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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異江湖·扶桑水國(下)(1)
第十六節 水音鼓語
那人身材枯瘦,整個身子都包裹在緊身的魚皮衣之下,纖細光滑得就像一只泥鰍。是的,他的整個身體都被魚皮衣裹得緊緊,包括頭臉。深陷的眼窩和微凸的鼻子,從魚皮衣下顯出痕跡來,使他看上去格外驚悚。
這個家伙是人,還是其他?小舟和汐相視一望,心中不由得暗暗嘀咕: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站在水中,該是有多么強悍的屏息功夫?
二人雖然不知這怪物攔在前方有何打算,但料想也不會有什么好的事情,于是交換了一下眼色,打算從河岸一側繞行而過。這永清河又寬又深,繞過他也并非什么難事。然而身體剛剛一動,便見那魚皮人緩緩抬起了雙手。
魚皮人的左手中托著一面鼓。那鼓有面盆大小,圍圈精雕細琢著云水紋。鼓面不知是用何種動物的皮制成,綠白相間,疙里疙瘩,讓人見了便覺麻癢。
他左手擎鼓,右手輕輕撫過鼓面,便見一圈圈水波以鼓為中心向四外發散而去,同時,有一個聲音傳入小舟二人耳中:“你們,是逃不掉的。”
那聲音沉悶含糊,仿佛捂了一床棉被,若不細聽,還真的有些聽不清楚。小舟初以為是魚皮人口中說出的,然而看他的嘴巴卻分明一動未動。再瞧那面鼓,才猛然明白:那句話,竟是由鼓發出的!
小舟心中驚奇,然而汐卻看出了其中關鍵。她在水下的視力比常人要好許多,所以,她看到在魚皮人手掌拂過鼓的一剎那,他的幾根手指在以一種肉眼幾乎難以辨識的速度敲擊著鼓面。他的速度雖快,節奏卻分外清晰,敲打在鼓面的不同方位,便形成了方才的那句話。
“你是誰?”汐停住身子,望著他,道。
“水語者。”魚皮人用手掌摩挲著鼓面,“錙銖門水道的安全,由我負責。”鼓面顫抖產生的水波一層層向外蕩漾開去,形成了這樣的回答。
汐道:“既然如此,那可否通融一二,容我過去?我扶桑鮫族,日后必有重謝!”
魚皮人道:“若走旱路,我不攔你;水路,不可。”
汐道:“走旱路?你不阻攔,自會有更多人阻攔!”
魚皮人道:“與我無干。”
汐笑道:“如此,我便不客氣了!”說著,拉起小舟,猛將尾鰭一擺,直朝前方的水道闖過去。
魚皮人手掌急拍鼓面,然而這次,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汐心中納悶,卻突地察覺,那鼓擊起的水波正如一把利刃,快速朝自己橫掃而來。那水波與此前所見水波相比,速度更快,帶了滿滿的殺意。
汐不敢怠慢,急忙向下矮身,避過水波攻擊。水波從頭頂上方滑過,飛向二人身后,恰巧一條游魚經過,與之相碰,魚兒立時被斬為兩段。
汐心中一陣后怕,萬沒想到這鼓音激起的水波竟有如此大的殺傷力!又覺前方異動,抬眼望,見魚皮人再度抬掌,連擊鼓面三下,于是,三道水波分上中下三路,朝自己飛襲而來。
汐無處閃躲,忽見身下河底有一巨石,急忙身子一擰,拉著小舟避到石后。兩道水波從上方滑過,余下一道則正面擊中巨石,只聽“砰”的一聲,水波散去,巨石竟從上到下,裂開了幾道縫隙。
魚皮人頭微微一側,憑聲音去感知小舟二人方位。那魚皮頭套將五官蒙住,令他目不能視、鼻不能聞、口不能言,卻在兩側耳朵處,密布著幾個小孔,將水中傳回的聲音放大。
他很快探明小舟二人處境,于是化掌為拳,猛地叩了一下鼓面。
水波忽地漾出,竟不再是方才那般利刃的模樣,而是團在一處,如一柄重錘朝巨石沖撞而來。
汐躲在巨石后,正自探頭往外望,見巨錘帶著萬鈞之勢砸來,暗叫不好。她擺起尾鰭,猛然向旁推開小舟,自己的身子也借勢朝相反方向避讓。
二人方一離開,巨錘便重重地撞在了巨石上,伴著轟然一聲巨響,石塊四散崩裂。洶涌的水流卷起泥沙、碎石,將周圍的水體攪得一片渾濁。
二人裹挾其中,被沙石蹭撞得渾身生疼。小舟護著頭臉,朝后幾個翻滾,跌趴在河床上,饒是有水阻浮力,也痛得齜牙咧嘴。
汐一個擺尾,脫離渾濁的水流,而后尾鰭大力一推,直朝魚皮人沖去。她已然明白,對方以水鼓作為武器,攻擊半徑太大,自己若要取勝,必須與之近身,否則,便只有被動挨打的份。
她的速度非常快,如一道破水的利箭,朝著魚皮人快速接近。魚皮人接連發出幾道水波,都被她靈巧躲過,而后,她尾鰭一卷,帶起一股水柱,朝前方射去。
那水柱頭尖尾粗,猶如一柄尖錐,旋卷著射向魚皮人。魚皮人感到水流兇猛,急忙手心一按鼓面,波紋顫動中,一面水盾立起,擋在了身前。
兩股水勁碰撞一處,猶如一道悶雷,在水中炸響。水盾驟然崩塌,尖錐也化作碎片,消逝于水體中。紊亂的水流向四外沖擊,水體一陣翻騰。原本平靜的河面上,水柱沖天而起,濺起鋪天的水花,引得岸上觀者紛紛驚叫。
雜亂的水流中,身影一閃,汐猛地鉆出,挺匕首朝魚皮人直刺。周圍嘈雜的聲響,很好地掩蓋了她的聲息,讓魚皮人無法在第一時間做出準確判斷。
眨眼間,匕首便到了魚皮人的胸前,而魚皮人仍自站在原處,朝前方微微側頭聆聽,似乎仍未察覺危險已近在咫尺。汐心頭一喜,卻驀地發現,對方裹在魚皮頭套下的嘴,竟微微向上翹起了一個弧度。
他在笑?他在笑什么!汐悚然而驚,隨即便覺身下一陣異動。她大叫不好,急忙奮力將身子一擰,向一側翻滾落去。
接著,一只扁平的胸鰭從身下席卷而上,拍擊在她方才身處的位置。竟是那魚皮人身下的河鲼。
這一瞬,她明白了,在自己趁著亂流攻擊對方的時候,對方又何嘗不是在故意露出破綻,以亂流作為掩蓋,誘襲自己呢?
河鲼胸鰭的尖端劃過她的下身,帶起一溜藍色的鮮血。幾枚藍色的鱗片,如風雨中的殘葉,緩緩飄落。
她翻了幾個跟頭,才終于止住身子。低頭一望,見自己腰部偏下位置,被劃出了一道一扎長的傷口。有鮮血流淌出來,緩緩消融在周圍的水體中。
一個碩大的陰影出現在她的身前,令她眼前一暗。她抬眼,見河鲼漂浮在不遠的對面,大張著雙翅,封鎖了自己的出路。
“鮫人的身體,真是靈活得很呢!”魚皮人站在河鲼的背上,輕輕撫摸著水音鼓,說道。他原以為,方才河鲼的突然一擊,定能將鮫人拍在身下,之后他便可以帶著昏迷的鮫人領功受賞。卻不成想,鮫人竟在千鈞一發之際靈活避過,僅僅擦傷了鱗肉。
汐用手捂著傷口,憤怒地望著他。
“乖乖受降吧,免得再受皮肉之苦!”魚皮人道,“萬一失手弄死了你,會長會責罰我的!”
汐神色一凜,但轉瞬又舒緩了下去,她嘆了口氣,道:“若要我投降也可以,但有一個條件。”
魚皮人心中一喜,問道:“什么條件?”
汐笑道:“條件便是,用你的命來換!”她不等說完,身子猛地向前,朝魚皮人直攻而來。她方才還捂著傷口裝作一副病態,此刻行動起來,快若閃電!
