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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80評論第1章 緣起元宵
宮錦瀾在廊下不緊不慢地擺弄著一盆牡丹。紫色錦袍玉帶束腰,梁冠下是一張保養(yǎng)得宜的俊顏,雖年過四旬,依舊頎長挺拔,風(fēng)流倜儻,舉手投足更是帶著一味成熟儒雅的瀟灑。
宮夫人向青舒儀態(tài)萬方地閑偎在美人榻上,一雙秋波水汪汪地看著自家夫君,心里暗暗得意自己當(dāng)年的眼光。
慶豐三年金殿折桂的狀元郎,才華橫溢不說,運氣還出奇得好,入仕之后一路青云,年紀(jì)輕輕便官至禮部尚書。
這尚且不是宮夫人最得意的事,更得意的是,她不禁嫁了個如意郎君,還生了個人稱京城第一美人的女兒。連她自己都覺得上天有點太厚待她。但即便如此,她覺得她還不能算是這世上最令人羨慕的女人,因為還有個女人,福氣好得簡直令人嫉妒。
這個女人,就是皇后獨孤翎。后宮三千佳麗,她居然是宣文帝唯一的女人!
一個男人若是沒有機會倒也罷了,若是沒有能力倒也罷了,但宣文帝身為天下最有權(quán)勢的男人,擁有天下最豐厚的女性資源,居然只守著一個女人。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作為一個自認為很了解男人的女人,宮夫人百思不得其解。若說這獨孤皇后傾國傾城倒了罷了,但宮夫人覺得她長得還不如自己美艷。若說獨孤皇后才高八斗也好,但也從未聽說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她有拿得出手的一項。
莫非是床笫之間……
作為一名正派高貴的誥命夫人,她覺得自己不該低俗地往那里猜測,但除了這個她實在是找不出別的什么理由。
宮夫人好奇地托腮,百思不得其解。
一直嘰嘰喳喳的夫人突然沒了動靜,宮錦瀾有點奇怪,一回頭便看見自家夫人眸色迷離,也不知在胡思亂想些什么,于是便走上前去問道:“今日安國公夫人來此,有何貴干?”
安國公府是宮夫人的娘家,老安國公去世之后,長子向千重承了爵位,妻子韓氏便成了安國公夫人。這位韓氏夫人生于世家,最是恪守禮儀,做事一板一眼,循規(guī)蹈矩,和自由散漫的宮夫人很不合拍,所以來往不多。今日聽說她突然來訪,宮錦瀾暗暗有些納罕。
宮夫人回過神來,撇了撇櫻桃小口,“自然是有求于我。”
宮錦瀾越發(fā)奇怪,“她求你何事?”
“想讓卿兒去替婉玉定下一門親事。”向婉玉是韓氏的獨女,只比宮卿大一個月。
宮錦瀾一聽便皺眉,“這如何使得?”
“夫君勿急,且聽我細說。”宮夫人嫣然一笑,不急不緩道:“嫂嫂想和趙國夫人結(jié)親,兩人私交甚好,趙國夫人也頗有此意,只是那小侯爺卻不肯答應(yīng)。嫂嫂托人輾轉(zhuǎn)打聽,原來小侯爺不知聽誰說的,說婉玉學(xué)識淺薄,性子嬌氣。嫂嫂便想讓卿兒幫個忙。”
趙國夫人是獨孤后的姐姐,因獨孤后的父親定遠侯無子,獨孤后便將趙國夫人的第二子薛鐸更名為獨孤鐸,承襲父親的爵位。
“這種事怎么幫忙?”宮錦瀾暗道,獨孤鐸還倒真是個謹(jǐn)慎的人,打探的這般細致。養(yǎng)在深閨的國公小姐真實性情如何,大約只有府里貼身的幾個丫鬟才能知曉。
“今日元宵節(jié),聽說侯爺和幾個好友在挽霞樓上相聚。嫂嫂想讓卿兒去樓下猜燈謎,好叫那小侯爺瞧瞧,婉玉并非才疏學(xué)淺,見識淺薄。”
京城最繁華的長安大街上酒樓甚多,平素相互競爭的厲害,到了元宵這日,更是各自使出渾身解數(shù)招攬顧客。挽霞樓別出心裁,每年的元宵節(jié)便在門口掛上百道燈謎,若是有人解出五十道燈謎,便可進二樓雅間,免費享用一桌酒宴。數(shù)年來,這便成了長安街元宵節(jié)的一道夜景。
宮錦瀾道:“卿兒聰慧機敏,燈謎自然難不倒她。不過,就算帶著面具,小侯爺又怎會把卿兒當(dāng)成婉玉?”
