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U國，S城。

周五晚上，山景區的一棟別墅內正在舉行派對。

主辦人為P大商學院二年級的學生顧齊，這次聚會邀請了P大各個學院的華人留學生。

派對采用自助餐的形式，除了主餐廳，一樓其他幾個客廳的桌子上也擺滿了大盤裝的菜肴、水果以及甜點。

主宅后院為戶外場，波光粼粼的游泳池邊安置了燒烤架和露天餐桌，再往左是考究的草坪、花壇和果樹，鵝卵石鋪出一條蜿蜒的小路，通向外形別致的小木屋。

來訪的學生們三五成群，手中拿著飲料和食物，找到適宜的地點，與話題相投的新朋舊友聊天。

會客廳旁相對僻靜的角落里，工程學院的學生在此扎堆，人數不多，清一色的男生。

“你們看到最新的AI換臉技術了嗎？”

“就是那個給二十年前電視劇里的人物換上現在當紅女明星的臉的視頻吧？”

“這類基于人工智能技術的實時視頻仿真軟件最近出來了不少，只要輸入一段有人物的錄像，就能通過算法進行臉部建模，然后套用模型生成逼真的人物形象。”

“對，Git Hub（一個面向開源及私有軟件項目的托管平臺）上能找到開源工具。我在網上搜過教程，上手難度還行，不過如果想做精度很高的視頻，需要算力極大的GPU（圖形處理器）。”

其中有三四名學生沒參與討論，膝蓋上架著臺手提電腦，爭分奪秒地調試程序。

他們這學期上了素有“新生噩夢”之稱的編程必修課——“工程101”。

一個戴眼鏡的男生邊敲鍵盤邊抱怨：“一星期要交四個程序，我們根本來不及啊。”

同伴跟著感慨：“這課特難，聽說去年考試有三分之一的人沒過呢。”

邊上的學長問：“那你們今天還來聚會？”

“眼鏡男”眉毛耷拉成“八”字，面色愁苦：“我已經兩個月沒和女生說過話了……”

同伴輕嗤：“結果還不是在這兒寫代碼？”

眾人齊齊嘆氣。現在閑著的也笑不久，再玩一個小時都得回去繼續寫作業。

不遠處傳來陣陣笑聲，他們聞聲望去，一群打扮入時的學生映入眼簾，男男女女混坐一起玩社交游戲，氣氛歡樂融洽，和這邊宛如兩個世界。

“眼鏡男”悻悻地道：“文理學院的人真是開心，校區就在市中心，課程輕松，兩三天開一次派對，哪像我們，被關在鄉下。”

“不然怎么說人家是養老院，我們是瘋人院呢？”

P大以商、法、工聞名全美，尤其是工程學院，幾乎所有專業都排名全國前十。

文理學院的情況則與工程學院大相徑庭，師資不強，排名落后，還為了經費大規模擴招留學生，導致入學門檻不高，成為不少有錢人家的子弟混文憑的捷徑。

這不，最近就有人“翻船”了。

“眼鏡男”下巴沖一個方向抬了抬：“你們看到角落里不說話的那個女生沒？她就是文理學院的謝妍姍，大一考試全部不及格，被學校下了紅牌警告，這學期再不及格就要退學。”

“這是近幾年華人留學生中的第一例吧？真給我們丟人。”

似是不甘這類不學無術的花瓶與自己同校，眾人的語氣愈加憤慨。

“她那個專業的課簡單得要命，文理學院塞錢就能進，智商正常點的都不至于混到被退學吧？”

“沒準她就是笨呢，看著就不像會讀書的樣子。”