魚皮人眉頭一皺。他久經沙場,深知兵不厭詐之理,所以從未敢對鮫人放松警惕,此刻見鮫人驟然襲擊,便不再遲疑,狠將手掌朝鼓面壓下。
雙方如此近的距離,一旦水刃射出,鮫人便有再靈活的身軀,也絕無可能逃脫。但是,在他手掌碰到鼓面的剎那,突覺腳下一顫,同時,身下的河鲼發出一聲尖銳的鳴叫,身子猛地傾斜。他站立不穩,一下從河鲼的背上跌出,于是,那發射出的水刃,便也偏離了方向,擦著鮫人的肩膀掠過。
卻是余小舟,趁著魚皮人與汐說話的工夫,悄悄來到了河鲼的身下,揚起匕首,狠狠刺入了河鲼的肚腹。
此前,他被魚皮人的音錘震開,趴在河床上一動不動地佯裝昏死,以此來打消魚皮人的戒備之心。之后見鮫人勢微,便偷偷潛上來,示意鮫人用言語分散魚皮人的注意力,自己則趁機實施突襲。
匕首深深地扎入河鲼腹中,小舟片刻不停,雙手握住匕首柄,順著河鲼的肚腹用力一割,在它的身下劃出了一道長長的口子。河鲼吃痛不住,胸鰭猛向下揮,直拍在小舟的身體上。小舟噴出一口鮮血,翻滾著向旁跌出。
此刻,汐正自沖到魚皮人身前。她見魚皮人離了河鲼,腳下無根,于是抓住這良機,挺匕首照其心窩便刺。然而那魚皮人的身體,光滑得像一條泥鰍,隨意一扭,便令她的匕首失了準頭,由心窩滑到了肋下。
冰涼的刃刺入魚皮人的左肋,鮮血噴薄而出。魚皮人發出一聲悶哼,轉身便朝水底逃去。汐有心追擊,卻發現小舟被河鲼胸鰭擊中。她十分擔心,急忙一扭身,幾下追到小舟身側,將正自下沉的小舟攔腰抱住。然而一入手,便覺小舟身體綿軟。她一驚,隨即望向小舟的臉,見他面色慘白,雙目緊閉,極為痛苦。
“小舟!”汐大叫一聲。
小舟緩緩睜開眼,望著汐,勉強從嘴角擠出一抹微笑,卻再度嘔了一口血出來,隨后,便昏死過去。
“小舟!不要睡,不要睡!”汐大聲喊道,“我這就帶你走!”她說著,便要抱著小舟向前游,卻又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不遠處的魚皮人。
那魚皮人身受重傷,周圍的水體都被傷口涌出的鮮血染紅,然而他卻并沒有離開,而是盤膝坐在河底,將水音鼓置于身前,雙手以極快的頻率敲打鼓面。
隨著鼓面的震動,漾起的漣漪朝四周擴散開去,一圈接一圈,十分密集,攪得整片水體都開始躁動起來。它們從汐和小舟的身側劃過,一直漂向遠方的視線不及處,但汐能夠覺察出,這些水波沒有絲毫的殺傷力。
魚皮人的舉動令汐覺得很是奇怪,她弄不懂,索性不再去懂。身處錙銖門,每拖延一刻,情況都會變得更糟糕。于是,她抱緊小舟,扭頭欲走。然而在轉頭的剎那,她卻驚奇地發現,自己的面前,不知何時游來了一條非常美麗的魚兒。
第十七節 魚陣妖歌
那魚兒有巴掌大小,頭圓尾細,外形與蝌蚪倒有幾分相似。它周身生著七色的斑紋,泛著柔和的光,宛如云間一道彩虹,純凈而絢爛。兩只圓圓的眼睛,黑中透亮,滿是新奇地望著汐的雙眼。
一個美麗而可愛的小家伙呢!看著它呆萌的模樣,汐的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陣憐愛。她伸出手,試圖將魚兒撥到一旁,來為自己和小舟閃開一條路。然而未及碰到,便見那魚兒突然張開大嘴,朝自己伸過去的手臂狠狠咬下。
那真的是一張大嘴,從身體的最前端開始,向兩側一直延伸至身體的中部,幾乎占了半截身子。口中兩排三角形的尖牙,因唇部后翻而向外凸出,密麻麻的,閃著白森森的寒光。
汐大驚,急忙向后掣手,險險躲了過去。魚兒的大嘴咬合一處,發出“當”的牙齒撞擊聲,嘴巴兩側吹出的水流,打著漩飛入周圍的水體中。
好大的咬合力!汐暗道,這斑斕魚生著一副美麗的皮囊,實際卻如此兇狠,方才若反應慢一些,怕是這條手臂已然不保!
魚兒一口落空,隨后身子一擺,竟再次張開大嘴,朝著汐的脖頸咬過來。它身小體靈,眨眼即至。汐不及躲避,雙目一凜,殺意頓生。她抬手一揮,掌中的匕首便攔腰將魚兒斬為兩段。
魚兒的大嘴兀自開合著,兩截身子卻翻滾著朝下跌落,帶起兩道殷紅的血水。
汐舒了口氣,扭頭望了眼魚皮人,心想方才那魚兒是他的鼓音招來的么?雖然兇猛,卻不難對付呢!轉身欲走,卻忽聽前方的河水中,傳來了一陣嘈雜的聲響,那聲音很怪,聽起來就像一萬條蛇在嘶嘶吐信,又像一萬只蝗蟲在振翅飛舞,令聞者不禁牙酸腿軟。
汐心頭一顫,漾起一股不祥的預感。她望著前方,見那片河水已然沸騰起來,層層疊疊的氣泡,與水波攪在一處,令她什么都看不清楚,但她能夠感覺出,那種沸騰并非是由熱量引起的,而是水中有什么東西,在瘋狂地翻騰攪鬧。
汐不由得抱緊了小舟,攥著匕首的手,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隨后,那水中的東西,便潮水般朝二人奔涌而來。
那竟是成千上萬的斑斕魚。它們簇擁一處,鋪占了大片的水體,密密麻麻的,一眼望不到盡頭。它們扭著七彩的身子,張著血淋淋的大嘴,似一群方從地獄逃出的餓鬼,帶著吞噬一切的憤怒,朝二人席卷過來。
汐大驚失色。有道是蟻多咬死象,如此眾多的斑斕魚,自己如何能夠抵擋?若是被它們包圍,自己和小舟恐怕要尸骨無存了。想到此處,她轉身便逃。
斑斕魚速度奇快,眨眼間便追至二人身后。汐見逃無可逃,把心一橫,猛地止住身子,尾鰭朝后一擺,卷起一道水浪,朝魚群拍去。
沖在前方的魚兒被水浪掀翻了身子,翻滾著朝四周散去,但更多的魚兒卻涌了上來。它們發出雜亂的嘶叫,轉瞬便將二人包圍,不顧頭尾地照著二人的身子便咬。
汐將小舟護在懷中,頻頻用尾鰭卷起水浪,朝魚群拍打,又用匕首對著近身的魚兒連刺帶劃。然而對方數量太多,只抵擋了不多時,她便已遍體鱗傷。
疼痛一陣陣地從傷口處傳來,如鉆心一般,令她痛苦難當。舉目所見,到處都是色彩斑斕的魚兒,它們將眼前的這個世界裝點得如此絢麗,以此來掩藏它們兇殘的嘴臉。耳中所聞,有它們怪異的嘶叫聲,有魚鰭破水的嗖嗖聲,有牙齒撞擊的噠噠聲,種種聲音混合一處,令她心煩意亂、頭腦發脹。
決不能再這樣下去!她心想。自己終會有力竭之時,而這些魚兒卻是無窮無盡。怕是用不多久,自己一個疏忽,便會和小舟雙雙命喪于此!