宮夫人得意笑了,“讓卿兒帶著向大柱同去啊。”
宮錦瀾哦了一聲,心道韓氏看上去刻板正統(tǒng),原來也頗有些心眼,竟能想出這李代桃僵,瞞天過海之計。
安公府的管家向大柱,是京城的一個名人。他是宮夫人的父親當(dāng)年征討西域時帶回來的一個胡人,棕目卷發(fā)不說,身高異乎常人,尋常人只到他的肩頭。京中許多人都認得他,有他跟著,眾人自然以為帶著面具的宮卿就是他家小姐向婉玉。
做事一向謹(jǐn)慎嚴(yán)謹(jǐn)?shù)膶m錦瀾道:“翌日若是小侯爺知曉真相,定會說你和安國公夫人一起欺騙他。此事還是不要摻和的好。”
宮夫人不以為然:“嫂嫂從未求過我,難得開口我怎好拒絕?再說,我們可沒說猜燈謎的是婉玉,是讓小侯爺自己認為那是婉玉,這怎么能叫欺騙?”
這不叫欺騙?宮錦瀾搖了搖頭,對女人的邏輯深感無法理解。
夜色還未降臨,長安街上已是人聲鼎沸,萬人空巷。
春節(jié)之后,連著上元節(jié),中和節(jié),花朝節(jié)和上巳節(jié),個個熱鬧,其中以元宵節(jié)最盛,連著三日不禁夜,舉城歡慶,百姓傾巢而出,游街看燈,徹夜玩樂。
街上人流熙攘,幾乎人人都帶著面具,這各式各樣的面具,也成了元宵節(jié)的一大勝景。
窮人家通常就在攤鋪上買個便宜的面具應(yīng)景,而富貴人家則要別出心裁,一個面具耗費千金也是常事,花重金請丹青圣手描畫面具圖案,再請工匠在面具上鑲金嵌玉,配上珍寶琉璃,力求精美華麗,與眾不同,在上元節(jié)之夜引流潮流。
宮夫人精心準(zhǔn)備了兩張面具,一張芙蓉出水,一張國色天香,皆是請了京中名手畫師精心描畫,再送到繡坊將花瓣一朵朵用細金線勾邊點蕊。華燈之下,面具上的花朵栩栩如生,如盛開在朝陽之下,流光溢彩,美不勝收。
暮色初起,宮夫人便帶著宮卿坐上轎子,徑直到了京城最繁華的長安街。
這里已是人流如潮,摩肩擦踵,全京城的人仿佛都匯集于此。彩燈明燭,火樹銀花的一副盛世繁華,只逼得星光暗淡,明月寂寥。
宮夫人在長安街口的平安橋上下了轎,帶著宮卿和侍女下人隨著人流步行到了街中的登月樓。二樓的雅間里,韓氏和向婉玉已經(jīng)早來了。
向大柱守候在雅間的門口,他人如其名,如同一根大粗柱子。宮卿從小常去外公家,看得慣了,也不覺得突兀可怕。
進了雅間,韓氏起身相迎,對宮夫人母女十分熱情。
向婉玉對宮卿福了一福,表情有點不大自然。
宮卿笑著回了禮,心知這位表姐,此刻心里必定是煮著一鍋酸醋。
這個忙不幫,她會埋怨,但是幫了也不會落好,她不僅會嫉恨自己比她聰明,更會認為自己答應(yīng)幫忙是在顯擺。
根據(jù)可靠情報,獨孤鐸今夜帶著一張神農(nóng)面具,已經(jīng)進了挽霞樓二樓的第四個雅間。所以,韓氏見到宮卿便直奔主題:“我已經(jīng)吩咐大柱,叫他剛好站在小侯爺?shù)拇跋拢皖^便能看見你們。”說著,她遞過來一張精美絕倫的面具,笑道:“這是婉玉的面具,一切都拜托給外甥女了。”
“舅母客氣,卿兒自當(dāng)盡力。”宮卿接過面具,一看便是價值不菲。上面畫的是喜上眉梢圖案,畫面精美絕妙不說,那梅花用紅寶石綴成,中間的梅蕊更是用了一根根長短不一的金絲。而喜鵲身上的羽毛用的是修剪過的孔雀尾羽。看來,舅母的確是很費了一番心思。
向婉玉對身后的侍女道:“青華,去給小姐帶上面具。”
青華雙手捧起面具,將絲帶小心翼翼地系在宮卿的腦后。
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宮卿帶著青華藍月出了房間。向大柱也帶著兩個家丁緊跟其后下了登月樓。
一行人走在人潮之中,棕目卷發(fā),高人一頭的向大柱格外醒目,回頭率幾乎百分之百。
兩個店小二站在挽霞樓前,正在盛情招攬客人。
樓前的飛檐之下,掛滿了形式各異的花燈,流光溢彩,花樣繁多。眾人圍在燈謎前觀看思忖,議論紛紛。
“挽霞樓的燈謎是一年比一年更加難猜了。”
“燈謎若是容易猜,晚上這挽霞樓還不要擠破?”
