女生。他們當中的大多數(shù)像躲避放射性元素一樣躲著我,剩下幾個有膽量的,他們拍著我的肩膀管我叫“嘿”。我和學校里的每一個男生刺兒頭都打過架。我們互相把對方揍一頓,或者我被他們當中的誰把臉打開花,但通常最后贏的總是我。相信我,如果你被人揍倒了六十次,還能從地上爬起來,隨時在他經(jīng)過的任何一個地方出現(xiàn),直視他的眼睛沖過去,最終出局的肯定不是你。其實我比男生干得出色,除了不能和他們一起站著撒尿,他們干的那些事我全都能干。因為這個,還因為別的,學校里所有的老師都在校長面前告過我的狀。這當然不是什么好事。可我有什么辦法?這個世界上有一個糟糕的我不是我的錯。

現(xiàn)在有一道題,請回答。

一個十四歲的女生,她有一個不斷復吸因此老在去戒毒所路上的父親,一個總在鼓勵自己日復一日說大話卻缺乏基本生存技能因此不斷丟掉工作的母親,還有一個每天提出一百個天才問題卻找不到衛(wèi)生間因此總是拉在褲子上的智障哥哥,她該怎么辦?

就是說——爸爸,一個讓你懷疑做人有多么糟糕的人;媽媽,一個讓你整天緊張兮兮的人;哥哥,一個讓你覺得生活是多么無趣的人。想想這樣的事情吧。

我就是這個女生。

我是深圳百合中學的一名特殊學生。作為外來務(wù)工特困家庭的子女,我在百合中學免費享受義務(wù)教育,同時協(xié)助學校的校工做一些雜活兒。你可以叫我學生,也可以叫我打工妹,隨便。這是社區(qū)那些好心的大媽們干的。她們有本事組成龐大的親友團,為我尋找一個又一個學校,把我像珍貴的熊貓似的驕傲地推薦給人們,并且把任何企圖躲避的人逼到社會倫理的墻角里。事情就是這樣,好事全讓我碰上了,我得認。

我當然有自己的愛好。你也可以說是熱愛。這有什么區(qū)別?我喜歡唱歌。但我不想像學校百合合唱團那些得意揚揚的小鳥們一樣,每天在交掉作業(yè)之后不要臉地飛進練聲房張開嫩黃的小嘴喊上一個小時。就算在這所二吊子“高富帥”和“白富美”聚集的名校,我是唯一白領(lǐng)課本不交錢的特殊學生,我也不想擁有這種白撿的機會。

我想做一名歌手。我是說,那種不需要和別的什么人亂糟糟擠在一起宣泄青春的歌隊成員,而是一個人站在舞臺中央,獨自歌唱的歌手。

我就是這么認識左漸將的。他是百合合唱團的指揮,著名音樂人,我的偶像。我注意他很久了。我很少這么關(guān)注一個人。我的耐心有限。我對付不了整個世界。這個世界不屬于我,我干嗎要關(guān)心它?但有的事情你必須有耐心,比如對左漸將,他的出身正好和我有相像之處。關(guān)于這件事,我沒有告訴他本人,也不會告訴任何人。

“你就是那個烏雞變鳳凰的例子,對吧?”

第一次站在左漸將面前的時候,我這么對他說。合唱團的小鳥們正矜持地從指揮辦公室門外魚貫而過,去練聲室。朱星兒的娃娃臉在門口晃悠一下,消失了。我的注意力全在左漸將那張消瘦的臉上,沒有留意朱星兒是否對我豎起小拇指,給我發(fā)來一個“NO”的警告。學校活動大樓另一頭的樂團里,一支圓號在暗自抽搭。我應(yīng)該感謝班主任黃鶯的努力推薦,否則我根本沒有可能踏進合唱團的指揮辦公室,但我可不想一開始就讓誰拿住。

左漸將坐在亂糟糟鋪滿了歌譜的辦公桌前,費力地佝著背,吃著一片毫無姿色的隔夜面包。我去,他的樣子可真是太老太弱了。他有多大年紀?他可一點兒也不像三十七歲零八個月又二十一天的男人。我敢保證,如果沒有超過一百遍地研究過他的資料,在第一次見到他的活體時,我會拿他當一個隨時需要關(guān)照的老人。

可是,在聽過我的發(fā)聲之后,你猜他怎么說?“很遺憾,你沒有唱歌的天賦。你的聲帶沒有打開。你多大?十四?看來打不開了。讓我們想想,你還有別的什么興趣?你為什么不去生物興趣小組?”

他就是這么對我說的,一點客氣也沒有。這個結(jié)果我早知道,用不著他告訴我。不是知道聲帶這玩意兒,是知道“打開”。滿校園的女生和男生都是花骨朵,都在打開或者已經(jīng)打開了,可我除了打架斗毆、打碎教學用具、打擾同學做作業(yè)、打破校紀校規(guī),還沒有打過別的什么東西。我這朵蓓蕾沒法打開,打不開,情況就是這樣。但這個結(jié)果還是激怒了我。

“親,我覺得吧,咱倆都是特殊人物,應(yīng)該團結(jié)一致。”我叉開雙腿,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說,“再說,你也不是正式老師。交響樂團什么時候把你開除的?我琢了個磨,你也不光是打開的高手,也有讓人踢出場的時候。”

他停下吃面包,回過頭來看了看我。不是看一下就把視線收走的那種看,而是坐正了身子,目光集中在我的臉上。全神貫注,認真地看。為這個,他把手中剩下的半塊面包放下,好像不那樣,他就沒法看清我似的。我必須承認,雖然老相,他那張消瘦的臉挺有特點,可憐的周星馳沒法和這樣苦難的臉比經(jīng)歷。還有,我發(fā)誓我能聽到他那顆脆弱的心臟在輕輕呻吟。他不就是因為這個才離開交響樂團的嗎?

“你從哪兒聽說的?”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不信你問蘭大寶。”

“誰是蘭大寶?”

