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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荒山養鴿人 (上)

暗夜沉沉,窗外暴雨漸止。

兩個男人靠在椅背上,各懷心事。

胡克覺得有些口渴,起身向車門旁的飲水機走去。售票員垂著腦袋瞌睡,嘴角銀光閃爍,口水濃稠。胡克透過后視鏡,看到杜雷從包里拿出一本書,一盞微型臺燈,戴上眼鏡,開始閱讀。余下的乘客,均在沉睡。司機陰沉著臉,默默地操縱著方向盤。

胡克喝了一大杯水,仍然覺得口渴。

于是,他又倒了一杯。咕咚咕咚,水漫過他的喉頭,溫熱。

兄弟,坐下來。有人在喊。

胡克東張西望,并沒發覺有人異樣。于是,再次邁步,意欲回到座位。

兄弟,坐下來。司機大叔別過頭,注視著胡克。

我太久沒與人交談,坐下來陪我說說話。

胡克遲疑片刻,忐忑不安地坐下。司機將注意力,轉回前方的公路上。

“我已記不起,是從哪一年開始。我總是駕駛著車,穿越一個又一個城市。馬不停蹄,急急吼吼,旅客們達站后,我又將開往下一個城市。起初,有人會在漫長的旅途上,與我交談。談起他們的過往,或是憧憬的未來,歡呼雀躍,異常悸動。久而久之,我懶于開口,不想與人交談。旅客們也漸漸安靜,只是漠然地看著窗外的風景,直到抵達目的地。像一場無聲電影,緩緩地播放,自始至終,人們都充滿感傷。我一直默默地前行,周遭的一切人或事,都被視為理所當然。更多的時候,我以為車箱是空的,一切是那么安靜。直到,你與你的朋友,開始談話……”司機扭過頭,看著杜雷說道。

杜雷恰好將書翻至下頁,聚集會神的閱讀。

“在成為司機之前,我也喜歡看書?!彼緳C大叔迷迷糊糊,有些悵然?!澳悄?,正值高考結束。我信誓滿滿的在家,等待錄取通知書。成天捧著《三國演義》,穿堂過巷,永不離手。一面閱讀,一面標記,里面的人物眾多,時?;煜O奶炜煲^去的時候,書看了三分之一。大院里的槐樹,于一個午后,樹葉落盡,枯死。我拿著書,站在樹下,噘嘆不已。僅一頓飯的功夫,這棵參天大樹,面臨了一場凋零。

“我難以置信,不敢相信,有什么正在眼前迅速的流逝。天黑了,我也不愿回到屋里,坐在樹下思索。曾經的夢想,變得如煙云般渺茫,我掩面哭泣。母親從屋內沖了出來,大聲的喊著什么,我聽不見。驀然,我變得憤怒,痛恨一切。從地撿起石子,砸向我的家門,口里亂七八遭地罵著臟話。母親朝我走來,我一面罵,一面奔跑。母親依然在身后叫喊,可我聽不見她的聲音。我愈跑愈遠,愈來愈傷心。

“拐過一個山道,離我不遠的前方,有兩盞微弱的燈光,一明一滅,詭異至極。待我走上前去,是一輛殘破的卡車。車門未關,油火未息,我鬼使神差地爬到駕駛室端坐。突然,我萌生了一個想法——逃亡。逃離自我,逃離這個瘋狂的世界。我緩緩地發動引擎,車子啟動,漸漸地我離一切愈來愈遠……”

司機大叔說到這里,有些哽咽。握著方向盤的手,隱隱有些抖動。

胡克茫然地看著他,嘆氣道:“幸好!你逃離了過去?!?

“不……”司機大叔啞著嗓子喊道?!斑@恰恰是另一種痛苦的開始?!彼聊?,于往事中流連,臉上叭嗒、叭嗒地滴下熱淚。

沉默良久,胡克走回座位。

杜雷合上書,一張紙條從書里滑落出來。

胡克拾起,上面有幾行字。他輕聲讀出:

“夏天過去了/又是冬天/為我們自己祝福吧/我們正走在路上/我們走得真快”

聞言,杜雷有些失神。

“這是詩歌?”胡克問道。

“是的。是藍藍喜歡的詩人之一——楊黎。”杜雷接過紙條,將其夾回到書內?!澳菚r候,我們正值年少,熱愛詩歌。我們翻閱大量詩集,閱讀詩歌。為各自己喜歡的詩人,相互爭論。我們就坐在杜家村最高那座山上,于風中大聲吟送詩歌。