猜燈謎乃是挽霞樓吸引顧客的一個噱頭,本意是想引人注意,并不想讓人都能輕易猜得出來,于是那燈謎就只寫了謎題,并不提示是打一物還是打一字,的確是讓人有些無從著手的感覺。
而觀燈的看客也并不是真心想要猜中了五十道燈謎便進去吃一頓免費大餐,猜得出來便小小自得,猜不出來便瀟灑離去。于是挽霞樓前雖然熙熙攘攘,卻不擁擠,看客如流水一般,來了又去,去了又來。
一位蒙著面具的女子款款走到燈謎前,她穿著一襲飄逸輕靈的粉色柔紗長裙,腰間系了一條橘紅色亮緞腰帶,幾朵白梅點綴其上,襯得她纖腰一束,極是溫婉明麗。
“踏花歸來蝶繞膝,這是香附。”
“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這是生地。”
“零落成泥碾作塵,這是沉香粉。”
女子一口氣解了三道燈謎,連個停頓都沒有,竟如念書一般順暢,聲音又極是悅耳動聽,溫柔婉轉(zhuǎn),如乳鶯出谷,眾人紛紛側(cè)目看去。
兩個店小二高聲驚嘆,“哎呀,小姐高才,居然都答對了。”
身后立刻有人恍然道:“原來都是中藥材,怪不得我們猜不出來。”
“咱們又不是大夫,哪里想的到這些。”
“我家小姐學(xué)識淵博。”站在宮卿身后的向大柱立刻得意地喊了一嗓子。他嗓門粗獷高亢,“小姐”兩個字又故意喊得格外響亮。于是,二樓雅間的人,便看了下來。
位置最好的這一間,室內(nèi)溫暖如春,臨窗一張八仙桌,坐著三個人:
定遠侯府的侯爺獨孤鐸,禁衛(wèi)左衛(wèi)將軍岳磊,睿王慕昭律。
樓下的驚嘆聲引得臨窗的慕昭律看了一眼窗下,入目便是向大柱高大魁偉,極富“異國風(fēng)情”的醒目身影。他忍不住勾唇一笑:“薛二,那不是你丈人家的管家么?”
“噗”的一聲,獨孤鐸口中的酒噴了出來。
坐在窗邊的岳磊立刻善解人意地站了起來,笑嘻嘻道:“換個座看著方便。那位解謎的佳人,想必便是你的未婚妻了。”
“少胡說,八字沒一撇的事。”話雖這么說,獨孤鐸還是飛快地和岳磊挪了位置,探出頭去。
那女子側(cè)身站著,身形婀娜窈窕,臉上的面具遮擋著容顏,一只孔雀尾羽恰巧伸出眉梢,隱約露出面具后的一抹黛眉,斜上云鬢。花燈流光溢彩,她亭亭玉立于光影之中,只一個側(cè)身,卻是說不出的曼妙柔美,如是畫中之人。
這是向婉玉么?獨孤鐸無法確認,雖然兩家素有往來,但未出閣的女子養(yǎng)在深閨,他雖見過向婉玉,卻并不熟悉,單憑一個身影,根本無從分辨。
那女子微微仰首看著燈謎,行云流水一般說道:“偷梁換柱,這是木賊,老謀深算,是蒼術(shù),天女散花,是降香,昭君出塞,乃王不留行……”
店小二又驚又贊:“哎呀哎呀,不得了了,看來小姐今日定能解開五十道燈謎。”
慕昭律手里的酒杯,不知不覺地放了下去。
岳磊笑道:“侯爺不是說向小姐沒什么才學(xué)么,這謎底都是中藥,一般人未必解的出來。莫不是打聽錯了吧?”
獨孤鐸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那個亭亭玉立的身影,喃道:“難道錯了?”