主廳里，DJ正在搖頭晃腦地打碟，音樂聲震耳欲聾，人群隨著節拍舞動，尖叫聲如海潮，一浪高過一浪。

壁爐邊的沙發區內，顧齊抬眼看向斜對面的謝妍姍：她安靜地坐在角落里看手機，長睫毛低垂，濃密如扇；印花長裙勾勒出少女纖細的腰肢，裙擺下，少女的雙腿瑩白修長。

她就像一座精致的冰雕，散發著令人不敢靠近的寒氣，與周遭格格不入。

其他文理學院的女生正興致勃勃地討論最新款的包和鞋，以及參加下周美食節活動的米其林餐廳、拉斯維加斯的音樂盛典、帕克城剛開的滑雪場。

她們故意與謝妍姍隔開幾個座位，將她視作空氣。

有幾位勇士試圖逗謝妍姍玩，手腳并用，動作浮夸地講有趣的段子，笑聲大得茶幾都跟著震，可惜“謝冰山”卻沒有捧場的意思，表情毫無變化，目光始終沒從手機屏幕上移開。

接連碰壁后，男生們只能訕訕而歸。

旁邊的女生安慰道：“算啦，‘謝公主’就那副德行。”

另一人不屑地冷哼：“跩什么跩，不就是家里有錢嗎？成績差到要被退學，還好意思出來丟人現眼。”

女生拉拉她的衣角：“哎呀，也別難為人家嘛，‘謝公主’只是腦袋里裝著一包稻草，接不了你們的話，怕開口暴露自己的無知。”

聽了這話，方才受挫的男生們心里十分舒坦，他們交換了下目光，笑著連連點頭。

謝妍姍會成為風云人物，是緣于一件“貴圈真亂”的事。

謝妍姍的頭號追求者顧齊，顧氏集團的公子哥兒，平日里揮金如土，禮物一箱箱地送，鮮花一車車地買，甚至開了一張高額副卡讓謝妍姍隨便刷，卻依舊被謝妍姍拒之門外。

另一邊，“名媛”梁螢苦追顧齊大半年，全校皆知。

顧小少爺軟磨硬泡謝妍姍三個月，硬是連句話都沒搭上。有天送花吃了閉門羹，顧少一怒之下，回頭就去約梁螢看電影，第二天早上，兩人一起從顧齊家出來。

兩人交往沒幾天，顧齊喝醉酒把自己追謝妍姍的事告訴了狐朋狗友，不料傳到梁螢耳里，梁大小姐氣瘋了，大吵大鬧，顧齊嫌煩，就把她甩了，從此之后，梁螢對謝妍姍簡直恨之入骨。

總而言之，這條食物鏈，謝妍姍站在頂端。

身在異國他鄉，留學生之間的來往異常緊密，久而久之，華人留學圈里的人都知道謝妍姍高傲如白天鵝，連曲項向天歌的雅興都沒有，更別提對凡人產生興趣，加上梁螢添油加醋傳播的種種流言，更令人堅信謝妍姍除了成績差，還有一身毛病，難以相處。

“我來晚了。”

一道尖細的聲音打斷了眾人的竊竊私語，話題中的另一位主角意外登場。

這次聚會顧齊是主辦人，所有人都以為之前與他鬧得不可開交的前女友梁螢不會出現，誰知她燙了一頭及腰的大波浪，化上濃妝欣然赴約，露背短裙搭配黑絲、高跟鞋，一路走來，風情萬種。

與她同行的帥哥高大挺拔，穿著漆黑的衛衣長褲，戴著銀色耳環，在昏暗的燈光下，全身帶著一股充滿壓迫感的氣場。

在沙發邊站定，梁螢自豪地向大家介紹：“柯昱，我男朋友。”

女生們發出一陣尖叫，帶著起哄的意味，更多的是艷羨。

男生們紛紛暗嘆，顧齊靠好皮囊禍害了數不清的小姑娘，眼下這位比他更危險。

柯昱頷首，算是向眾人打了個招呼。

角落里，兢兢業業當著“冰雕”的謝妍姍，此刻終于抬起頭。

她紅唇微動，雙瞳間閃過一絲訝異，轉瞬間便恢復平靜。

柯昱的眼睛是琥珀色的，他眼角有顆很淺的淚痣，五官英挺俊秀，令人過目不忘。

“喲，”顧齊慵懶地將手搭在沙發靠背上，沖梁螢抬抬下巴，“你目標換得挺快。”