“那天,放學后。我拉著藍藍的手,爬上山頂。天空廣闊,山下樹林密集。僅存的一只翼龍,拍打著翅膀,壓低飛行。它奄奄一息,扇動翅膀的力量,越來越小。就要飛到我們跟前時,猶如枯葉墜地般,在半山降落。

“我跟藍藍跑到下去,只見荒屋內的少年,蹲在它身邊,用手輕輕撫摸著它的頭。藍藍走過去,對他大喊‘給它找些水來’。少年猶豫片刻,轉身向山下跑去。片刻之后,他用飲水瓶盛滿清水,慌忙跑來。藍藍擰開瓶蓋,將水喂給翼龍。我們三人默默的守在它身邊,不知不覺,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四下都是村民們設下的陷阱,我們無法準確判斷,不敢摸黑下山。但,我們更不愿將這只翼龍,遺棄在深山內。于是,我們決定在山林里過夜?!?

杜雷一面講述,一面將書放進包內。胡克瞥見書名——古裝懸疑之最《血海棠》,這是癡華鬘的最新力作。他在京京那里看見過這本書,京京相當喜歡這位青年女作家。當時,她就拿了一本癡華鬘同門師妹淺淺的作品《夜不眠》做比較。“真不知道,同一師門的師姐妹,相差怎么這大。”語畢,一臉嫌惡的表情,將《夜不眠》扔進垃圾筒內。

“我們蓬起火堆,開始東拉西扯的聊天,直到誰也不愿開口說話。不知過了多久,藍藍突然說‘讓我們來講故事吧’。講故事的人,不能講其他兩人聽過的故事。如果聽過,就得另外講一個,直到所有人認可為止。你還記得你講的故事么?”杜雷故意詢問。

胡克茫然地搖搖頭,無從記憶。

“你的故事,可真夠恐怖。我至今記憶猶新?!倍爬啄樕下舆^一絲笑意,頗為贊賞的感嘆。

胡克靠在椅子上,饒有興致地聽這個男人講述,一個他曾經講述過的故事。

男人的眼神突然黯淡下來,陷入久遠的往事,無限悲傷。

“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叫小花的小姑娘。自小父母雙亡,帶著弟弟,同姑姑住在一起。有一天,姑姑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過幾天回來。告戒小花,一個人在家要小心,如果感到害怕,就對著東邊喊‘家婆,家婆,快來跟我做伴’,家婆就會趕來陪她。

“就這樣姑姑走了。太陽快下山了,小花一個人在屋子很害怕,緩緩地搖著弟弟的搖籃,搖啊搖啊……突然,她感到驚恐萬分?!鄣?,我去喊家婆來陪我們?!谑牵』ㄗ叩轿萃猓瑢χ鬟叴蠛叭暋移?,家婆,快來跟我做伴’。喊完之后,小花在門口焦慮地等待。過了一會兒,一個體態臃腫,臉寬肥大的老太太,一步一步地向小花走來。

“老太婆走到門口時,天已完全黑了。小花領著她進屋,準備將燈打開。家婆連忙大聲制止‘別開燈!別開燈!我患有眼疾,不能開燈!’。小花只好摸黑,端來凳子給家婆。家婆連忙擺手‘我的屁股上生了瘡,只能做罩子(文賬式的凳子)’。不一會兒,小花聽到撲——叭,撲——叭的聲響,好奇地問道‘家婆!家婆!你在做什么?’老太太啞著嗓子回答‘沒事!沒事!我在打蚊子?!?

“小花默黙地搖著搖籃,內心感到惴惴不安。弟弟在搖籃內嚎嚎大哭,任憑小花怎么哄他,也止不住。過了一會兒,弟弟不再嚎哭,小小的身體,一點點冰涼。屋子又再度寧靜,卡卡……卡卡……聲響不絕于耳,小花顫抖地問‘家婆!家婆!你在做什么?’老太在啞著嗓子回答‘沒事!沒事!我在吃胡豆。’

“月光如水般漫過窗臺,憂傷地照著屋子。小花借著月光,看到一頭黑熊,兩只爪子正在撕裂食物??āā瓝u籃內的嬰兒,只剩下一個腦袋,瞪大雙眼,仇視這個世界。小花佯裝不知,鎮定地站起來,緩緩走出屋外。黑熊在罩子內,甩著尾巴‘小花!小花!你要去哪兒?’小花回答‘家婆!家婆!我去摘點桃子’黑熊在屋內等了很久,也不見小花回來。于是,抹了抹嘴,蹣跚地走到屋外。只見小花,躲在桃子樹上,瑟瑟發抖。‘小花!你下來!’熊家婆在樹下喊?!幌聛恚渖嫌泻芏嗵易印!』◥澣??!俏疑蟻?。’熊家婆一面說,一面往樹上爬。爬到一半,又滑下來,如此反復。小花心下暗喜,于是對熊家婆說‘家婆!你去把柜子里的豬油,拿來抹在樹上。你就能爬上來了?!芗移乓姥哉兆?。