慕昭律微微一笑:“我看未必。”
獨孤鐸回頭,目光灼灼:“王爺有何見解?”
慕昭律晃了晃手中的酒杯,“本王只是覺得今夜之事太過湊巧而已。怎么偏偏我們在此飲酒,向小姐也偏偏來此解燈謎,又偏偏帶了個這么惹眼的管家,別人都帶著面具,偏偏管家露著一張胡人的臉。通常來說,太過湊巧的事,都有蹊蹺。”
獨孤鐸道:“他臉大,沒有那么大的面具能罩得住。”
岳磊忍不住樂了,頓了頓道:“莫非這是挽霞樓和向家聯(lián)合起來做的一場戲?謎底她都知道。”
慕昭律搖頭,“挽霞樓出燈謎是早就定了的,我們來此飲酒卻是臨時起意,知道薛二去向的不過是侯府的幾個人。”
獨孤鐸問:“那,王爺?shù)囊馑际牵俊?
慕昭律含笑不語。
岳磊身為禁衛(wèi)的左衛(wèi)將軍,比常人更為敏銳警覺,當(dāng)即便問:“王爺是說,可能這女子不是向婉玉?”
慕昭律抱臂淺笑,“本王什么都沒說。”
“兵法有云,”話未說完,獨孤鐸拍了岳磊一掌,“去你的兵法,你身手好,去將她的面具取下來,看是不是向婉玉。”
岳磊笑:“讓她罵我登徒子么?”
獨孤鐸道:“你帶著面具,向小姐也不知道你是誰,怕什么!”
岳磊雙手一攤,“我不認識向家小姐,便是她掉了面具,我也不知是不是她。”
獨孤鐸道:“我先下樓,站在街對面看著。”說著,便拿起桌上的神農(nóng)面具蒙在臉上,箭步下了樓。
岳磊笑著嘆了口氣,只好帶上旱魃面具,也跟著下了樓。
慕昭律晃了晃手中酒杯,目光落在樓下那道倩麗的身影之上。
宮卿一口氣解了三十六道燈謎,那兩個店小二在她身畔大呼小叫,又是驚詫又是敬佩,引來不少人圍觀。
“哎呀這小姐可真是聰明過人,有些藥材我聽都沒聽過。”
“這是安國公府的小姐,自然聰明過人。”
“你怎知是安國公府的小姐?”
“沒看見那胡人?那是安國公府的管家,名叫向大柱。”
“哎呦,這名字還真是貼切。”
宮卿解了第四十九道燈謎,身后越發(fā)的熱鬧,店小二雀躍不已,只等著她解了那第五十燈謎,便請她上樓入席。
宮卿卻停了下來,扭頭對店小二俏皮一笑:“我不解了。”
兩個店小二急忙道:“小姐再解一道,本店便送一桌酒宴。”
“是啊是啊,還差一道豈不可惜。”
向大柱大聲道:“我家小姐哪里稀罕你家的酒宴,不過是來玩耍高興罷了。”
宮卿含笑轉(zhuǎn)身,抬眸間微微一怔。
人群后站著一個高挺的男子,戴著一張市面上極為普通的辟邪面具,但面具后的一雙眸子,仿佛層云萬里亦無法遮擋的寒星。她仿佛被那星光晃了眼睛,心里竟驀然沉了一下。
她腳步微頓的一剎,岳磊狀似無意地走到了她的身后,漫不經(jīng)心地抬手,貌似去扶頭上的發(fā)冠,誰也沒有看到他是如何解開她腦后的面具絲帶。
宮卿只覺得臉上的面具一松,忙不迭的用手去扶。
所幸她動作夠快,將那面具堪堪接在鼻梁處。
岳磊只見到一雙眼眸。
他武將出身,卻熟讀詩書,文采斐然,可惜卻無法用言語來描述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眸。
只是一眼便仿佛要讓人沉溺一生。
宮卿并不知道自己的面具是如何散開的,那張辟邪面具后的人卻看得一清二楚。
原來是她,他負手一笑,走出人群。
宮卿扶著面具,對藍月道:“絲帶散了,快系上。”
藍月連忙為宮卿系好面具,未免再掉,她又多打了一個結(jié)。
此時,迎面走來一個帶著神農(nóng)面具的男子,拱手施了一禮:“在下唐突,敢問這位可是安國公府的婉玉小姐?”