話音未落，大家都露出了詭異的笑容。

論對象換得快，誰能比得上幾分鐘內掉轉槍頭的顧少爺？

梁螢給了他一個白眼，找到位置后，招呼柯昱挨著自己坐下。

旁邊的兩個女生迅速地圍住她：“螢螢，你這項鏈好漂亮！梵克雅寶的嗎？”

梁螢點頭，甜蜜地看向柯昱：“他送的。”

眾人不約而同地打量起柯昱身上的行頭，件件價格不菲，布料上乘，裁剪合宜，細節處藏著獨具一格的設計，奢侈卻低調。

這手筆，這氣質，沒準他比顧齊還有錢。

新歡舊愛同臺演出的好戲太有吸引力，以至沒有人注意到梁螢側頭同柯昱說話時，謝妍姍藏在身后的右手緊緊地抓著衣服下擺，抓得骨節發白。

愣神間，顧齊遞來外套，關切地問她冷不冷。

謝妍姍搖頭，將外套輕輕地推回去。

梁螢見狀，抱著手臂冷哼：“倒貼不累嗎？人家都沒正眼瞧過你。”

顧齊隨意地將衣服放回原地，挑眉問：“你以前累嗎？”

她苦追他大半年，盡人皆知。

被戳中痛處，梁螢咬唇，雙目圓瞪，似要噴火。濃烈的硝煙味在空氣中彌漫。

旁邊的柯昱對此無動于衷，自顧自地翻看著菜單。

目光掃見只有謝妍姍旁邊的位子還空著，梁螢拔高語調，表情刻薄：“謝小姐不玩游戲不跳舞也不聊天，是來這里給人看冷臉的嗎？”

有梁螢打頭陣，其他早就看謝妍姍不爽的女生槍也擦得锃亮，迫不及待地跟著開火。

“謝小姐，請問你是怎么做到那么簡單的題都能考個位數的？”

“我同學修你那門數學課，期末考試發高燒，閉著眼睛一通亂寫，也比你多了幾十分。”

“你平時算小費是不是要算很久？”一人從口袋中翻出張小票，“算算看，20%是多少？”

邊上的男生們都在笑。

另一人笑盈盈地問：“你別緊張，不懂我們教你呀，要不，咱們從十以下的算術題開始？”

謝妍姍沒回應，仿佛周身套了個罩子，將雜音統統屏蔽了。

往日狹路相逢，無論梁螢和她的同伴如何挑釁，謝妍姍始終無視。

熱拳頭擊在冰墻上，對方毫發無損，自己卻疼得要命，梁螢越想越氣，仗著人多，愈加肆無忌憚：“誰請她來的？這不是故意掃我們的興嗎？！”

其他人也開始跟著陰陽怪氣地搭腔。

有個好事者不怕死地說了句：“還能是誰請的呀？顧少爺唄。”

梁螢的臉色驀地黑了，她微瞇起眼，像是在看著什么臟東西：“你不是不喜歡顧齊嗎？那你來干嗎？一邊裝圣女，一邊給機會，欲擒故縱玩得真好。”

謝妍姍不作聲，忽然用力踹了腳茶幾，一只飲料杯剛好擺在桌沿，被這動靜震翻，里面的液體潑了梁螢一身。

梁螢從沙發上跳起來，怒不可遏：“你！”

“不好意思。”謝妍姍抬眼，話語中卻聽不出多少誠意，“坐久了，腿有點麻。”

“你故意的！”

見梁螢抄起身邊的奶油蛋糕沖上前，作勢要扔，謝妍姍果斷地起身抓住她的手臂，往反方向一推。

啪！

梁螢襲擊的方向被改變，把蛋糕狠狠地拍上了自己的臉。

一片驚呼聲中，謝妍姍淡定地坐下，拿起杯子優雅地喝了口飲料，好似剛才那一系列干脆利落的“反殺”全是大家的幻覺。

先前打算看謝妍姍笑話的人沒等到期待中的劇目，倒是被梁螢這狼狽模樣驚得下巴差點落地。

梁螢愣怔片刻后回過神，全身的血管仿佛頃刻間全部炸開，她失聲尖叫，渾身發抖。

女生們忙不迭地幫她把臉上的蛋糕摘下來，找紙巾擦那一坨一坨和化妝品混在一起已經分不清到底是什么顏色的奶油。派對女王梁螢何曾當眾丟過這么大的臉？她憤怒得呼吸不順，眼底布滿血絲，什么形象什么風度統統被她置于腦后，不將始作俑者按到沙發上痛揍一頓她誓不罷休！