“我哥哥。順便說一句,他是智障。”

他看著我,有一陣沒有說話。我當然也沒有。我覺得他在傾聽大樓對面的那支圓號。他肯定在想,那個執(zhí)著的高一年級的圓號手怎么會把音準走偏到東部華僑城去的,難道那里有勃拉姆斯的《學院典禮序曲》在等著他?但看上去不是。

“不,我倆不一樣。”他開口了,“我不是說,你是學生,我是老師。這個我有經(jīng)驗。有時候,我能從我的一個團員那里學到在音樂學院作曲系沒法學到的東西,有時候我能指點聲樂系的教授們干點什么,比如告訴他們,他們一開始就錯了,他們在干著埋葬工的活兒。我指的是天才,你不會告訴我你是天才吧?”

他拍了拍手心里的面包渣,從椅子上站起來,扶住椅子背,從桌上拿起兩頁套譜。看上去他腰疼,需要扶住一點什么。

“正式說明,我不是老師,是義工。”他面無表情地說,“我不在合唱團領(lǐng)一分錢的酬勞,如果不算每天免費喝掉的那幾杯咖啡,還有免費使用的復印紙的話。我這么說可能有點小心眼兒,可你是由政府資助來學校讀書的,對吧?”

太厲害了。即使在費力地站起來的工夫,他說話的時候也始終看著我的眼睛,一眨不眨,而且一下都沒有移開。他在運用換氣法。

“那……”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他阻止我,不是用手勢,而是用他的目光和不容置疑的口氣,“在你說話的時候,我會看著你,也許不情愿,但會耐心地聽下去,不搶你的話,你也應(yīng)該向我學習。耐心聽完任何人的話對你沒有什么壞處。我說的是耐心,不是聽話。現(xiàn)在我繼續(xù)。”他朝手中的套譜看了一眼,再抬起目光看著我,“如果不介意,蘭小柯同學,你能不能告訴我,因為你協(xié)助校工收拾校園里那些美麗和安靜到其實完全不必要去收拾的落葉,學校每個月發(fā)給你多少助學津貼?”

漂亮的斷殺,我出局。我服氣。沒有什么道理,出局就是道理。誰讓我攤上了那樣的家庭,那樣了不起的父母和哥哥。我活該。

我當然沒有告訴他,好心的人們每個月數(shù)給我多少張鈔票。深圳不允許人們互相打聽并且對外宣傳自己的工資收入。再說,誰會把工資單里骯臟的內(nèi)容告訴一個不拿老板一分錢義務(wù)打工的高尚的人呢?但班主任黃鶯后來向我道歉了。

“你不能和每個老師都說同樣無理的話。無厘頭也不行。”黃鶯老師生氣地責備我,“你腦瓜靈活,念頭的繁殖能力超強,這個誰都知道,但你總得把握自己,哪怕一次,別像山谷里的風,到處跌跌撞撞,花也拽,草也拔。左老師是受人尊敬的藝術(shù)家,學校請他來,可不是讓你當春兒糟蹋的。”

“誰去校長那兒告姐的刁狀了?”我氣急敗壞地發(fā)飆說,“現(xiàn)在,還剩下誰他媽的沒告了?”

我不該和黃鶯老師頂嘴,尤其是在她面前說粗話。她就像親姨媽一樣愛我。我懷疑她前世欠了我什么,或者她才是我真正的媽媽。她希望我能變得足夠小,縮回到她的子宮中去,再生我一次,這樣我就不會出問題了。我敢保證,如果她把浪費在我身上的愛心收回去,用在她那個還在吃奶的孩子身上,她的寶貝肯定會胖成超級嬰兒。

這些事情能怪誰,當然不能怪社會,怪不上。公平地說,我所在的社區(qū)和學校一點兒也不歧視我,它們就像傳說中的諾亞方舟,是貓是狗都能站上一只腳去。我遇到的善良人比我想遇到的還要多。誰叫我生活在一個滿是普適訴求和情懷的社會里?拯救弱者符合一個拼命向世界文明靠攏的社會的基本主張。但是,作為家里唯一正常的成員,我每天都在和生活對抗——不是和不正常的生活對抗,而是和正常的生活對抗。這個社會要求人們生活得正常,而我的家庭不正常,我的家人不正常,我也沒法讓他們正常,除非殺掉他們,否則我就得作為家里唯一的正常人,用不正常對付正常,這樣才能使我的家人在做不到的時候,不因為自己的不正常而愧疚和害怕了。

毫無疑問,我是一只還沒有發(fā)育好的孔雀。你要認為我是別的什么也可以,但我就是這么認為自己的。我想讓人們注意我,為我鼓掌,可我怎么都開不了屏。沒法打開。打不開了。

蘭大寶每天都要仔細檢查他的眼鏡。他沒有讀過一天書,根本沒有資格近視,但他有一大盒各式各樣的眼鏡。它們都是平光的,或者是下掉了近視鏡片的眼鏡框。他喜歡戴眼鏡,這是他唯一不會被人拿走或者損壞的東西。他戴著眼鏡在家里有模有樣地走動的時候,我覺得他很了不起,像個令人尊敬的學者。我總是安靜地坐在那里,看著他挺著胸脯從我面前走過去,在門口裝模作樣地巡視一陣,再挺著胸脯走回來。我想哭。

這幾天,我沒有去廢舊物資收購公司為蘭大寶討眼鏡。我很忙。我已經(jīng)把廢舊物資收購公司的人煩透了。我和他們吵過很多次架,把他們罵得夠嗆。他們目瞪口呆,完全喪失了對付我的愿望。再說,蘭大寶的眼鏡夠多了,那些讓我想哭的玩意兒夠多了。再說,他又把屎拉在褲子上了。

她在臥室里抹眼淚。我說的是我媽。我沒法叫她“媽媽”,她一點媽媽的樣子也沒有。我覺得要是我叫她“媽媽”,她和我都會羞愧,我根本叫不出口。她不是為蘭大寶的事抹眼淚,那對她來說不算什么。她是為自己,她又被用工單位辭掉了,她為這個自責。她總是被用工單位炒掉。她總是在自責,真讓人受不了。

我替蘭大寶洗干凈身子,換下的屎褲子泡進盆子里,把他收拾好,騰出手,去書包里取出這個月學校發(fā)的助學津貼,交給她。我說行了。她不行,繼續(xù)抹眼淚。我說行了。她拉住我,口齒凌亂地述說她犯下的錯誤,眼淚弄濕了我的手。我說有用嗎?這樣的話你說了多少遍?下一次你什么時候被炒掉?