方才驚鴻一瞥,獨孤鐸也沒瞧見宮卿的臉,情急之下便走過來打算直接詢問。
宮卿暗叫糟糕,幸好向大柱機敏,攔住獨孤鐸道:“小姐快回去吧,夫人要著急了。”
反正獨孤鐸帶著面具,也沒有自報家門。向大柱只當(dāng)不知道他是誰,硬生生擋住了他。宮卿趁機抬步便走,也只當(dāng)不知道他是誰。
藍月小聲埋怨青華,“你怎么系的帶子?幸好小姐手快,將面具接住了,不然豈不是叫小侯爺瞧見,白費了夫人的一番苦心。真是好險。”
獨孤鐸只好和岳磊一起回到挽霞樓。
慕昭律笑問:“看見了么?”
獨孤鐸悻悻道:“她反應(yīng)機敏快捷,居然抬手便扶住了面具,只露出一雙眼睛。”
“一雙眼睛還不夠么?”
“單憑一雙眼睛就認出一個人來?”
慕昭律笑了笑,“看人本就看眼,是么岳將軍?”
岳磊恍惚了一下,眼前閃過那一雙眼眸。世間當(dāng)再無這樣的一雙眼眸,若是他再看,定會認得。
慕昭律拿起桌上的辟邪面具,“本王下樓逛逛去,你們隨意。”
宮卿回到登月樓,韓氏忙問:“如何?”
青華笑道:“小姐高才,一口氣解了四十九道燈謎。”
藍月也道:“奴婢偷偷看了看,樓上雅間的人幾乎都伸出頭來看了。”
韓氏笑瞇瞇道:“太好了,侯爺可曾看見?”
藍月道:“侯爺不知何時竟然下了樓,還攔住了小姐。”
韓氏吃了一驚,“然后呢?”
“小姐未應(yīng)聲,帶著奴婢就走了,向管家攔住了他。”
韓氏舒了口氣。
宮夫人忍不住笑道:“獨孤鐸膽子倒大,哪有當(dāng)街?jǐn)r住人家女兒的道理。被人當(dāng)?shù)峭阶哟蛄耍彩腔钤摗!?
韓氏笑道:“他這樣的家世,自然比別人特立獨行。”
宮夫人捂住唇笑:“家世好,人長的也俊。”
“我和你兄長都極滿意。”
宮夫人問道:“那婉玉呢?”
向婉玉低頭,容色淡淡,卻并無慣常女兒家聽到這個話題時露出的含羞帶喜之色。
宮卿暗道,怎么看她的神色好似不大樂意嫁入侯府?這費盡心機來讓獨孤鐸對她另眼相看,難道只是舅母的主意?
韓氏道:“卿兒,你和婉玉進去換一下衣服,以防萬一。”
宮卿心道:舅母這一次,還真是計劃周詳。怪不得特意定了這登月樓最大的雅間,內(nèi)里還有一個更衣休息的內(nèi)室,原來是為了讓兩人換換衣服。
宮卿和向婉玉進了內(nèi)室,青華和云葉進去侍候兩人更衣。
向婉玉別別扭扭地道了聲謝,卻絲毫也聽不出感謝的意思。
宮卿也不和她計較,盈盈笑道:“姐姐好福氣。”
向婉玉酸溜溜道:“嫁入侯府就算好么?比起妹妹來,可差得遠了。”
自己的婚事還八字沒一撇,她為何會這樣說?宮卿禁不住好奇地問道:“姐姐何出此言?”
“妹妹年已及笄,卻遲遲未定下婚事,難道不是為了明年甄選太子妃?”
宮卿一怔:“姐姐從何聽說?”