“謝妍姍！！”

發狂的女生力氣驚人，幾個人攔都攔不住，梁螢沖破層層阻攔沖到謝妍姍跟前揚起胳膊。眼見謝妍姍無動于衷地待在原地，就要結實地挨上一巴掌，柯昱忽然起身，抓住梁螢的手腕。

梁螢拼命掙扎，可他力氣似乎很大，怎么掙他都紋絲不動。

柯昱淡淡地瞥了謝妍姍一眼，輕而易舉地制住梁螢，帶她去洗手間清理。

全場瞬間靜默，大家齊刷刷地向四人致以注目禮。

顧齊坐到謝妍姍身旁，側首輕問：“你沒事吧？早知道不該叫她來的……”

謝妍姍搖頭，面無表情地看著柯昱和梁螢離開的背影，胸腔微微起伏。

她握在手中的飲料灑出來了一些，冰水浸濕袖口，有點難受。

柯昱和梁螢離開半天都沒有回來。

眾人七嘴八舌地猜測，兩人也許直接回家了。

“他們跟我們一起也沒什么好玩的。”

“是啊，他們剛交往沒多久嘛，干柴烈火，肯定想多過過二人世界。”

幾個男生交換了一下眼神，笑容中帶著點猥瑣。

“梁螢這次來，也就是為了夸耀一下自己的新歡。”

“要是我有柯昱這么帥的男朋友，肯定也帶來啊！”

聚會恢復了最初的熱鬧，氣氛也越發融洽，幾小時之前還陌生的同學們開始互相交換社交賬號，約定下一次集體出游的時間。

依舊形單影只的謝妍姍忽然站起身，往“舞池”的方向走去。

顧齊想跟上，無奈被太多人纏住，走不開。

他看見她慢悠悠地在客廳里晃了一圈，好像在尋找什么，再一眨眼，已經消失在狂舞的人群中。

顧齊動作一頓，嘴角慢慢收緊。

洗手間外。

“是我不對，我沒告訴你實情，你生氣啦？”

梁螢花了好半天工夫重新補完妝，一改方才咄咄逼人的模樣，像個小女生般軟言軟語地沖柯昱撒嬌。

而她的男朋友似乎不為所動，聲音毫無溫度：“我們什么時候走？”

梁螢嘟著嘴貼近：“你再陪我一會兒嘛。”

柯昱蹙眉，別過頭，緊繃的下頜勾勒出雕塑般完美的曲線，五官棱角分明，透著股不近異性的冷感。

注意到謝妍姍的靠近，兩人同時收聲，梁螢僵硬地擠出一個甜笑，含情脈脈地將腦袋歪向柯昱。

謝妍姍屏住呼吸，拖著逐漸變沉的步子，目不斜視地與他們擦肩而過。

她的背后，梁螢想挽上柯昱的手臂，被他側身避開。

三人重回會場，謝妍姍收到一條短信，驀地皺眉，站起來準備提前離開。

行至門口，顧齊將她攔下，呼吸微微有些急促：“我送你吧。”

謝妍姍拒絕得很干脆：“不用。”

顧齊也不惱，垂下眼簾，似笑非笑地凝視她。

無論何時，只要出現在人前，她從頭發絲到指甲都是精致的：長裙剪裁利落，毫不花哨，搭配亮而不俗的唇色和眼影；妝容自然，睫毛刷得根根分明，整張臉毫無瑕疵。

大門被人推開，吹進一陣風，謝妍姍的長發隨風飛舞。

顧齊心頭一蕩，抬手，試圖搭上她的肩。

謝妍姍挑起杏眼看他，嘴角下撇，帶著警告。

顧齊笑笑，收回手。

“別把我當目標。”謝妍姍聲音更冷了幾分，“你沒戲。”