“熊家婆試了幾次,未果?!』?!小花!我還是爬不上來。’小花想了想又說‘那你去把門背后的魚叉拿來,我拉你上來?!芗移旁俅我姥哉兆?,將魚叉遞給了小花。這時,小花突然猙獰地笑著,一把將魚叉叉進了熊家婆的喉頭。熊家婆就這樣死了,小花爬下樹來,一個人趁著月光,走往他鄉……”

故事講完了,杜雷雙眼閃著光,一段冰涼如水的往事。

“我不覺得很恐怖?!焙说卣f道。

“故事的本身不恐怖,恐怖的是故事之后,你說的一段話?!倍爬酌嫒羲阑?,喃喃地說:“其實小花是故意對著西邊喊家婆的,因為,她想借他人之手,殺死她永遠長不大的弟弟。一切,都在她掌握之中?!?

天色泛白,車輛擠入擁擠的城區。

四周混鬧起來,車輛駛過一個廣場,大型的廣告牌上張貼著巨形海報。

這時,杜雷將手,搭上胡克的肩頭。“再見。我的朋友,我到達目的地了?!?

胡克張開嘴,什么話也沒說,只呆呆地望著杜雷。杜雷像看穿他心事似的,詭異地笑道:“放心,我們很快會再見面的。還有兩個故事還沒說完?!?

汽車停了下來,杜雷背著包,匆匆下車,站在路邊。

汽車飛速駛過他身邊,沒有任何留戀。

唯有胡克,扭過頭默默地看著杜雷,在路邊用力的揮手。

然后,一點點消失。

夏日蒼茫,浮云悠悠。

胡克與京京站在一棵桃樹下,茫然地看著遠方。

這棵桃樹,歪歪扭扭倒向田邊。別具造型,宛若盆栽。

良久,胡克握住京京冰涼的小手,又一片葉子掉落。起風了,卷起田地里泥土的味道。他們不約而同地,深深呼吸。

京京拿起鏟子,在桃樹下,鏟起一堆又一堆的泥土。

“這棵桃樹,是你們一同種下的。你們小心翼翼地呵護,每日澆水,讓它充分吸收陽光。盼望著它早日結果,但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日子一長,你們便倦怠了。你只有在夜里起身,會在這里小便。它因為你們的疏忽,而變得歪歪扭扭。想必結出的果實,酸澀不堪。”京京一面挖,一面掩住鼻子?!罢娴暮贸簟?

胡克接過京京手里的鏟子,繼續往下挖。好奇地問道:“你在找什么?”

“一件你認為很重要的東西?!?

“哦?”胡克突然興致高漲。“是什么?”

京京搖搖頭:“不知道。只是,聽你提起在池塘邊的桃樹下,埋了一件重要的東西?!?

“哦!”胡克淡淡應聲。

挖到三十厘米處,小木鏟碰到尖硬物。險些從胡克手中脫落,掉進池塘內。

他們身后是一片死寂,農田、房屋、樹、還有大山,在廣闊的天空下存在。遠處的山坡上,有人戴著草帽,站在那里很久。

兩人感到有人在暗中窺視,惶惶不安。猶如兩個盜墓者般,頻頻回頭。

胡克沿著尖硬物體的輪廓小心挖掘,物體漸漸顯露出來。京京將手伸到坑里,扒開泥土,掏出一個木盒子。沒有漆油、沒有雕刻,只是一個普通的木盒子。京京輕輕地撫去上面的塵土,遞給胡克。

胡克從她手中接過,但沒有打開。

他再次回過頭,望向遠處的山坡。那個戴草帽的人,依然站在那里。以同一個姿式,與他對峙。猶如對決的高手,屏聲靜氣,等候最佳時機。

良久,京京在他身后,幽幽地說道:“我們走吧?!?