“大家都是這般相傳。嫁入皇家乃是天下女子夢寐以求之事,何況太子才貌當(dāng)世無二,倒是與妹妹很般配呢。”
向婉玉的語氣越發(fā)醋意澎湃。宮卿心里一動,莫非她是想要明年參選,舅母不愿意,所以急著要給她定下侯府的婚事。
這干醋可真是吃的莫名其妙。
宮卿笑了笑:“我并未定親,是因為母親想等今年的殿試。”
話她只說了一半,向婉玉已經(jīng)明白。
三年一次的殿試,宣文帝會在惠和苑舉行瓊林宴恩賜新科進士。七品以上京官都可出席,四品以上可攜家眷,堪稱是京城三年一次的重大盛會。
宣文帝作為一名充滿了仁愛之心和享樂主義的帝王,將瓊林宴辦的更像是一場相親大會。每一屆都成就了許多姻緣,宮夫人便是受益者之一。
宮夫人長的嬌艷柔弱,骨子里卻很女王,從姑母向太妃的身上總結(jié)出了一個女人最實際的幸福,并不是和人分享世上最尊貴的男人,而是單獨霸占一個自己喜歡的男人。
所以當(dāng)年待字閨中的她雖然有更高更多的選擇,卻滿心滿算地要嫁個比她身份低的男子,好一輩子拿捏他,叫他不敢納妾娶小。于是,慶豐三年的狀元郎宮錦瀾,被國公府小姐向青舒力挫群敵,一舉拿下。
成為宮夫人的向青舒,打算將自己的幸福模式復(fù)制到女兒身上,所以并未急著為女兒定親,只等著今年殿試之后,在瓊林宴上,挑一位品學(xué)兼優(yōu),才貌雙全的女婿。
向婉玉一直以為宮卿不急著定親,是為了明年的太子妃大選,所以心里一直酸溜溜的很是嫉妒,今天得知真相,心里真是莫名的舒服。眼前這個人稱京城第一美人的表妹,看著也順眼了許多。
她呵呵干笑:“沒想到姑姑竟然是這個打算,我還以為,妹妹是想著明年嫁入東宮呢。”
宮卿當(dāng)即道:“不會,我絕不會的。”
是么?隔壁的雅間里,一個男子無聲地笑笑,取下面上的辟邪面具,放在了桌上。
向婉玉暗暗覬覦著太子妃之位,一直將宮卿列為她潛在的最大敵人,眼見她完全無意和自己爭鋒,頓時放下了心中防備。
她湊近宮卿,低聲道:“既然妹妹無意嫁入東宮,那我就透露個秘密給你。”
“姐姐請講。”
“皇后打算挑選家世好品貌好的未婚女子入宮陪公主過花朝節(jié)。”
宮卿一聽便覺得這是個幌子。
花朝節(jié)年年都有,為何單單今年要挑選少女入宮陪公主過節(jié)?且還是家世好品貌好的未婚姑娘?
果然,向婉玉道:“皇后其實是想挑太子妃的人選。這是趙國夫人私下透露給我母親的。你若是不想嫁入東宮,最好就不要入選。”
“多謝姐姐告知。”
“要么你盡快定下親事,要么就找個借口避開此事。”
“多謝姐姐提點。妹妹打算從明日起就臥病在床。”
她才無心去摻和什么太子妃甄選,更不想去陪公主過節(jié)。因為宣文帝的獨女九公主,實在是位叫人頭疼的人物。
九公主名字帶九,并非排行第九,她是宣文帝唯一的女兒,至于為何稱九公主,這其中還有個故事。
當(dāng)年,獨孤皇后生了太子慕沉泓之后,連著生了三位公主,卻都早夭。司天監(jiān)的監(jiān)正淳于天目精于相術(shù),稱獨孤后犯了九女星,要連生九女。至于破解的辦法,便是再生一個公主取名為九,表示已生了九個女兒的意思。
果然,不久獨孤后又生了位公主,于是便取名阿九。這倒也奇了,從此,皇后未再生養(yǎng),膝下只有太子慕沉泓和公主阿九這一雙兒女。這位阿九公主被帝后視為掌珠,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脾氣非同一般的大,性情也是非同一般的扭曲。打過幾次交道之后,宮卿對阿九公主只有一個詞:敬而遠之。
向婉玉明著是一片好心提點宮卿,其實暗藏私心,她自認為家世顯赫,容貌出眾,放眼京城,能在家世容貌上超過她的,也唯有這個表妹了。只要宮卿不與她競爭太子妃,她自認為有必勝的把握。方才這一番打探,得知這位表妹和姑姑一樣胸?zé)o大志,打算從寒門士子中挑選夫婿,她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宮卿早已從向婉玉的言行和表情中窺出了她心里的秘密,但她只裝作不知,反而嬌憨懵懂地笑著感謝表姐“善意”的提醒。