可惜她的聲音天生嬌柔，她雖硬著語調，聲音里依舊帶點軟綿綿的少女感。

“是嗎？”顧齊薄唇微揚，“我覺得未必。”

“我有喜歡的人。”

“哦？”顧齊顯然不信。

謝妍姍懶得與顧齊多話，轉過身，意外地發現柯昱正看著他們。

他背光而立，單手插在口袋里，表情晦暗不明，身旁的梁螢與閨密聊得火熱，再往遠處看，幾對情侶纏綿擁抱，燈光明滅，人影憧憧。在謝妍姍的視野中，其他的被模糊成大片色塊狀的背景，只有他的輪廓格外清晰。

兩人的目光在半空相接，又同時移開。

【2】

U國C州，全年陽光明媚，氣候溫和宜人，居住著世界各地不同膚色種族的人，是許多留學生理想中的深造寶地。

U國的大學通常與城市結合為一體，校園不設邊界，可供住宿的地方比較多。

出于對學生的安全和生活能力的考慮，學校要求新生第一年必須住宿舍，宿舍通常多人一間，整層樓共享廚房、客廳和學習室。

到了大二，大部分學生紛紛搬到校外租住公寓或者私宅。

謝妍姍的父親為她在學校附近租了一套獨棟別墅，她沒找房客，一個人住。

謝妍姍從聚會地回到家中已是晚上十點，關上房門，在智能管家的操控下，整個客廳亮了起來。兩層樓高的屋頂懸掛著水晶吊燈，壁爐旁圍著一圈歐式真皮沙發，中間是淺灰色的地毯。

她走進開放式廚房，從冰箱里拿了瓶酸奶，邊喝邊往外走。

吧臺左側是一間足夠舉辦十幾人聚會的餐廳，長方形實木餐桌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雜物，與典雅的裝修風格格格不入。

謝妍姍走到桌旁，將大盒小盒、瓶瓶罐罐往四周撥開，“群山”中逐漸浮現一塊“盆地”，露出一臺粉色的筆記本電腦。

她坐下，輕車熟路地登入社交平臺，看見季筱晴的小號又刷屏般轉發了好幾條新聞。

“全球最大的企業級軟件公司宣布裁減硬件部門！”

“技術更迭過快，主管級工程師今早在公司跳樓！”

“再不懂區塊鏈，你就真的落伍了！”

謝妍姍嘴角微往下撇：今天季筱晴又爽約了。

這是這個月的第五次。

謝妍姍在文理學院主修女性學，所有課程的上課地點都在南校，而季筱晴主修電氣工程，所在的工程學院位于北校。

在“大水院”文理學院讀書依舊每個學期考試都不及格，謝妍姍無疑是大家眼里的“學渣”，而季筱晴則恰恰相反，她是全系第一名、學霸、精英中的“戰斗機”。

同在一個學校，卻像在兩所大學上課，謝妍姍與季筱晴，一個學文科，一個學工科，兩個校區之間隔得很遠，坐校園巴士需要坐上十幾站。

但距離和排名的差距并沒有阻礙與謝妍姍不同學院、不同專業，甚至沒有一門課重合的季筱晴，成為整個學校里與謝妍姍關系最親近的人。

謝妍姍向來不參加什么聚會，今晚純粹是因為季筱晴求她相伴，她抵不過好友的軟磨硬泡才答應下來，誰知臨行前突然接到季筱晴的電話：“兩天后就是項目階段性報告！突發意外，需要緊急處理！”

結果就留她一個人赴會，還配合出演了一場爛劇。

腦海中忽然浮現出那雙琥珀色的眼瞳，謝妍姍心神微動。

倒是有意外的收獲。

她收回思緒，開始在內容框里編輯微博。每天定時發三條微博是她的習慣，大半年來雷打不動。

她敲下一行字：

“鹽山要開始營業啦！今天分享給各位禿友一款眉筆，畫發際線效果很好！”