她想著,猛地將身子蜷縮起來,而后尾鰭向上一卷,將自己和小舟一齊包裹在內。藍色的尾鰭,便如一朵藍色的花骨朵,懸在水中,緩緩旋轉起來。
她將周身的力量灌注于尾鰭中,道道紋理,開始向外散發出熒熒的藍光,顯得晶瑩而玄妙。她越轉越快,帶起周圍的水流也跟著旋轉起來。七彩斑斕的魚兒,隨著流波圍在她的身側,伴著熒熒藍光,將這個原本昏沉的水下世界,映得流光溢彩、美輪美奐。
原本便堅韌的尾鰭,在被鮫人灌注全力之后,變得更加堅不可摧,就連斑斕魚那鋒利的牙齒,也一時間難以撕破。而隨著她轉速加快,魚群更加無從下口,它們圍在她的周圍,瘋狂地搖擺著、穿梭著、沖撞著,卻無法形成有效的攻擊。
魚皮人本以為鮫人勢弱,自己喚出斑斕魚群,便可輕易將其擒獲,卻不料對方竟如此頑強,想出此等方式與自己拖延。而自己的魚群在屢次攻擊無效后,開始變得癲狂起來,恐怕不久便會脫離自己的掌控。他想著想著,不由得怒火攻心,加之重傷在身,身子一震,便溢出了一口鮮血。
鮮血順著脖子流淌下來,夾在魚衣與皮膚之間,癢癢的。他穩了穩心神,望了鮫人一眼,而后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圍著鼓面的邊緣,快速畫起圈來。
漣漪一波波蕩漾開去,撫過一條條魚兒,竟令它們慢慢鎮靜下來。它們就像得到了某種指令,不再瘋狂亂躥,而是有規律地排成一個個隊列,彼此首尾相連,咬著各自前面魚兒的尾巴,圍著鮫人旋轉起來。它們以鮫人為中心,層層疊疊,遠看就如一個巨大的彩色圓球,在水中緩緩旋轉。
鮫人在內,魚群在外,齊齊旋轉著,然而雙方旋轉的方向,卻是相逆的。這種逆向的旋轉,帶起了兩種方向截然相反的水流,彼此沖擊、碰撞。但顯然,魚群帶起的水流更加強大有力,開始一點一點地向內侵占,不多時,便已欺到了鮫人身側。
鮫人的速度慢了下來,在逆向水流的沖擊下,那緊緊包裹著的尾鰭也逐漸松散開來。她置身其中,有苦難言,只覺魚群的力量無窮無盡,任自己拼著全力,也無法扭轉頹勢。她知道,用不了多久,自己的身子便會徹底停下來,到時候,便會有無數張利口,朝自己和小舟猛撲。
她低頭望向懷中的少年。他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心跳十分微弱,似乎隨時都會死去。她拉著他的手,心一陣陣地絞痛,這個善良卻可憐的少年,如果未與自己相遇,一定還在那個小村,過著平靜而安逸的生活!如今,他因自己受了這樣多的苦,而自己,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去,什么都做不了。
也許,自己唯一能做的,便是陪著他去死吧!
“舟,我們,逃不掉了。”汐望著小舟,低聲說道。可小舟又如何能夠應答?
“與你相處的這段日子,是我此生最快樂的時光。”她自顧自地說著,“它短暫的猶如劃過天空的一顆流星,卻璀璨得令人終生難忘。”
“我的生命,早該在當日鮫族試煉,便歸于大海。然而,大海卻安排你我相遇。”
“讓我在人生的最后一刻,不曾留下遺憾。”
“你呢?”她問道,“與我相遇,你可曾后悔?”
小舟仍自閉著眼睛,嘴角顫了一下,卻終究無力回答。然后,他努力抬起一根手指,在她的手心,畫下了一個符號。
是一顆心。
這一瞬,她的淚水奪眶而出。她緊緊地抱住他,將頭埋在他的胸前,泣不成聲。
她只這樣抱著,不再徒勞地于水流中掙扎,任憑自己旋轉的速度漸漸慢下去。她開始哼起一首歌,空靈婉轉,不似人聲,歌中無一字,卻令人黯然蕭索。隨著歌聲,人們仿佛看到了一幅畫卷,有蒼梧擎天,穿云破霧;有扶桑伴舞,紫葉招搖;有大海奏樂,水拍礁崖;有鮫人戲水,追波逐浪。
這歌聲仿佛帶著一種魔力,在穿過魚群之后,令魚兒再度躁動起來。它們開始不安地扭動著身子,擾得周圍的水流也漸漸出了亂象。
汐很快察覺到這種變化,她心中驚訝,難道是自己的歌聲,打動了這些魚兒嗎?于是,她的歌聲更加悲切動情。
魚兒更加騷亂起來,它們中的一些,開始松開緊咬尾巴的嘴,脫離了魚陣,整個魚陣的結構,也因此變得渙散。
這是……海妖之歌?汐有些難以置信,自己在生死關頭,竟然吟唱出了海妖之歌!
鮫族,是一個善于游水和吟唱的族類,她們擁有上千種曲調不同的歌樂。在中州人的認知里,鮫人的歌聲可以迷惑出海的水手,讓這些水手沉醉其中,最終命葬大海。但他們不知道的是,鮫歌也分為三六九等,能夠迷惑眾生的,只有其中最高級的一種,海妖之歌。
海妖之歌并非某種特定的曲調,它更像是一種靈魂,一種只依附于鮫歌存在的靈魂。當具有這種靈魂之后,任意一首鮫歌,都能夠迷惑萬物。
汐曾經問過自己的母親,如何能在歌聲中喚醒這種靈魂。母親說,能夠喚醒歌靈的,在整個鮫人族群中,也是寥寥無幾,除了必須要有極大的機緣之外,還要經歷世上最深的痛。
“最深的痛,是什么?”她問母親。
“每個鮫人都不一樣呢!”母親回答,“只有你經歷了,才會知道。”
只有經歷了,才會知道。她重復著母親的話。如今,自己已然明了,這最深的痛,不就是懷中的這個少年么?
歌聲中,魚皮人驀地吐出一口血,肋下的傷口鮮血噴涌而出。魚群的動亂似乎令他遭到反噬,他終于再也支撐不住自己的身子,仰面栽倒在河底。
他一倒下,斑斕魚再無束縛,四散皆逃,猶如刮過一陣疾風,轉瞬消失得無影無蹤。
汐緩緩停住身子,在原處呆立半晌,才終于回過神來。自己與小舟,這是活下來了么?
“舟,我們走!”汐說著,再不耽擱,抱著小舟,順著水道向前游去。
“速速截斷水路出口,莫要讓鮫人逃脫!”岸邊有人大聲呼喝。與此同時,一道道水閘,從前方的水道上方緩緩落下。
第十八節 突出重圍
永清河寬十余丈,河上有水閘橫跨兩岸,用于阻擋水路來犯之敵。水閘高出水面丈余,分七段,每段閘門寬一丈半,由厚厚的硬木制成,重達千斤。
伴著一聲號令,岸邊的守衛開始轉動關閘搖臂,閘門隨之緩緩降落。
汐抱著小舟,在水中飛速穿行。她知道,只要跨過這道閘門,便真正逃出了錙銖門,自己與小舟的一番搏命,也便沒有白費。但她未及沖到近前,那閘門已一點點降落,她眼睜睜瞧著,直到最后的一絲縫隙,也在自己面前閉合。
“啊——”她發出一聲憤怒的暴吼,尾鰭瞬間爆起耀目的藍光。她身子一躬,尾部猛地拍打水面,竟從水中高高躍起。
藍色的尾鰭在陽光下閃著晶瑩剔透的光澤,讓岸邊的每一個人,都驚詫得張大了嘴巴。她攜著小舟,借著前沖之勢,帶起如龍的水浪,徑直跨過水閘,飛縱到了錙銖門外。
“撲通”!二人齊齊砸入水中。她扭頭望了一眼錙銖門,而后身軀一擺,朝永清河下游而去。
“追!”守衛頭領大喝一聲。接著,閘門緩緩開啟,數只快船從水閘下魚貫而出,直朝鮫人追去。
錙銖門內,藏寶閣。
火已然被撲滅,只余白煙裊裊,飄入天空。
此閣乃磚石結構,火焰未能動其根本。不過,其內裝飾豪華,恰是這些內飾,讓火焰燒得旺盛,以至有將近半數的珍品被不同程度地損毀。
南宮承業暴跳如雷。這藏寶閣為錙銖門重地,防守森嚴,向來禁止外人接近,不想在自己壽宴之日,卻被人從里邊放了火,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面對眾多在場的各派豪杰,他如何掛得住顏面?即刻下令嚴查嚴辦。
有管事向南宮承業稟告,說問題出現在大公子南宮文所獻賀禮上。那“鮫珠獻壽”,貝殼里邊藏了人,被抬入藏寶閣之后,賊人用事先準備好的油膏放火,而后趁亂救走鮫人。
南宮文戰戰兢兢地跪在父親面前。他深知父親的脾氣秉性。這個老頭,笑面豺心,平素看起來仁慈和善,背地里卻是心狠手辣、做事不擇手段。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在中州商會之主的位子上,常年穩坐。在他眼里,沒有人情,只有利益,但凡禍及他財富和地位的人,下場都會十分悲慘。
而這一次,從父親的眼里,他便看到了殺意。
“南宮文,”父親直呼他的名字,語氣中聽不出絲毫的憤怒,只帶著徹骨的冰冷,“你為我錙銖門帶來如此災禍,該當何罪!”