我甩開她的手,走進夾縫似的黑黢黢的廚房。我想我應(yīng)該找點別的什么事情來做。她跟在我的身后進了廚房,喋喋不休。我不知道我倆誰是媽,誰是女兒。如果我再大幾歲,比如我要是十八歲,我就當她的媽媽,一個單身媽媽,不要任何只會出現(xiàn)在戒毒所里的男人。我他媽真就做一次媽媽,看看做媽媽能把我怎么樣?

“你為什么不數(shù)一數(shù)錢,再去床頭柜抽屜里翻一翻,看看還有沒有上個月剩下的零錢,加在一起,再數(shù)幾遍。”我慫恿她,“也許這個星期他們會讓你去戒毒所看他,如果他能夠配合治療的話。他當然能夠。他比那些醫(yī)生的資歷還要老,有什么資格不配合?這樣你就可以再犯一次錯誤,買些戒毒所不讓帶進去的東西給他了。”

“你要我買什么?”她驚慌地問,“我要買嗎?”

“為什么不?K粉,大麻,搖頭丸,冰,香港石,四號,隨便什么都行。”我惡毒地說。

“我怎么帶進去?他們會檢查的。”她膽怯地說,“上一次,他讓我給他帶點聯(lián)邦止咳露,我沒敢,他很生氣。”

靠,她為什么不帶支手槍去?那樣更刺激,我敢保證戒毒所里會熱鬧一陣子。還能怎么樣?有這樣的父母,我正常不了。

我撇下她,揭開鍋蓋。鍋沒洗,鍋沿上有一圈骯臟的干涸米粒,能看出那是早上殘留下的。我想完了,蘭大寶中午吃什么?他不會又去社區(qū)門口的食品店,堂堂正正地從人家的柜臺里拿薯條包,被人攆得滿地亂爬,或者去城中村改造工地上給人當口淫角色,換半盒人們吃剩的盒飯了吧?

“晚上咱們吃什么?”她四下看,像在找什么。

“那得看我們有什么。你中午沒給大寶做飯?”我能肯定,家里什么吃的也沒有。

“我忘了做飯。要不要問問大寶?”她朝廚房外看了看,有些拿不準。

“哪一次他答上過?你為什么又不給他做飯?你是不是覺得他營養(yǎng)過剩?”我接了水洗鍋,沒好氣地說,“他要吃牛郎星,你摘得下來嗎?他要吃麥當勞,你肯花那個錢嗎?家里有多少錢你不是巴心巴肝地往戒毒所里送?蘭大寶不是你的孩子,‘他’才是。”我認為她應(yīng)該離開廚房,否則我沒法轉(zhuǎn)身,反正她會把一切應(yīng)該做的事情都忘掉,只是沉浸在無休無止的自責中,“你能不能自己拿一回主意?你是當媽的,不是我。”

“你說得對,我是當媽的。今晚我給你們做飯。”她被我的話提醒了,探頭往水池里看了看,又低頭在腳下的一片水漬中尋找著什么,好像那里有兩塊一毛一斤的鍍光糙米或者一塊二毛以下打蔫的油麥菜。但顯然沒有。她花了很長時間來想這個問題,一臉困惑。然后她在逼仄的廚房里用力擠開我,去開碗柜。

我手里的鍋被擠掉在水龍頭上,這沒什么,碗柜的門被她拽了下來。她說“哎呀”,不知所措地看手里拎著的半扇碗柜門。沒等我接下她手中的那塊破木頭,她又叫了一聲。

“錢呢?你剛才說錢,錢在哪兒?你交給我了?你沒有偷偷拿回去吧?你買什么不該買的東西了?”

她慌里慌張地抓住我。她把我剛換上的干凈衣裳抓出了幾只手印,把我的胳膊都抓疼了。那半扇門砸在我的腳上。你可以想象事情有多么的糟糕。

晚飯還是我做。會出現(xiàn)奇跡嗎?我找她要了幾塊錢。我掙的,交給她,她忘記了。我指點她找到它們,再要回來,這樣,她這個家庭主婦的身份就能夠得到確認了。她不大情愿地數(shù)了好幾遍錢,找出幾張臟兮兮的零頭給我,好像錢是她掙的,我要拿去亂花似的。

我捏著幾塊錢,穿過亂糟糟的城中村,去菜場,順道解決了一件棘手的事。

你知道城中村這種地方,這里的居民和我一樣,也是外來戶。這座城市的居民全是外來戶,但要分你是無產(chǎn)者還是有產(chǎn)者。不管是哪一種,他們都有自己的麻煩。我也有。我是說,無產(chǎn)者蘭小柯和她的家庭當然會有麻煩。

我闖進一棟骯臟的自建房,踢開半掩著的門,一股臭烘烘的臊味差點兒沒把我沖倒。兩個染了頭發(fā)、臉色暗黑的年輕打工仔脫離糾纏,從床上跳起來,連忙提褲子。其中一個懵里懵懂地說,你來了?