然后她上傳了一個視頻。

視頻里，謝妍姍戴著口罩，眨巴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將自己的劉海掀開，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上面還特意涂了些油，顯得亮亮的，閃閃發光。

教程上傳完畢，她接著寫文案：

“今天被朋友拖去聚會，結果她居然爽約！就很突然啊！一個人在那兒無聊到發霉！”

她敲擊鍵盤，時而停下動作，若有所思。

她寫著寫著，又再次想起了那個人。

晚上聚會時大家玩得正歡，高聲叫著“嗨起來”的時候，謝妍姍獨自在角落，情緒絲毫沒被點燃，只覺得無聊。

她想嘗嘗桌角的水果拼盤，可離得太遠夠不著，剛剛收回手臂，對面的柯昱便拿起水果拼盤，用叉子叉了一塊，然后看似隨意地將果盤擺到她面前。

謝妍姍抬眼，看見他正懶散地偏過頭聽梁螢說話，全程都沒有將視線落在她身上。

她的心臟像被什么東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再次回過神，謝妍姍無奈地輕笑：他應該不記得她了。

一條微博寫了刪、刪了寫，終于編輯完畢。

謝妍姍按下發送。

幾秒后，頁面上彈出上千條評論和轉發的提醒。

“鹽山，你明明毛發旺盛！”

“一點都不禿！鹽山就是個小仙女！”

第二天是周六，季筱晴同謝妍姍約好，忙完課程項目的事情后，就來她家一起吃午飯。

謝妍姍難得起了個大早，開始收拾屋子。

她將長餐桌上的雜物全部清理完后已經熱出了汗，推開落地大拉門，走到后院，看見室外陽光燦爛，藍天無云，心情頓時變得舒暢。

自從她大二開學住進來后，就禁止其他人上門清潔打掃，平日里都是自己推著除草機割草，架上梯子，用大剪刀修剪果樹的枝葉。

謝妍姍在廚房里忙活了一上午，過了飯點，季筱晴沒有來，倒是顧齊又寄來了不少禮物，她懶得每天一件件退，便悉數打包，等攢滿一箱再還。

臨近傍晚，依舊沒有季筱晴的消息，謝妍姍估計自己即將迎來這個月季筱晴的第六次爽約。

工程學院的課程多數有小組項目，幾人完成一個大課題，季筱晴最近就因其中一門忙成陀螺，從早到晚窩在圖書館和實驗室，三餐只能得閑啃比薩。

季筱晴所有課程的目標都是A+。

P大的學科很看重平時的表現，最終成績通常由平時作業、數次考試、單人或小組項目，以及隨堂測試等組成。

這次教授根據學生實力強弱安排組隊，全班最強的季筱晴自然分不到太厲害的隊友。

謝妍姍聽季筱晴提起過，組里有個什么事都不干，還總拖后腿的花瓶。

“這女生也是你們文理學院的，平時作業全靠別人手把手地教，每次組會總是過來晃一圈就走了；就算留在這兒，也是跟一群圍著她的男生聊天，吵得要命。”

季筱晴在提到“文理學院”時，下意識地皺了下眉，顧及謝妍姍，沒有多評價，但謝妍姍明白，在學校里，文理學院的學生就是實力不濟的代表。

“我們工程學院男女比例懸殊，這幫男生就跟沒見過女的似的，她一出現就有好幾個跟班在后面提鞋，去哪兒都有人圍著。”

“她自己什么事都不干，現在組里等于直接少個人，有個男生答應補上她的部分，可時間根本不夠，做得一塌糊涂，完全不能用，害我熬了好幾個晚上重寫。”

“最近跑測試，結果不理想，我們在這兒加班加點，她照樣吃喝玩樂。”