南宮文叩頭如同雞啄碎米,嘴里一迭聲道:“孩兒該死,孩兒該死!只怪孩兒搶功心切,這才一時疏忽、鑄成大錯,望父親大人息怒!望父親大人息怒!”
他嘴上說著,心里卻明白,經此禍事,父親即便饒過自己的性命,往后也再不會真正重用自己。自己便是在錙銖門同僚面前,也是身價大跌。他在心里將余小舟和南海漁行罵了千遍,這些蠅頭鼠輩竟如此膽大包天,著實將自己坑害得不淺。
突聽旁邊有人道:“南宮會長,也不必過分苛責大公子。依屬下看來,此番鮫人脫逃,猶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眾人循聲一望,見是一位瘦骨嶙峋的老者。此人身著連帽灰袍,手執黑骨巫杖,卻是一名巫師。他一頭枯發壓在帽下,遮住半張臉,只余左臉露在外側,刺著古樸的黑色斑紋。
南宮承業一看,說話之人乃是昆州八巫之一——陰陽子。此人來自西巫族,擅求神問卦,卜測吉兇。據坊間傳聞,此人頗曉神鬼之事,左眼白仁黑瞳,用于日間看人;右眼黑仁白瞳,可于夜間斷鬼。而南宮承業常年經商,最信吉兇神鬼之事,所以特地花高價將其請來,留作身邊智囊。
南宮承業不敢怠慢,詢道:“不知先生此言怎講?”
陰陽子單眼一瞟在場眾人,而后邁步湊到南宮承業近前,附耳低語。
眾人雖聽不到他說了什么,但看南宮承業的臉色,竟一點一點舒緩開來。
待他說完之后,南宮承業點頭大笑。而后望著南宮文,道:“文兒,方才,你陰陽伯伯替你求情,看在他的份兒上,我便饒你不死。”
南宮文大喜過望,連忙叩頭道:“謝父親大人!謝陰陽伯伯!”
南宮承業又道:“不過,死罪雖饒、活罪不免。今你陰陽伯伯獻上一計,可令你戴罪立功,你看如何?”
“能為錙銖門建功,能為父親大人效力,孩兒便是肝腦涂地,也在所不惜!”
“好!”南宮承業道,“如此,你這幾日,便悉聽你陰陽伯伯的安排!”
“孩兒遵命!”南宮文再度叩首謝恩。
鮫人帶著小舟,在水中拼命前游。
身后,數只快船緊追不舍。那些船細身淺底,有機栝連接八支船槳,分列船體兩側,舞動起來上下翻飛,使得小船便如一道道利箭,在河面上急速飛馳。
鮫人身體帶傷,又連番奔逃,實已到了強弩之末,全靠不屈的意志硬撐,速度比平時要慢著許多,因而逃不多時,身后的船只便已漸漸逼近。
一枚枚火炮從船上射出,在二人身旁炸開了花。鮫人一邊奔逃,一邊閃身躲避。
隨著雙方距離越來越近,炮彈的落點也越來越準,她有幾次都險些被火炮擊中。那巨大的隆隆聲從身側響起,震得她耳膜生疼、身體發麻,令她越發體力不支。
她知道,再如此下去,即便不被火炮炸死,也要被活活累死。
正在此時,忽聽上空傳來一聲尖銳的鳴叫。那叫聲拖得長長的,不似一般鳥鳴,讓人聽了只覺焦躁刺耳。抬眼望,見是一只木鳶,從河道上方掠過。它扇動著一對巨大的翅膀,在船只上方盤旋,同時嘴巴一張,再度發出一聲尖利長鳴。
這木鳶,又叫輕木飛鳶,乃是錙銖門陸海空四大奇械之一。此四大奇械,包括陸上一種、空中一種和水上兩種,均由錙銖門聯合妙絕山莊合力制成,耗資巨萬。
據說,妙絕山莊之內,藏有天下最齊全、最珍貴的各類書籍,山川地理、政治軍事、天文星象、武學秘笈無所不包。而其中有一奇書,名為《魯班書》,傳為圣人魯班所作,里面記載了數百種奇技巧術。
那時,錙銖門正欲開拓海上貿易,但迫于造船技術所限,一直無法造出適合遠航的海船。海航非同兒戲,稍有不測便會船毀人亡,若無足夠堅固的海船作為支撐,恐怕很難在變幻莫測的大海上存活下來。然而,對于遠洋貿易這塊肥肉,錙銖門一直沒有放棄,他們聽聞《魯班書》中對造船技術有詳細記載,于是找到妙絕山莊,不惜斥巨資,按《魯班書》所載,建造了一艘大海船。
那艘船,便是小舟此前所見的貔貅海船,號稱在任何風浪下都不會沉沒。
事實也確是如此。在平穩度過幾場惡劣的海上暴風雨之后,貔貅海船得到了人們一致的認可。在繼續建造了幾艘同樣規格的海船之后,錙銖門的海上貿易,終于穩固。
在建造海船的同時,《魯班書》中的另外幾樣事物,也吸引了錙銖門的注意。包括無人操槳、疾行如風的八槳快船,振翅即飛、鐵嘴能吟的輕木飛鳶,以及藏奇納巧、水火不侵的綠林鏢車。這三種事物逐一被建造出來,與貔貅海船一道,構成了現今的錙銖門四大奇械。
汐一邊躲避火炮,一邊不時偷眼觀瞧空中的木鳶。她很擔心,那木鳶會一個猛子扎下來,用那對鋼鉤制成的利爪將自己抓上天空。但幸運的是,木鳶只是在快船上空盤旋,并無要下來的意思。
木鳶一邊盤旋,一邊發出連聲短促的尖叫,像是在和下方的幾艘快船說著什么。汐心中訝異,難道,這些木頭做的家伙都成精了不成,竟能彼此交流?后來細看才知,那木鳶的肚腹中,有人在里邊藏著,只露著臉。是那人在操控著木鳶,以木鳶的叫聲和底下的操船手進行交流。
汐聽不懂他們說的是什么,但在幾聲急促的尖叫之后,身后的快船竟停止了炮火,并減慢了速度。
汐有些難以置信,她再度扭頭確認了一下,沒錯,那些船只開始緩緩停下,然后原地掉頭,與木鳶一道,朝著來時的方向返航。
這是……怎么回事?汐百思不得其解。那些快船,眼看便要擒獲自己,為何突然跟著木鳶返回?難道,是錙銖門發生了什么事情嗎?
她又向前游了一陣子,直到那些船只徹底消失在了視野中,她才真正確定,它們真的放過了自己,離開了。
她停下身子,抱著小舟,在水中號啕大哭。
第十九節 情系扶桑
太陽落山的時候,小舟醒了過來。他被河鲼胸鰭大力一擊,受了很重的內傷,稍稍用力活動,便覺胸腔內陣陣疼痛,止不住地咳嗽。
兩人坐在河邊。汐在小舟的指導下,鉆木燃起一堆篝火,又用木棍穿了一條魚,掛在火上翻烤。那烤魚雖無鹽巴佐料,外皮也被烤得焦煳,但小舟仍吃得津津有味。
汐坐在小舟的對面,手中捧著一條生魚,時不時地咬上幾口,間或望兩眼小舟。
小舟將烤魚遞到她的嘴邊,她卻直搖頭,道:“你們人類真奇怪,好好的魚兒,非要烤熟了再吃,聞起來便又糊又苦,就不怕吃壞了身子么?”