我一句廢話也沒有,走過去,抓過電視機的插座線,從懷里摸出一把生銹的剁骨刀,用刀刃慢慢地鋸電線,鋸了十幾下,電線斷了。

“蘭大寶跑掉了,要砍你們,姐沒有理由。”我把斷掉的半截電線頭丟在骯臟的床上,它像一條困惑的蛇舒展開,“下次你們誰再敢把蘭大寶往罐頭屋里拖,不管他屁股臟沒臟,姐會用這把水版張小泉生割下你們的頭。聽明白了?”

我是說,城中村有的地方,有一種被稱作罐頭屋的自建房,有時候它們每平方米住著三個人,這里的人們通常很孤獨,暴菊有時候不算強奸,但如果被暴菊的是你的親哥哥,那就不一樣了。

我在廚房里做飯。我讓蘭大寶站在我身邊,讓他給我唱歌。我在菜場買了幾個已經(jīng)下市的土豆,為這個和賣土豆的小販吵了一架。當然我沒有饒過他,離開的時候多抓了一個土豆。我給蘭大寶做他喜歡的土豆燒雞架骨,上周買的一只雞架骨,我們還能吃兩次。

至于她,她最好坐在屋里別動,免得又做錯了什么,那樣我們就得再做錯一些什么了。

不要一點點,我要非常多;

父母都愛我,作業(yè)都及格;

鼻頭沒粉刺,鄰桌是大帥哥;

做錯事情沒人說,想去天堂能搭上車。

我寫的歌。蘭大寶唱得不錯。他本來就不錯,如果“他”和“她”懷他的時候小心一點的話。

“你沒有夸獎我。”蘭大寶不高興。

“親,別那么沒出息。難道你不是天下最棒的靚仔?你敢懷疑你不是?不怕我不高興?”我覺得我可以多放一些油,地溝油吃不死人,“下次不許再去罐頭屋,誰夸你聰明你也別去。”

“你沒有夸獎我。”蘭大寶很犟。

“我真的不高興了。我剛才對你說的話你記住了沒有?現(xiàn)在讓我來懲罰你這個垃圾寶貝。”

我放下油瓶,用沾滿油垢的手捧住蘭大寶像一只烤紅薯的臉,狠狠地搖晃他,直到把他搖得暈頭轉(zhuǎn)向。

“天上會不會掉下一個人,那個人是我?”蘭大寶受到鼓勵,很興奮。他搖晃了一下,努力保持住平衡,不肯放棄地繼續(xù)問他的天才問題。

“等著,掉下來了我再告訴你。”鍋燙了,我們都餓了。

“他們說,我是靚仔。那個人就是我。”蘭大寶非常固執(zhí),他往我身邊湊,希望我像媽媽一樣摟住他。

“去把眼鏡戴上,戴那只黑框的。我要下鍋炒菜了,你必須戴上黑框的我才能把菜炒熟。”我把蘭大寶從灶臺邊推開,我有的是辦法對付天才,我才不會崩潰呢。

合唱團的小鳥們矜持地從指揮辦公室門外魚貫而過,我看到朱星兒向我投來同情的眼神,好像看著一只折翼的同伴。真讓人受不了。

我站在指揮辦公室里,左漸將站在我的對面。我知道,有些事情你想擺脫,可就是不可能。難道人們就這么迫切地需要我這種命運的弱者來做他們衡量善意擁有量的天平嗎?

你猜對了,歧視和流感病毒一樣,如今有了進化后的變種。不是拋棄,是關(guān)懷。就是說,你要是不幸做了這個社會的底層人,你就中了頭彩,任何時候都擺脫不了不恰當、讓你不舒服,因此你決定不需要并且厭惡、但又怎么都甩不掉的關(guān)懷。

“我沒打算百鳥齊鳴,我不做你的和弦基礎(chǔ),我不參加合唱團。”我毫不領(lǐng)情地看著他說。

“暫時你還參加不了。”左漸將一點兒也沒有照顧我的面子,面無表情地說,“我說的是演出。我們先試試你在外聲部能干點兒什么。也許我們能試著調(diào)整一下伴唱聲部,替你在那里找個位置。也許行,但很難說,我盡量把期望值降到可以容忍的程度。”

“我現(xiàn)在可以回教室了嗎?我的作業(yè)還沒交。”我不想在裝腔作勢的合唱團指揮辦公室里繼續(xù)接受污辱。我打算離開這里,如果他不在我走出辦公室的時候拽著我的小辮把我拖回來的話。

“記住,別搶著發(fā)聲,先訓練你的內(nèi)心聽覺。”他好像沒有聽到我在說什么,皺著眉頭,心不在焉地看著窗外什么地方,沿著自己的思路說,然后轉(zhuǎn)回頭來,“我們今天學習新的八小節(jié),結(jié)束的時候會復習上周教的內(nèi)容。注意你身邊人的嘴型,注意她們對發(fā)聲器官的使用,注意她們對調(diào)式的把握。如果膽子不夠大——這好像不是你——頭一個星期,你用耳朵。你可以試試閉上眼睛,仔細聽。”

我笑了一下,我想到了周星馳。百合合唱團是女子合唱團,團員全是女生,沒有帥哥,我不會閉上眼睛。但他沒笑,根本不管我在想什么。

“我們練習的這個曲子是一個非洲音樂家寫的,他和那些角馬、獵豹、大象一樣,從沒走出過肯尼亞草原。”他又轉(zhuǎn)過頭去朝窗外看了一眼,我也朝那里看了一眼。那里什么也沒有。

“試試你能不能聽見它們。”他收回視線,猶豫了一下,“閉上你的眼睛,讓心慢下來,注意聽,”他停了一會兒說,“再聽,”他說,“繼續(xù)聽。在你全部放松,感覺不到身體存在的時候,慢慢啟開你的嘴,看看會發(fā)生什么事情。”