直到昨天謝妍姍才知道，這位活在她們對話里的花蝴蝶就是梁螢。

季筱晴向來宿舍、教室、實驗室三頭跑，鮮少參與聚會，一頭扎入學業中，自然不清楚梁螢是個怎樣的人，以及梁螢和謝妍姍之間的那些破事。

每個學院的基礎課程都向全校開放，許多文理學院的人喜歡選一些工程學院計算機相關的課，方便以后找工作。

謝妍姍明白了，梁螢什么基礎都沒有，也不好好學，看來就是打算混個文憑。

耳邊回響起梁螢那句嬌滴滴的“柯昱，我男朋友”，一個念頭閃過謝妍姍的腦海。

她決定啟程去找季筱晴。

謝妍姍驅車行駛在路上，視野內的建筑逐漸從南校古典風轉為了北校現代簡約風。

到達目的地電氣工程學院大樓，謝妍姍乘坐電梯到三層，走到第二個拐角處的實驗室，推開門。房間里擺滿了電腦，半人高的擋板分割出了幾塊區域，最右邊有四五個人圍在一起，氣氛緊張。

人群中心，季筱晴用手指著電腦屏幕，似乎要戳出一個窟窿：“明天項目匯報，這部分不是梁螢講的嗎？她人呢？”

站在旁邊的清秀男生畢恭畢敬地回道：“她……她那部分的內容我已經做完了，她讓我把稿子寫好，她回去就背。”

謝妍姍微愣。她聽季筱晴說過，這門課特別看重小組合作，階段性項目匯報要求每個人都上臺介紹兩到三分鐘，隨時接受提問，所有人的表現都會影響總分。

梁螢估計連他們組做的是什么都不清楚，現在不準備，到時候在臺上背劇本即興表演？

季筱晴雙手叉腰：“我問的是她現在人在哪兒！”

“清秀男”有些窘迫，聲音越來越輕：“她說今天朋友生日，走不開……”

“離這兒多遠？”

“十幾千米吧……”

季筱晴連跺了好幾下腳：“那快給她打電話啊！快啊！”

“我們每人分一塊她的部分，明天她要是沒說好，就補上。”“清秀男”垂眼盯著桌面，語調溫和，慢吞吞地說，“而且現在已經這么晚了，就不要叫她來了，她是女孩子，得早點睡覺。”

“今晚大家都得通宵不眠！”季筱晴差點卷起一旁的課件抽他腦袋，“你這話什么意思？我不是女的？啊？”

“清秀男”被吼得身子一抖，再次紅著臉抿唇不語。旁邊的黑大個急得連連擺手：“不不不，晴姐您不一樣啊……”

季筱晴怒喝：“什么不一樣！她這是什么態度！”

眾人爭論間，圍觀許久的謝妍姍突然從口袋中拿出把鑰匙，啪地扔到桌上。

“你們誰有駕照？”

全場安靜數秒，大家的臉齊刷刷地轉向她。

清秀男舉起手。

“我的車就在樓下。”謝妍姍冷傲地沖他抬了抬下巴，淡淡地道，“去把梁螢接回來。”

謝妍姍跟著“清秀男”一起走到停車場，發現目標人物已經被人送過來了。

梁螢站在一輛豪車的駕駛位旁，正彎著腰同里面的人說話，性感熱辣的打扮與工程學院嚴肅的氛圍格外不相符。

離得那么遠，謝妍姍都能看清她V形領下面那道深深的溝。

謝妍姍繞了條遠路，向那輛車走近，背脊挺直，臉上依然沒有什么表情。

隔著一排車，她看見梁螢直起身，依依不舍地同車里人道別后離開。

被擋住的人影終于清晰。

是柯昱。

察覺到謝妍姍的視線，柯昱單手搭在車窗上，靜靜地看向她。

一個任性的念頭忽地躥了上來，謝妍姍蜷起手指，梗著脖子與他對視。

柯昱琥珀色的眼瞳中沒什么情緒，忽然眉梢輕挑。

他表情冷峻的臉像塊面具，裂開條縫，顯出內里的乖戾張揚，一閃而過。

謝妍姍的心跳頓了半拍。

走出一段距離的梁螢像是感應到了什么，停下腳步轉過頭，這才發現謝妍姍。

梁螢倏地瞪大眼：“喂！你——”