又糊又苦,是因你烤過了火候呀!小舟心道。他不忍說破,只剝開魚身的焦煳處,露出里面的白肉,遞給她品嘗。她輕輕咬了一點,吧嗒吧嗒滋味,道:“嗯,里面的肉要好吃一些。不過,還是我的魚兒更加鮮嫩!”說著,再次捧起生魚吃了起來。
兩人邊吃邊聊。
汐問起小舟耳后鱗片之事,小舟將自己的身世毫無保留地說了一遍,汐驚奇道:“原來,你竟算得上半個鮫人呢!”
小舟心中黯然,道:“人不人、鮫不鮫,這個世界上,還有比我更悲慘的嗎?”
經過連番在水中搏斗,他耳朵后的鱗片,紋路變得更加清晰,個頭也變得更大,通體閃著紫色的光華,與汐這個純種鮫人耳后的鱗片相比,也不遑多讓。并且,他的耳中,已經有細密的鱗狀斑紋浮現,耳朵上緣也隱隱向外突出,似乎正朝著鮫人那種魚鰭狀的耳朵發展。
汐笑道:“怎么就悲慘了呢?既能在陸地走路,又能在大海游水,多好呀!很多人羨慕你還來不及呢!”
小舟氣道:“你就不要笑話我了!我這個模樣,若是被其他人看到,肯定會把我當作妖怪的。說不定,他們會把我關到水里,然后拉出去供人賞看……唉,想想便覺可怕!”
“如果人類不喜歡你,不如,你和我回扶桑吧!”汐忽然說道。
小舟一愣,而后道:“你是在和我開玩笑么?”
“當然不是啦!”汐認真道,“我們扶桑鮫族,是天底下最善良勇敢的種族,比你們人類好著一百倍!而且,更重要的是,你的鱗片是紫色的,這在我們扶桑鮫族中,是最為尊貴的顏色。因為,扶桑樹的葉片,便是紫色,族長的鱗片,也是紫色!如果你到了扶桑,我的族人一定會以最熱情的禮節招待你!”
小舟紅著臉,道:“其實,能和你在一起,我去到哪里都無所謂的。只是,我的外翁……”
汐道:“出于安全考慮,我覺得,你外翁那里,咱還要暫且回避。咱們得罪了錙銖門,短時間內不宜在海角村露面,否則,只會給你我、給外翁帶來災禍。等過了這陣風頭,咱再去看你外翁不遲!”
汐的話令小舟覺得很有道理,他猶豫了一番,又聽汐補充道:“也許,此去扶桑,還能遇到你的那個生身父親呢!”
此語令小舟心頭一顫。那個鮫人,自那日被外翁趕走之后,便再也沒有出現過,即使在自己出生、母親身死的時候,也沒有出現。自己是不是該替母親,去問一問這個負心人?
“好!”小舟猛一點頭,“我和你去扶桑!”
二人略作休息,然后沿永清河,順水而下。一路上,二人并肩游水,走走停停,餓了便捉些魚蝦充饑,渴了便直飲河水。
初時,小舟游水并不熟練,得益于汐的悉心指導,以及他自身的血統天賦,他很快便將泳技學得通透,空手捉魚也不在話下。閑下來時,小舟則給汐采摘酸甜可口的水果、教汐如何烤出鮮嫩美味的魚肉,這個吃慣了生魚生蝦的鮫人,也對這些美味的食物贊不絕口了。
就這樣,二人從永清河游入珠江,又沿珠江南下,一路游至廣州港。遠遠便見前方船影搖曳,無數大大小小的船只,在港內或進或出,繁鬧異常。
廣州港自古便是海上大港。那時,在中州東南沿海,有一條叫做廣州通海夷道的海上航路,它由東南沿海出發,以廣州、泉州等地為始端,經南海諸國,穿越印度洋,進入紅海,抵達東非和歐洲,成為中州與海外各國貿易往來和文化交流的海上大通道,而這條通道,后世又將其稱為海上絲綢之路。
錙銖門的海外貿易,皆由廣州港、泉州港、寧波港三大海港出發,而其中多半又以廣州港為始終。其他商會大小船只、海外諸國公私船只,也多數經由廣州港停靠,因此,此處魚龍混雜、熱鬧繁華。
此時正是晌午,烈日當頭,二人怕被人發覺,便在遠處的水底休息,一直等到掌燈時分,才敢入港。
碼頭旁泊著幾艘大號的海船,小舟早便發現,那些船是錙銖門的商船。船首無一例外地雕著巨大的貔貅瑞獸,吊睛圓眼,闊口裂腮,十分駭人。船上的貨物早已卸空,只有為數不多的幾人在艙中留守,單等著下次出海任務。
海船旁泊著幾只小帆船。二人在夜色的掩護下,偷偷潛水過去,解開纜繩,從船底推著小船,悄悄滑向大海。他們走出老遠,船上的守夜人才發現船只失盜,憤怒地大喊大叫,然而二人卻已揚帆劃槳疾行,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二人在大海中行了三日,這天晚間,來至了海角村南部的海域。小舟跳下帆船,游至海邊,對著外翁的漁船叩頭作別。那漁船掩在夜色中,隨著海潮上下起伏,艙內叮當作響。小舟只以為余大海在船中,爬上漁船,彎腰進入船艙,可里邊哪里有余大海的身影?只有捕魚的器具,掛在船幫兩側,隨著船只的搖晃,發出碰撞的響聲。
小舟心中酸澀,掏出匕首,在艙內的角落比畫了一陣,打算刻下些什么,來告訴外翁自己的去向。但只刻了少許,便又將字跡刮去。
此去扶桑千里迢迢,自己能不能活下來,還在兩可之間,何必空留外翁掛念?轉而又想,前些日潛入錙銖門,我便未曾想過活著出來,此刻,在中州這片土地上,就當我已然死了吧!想到此處,他出了船艙,重新跪在地上,對著船艙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默念道:外翁,孫兒不孝,若有一日能活著回來,再來好好報答您的恩情!隨后站起身來,跳入水中。
汐遠遠地站在帆船上,望著小舟,眼圈已然微紅。
小舟爬上帆船,用力擦了把雙眼,而后頭也不回地道:“咱們走!”
二人揚起風帆,直朝南方的大海而去。
二人走后不久,便見一艘巨大的海船,從遠處的海面上緩緩駛來,正是那錙銖門的貔貅海船。金色的大旗在船頭迎風飄擺,獵獵作響。
大旗之下,擺著一座五尺寬的黑色法壇。陰陽子站在法壇之后,閉著雙眼,正自掐訣念咒。他的身前,從左至右,依次擺著三樣事物,卻是幾枚藍色鱗片、一縷藍色頭發和一張染滿藍血的符紙。這些事物,都是汐與眾守衛搏斗時落下的,如今被陰陽子拾了來,卻不知有何打算。
陰陽子手掐法訣連連變化,口中咒語忽高忽低、忽急忽緩。半晌,他驀地睜開眼睛,右臉前的頭發忽地揚起,將一直遮住的右眼露了出來。那只眼竟無眼皮,黑洞洞的眼球向內凹陷,瞳孔卻是白色,看起來十分可怖。那只眼閃過一道光,他口中大喝一聲,同時雙手掐訣,向前一指,對準了法壇正中的一面黑色小旗。
那黑旗只有巴掌大小,呈三角形,便是在夜間的海風中,也一直朝下耷拉著,紋絲不動。但當陰陽子的手決指向它之后,竟似給它注入了一道靈魂,令它猛地活了過來。它高高揚起,直直地朝一個方向指去。
那個方向,赫然便是小舟二人離去的方向。
南宮文一直站在旁邊,見此異象,面露驚喜之色。他贊嘆道:“覓氣尋蹤術,百里之內,所追之人無所遁逃!陰陽伯伯,果然厲害!”