我瞪大了眼睛,該死的。我覺得左胸的某個地方像是被什么擊中了,咯噔了一下。我盯著他,他卻轉(zhuǎn)過身去,走回到桌邊去拿起振動著的手機。這個不要臉的俗人。

朱星兒為我的加盟欣喜若狂,她在我走進練聲房別人沒留意的時候伸過手,偷偷捏了我一下。合唱團的小鳥們在鼓掌。我快速地看了一下左漸將。

“她們在歡迎新成員。”他看著我,用平靜的口氣說。然后他轉(zhuǎn)過身去,走到練聲房的中央。那里有一把孤獨的掉了漆皮的破椅子。

“你們都知道了,這是一支風格化的曲子,一首來自非洲大草原的歌曲。沒有人比非洲人知道大自然的神秘力量。”他扶著椅子的靠背,顯得弱不禁風,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掩飾住兩聲輕咳,手揣回褲兜里,“你們會發(fā)現(xiàn),在使用自己的聲音時,它會發(fā)生奇妙的變化,幾個聲部互為照應(yīng),整首歌會產(chǎn)生無限關(guān)聯(lián)。”他有一張過于冷靜的灰暗的臉,但他的手勢卻是夸飾的。“我要你們注意象聲詞,動物警覺的聲音、植物生長的聲音、陽光穿過溪流的聲音、雨水和風聲。我要你們記住一個詞,掙扎。設(shè)想一下,歌唱的不是你,是你的心臟。”他根本沒有什么心臟,他在向他的團員們?nèi)鰦桑霸陂_始練習之前順便說一句,今天沒有巧克力。這個月花銷太大,我的贊助人已經(jīng)生氣了,她威脅要斷掉我的干糧,也就是香煙。你們知道,這是我唯一保留的壞習慣。”他真的在撒嬌,他甚至因此向他的小鳥們眨了眨他有些虛腫的單眼皮,“所以,練習完了以后,請你們心無旁騖地離開,別用你們埋怨的眼光看著我,那樣我會受不了。現(xiàn)在,我們可以開始了。”

小鳥們開心地笑了。練聲房里蕩漾過一陣風。肯尼亞大草原的味道撲面而來。我像一頭走錯了家門的傻兔子,不知道該往什么地方去。他就像一個巫師,而那天的我始終沒有張開過自己的嘴。

左漸將在指揮辦公室里等著我。

“乖乖,他會下你的線。他干這種事的時候眼睛眨都不會眨一下,你得忍住疼,親。”朱星兒離開的時候為我擔心。

我不在乎。有什么,不就是讓他弄到練聲房里當著他的團員們奚落了一番嗎?誰叫我先奚落過他那顆脆弱的心臟。做了就得認,這個規(guī)則我早就接受了,能承受。

“我替你說了吧,我不是這塊料,我做不到點綴和填充,我連稍弱的音量和退讓的音色都做不到,還有比這個更糟糕的嗎?”我走進指揮辦公室的時候泰然自若。我站在他面前。我故意站得離他很近,近到他坐在那里必須抬起腦袋來看著我,“用不著對我說抱歉。幸虧你的贊助人攔著沒讓你繼續(xù)買巧克力哄你的小鳥們,那樣你又會多付一顆巧克力的錢。我這就走。”

說完那番話以后,我并沒有離開。也許我應(yīng)該離開,這樣做沒有什么意思。

他看著我,有些吃驚,或者不是,是我沒有看懂他。他把桌上的一堆亂糟糟的譜子扒拉了一下,拿起其中的一份看了一眼,又放下,抬頭看著我。

“你酷愛音樂。”他說,“通俗的說法就是這樣。所以你選擇到一所以音樂教學為特長的學校勤工助學。”他微微仰著他的頭,“別不承認你沒有選擇過,社區(qū)為你聯(lián)系的第一所學校不是百合中學,第二所也不是,是你自己提出要進這所學校。別想著去問是誰告訴了我這些事情,我不會說是你的班主任告訴我的——因為我對你感興趣,我逼她告訴我的。”

我樂了。他比資料上的演出照顯老,也比資料上的那個著名歌手可愛。我收集資料時漏掉了什么?我開始哼歌,我才不在乎別人怎么評價我。我的事情全學校都知道,但我沒有樂多久。

“遺憾繼續(xù)存在。”他根本不打算聽我哼什么,繼續(xù)說,“你的確沒有歌唱天賦,甚至很糟糕。但你不承認,一直幻想有一天能站到深圳大劇院的舞臺上去。你一方面故意掩飾你對音樂的渴望,一方面卻不敢真正走近它。這沒什么,只要不走火入魔,你完全可以成為合唱團中的一員,在節(jié)奏性伴唱部或者裝飾性助唱聲部發(fā)揮你毫無修飾的音色。合唱團的姑娘們中,有誰最終能走上大劇院舞臺,至今我沒看出來。以我的標準,她們都沒有天賦。可她們的歌聲是真實的,和鳥兒傳達出的聲音一樣地真實,真實到每一次我都得控制住自己走過去擁抱她們的沖動。”他突然停下來,看著我,“你剛才說什么?什么離開?”

“你沒打算讓我走?”我愣在那里。我覺得我不該口吃。我覺得他太混賬了。我就沒見過這么混賬的音樂家。當然,在他之前,我也沒有近距離見過任何活體音樂家。

“誰告訴你我要你離開?”他露出困惑的神色。

“因為,因為我唱得很糟糕。”我口吃得越來越厲害。

“你唱了?”他感到不解,“我就沒聽見你的聲音。你根本就沒有張過嘴。整個練聲階段和復習階段你都在看著我,眼神渙散,毫無主張。如果不算上你把前排團員的辮子打成結(jié)這件事情,你幾乎什么事也沒做。”他停下來,臉上露出疲倦的神色,看上去不想再和我說下去,“好了,我脖子仰累了,現(xiàn)在說另外一件事情吧。你有一件樂器,我沒說錯吧?”