謝妍姍移開視線，像什么事都沒發生過一樣，繼續往前走。

她剛想上車，肩膀被人輕輕地拍了拍，回頭正對上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顧齊。

他一個南校商學院的，怎么大老遠地跑北校這兒來了？

“妍姍，下周有空一起看電影嗎？”

情人節的邀約在他嘴里輕飄飄的像是吃一頓家常便飯。

謝妍姍還沒答話，季筱晴就向著她的方向號叫著百米沖刺，塵土飛揚：“妍姍——你的飯盒忘拿了——”

顧齊禮貌地同她打招呼：“你好，大學霸。”

季筱晴一個急剎車站穩，斜眼看他，面露鄙夷：“喲，中央空調，你最近又換了幾個女朋友？”

“我最近一直空窗。”

雖是回答季筱晴，顧齊的臉卻朝著謝妍姍，笑得意味深長。

“我們家妍姍不喜歡你！”季筱晴插到兩人中間，母雞護崽般張開雙臂，“‘渣男’退散！”

兩人又吵鬧了幾句，而謝妍姍心思早就不在他們身上，只不經意地看向柯昱的方向。

柯昱已經走了，剛剛停車的地方空蕩蕩的。

謝妍姍心里有什么東西，慢慢地沉了下去。

謝妍姍再一眨眼，看見那道英挺的身影走進了電氣工程學院的大樓。

執念頃刻間突破了理智的枷鎖。

“我先回家了。”

謝妍姍拒絕了顧齊的邀約，同季筱晴告別后驅車離開。

行駛過幾個路口，她向左變道。

交通燈由綠轉黃，她踩下油門。

汽車掉頭。

重新開回原處，謝妍姍進樓后直接前往季筱晴所在的實驗室，透過玻璃門，悄悄地往里看。

梁螢在里面，四周是季筱晴和其他組員。

謝妍姍有些迷茫，動作遲緩地挪動步子，在走廊里閑逛。

手腕突然被人扣住，她被拽進旁邊的岔道中。

謝妍姍還來不及驚呼，額頭便撞上一個結實的胸膛。

“為什么總盯著我看？”

男生炙熱的氣息噴在她頭頂上，將她白皙的臉頰燒出淡淡的緋色。

謝妍姍推開他，后退半步。

腦海中閃過高中時男生溫和的輕笑，再一眨眼，同樣的臉此刻居高臨下地垂眼看她，眼底透著疏遠：“我們以前認識？”

謝妍姍心跳狂亂，表情卻毫無變化：“不認識。”

柯昱點點頭，終于松手，轉身就走。

謝妍姍下意識地緊跟，脫口而出：“你在這兒等梁螢？”

話音未落，她自己都覺得驚訝，只能干澀地接著往下說：“他們今晚可能要熬通宵。”

柯昱雙手插在口袋里，頓住腳步，回過頭。

謝妍姍看見他自下而上地掃了她一眼，嘲弄地彎起嘴角。

“跟你有關系嗎？”

【3】

微博編輯框內，光標一閃一閃。

謝妍姍目不轉睛地看著屏幕上自己打下的那幾行字：

“小可愛們，鹽山今晚得和組員一起做項目！搞不定啦，估計得做一通宵。”

“剛才打電話跟‘淚痣先生’道晚安，十幾分鐘后，他出現在我們系的大樓下，還帶著夜宵！”

“‘淚痣先生’說，我陪你一起熬夜，你不睡覺，那我也不睡覺。”

腦海中浮現出柯昱的臉，謝妍姍的心中又澀又甜。

這么多年過去了，他依然是記憶里那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小少爺。

畫面翻轉，緊接著是梁螢在聚會時甜笑著靠向柯昱……

強烈的煩躁感涌上心頭，謝妍姍啪地重重關上電腦。

她獨自坐在餐桌邊，整個屋子安靜得出奇，空蕩蕩的，什么聲音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