陰陽子緩緩閉上眼睛,臉側頭發回落,重新將右眼遮住。那面黑色小旗,也隨之輕輕落下。
貔貅海船,朝著黑旗方才所指的方向,緩緩駛去。
小舟與汐對身后發生的事情,卻是一概不知。他們船行大海之上,時而揚帆,時而劃槳,時而跳入海中戲水,茫茫大海,卻是他二人的世界。小舟只覺活了這么些年,也從沒有如此輕松愜意過。
每日清晨,汐都會深深地沉入海里,靜靜聆聽著什么。小舟問起緣由,她告訴小舟,她是在聆聽扶桑的呼喚。
小舟深覺詫異。
汐解釋道,每天清晨,當太陽升起的時候,扶桑樹的枝條便會迎風飄舞,發出清靈的響聲。那是在呼喚每一位鮫族子民,天亮了,新的一天已經開始,新的希望業已開始。她的呼喚,也會透過蒼梧山,一直傳入大海,讓每一位身在遠方的鮫族,能夠尋著它的呼喚,找到故鄉。
小舟問,你聽到她的呼喚了嗎?
汐搖頭,還沒有,這說明,我們離得太遠、太遠。
小舟知道,鮫人的耳廓內,血管極其細密,能夠捕捉到大海里極其微弱的動靜。他們甚至有一種潛音,就是通過喉嚨的震顫蕩起一層肉眼無法看到的水波,普通人無法聽到任何聲響,鮫人卻能通過耳朵進行準確辨識,彼此交談。
連鮫人都聽不到,那證明這個距離真的是太遠太遠了。同時,小舟心中也不免擔心:“我們一直這樣走,會不會早已偏離了正確的航線?”
汐安慰道:“不會的,扶桑位于南海之中,我們朝著南方一直走,即便出現偏差,最終也會被我的耳朵糾正過來的。”
也不知經了多少個日出日落,這天,汐照例潛入海中,不多時,便興奮地叫了起來:“聽到了,我聽到了!我聽到了來自扶桑的呼喚!”她指著遠方,“它就在那里!”
小舟也跳入海中,靜靜聆聽。然而他的耳朵終究不如汐靈敏,除了海潮聲,再也聽不到其他任何聲響。
二人又行了兩日,這天,前方的海面上,出現了一片白色的世界。
第二十節 霧海行舟
那是一個尚未開化的混沌世界,白的濃厚而純粹,似乎有一道分界線,將這片白色的空間與人類的世界割裂開來。
“迷霧之海!”汐趴在船頭,興奮地叫道,“我們到了迷霧之海!”
小舟不明所以,卻聽汐解釋道:“在扶桑的周圍,有七百里霧海。這片海域是由鮫人先祖依山形海勢布下,其中礁石林立,激流暗涌,兇險異常。又有霧珊瑚終年吞海化霧,不見天日。它將扶桑國護在其內,作為與人類世界隔絕的屏障。一旦進入,稍有不慎,便容易迷失其中。我們只要穿過它,就能到達扶桑!”
小舟道:“這片海域聽起來便如此兇險,我們要如何才能穿過?”
汐笑道:“霧海的兇險只是對于擅自闖入其中的人類而言的,這里的一切,無論是礁石、激流、還是濃霧,對人類船只的威脅都是致命的。但對于鮫人,我們只需展開尾鰭,循著扶桑的呼喚,便可一路游至水國。”
小舟道:“看來,鮫人對人類的戒心,很重。”
“是的。”汐道,“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人類太過自私和貪婪,若讓他們發現水國的存在,將會是鮫族的滅頂之災。所以,鮫族歷代族長費盡心力,才建了這樣的海上屏障,來護佑鮫族子孫萬代繁昌。”
汐說著,帆船已來至了霧海邊緣。她縱身跳入海中,而后招呼小舟:“下來呀,從這里開始,乘船便很危險了,我們只能靠自己的身體,一路游過去。”
小舟皺了皺眉,他雖已精通游水,但若一下子穿幾百里大海,他心里還真的有點發虛。更何況,這片大海還處處充滿兇險。
“哈哈,你怕了么?”汐笑道,“有我在這兒,你怕什么?”
是呀,有你在,我怕什么?小舟心中一暖,再不猶豫,也跟著跳入了海中。
二人拉著手,在霧海中緩緩前游。觸目所見,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就連水面以下,也是一種昏沉的白色。
身周海流湍急,流向紊亂,忽而朝前,忽而向后,令人無可捉摸。有暗紅色的礁石暗藏其間,只有當游到近前才能發現,小舟有幾次都險些碰得頭破血流。
每游出一段距離,汐仍然會停下來,找一處相對穩靜的地方,從海浪的轟鳴聲中,去細細分辨那來自扶桑的召喚,并以此調整前進的方向。若非如此,怕是二人早已在這片霧與水的世界中迷失。
霧海之外,貔貅海船緩緩停靠在白霧與晴空的分界線處。
望著這片濃得化不開的混沌世界,船上所有人都皺起了眉頭。這些人大都是航海的老手,深知眼前海況兇險,非同尋常。他們身在外圍,便已見那白霧中礁影憧憧,洶涌的海流與礁石相擊,發出奔雷般的咆哮。
一艘帆船漂在不遠處的海面,有人拉過來看了,正是錙銖門前些日失盜的船只。以錙銖門的能力,抓住盜船賊是件很容易的事,但當南宮文知道賊人是小舟之后,便下令不得追擊。南宮文說,送他們一艘船又何妨,只要能早日找到鮫族的老巢,便是千艘萬艘也送得。
是的,他們故意放走鮫人,就是要順藤摸瓜,找到鮫族的巢穴。
此刻,失盜的船只出現在這里,對南宮文而言,既是好消息,也是壞消息。好消息是,自己連日以來的追擊,方向完全正確,鮫人的行蹤盡在掌控之中;壞消息是,鮫人棄船,進入了眼前這片兇險的海域。他又看了一眼陰陽子的黑旗,沒錯,鮫人是進去了,那黑旗所指的方向,赫然便是面前這片白色的大海。
貔貅海船雖然堅固沉穩遠勝普通海船,但在這種地獄般的魔鬼海域,能夠全身而退么?
“公子,這里的霧蹊蹺得很。”錢滿貫站在一旁,低聲說道。他常年出海行商,深知霧中行船乃是大忌,迷航之患、觸礁之危,以及霧中往往隱藏的海怪之類,稍不小心,便要船毀人亡。而眼前的這片霧,凝而不散、聚而不流,宛若實質,自己行船多年,也沒見過如此濃厚均勻的霧,仿佛染的一般,整個空間的空氣都是一片白色。
聽錢滿貫之言,南宮文心中愈加忐忑。眼前這霧,確實不同往常,莫不是有什么巨大的海怪霧鬼在其中隱藏?他猶豫了一陣,而后問陰陽子道:“陰陽伯伯,您覺得呢?”
陰陽子并未正面作答,只道:“我的覓氣尋蹤術,以獵物毛發、鱗皮、血液為引,有效范圍只有百里。一旦超出此范圍,便會徹底失去獵物蹤跡。此后即便獵物近在咫尺,也察覺不到嘍!”他雖未明說,但言外之意已然明顯:你若再這般猶豫下去,丟了鮫人的蹤跡,南宮會長怪罪下來,我可不再替你擔著!
南宮文心中暗罵,但面上卻絲毫不敢顯露出來。他深吸一口氣,下令道:“開船!”
貔貅海船收起風帆,支起搖櫓,浩浩蕩蕩地駛入霧海之中。
此船由妙絕山莊嚴格按《魯班書》記載所造,底尖腹寬,堅固沉穩,能渡怒潮,能抗風暴,安全性極高。饒是如此,在洶涌的海流與錯落的亂礁間,也頻頻震顫搖晃。
海船前方,兩條八槳快船并排領路。船上有人嚴密監測前方海況,一旦遇到明礁暗礁,便通知海船提前躲避。他們提著探海霧燈,發出黃色的警戒光芒,以此進行通信和定位。這種霧燈,以深山老魈的皮脂提煉燈油,光芒穿透力極強,在一般的海霧中,光芒可傳百丈,但在當前這片海域,十丈開外,便已看不到半點燈影了。
更可怕的是,船上的羅盤在進入霧海之后,便失靈了,指針飄忽不定。船上有年輕的水手,見此便嚇得臉色蒼白,只以為有鬼魂作祟。南宮文怕人心不穩,便解釋道:“這里的礁石通體暗紅,竟帶了磁性,令羅盤胡指一氣,若無陰陽伯伯靈旗指引,恐怕我們已然迷失在這霧海之中了。”
對這種說法,連南宮文自己都不確定是否正確,但此時船行險海、人心惶惶,若是再讓其他事情擾了眾人心神,便不好收拾了。
南宮文隨口之言,卻是歪打正著。霧海中的這些礁石,鐵礦含量豐富,猶如一塊塊磁性微弱的天然磁石,擾亂了周圍的磁場,令羅盤無法正常指向。若是一般船只誤入此中,既無羅盤指引,又無日月辨向,加之洋流極不規律,勢必會久困于此,或饑渴困頓而死,或觸礁沉沒而亡。
海船行至深處,濃霧愈厚。
有人疑問,這海霧從何而來,莫不是有海怪在此間吞云吐霧?船上眾人一陣探討,卻得不出個所以然來。南宮文朝陰陽子道:“素聞陰陽伯伯通曉天下,可知這濃霧的來頭?”他方才被陰陽子駁了面子,此刻問出此語,打算借此由頭,殺一殺陰陽子的威風。
陰陽子不慌不忙,對南宮文身后侍立的暗影道:“暗影,可否為我取來一塊礁石?”