“尼瑪,哪個蕾絲邊說的?”我跳起來,有一種被人出賣的感覺。

“誰是蕾絲邊?”他愣住。

“你不認識。就是那種裝清純、裝無辜、喜歡害羞、喜歡穿粉色裝、把膚淺的男人搞得痛不欲生、順便也搞拉拉的婊子。”

“口膠糖是我的時代,你們這個時代用什么去掉嘴里的臭味,我提不出什么建議。”他面無表情地說,“簡單回答,有,還是沒有?”

我去,那把丑陋的、讓人笑掉大牙的、被我藏在床下的二胡?別臊我了,打死我也不會說。

“想知道怎么跟上你的同伴,不被他們落下嗎?”他用手去尋找椅背,像是想要坐下去,“聽好了,每天早上起來,對著你的小鏡子——如果沒有鏡子,可以用窗戶玻璃代替——站到它面前,看著那上面的你,由衷地說,你不是最糟糕的,如果你不想糟糕的話。然后,給自己一個微笑。”

“我可以試試。”我忍俊不禁。我又開始哼歌了,“我可以理解成這是你私下給我上的小課嗎?”

“我沒有向你索要小費的意思。”他從靠背椅邊走開,用拳頭頂住后背,好像又害腰疼了。我知道那不是。我知道是什么,但我不會再提到它。

“你說得對,我的確被開除了。不是交響樂團,他們沒有開除我,他們才舍不得開除我這樣的天才。是音樂。”他站下,回過頭來,目光平靜地落在我臉上,“你沒有走近它,或者說,還沒有。我走近了,得到了它,成了它寵愛的孩子,可我很快就會失去它。已經(jīng)在失去了,接下來是永遠失去。”他臉上露出沮喪的神色,“真不知道我倆誰的生活更糟。”

“說說你的事。”我來興趣了。我想看看我的資料中還漏掉了什么,為這個,我愿意原諒他提到我糟糕的生活。我覺得我們扯平了。

“算了。”他猶豫了一下,揮了揮手說。有一剎那,我覺得我看到了軟弱,他的軟弱。我覺得這不可能。“下次合唱團活動的時候把你的二胡帶來。順便說一句,樂器演奏方面我是高手。你也可以叫我老手,老家伙,隨便什么都行。你在心里就這么叫我吧?我不知道除了空氣,還有什么不能作為樂器。也許空氣也值得試試。”他再度把目光安靜地落在我臉上的時候,那里什么也沒有,“蘭小柯同學,看見有人出丑我會很高興,但看見有人使用他的音樂權(quán)利,我會更高興。”

這就是左漸將給我上的第一堂課,這個賣萌的老家伙。

我踏著骯臟的滑板在陽光下前進。我哼著歌。其實那不是歌,只是我隨便哼的一段曲子。我就有這個本事,能隨便哼一些曲子。也許我不是鳳凰木,但我可以是火焰木、人面子或者大葉紫檀。深圳的植物不止一種,地球上的植物更多,憑什么我就不能開放,這就是我離開合唱團指揮辦公室時的想法。

美達和朱星兒在農(nóng)林路等我。我去的時候朱星兒正在給美達看肚臍上的貼秀,這個從不穿內(nèi)衣的干物女。這次她換了一只令人惡心的巨鉗蝎子。我不明白她為什么不改改對無脊椎動物的嗜好。她完全可以試試抹香鯨。

“沒想到,你倆都墜落了,悲哀。”美達說。她說的是我步朱星兒的后塵去百合合唱團的事。

“我們有免費巧克力。”朱星兒放下衣裳掩住肚臍說。

“再說,帥哥看膩了,我改口味了。”我說。

“倒也是,一個過氣的老帥哥,沒什么可看的。”美達欣慰了,“你們聽說沒有,左漸將的女朋友是‘流星’芭蕾舞團的演員,一個超級美人兒。她追了他六年,追一個老頭兒,把青春都搭進去了,可這個老頭兒就是不娶她。挺可憐的。”

“可憐你妹。”我脫口而出。

“你罵誰?”美達問。

“罵你。”我說,“左漸將那么老,還有心臟病,誰肯跟他?她只不過是他的贊助人,照顧他的生活。”

“可我們都管她叫夫人。前兩屆的學姐都這么叫。”朱星兒說。

“拜托,吳冰是皇冠上寶石似的人兒,身后跟著上百個腦殘富二代,看誰一眼那個人就得跪下去。她只是同情左漸將。再說,左漸將離過婚,誰肯嫁給一臺報了廢的二手老爺車?”我說。

“也是。”美達同意,“混了這么多年,連套房子都沒混上,還住出租屋,要我也不干。”

接下來美達建議去奶茶坊泡一會兒。我沒同意。我想抽豪煙、喝豪酒、文身、去小眾電影廳泡萌男,可兜里沒錢,也不想免費享用珍珠果口味的奶茶。其實不是這個,是“流星”芭蕾舞團臺柱子的事。我以為只有我知道,現(xiàn)在連美達都知道了。看來明星沒有什么好事,過不過氣都有緋聞跟著。

“你們覺得,我要是自殺了,我媽會不會嚇一跳?”美達征求我們的意見。

“我暈了個去,有難度。你得把自己弄得很糟糕才行。”朱星兒內(nèi)行地說。

“我不想動刀子,那樣太臟了。跳樓怎么樣?”美達問。

“你去迪拜塔。”我建議。其實我的意思是,我希望話題回到“流星”芭蕾舞團的臺柱子上去。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趕不走這個念頭。