向婉玉略有點心虛,換上宮卿的長裙,收腹挺胸出了內(nèi)室。
同時從內(nèi)室走出來的兩位少女,年歲相當(dāng),風(fēng)華氣度卻高下即分。
宮夫人暗道,這衣服穿在我女兒身上,明明恍若仙子,怎么被她一穿,如此俗氣?再反觀自家女兒,換上侄女的嫣紅色長裙之后,愈加明媚嬌俏。果然是人長的美,穿什么都好看。
韓氏也在暗暗對比。縱是私心再偏向自家女兒,也不得不說,自家女兒單看也是國色天香,但和宮卿一比就成了庸脂俗粉。
容貌且不是最關(guān)鍵的問題。韓氏更擔(dān)心的是自家女兒的性格。知女莫若母,以她這樣的性情,縱然是被選入了東宮,將來也不會有什么好下場。什么母儀天下,獨寵后宮不過是她一個情竇初開的無知少女的美好幻想罷了。所以從趙國夫人那兒得知內(nèi)幕消息之后,她立刻就緊鑼密鼓地想要將女兒的親事定下來,絕了她的念頭。
宮夫人眼見今日李代桃僵已經(jīng)大功告成,便道:“嫂嫂,咱們出去逛街看燈去吧。”
韓氏陪著笑道:“小姑,我們還是先走一步為好。”
“好,嫂嫂先走,我們等上一會兒再出去。”宮夫人知道嫂子一貫精細謹(jǐn)慎,是怕宮卿和向婉玉走在一起,讓人聯(lián)想。
韓氏帶著女兒婢女等人走出雅間。
向婉玉和宮卿身量相仿,誰知宮卿的裙子穿在身上,那亮緞腰帶勒得緊緊的,讓她呼吸都有點困難。這對于一向自認為身材曼妙,纖腰一束的向婉玉來說,無疑是個重大的打擊。但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打擊。
她在家中特意吩咐過侍女青華,給宮卿帶面具時,故意將絲帶系得松了些,掉下來好讓獨孤鐸看見那不是她。誰知道宮卿居然反應(yīng)那么敏捷,堪堪接住了面具。走出登月樓,她郁悶得想要吐一口氣,可是腰帶太緊,只呼了半口就被卡住了。
“出來了出來了。”
獨孤鐸激動地站在街對面一家店鋪的招牌之后,死死地盯著那張喜上眉梢的面具。
睿王一走,獨孤鐸就帶著岳磊跟到了登月樓下。他想看看方才那猜謎女子是否叫安國公夫人母親,若是叫了,應(yīng)是向婉玉無疑。
岳磊提醒道:“侯爺最好換個面具,方才這個面具她和管家丫鬟可是都見過了。”
獨孤鐸立刻在身后的街?jǐn)偵想S意買了一個辟邪面具蒙在臉上,這才大咧咧地跟在了韓氏一行人的身后。
過了一會兒,果然聽見向婉玉叫韓氏母親,獨孤鐸道:“的確就是向婉玉。”
岳磊看著眼前的女子,停了片刻,突然道:“不是她。”
“怎么不是?面具衣服,都是。”
“面具系上時,那婢女給她打了兩個結(jié),現(xiàn)在卻只有一個結(jié)。再者,她的腰身,粗了一寸。”
獨孤鐸瞪大了眼,“果然是左衛(wèi)將軍,這眼力,嘖嘖……”頓了頓,他又問:“那方才的女子是誰?”
岳磊想了想,道:“若我猜得不錯,想必是在登月樓里。”
獨孤鐸猛一轉(zhuǎn)身,“走,看看去。”
少年心性本就好奇,再加上方才那猜謎女子聰慧機敏,看身形如是佳人,他禁不住想要看看那張面具之下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子。
岳磊知道薛二是較上勁了。不過,他自己也居然被勾起了濃重的好奇,那一雙眼睛讓他情不自禁想要看看面具后究竟是怎樣的一張容顏。
兩人走到登月樓,巧極,宮夫人一行十人正好出來。
獨孤鐸并不知道迎面這一行人就是他想要找的人,只從她們的面具和衣著上看出這些人出自富貴之家。
宮卿迎面見到一張辟邪面具,還以為是方才人群后的那個男子,再看卻知不是,眼前這人穿著一身紫色錦袍,而看她猜謎的那位男子,是一襲黑衣。
一行人走過岳磊身旁,一張出水芙蓉的面具之后,是一雙他不會認錯的眼。
岳磊暗自拉了獨孤鐸一把,獨孤鐸這才轉(zhuǎn)身看著宮卿。