暗影周身裹在夜行衣中,只留兩眼在外,目光炯炯。他朝陰陽子微一點頭,而后縱身一躍,便跳上了船旁的一塊巨大礁石,抬掌一擊,砸下拳頭大的一個碎塊,折身返回。他一起一落,只在瞬息之間,落點之處,竟與方才寸步不差。
“多謝!”陰陽子接過礁石,放到眼下細細打量一番,然后遞到南宮文身前,道,“大公子,請過目。”
南宮文心中猶疑,接過礁石細瞧,見在那礁石表層,生長著一層極其細弱的紅色絨毛,與礁石顏色無二,若非細看,根本看不出來。便問道:“陰陽伯伯,敢問這是……”
“此乃霧珊瑚是也。”陰陽子答道,“霧,空中水滴也。霧珊瑚密生于大海之中,以細口吞吐海水,將海水細化成無數細小的液滴。這些液滴,飄散在周圍的空氣中,便形成了霧海如今的模樣。不過,經霧珊瑚霧化之液滴,比一般霧滴還要細密著許多,所以,整個空間看起來,白得更加濃厚、更加純粹。”
南宮文恍悟道:“我早年行經南海,便曾聽過霧珊瑚的傳說,不曾想今日竟能得觀實物。陰陽伯伯見識廣博、明察秋毫,實在令侄兒佩服得五體投地。”
陰陽子道:“大公子謬贊了。我也是方才聽公子提到礁石,才注意到此間多是珊瑚礁,轉而聯想到霧珊瑚之事。所以這首功,當歸大公子。”他不動聲色地將功勞推給主子,決不獨占。
南宮文心知肚明,不由得對此人更加敬佩。
眾人在船上頻頻交談,以此緩解緊張壓抑的氣氛。
海船在礁石與亂流間,行速如龜,但好在前方鮫人受亂流所擾,速度也不快,并未脫離覓氣尋蹤術的施法范圍。
小舟與汐穿行霧海之中,只有黑白,不見晝夜,累了便找塊礁石休息,餓了便找些海魚充饑,大概過了三四天的工夫,忽見前方船影搖曳,無數大小船只,在礁石與海流之間上下沉浮。
小舟一愣,這霧海之中,哪里來的這么多船,莫非有人不成?游近細看,才發現這些船腐朽破敗、殘帆斷桅,無一完好。
“這些船……怎么回事?”小舟望著這些船,問道。
“他們都是來霧海尋找鮫人的。”汐回答道,“有時候,真的很佩服人類的膽識,面對如此兇險的霧海,也敢冒死一入。不過,很少有人能穿越霧海到達扶桑,也很少有人進入霧海后能活著離開。他們中的大多數,都在霧海中沉沒,然后,被海流帶到這里。”
“好多,好多……”小舟嘆道。觸目所見,這些船古代的、近代的、中式的、西式的,樣樣俱全。它們有的漂浮在海面,有的半沒在海中,有的沉沒于海底,其數量,怕是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二人從沉船的外圍游過。沉船中,間或有一具具尸體,掛在船頭、蕩在船尾。他們早已被海風抽干,皮膚干枯醬紫,齜牙咧嘴地望著船旁游過的二人,好不駭人!
小舟何曾見過這等陣仗?心里突突直跳,急忙轉開視線,不敢直視。可是,他又隱隱覺得這些尸體有些不對勁,可到底是哪里不對勁呢?
于是,他仗著膽子,望向最近的一具尸體。那尸體掛在半截桅桿上,身子隨著船只的起伏,一蕩一蕩的,如同風中的秋千。
小舟的心里“咯噔”一下,他突然意識到,這些尸體是誰給他們掛起來的?
一念及此,他汗毛倒豎,正欲將此發現告訴汐,然而扭頭的工夫,余光一掃,卻驀地發現在一艘沉船的船艙中,有一張白臉,正定定地望著自己。
第二十一節 蜃女幻鏡
如此陰森可怖之地,驟然見到一張白臉死死盯著自己,小舟被嚇得魂不附體。他驚呼一聲,仰身跌入水里。
汐不知發生了何事,匆忙鉆到水下,扶住小舟的身子,關切地問道:“你怎么了?”
“有、有鬼!”小舟嘴上大叫,驚恐地望向那只船。
汐順著小舟的視線望去,見那是一艘三桅大船。它斜插在海中,船頭向上高高揚起,露在海面之上,船尾則浸泡在海面以下。它不知沉沒了多長時間,船幫上海銹斑斑,攀附著許多貝類和水藻,幾道裂縫傷口般向外翻著,看起來觸目驚心。船艙的兩扇木窗朝外打開著,糟朽的窗扇隨著水流輕輕搖晃,不時發出吱扭的響聲。
很凄涼,卻并沒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哪里有鬼?
小舟心中納悶,就在方才,自己明明看到船艙中有一個白色的鬼臉。它就趴在窗子的后面,一動不動地透過窗子望著自己。怎么轉眼之間,便消失不見了?難道,是這壓抑的環境讓自己太過緊張,出現了幻覺?
小舟狐疑著,探頭縮腦地向艙中觀望,忽聽一個聲音從背后幽幽響起:“你是在找我么?”
小舟一驚,下意識地回頭一望,便見自己身后,一顆頭顱浮在水面。它披散著長長的白發,一張白臉毫無血色,其上皺紋縱橫。兩只渾濁的死魚眼,呆呆地注視著自己。
小舟尚未從方才的驚嚇中緩過氣來,此刻猝見這張鬼臉與自己咫尺之遙,嚇得“媽呀”一聲,拉著汐,扭頭便逃。
他游了兩下,卻發覺汐并沒有跟著自己,而是杵在原地,死死拽住自己的胳膊。又聽她望著身后叫道:“汦婆婆,你不要嚇他啦!”
小舟一愣:汦婆婆?她是在叫自己身后的白臉么?于是停住身子,隨著汐望向身后。
那白臉嘿嘿一笑,兩顆泛黃的獠牙從慘白的唇間突出。她一挺身,從水下浮出來,望著小舟道:“小子,你這么小的膽子,也敢闖霧海嗎?”
小舟凝神細望,這才發現,對方竟是一個蒼老的鮫人。
她穿著白色的鮫綃,一條寬大的白色尾鰭緩緩在身后漂擺,幾乎與白色的大海融為一體。那半身白鱗,如高山皚雪,又如空中皎月,帶著歲月的積淀,莊重而圣潔。
“汦婆婆,他是我的朋友,叫余小舟,很勇敢呢!”汐介紹道,“小舟,這位是扶桑蜃女,我們都叫她汦婆婆,專門掌管霧海,一旦有外人僥幸跨過方才的急流與礁石,汦婆婆便會出面,阻止擅入者進入扶桑。我們遇到了她,證明前方不遠,便是扶桑啦!”
“汦、汦婆婆……”小舟囁嚅道。
“汐丫頭!”未等小舟說完,蜃女便打斷了他的話。她看也不看小舟一眼,只望著汐,道,“你怎會交了一個人類的朋友?你難道忘記祖訓了嗎?”
汐道:“汦婆婆,祖訓所言,汐兒沒齒不忘。然而,小舟他并非一般人類那樣邪惡,他是善良的,這一點,我可以保證!而且,他還多次救過我的性命!”