“我真瘦成這樣?”美達欣喜若狂。

“才怪。別學你媽,除了打肉毒素不知道怎么活。”我惡毒地說。

“誰叫我是女生。我得把一半精力用在怎么讓自己漂亮上,另一半用來對付我爸。”美達憤憤不平。

“你拿什么對付初升高預考?”朱星兒朝我看了一眼,暗中幫我一起下藥。

“發(fā)揮余熱唄。”我幸災(zāi)樂禍地支招。我就是這么聰明。

“別提這個。你們誰替我殺掉黃鶯大媽,我把周杰倫的簽名照送給她。”美達果然上當。

“周董老了。再說,你自己怎么不去?”我說。

“我沒時間。”美達猶豫了一下說。

我和朱星兒哈哈大笑。頭頂上什么地方傳來關(guān)窗戶的聲音。

美達不是我的朋友。我在班上有兩個重要伙伴,朱星兒和美達。朱星兒是我的死黨,美達是我的死敵。美達是學校一霸,成績超好,特長超多,會做人,人脈廣,當然她不打架,所以才有被我揍的潛質(zhì)。她凡事都爭著當中心,沒見過她這么傲慢帶愚蠢的女生。我一到學校她就相中了我。還有誰和我一樣像一株孱弱又遇久旱的幼苗,接受著那么多甘霖的關(guān)懷?我是公民社會里自然的中心,這讓美達感到不愉快,但她拿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是和美達在生理課上結(jié)為戰(zhàn)略盟友的。那堂課的內(nèi)容是如何預防艾滋病,這堂課的內(nèi)容激怒了我。“他”沒有艾滋病,“他”從不用針頭注射。我是說我爸。上課的老師是外請的,渾身洋溢著公共知識分子天性中的激動。他讓我別講話。我的確在他一臉興奮滔滔不絕地講解如何規(guī)避濫交行為和獨自夜出時應(yīng)該隨身攜帶安全套的時候和朱星兒偷偷討論別的事。

“我說總比你說好。”我說。

“為什么?”這就是非職業(yè)教師的軟肋。如今的職業(yè)教師絕不會問學生這個。

“你說的是廢話。你當我們是腐女,夜里誰不在家待著狗一樣地吐著舌頭做作業(yè)?你讀書的時候,你爹媽會放你夜里出門激情四射?不是廢話是什么?”我的反駁引來了哄堂大笑。

他弄不懂什么是腐女和激情四射,生氣,說沒見過我這樣的學生。他請我站起來,出去,立刻。

“穿上你的雨衣,沒看到你是和女生在說話嗎,不知道唾沫也傳染呀?”美達出手了。她氣憤地大聲指責那位公共知識分子。

美達一劍封喉,幫我干掉了外請教師。她讓我臣服于她。我不干。我能臣服誰?

今天是個好日子,裕仁天皇宣布投降,我們一家辦妥了居住證。當然,裕仁宣布投降是幾十年前的事,而且不是我投下的“小兄弟”,但這又有什么,只要身份能夠確認,誰投降我都歡迎。

我為蘭大寶炒了雞蛋飯。我讓他在雞蛋飯炒好之前不要摳墻皮。房東來收租子的時候已經(jīng)罵過好幾次了,我們出不起更多的房租,只能仰人鼻息。他可以唱我教給他的那些歌,這符合這座城市的文化主張。蘭大寶今天不想唱歌,他很苦惱,有很多問題要和我探討。

“有時候眼睛睜開天亮了,有時候眼睛睜開天沒亮。”

“睜早了天就沒亮。”

“他們說我不能找女朋友。”

“他們放屁!”

“為什么我不能找女朋友?”

“讓他們說,你等著,女朋友會來找你。”

“要等多久?”

“耐心點垃圾寶貝,你漂亮的女朋友正在路上。”

“她比你漂亮嗎?”

“我保證,比我漂亮一百倍。”

“我可不可以當爸爸?我要是當了爸爸,就可以把爸爸當兒子領(lǐng)回家來,我們就在一起了。”

“這你得和他商量。”

“她”去戒毒所了,去看“他”,也許很晚才能回來。他們會抱頭痛哭,從頭哭到尾,花掉所有會面的時間。

我把香噴噴的雞蛋飯墊在毛巾上,讓蘭大寶坐在門口吃。我還有很多的事情要做。我把蘭大寶被大便弄臟的褲子泡進盆里,倒上洗衣粉。我從床下拖出我的箱子,拿出一本剪貼本翻了翻,再一次瀏覽了“流星”芭蕾舞團的那一檔內(nèi)容。我把箱子鎖好,爬到床下去取出二胡。我拉斷了一根胡弦,又拉斷一根,在蛇皮琴箱上戳了兩個窟窿,對此非常滿意。我和“她”不一樣,我沒有時間哭泣。

“她”回來了,眼圈紅紅的,在門口呆若木雞地站著,然后進了廚房。廚房里黑,她準是在戒毒所里沒哭夠,一個人在那里繼續(xù)流淚。我最恨她這個。

不過很快就知道,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樣。她回來晚,是去找工作,結(jié)果讓人給趕了出來。她把人家給她的表填錯了好幾份,然后驚慌失措地打聽老板有什么愛好。

“你不能這樣,不能到任何地方都向人家打聽老板有什么愛好。他愛好游艇,你知道什么叫游艇嗎?他想請代孕女生八個兒子,你挨得上嗎?”我老練地教導她,“你不需要知道老板有什么愛好,你甚至都不會記住老板長得什么樣,那沒用。你得推銷自己。”

“我推銷了,他們不要。”她張皇無措地說。

“那就不斷推銷,告訴他們你能做到。”我說。

“別說了,我做不到。”她害怕地揪自己的頭發(fā)。

“那你要我和大寶怎么辦?”我朝她喊,“大寶是你永遠的孩子,我還沒成人,如果你不能改掉我的出生日期,我就只能接受未成年人這個事實!”

“寶貝,我會努力。我還會找到一份工作,好工作,我保證。”她更加慌張了。

“別叫我寶貝,我不是誰的寶貝!它在哪兒?你說的那份好工作在哪兒?你準備什么時候再把它砸掉?”我怒氣沖天地說。

她逃離廚房,躲進房間,我們一家三口挺尸的地方。我沖進去。

“天哪!”她說。

“沒有天!”我說。

“他爸!”她說。

“他在戒毒所,你剛?cè)タ催^他。他問過你嗎?問過大寶和我嗎?問過一句家里的事嗎?”我不依不饒地問。

“我愛你爸爸。”她乞求地朝我露出和解的眼神,希望我放過她。

“以前是。”我偏不,誰放過我了?