雖然衣服換了,但身形很像,窈窕婀娜,如風(fēng)拂纖柳。莫非是她?他不確定。但岳磊點了點頭。
獨孤鐸相信岳磊,他年紀(jì)輕輕,便位至左衛(wèi)將軍,除了武功過人,更有許多過人之處,所以睿王和他相交甚深。他既然肯定這就是那位猜謎女子,就不會有錯。獨孤鐸激動地跟了上去。
宮卿平素就喜歡一些文字游戲,看到燈謎,便忍不住上前躍躍欲試。因為帶著面具,她比平素格外放得開,端莊禮儀都暫且拋到一邊,舉手投足都帶著一股少女特有的活潑嬌俏,便是蒙著面具,也自有一番勾人心魄的嫵媚風(fēng)情。
獨孤鐸生平第一次跟蹤人,覺得很刺激。眼前那婀娜窈窕的背影,那不足一握的腰身,牢牢地吸住了他的視線,春天未來,他的一顆心仿佛已經(jīng)提前被春風(fēng)吹醒,泡在一汪碧波里沉沉浮浮地蕩漾。
宮卿高高興興地逛街觀燈,并未發(fā)覺身后一直跟著兩人,但管家宮福貴甚是機敏,帶著四個下人三個丫鬟一刻不敢松懈,團團圍著夫人小姐,生怕走散。
很快他便發(fā)現(xiàn)了身后的兩個男人,暗暗留心之下,發(fā)現(xiàn)這兩人從登月樓一直跟隨,他有些不安,便低聲對宮夫人道:“夫人,身后有兩個男人一直跟著我們。”
宮夫人扭頭看去。
果然有兩個高挑的男子,那挺拔的身形,一看便是青年。上元節(jié)人約黃昏后也是常情,宮夫人笑了笑,不以為意。但宮福貴不斷警示,宮夫人也就上了心,長安街是京城最繁華熱鬧的地方,絕不敢有人滋事,出了長安街可就未必,這幾年還聽說有栗特人專在上元節(jié)擄走婦女賣往西域。
眼看長安街就要走到頭,宮夫人不敢再去別的地方,便對女兒道:“我們回去吧。”
雖然出行帶了三個丫鬟和五個仆人,平安橋上還有四個轎夫,但終歸是要安全第一。
兩人一見她們轉(zhuǎn)身,便裝作看路邊的花燈。
宮卿心里頗有些懊惱,難得一年一次帶著面具,玩得這么盡興,平白無故就被這兩個來歷不明的男人攪了局。
走過他們身邊,宮卿故意道:“那個帶辟邪面具的,身上好大一股味道。”
獨孤鐸尚未反應(yīng)過來,岳磊已經(jīng)忍不住對著獨孤鐸噗的一聲。獨孤鐸這才反應(yīng)過來說的是自己,心說自己出門前明明蘭湯沐浴過,怎么會臭?
宮夫人問:“哪個?”
“諾。”宮卿隨手往前一指,帶辟邪面具大街上到處都是,圖個吸財辟邪的好意頭。
兩人一路尾隨,獨孤鐸鐵了心想要看看那女子是誰家的女兒,決定一路跟到家。
宮夫人暗暗心焦,走到登月樓,她靈機一動,轉(zhuǎn)身進了登月樓。
宮福貴低問:“夫人不回去了么?”
宮夫人低聲道:“你在樓下候著,我和小姐從后門出去,等會兒你們再來。”
宮福貴明白過來,便帶著四個下人坐在一樓大堂給夫人打掩護。
宮夫人帶著宮卿和三個侍女上了二樓的雅間。
獨孤鐸正欲跟上樓,岳磊拉住了他,“你別跟的那么明顯好不好,我估計她已經(jīng)發(fā)覺了,所以方才故意說你臭。”
獨孤鐸扭臉呸了他一口:“你才臭呢。”
宮夫人上了二樓,徑直帶著女兒從雅間拐角的另一樓梯,蹬蹬地下了樓,越過登月樓的后廚房和小庭院,從后門出去。
后門對著護城街,走到盡頭往東一拐,再走百十步便是停放著宮府轎子的平安橋。
和人流熙攘摩肩擦踵的平安街一比,護城街就成了偏僻小道。
從人聲鼎沸的繁華中驟然邁入這安靜寧謐的巷子,宮卿頓時心里一空。抬頭看去,清靜的夜空掛著一輪圓月,明輝清亮,鋪在青磚地上,頗有幾分夜色撩人的意境。
宮夫人為自己這一招金蟬脫殼之計暗暗得意,還未來得及炫耀,忽然身后噗通一聲,仿佛是有人摔倒,她回頭一看,只見丫鬟云裳已經(jīng)躺倒在地,身后居然站著三個高大的男人。宮卿也發(fā)覺不妙,她剛要呼救,眼前呼地一下晃過來一塊黑布直接捂向她的口鼻,一股奇怪刺鼻的味道撲面而來,她瞬間眼前一黑便昏了過去。同時,宮夫人也被人捂住口鼻,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