蜃女搖了搖頭,道:“汐丫頭,你終究是太年輕啊!你要知道,人類多狡詐,最擅偽裝和欺騙。他便是救了你,也絲毫不能證明他對扶桑無二心。人類本心中的貪婪與邪惡,是在任何情況下也無法抹除的,和他們在一起,只會給你帶來災難,給扶桑帶來災難!所以,我決不能放他經過這里!”
“汦婆婆,你不能用你之前所遇人類的標準來評判他,他不同于普通的人類,他的身體里,有鮫族的血液!”
蜃女聞言便是一愣,問道:“鮫族的血液?此話怎講?”
汐拉過小舟,撩起他耳側的頭發,讓蜃女察看。
望著小舟耳后那紫色的鱗片,蜃女滿臉疑惑之色。
汐解釋道:“小舟有一個人類的母親,而他的父親,卻是鮫人。”
蜃女有些難以置信地細細打量著小舟,那雙渾濁的眼睛,令小舟有些發毛。半晌,她才說道:“世上竟有此等奇事!據我所知,鮫人與人,并非同族同類,所以,是無法共同孕育子嗣的。而這個年輕人,卻突破了這道界限,活了下來,著實令人驚嘆。”
“他既有鮫族的血統,那么,便也是我扶桑的子嗣。汦婆婆,我可以帶他走了么?”汐滿眼期待地望著蜃女,不料蜃女卻搖了搖頭。
“他雖有半身鮫血,但終歸在人類社會中混跡十數年,怕是早已沾染了人類的惡習。這樣放他進去,太過冒險了。”
汐心中不悅,但從蜃女的口吻中,她聽出了此事并非沒有回旋的余地,于是問道:“那當如何?”
蜃女并不答話,而是身體向上一浮,漂出了海面。她用那寬大的尾鰭,支撐著整個身子,站到了海面之上。
她手掐蘭指,兩條手臂輕柔如綢,在身前緩緩舞動,身子隨著鰭下的海流,輕輕起伏,似一位溫柔的舞者,在茫茫白霧與大海間,跳著一段自然而古樸的舞蹈。
隨著手臂的擺動,身前的白霧開始緩緩流轉,并吸引著周圍的霧氣也一點點向著她的身前聚集。這些霧越聚越多,越來越厚,漸漸的,凝成了一面圓圓的鏡子。
這面鏡子懸在她的胸前,隱隱向外散發出白色的光輝,宛如白霧中的一輪明月,夢幻而美妙。
望著眼前這神奇的一幕,小舟驚訝地合不攏嘴巴。卻聽蜃女叫了一聲:“小子,你過來。”
是叫我嗎?小舟下意識地左右望了望。他實在分辨不出,蜃女那雙渾濁的眼睛是望向何處。但轉念一想,此處只有三人,其余兩個都是女的,只有我一個“小子”,不是叫我,又是叫誰?
就這么一猶豫的工夫,蜃女已催促道:“你這小子,怎么憨頭憨腦的,動作麻利點!你當我這幻水鏡,維持起來很輕松么?”
小舟咧了咧嘴,汐在旁輕輕推了他一下:“沒關系的,去吧!”
小舟這才游到了蜃女身前。
“小子,你往這鏡中看一看,里面有什么?”蜃女朝胸前的幻水鏡努努嘴。
小舟“哦”了一聲,抬高身體,向鏡子中張望,卻見鏡中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白色的霧氣在鏡面前方繚繞。
他不知如何作答,只更加努力地瞧著鏡子,希望能從中分辨出些什么,但遺憾的是,鏡中仍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沒有。
“你看好了沒有?”蜃女不耐道,“告訴我,里面有什么?”
“里面、里面……”小舟猶疑著。在他的認知里,既然是鏡子,便應當照出自己的影像,可眼前的這面鏡子,為什么照不出來呢?他生怕自己回答錯了,因為自己的答案,將直接決定是否能夠去往扶桑。所以,他猶豫著,不知說什么才好。
“里面,什么都沒有!”終于,他狠下心來,老老實實地將眼中所見說了出來。
“什么?”蜃女聞言便是一愣。她低頭望向幻水鏡,而后又望望小舟,“小子,你可不要亂說!”
她的話令小舟忽然有些惱怒,他毫不示弱,道:“大丈夫頂天立地,決不妄言!”
面對小舟的堅定,蜃女有些拿捏不定,她轉而問汐:“汐丫頭,你看到了什么?”
汐說道:“我看到鏡中,蒼梧山頂天立海,扶桑樹紫葉招搖,水族們和諧共處、其樂融融。”
蜃女點頭道:“這便對了!我的幻水鏡,專門窺測人的欲望。你之所見,便是你之所欲。汐丫頭,你有一顆善良而陽光的心,你想要的,便是水族團圓美滿,和諧幸福。”
汐微笑道:“謝謝汦婆婆!”
蜃女同樣回以微笑,后又望向小舟:“你呢?你什么都看不到,你的欲望又是什么呢?”
“我的欲望……”小舟低聲念叨著,是呀,我的欲望是什么呢?
“我曾經遇到過一些人類,”蜃女說道,“他們因不同的緣由闖入了霧海。我給他們看幻水鏡,他們看到的,或是堆積如山的財寶,或是金碧輝煌的豪宅,或是天香國色的美人,或是權傾一方的官宦……他們的內心里,有的只是貪婪和邪惡。所以,我把他們掛起來,晾在船上。”她說著,瞟了眼船上的那些干尸。
小舟也下意識地跟著瞟了眼那些干尸。這些人,想來多半是到霧海獵奇尋寶的,他們穿越了重重險浪亂礁,卻最終命喪于此。殺死他們的,表面看起來是蜃女,但實際上,不正是他們內心那份最為貪婪的欲望么?
“你和他們不同。”蜃女繼續道,“你沒有欲望,你的內心,純凈得就像水一樣。”
聽蜃女說到此處,汐心中已然明了,欣然道:“汦婆婆,你的意思,是說小舟可以去往扶桑了么?”
蜃女點頭道:“沒錯,你們可以走了!”
“謝謝汦婆婆!”汐急說道,又伸手一拉小舟。
小舟這才反應過來,趕忙稱謝道:“多謝汦婆婆!”
望著二人離去的背影,蜃女輕輕嘆了口氣。方才,她本有句話想說,但最終卻沒有說出口。她想告訴小舟,水雖然是純凈的,但也是最易被污染的。就像一杯水,會輕易地被一滴墨染成盡黑,同樣,你的心靈也會輕易地被一絲邪念魔化。除非,你的心是一片大海,能夠吞噬所有的陰暗與邪惡。
但你不是。
孩子,你的內心,只夠純凈,卻并不夠強大。你只有呆在扶桑,只有待在這個純潔美好的世界,才能讓你遠離邪惡,永遠無憂地活下去。
她心中思索著,忽又想起少年耳后的鱗片。那是紫色的鱗片呢!整個鮫族,只有族長才擁有那樣高貴的鱗片!
一念及此,她忽然一愣:這個少年,怎么會長著和族長一樣的鱗片?難道,是族長……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她正胡思亂想,忽覺身后的霧氣中,傳來一陣異動。
她扭頭,望向身后的重重白霧。那雙渾濁的眼球,原本覆蓋著一層微細的霧粒,此刻,這些霧粒開始以極微弱的振幅顫動起來,令她的眼睛折射出異妙的波線。這些波線穿透重重迷霧,令她看到,遠處的海面上,有一艘巨大的海船,在礁石與亂流間緩緩行進。
那海船的船首,雕著一顆兇惡的獸頭,圓眼闊口,卻叫不上名字。船上的人員似乎不少,粗略一望,便有十數人之多。
海船的前進方向,赫然便是扶桑!
“貪婪的人類!”蜃女自語道。她再度躍出海面,踏著大海的波濤,跳起了一只柔美的舞蹈。這次,她不再站在原地,而是隨著海波,在各個沉船間穿行舞動。同時,她的口中開始吟唱起了鮫歌。那是海妖之歌,大海中最具靈性的歌樂。她所到之處,白霧都流轉起來,或聚或散,或濃或薄,隱隱組成一些靈動的圖案,讓大片的海域,都似乎有了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