“我還愛他。”她固執(zhí)極了,這一點她像我媽。

“在他丟下你不管,丟下他的兩個孩子不管,拿走家里最后一件值錢的東西,一聲不吭地溜掉去買他的天堂通行證之后?”我冷笑道。我知道我有多惡毒。換了你來試試。

晚上還是我做飯。也可以不吃,除非我準備餓死,也打算把她和蘭大寶餓死。洗完蘭大寶的臟褲子以后,我沒有心思再溫習功課。我憑什么不可以夜里出門并且不帶上任何被稱作套子的東西?這真不是我打算過的生活。

那天晚上我沒吃飯,用這種辦法來懲罰自己。我很餓,但我該被懲罰。即使她沒說我也知道,她回來之前在外面徘徊了很長時間。因為沒有找到用工單位,她不敢回來見我和大寶。不是沒臉見,是不敢見。一個不敢見自己兒女的媽媽。

蘭大寶呢,蘭大寶在哪兒?我一想到蘭大寶就嚇壞了,從床上跳起來。蘭大寶不在家里。他該不是去海邊等他漂亮的女朋友來找他了吧?

我理也沒理一直在黑暗中怯怯地打量我的她,沖出屋去。我在黑暗中踩上了一只流浪貓,它慘叫了一聲從我身邊躥走。這座城市到處都是流浪貓,但我得把蘭大寶找回來。

左漸將沒有追問二胡的事,這讓我有些后悔。它本來在床下藏得好好的。他怎么不看看它慘無人道的尸體?那可是我從湘西帶出來的唯一的私人物品,在火車上我還為它打了一架,為此永遠失去了一顆牙齒。他真應(yīng)該看看一樣東西被人關(guān)注會落到什么樣的下場。

左漸將讓我留下,在每次合唱團活動結(jié)束以后。“我和校務(wù)辦聯(lián)系了,你可以幫我復印譜子,練聲房的保潔也算你的積分。”他面無表情地說。這個快要報廢掉的老家伙。

我知道我沒戲。我在伴唱部就像一粒耗子屎,所有的人都恨不能躲我遠一點。第一指揮助理已經(jīng)含蓄地說過某些人的僵硬表現(xiàn),跟不上主旋律什么的,反正是一些毫無希望的話。等著吧,要不了多久,她會私下找我談話,把我拖進雜物間,沒頭沒腦地吼我一頓,然后讓我去找他,自己了斷自己。

沒關(guān)系,姐干什么都行,給姐錢就行,做殺手都行。只要不使用太復雜的手段,殺人姐也干。

“你哼的是什么?”他問我。他終于注意到我的天賦了。

“沒什么。”我拉著拖把在練聲房里到處走,把凳子踢得震耳欲聾。

“我不熟悉這個旋律。”他躲開氣勢洶洶的我,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譜子。

“我沒告訴任何人。”我把水灑出花樣,開始賣力地拖地。

“明白了,是你自己譜的曲子。”他點頭,好像他什么都知道。

“對,是我自己。不是譜,是生。”

他認真地看了我一會兒。他看人總是很認真。

“我生的。我是它的媽媽,我可以生下它。”我為自己證明。我一點也不覺得不懂樂理知識值得臉紅。

他笑了,嘴角拉得很開,這讓他變得年輕了一些。這是他在我面前第一次笑。但他不應(yīng)該在我打掃練聲房的時候還坐在練聲房中央那把破椅子上,這不禮貌。

“你感到臉上疼嗎?”我賣力地拖著地板。干活我總是很賣力。

“為什么?”他一邊在譜子上記錄著什么,心不在焉地應(yīng)付我。

“女生們看你的時候,你有沒有覺得,臉上有火辣辣的感覺?”我說。

“這么嚴重?”他抬頭吃驚地看我。

“賣萌唄,現(xiàn)在的女生就吃這一套。”我嘲笑他。

“我見識過你這樣的。”他收去臉上的笑容,目光掃過我的臉。

“但你還是沒有把我攆出合唱團。”我停下來歇口氣,叉著腰說,“別看著我,我沒打算請你吃哈根達斯。本童鞋沒錢。”

“我也沒有。我得把錢留著看病,醫(yī)保不夠我折騰的。”他平靜地說,然后低下頭繼續(xù)記他的譜子,但很快他又把頭抬起來,“我警告你,別做出毀壞音樂的事情。毀滅更不行。”

“說話說明白。”

“你的那把二胡,它一點錯都沒有,不該做你不良心理的犧牲品。而且,”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你自己知道,你比任何人都愛它,愛音樂。”

“有什么了不起。”我愣了一下,有些心虛。我覺得地拖得不干凈,還得再來一遍。

我還是覺得有什么事情不對。他的臉色蒼白得嚇人。他不是帥哥,他已經(jīng)很老了,但他也沒有必要把自己弄得這么嚇人吧。

他蜷縮起身子,捏著筆的那只手捏成拳頭。我問他是不是要我去給他找校醫(yī)。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問我都聽說了一些什么。

關(guān)于他的事還能有什么,CCTV青年歌手大賽一等獎,嶺南十大青年歌手,這座城市的當紅歌手,不就是這些?他的確紅過,或者說曾經(jīng)紅過,但我不會告訴他,蘭小柯同學像一個腦殘追星族,發(fā)狂地追蹤過他的足跡,收集過他所有的演出曲目。我也不會告訴他,因為他和蘭小柯同學一樣,也是從大山里走出來的孩子,也有一個拋棄了他的父親,他是蘭小柯同學的榜樣。蘭小柯同學愿意和他說話,被他注意。

我低著頭狠狠地拖地板,緊咬牙關(guān),不再說什么。今天我不想和誰吵架。

品牌:人民文學出版社
上架時間:2021-03-04 10:25:40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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