胡克轉身,牽起京京的手,折回來時的路。當他們轉身時,桃樹上又掉下一枚葉子。于空中旋轉多時,掉進土坑里,宛如無聲嘆息。

他們一前一后地走在田埂上,速度緩慢,各自沉思。

胡克看著自己的影子,倒映在水里,竟然是一張陌生的臉。面相平庸,過目即忘。他以為自己眼花,駐足觀望。

這確實是一張陌生的臉。

似乎是看出胡克的驚疑,那張臉居然詭秘一笑。

胡克呆在原地,感到莫名的恐慌襲來,心臟有如擂鼓。他一面緊盯水里的臉,一面捏緊手中的木盒。

“呱——”一只青蛙,蹦過水面,攪亂了水中影像。待水面恢復正常,胡克看到的,是自己較為英俊的臉龐,與平日無異,略微有些憔悴。

“怎么了?”京京關心的問道。

“沒……沒事!”胡克心有余悸地回答。

“真的沒事?”

“真的沒事?!焙嘶剡^頭,沖京京微笑,示意他沒事。

他們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從紅磚房的左側,繞到坡上。房屋背后有一片,年代久遠的竹林。一些倒在寬廣的土地上,慢慢腐爛。一些直聳云宵,是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

他們手拉手,呆呆仰望蒼穹。一只白鶴,從他們頭頂掠過,飛向遠處的池塘。

“那個……京京……”胡克喃喃念道。

“什么?”京京依然仰著頭,看流云聚散。

“從前的我是什么樣子?”胡克有些忐忑不安地問道。

“從前?”京京故做思索,揶揄道:“人模人樣。”

“切!我是說我的長相。比方說,以前的我,可能有三只眼睛。為了附合人們的審美要求,而去做過整容手術?!焙艘幻嬲f,一面在自己的額頭,比劃第三只眼睛。

“你以為你是二郞神!”京京翻白眼道?!罢f實話,過去的你,是一束光,總是神采奕奕。而現在,你總是在想你的過去,為自己的一無所知,而感到痛苦。精神大不如從前,雖然相貌依然英俊,但使人感到沉重?!?

良久,胡克低下頭,握緊手里的盒子,握緊他的過去。

沉思片刻,他依然沒有打開盒子?!拔液芟胫溃^去的我是什么樣子?!?

“……“在醫院這段時間,我總是陷入一個個,荒誕怪異的夢中。那些夢,像是電影里的片斷,接踵而至,雜亂而迫切。夢中人影晃動,其中一個,存在于我的每一個夢中。他總是背對著我,坐在礁石之上,腳下是澎湃的波濤。海水打濕他的褲腳,一分為二,褲子有了兩種色彩。風很大,從遙遠的地方吹來,勢不可擋。有時候,海潮洶涌,一個大浪卷過來,似乎將他吞沒。我準備過去,拍他的肩膀,讓他離那些海水遠一些。我的手,搭在他肩上。他緩緩回頭,我屏聲靜氣,想看清他的樣子,然后……”胡克有些哀怨地停下來,瞅著京京。

“然后呢?”京京追問道。

“沒有然后?!焙擞行┥鷼獾?。

“你看到什么了?”京京繼續追問。

“我看到了——你。”胡克指著京京說道。

“每當他要轉過來,在千鈞一發之際,你將我從夢中叫醒。”他停頓一下,繼續篤定地說:“每一次都是這樣。你叫醒我時,他總是正在轉頭?!?

“這能說明什么?”京京別過臉,不看胡克的臉。一聲輕微的嘆息后,她慢慢朝山下走去。

“是??!這能說明什么呢?”胡克似喃喃自語,又似故意說給京京聽。

“我知道夢中的一切,皆是我的過去。包括在礁石上坐著的人,一定是我的舊識。這些,你是知道的吧?”胡克加大嗓門說道。

京京佯裝未聞,依然徐徐向前。

“京京!其實你知道很多事情,對吧?”胡克在空闊的山間,大聲地喊出。

——其實,你知道很多事情。

——其實,你知道很多事情。

胡克的話在山間,久久回蕩。

每一次回音,都令京京的眉頭鎖得更緊。她站在原地,輕柔著太陽穴,陽光太強烈,迫使她有些暈眩。眼前霎時模糊,幻影重重?;杌杈b綽地向一棵樹倒去,胡克趕緊扶住她。

京京仰起蒼白的臉,痛楚地笑道:“有什么會比照片和日記,知道的更多呢?”

語畢,她昏厥過去。

胡克背著京京,漠然往山下走去。

數日后的傍晚。

太陽再一次落下,潛伏于地面下。

胡克看著窗外,暮色中山巒起伏,群峰疊嶂。大風吹過,樹木攢動,如麥浪翻涌。這些山巒、樹木、土地、以至于一些風,都比他更為歷史悠久。它們存在于這個世界,幾百年、幾千年、幾萬年……它們孤獨地存在于天地間,感嘆每一個時代的結束。終有一天,屬于它們的時代會結束。屬于它們億萬年的孤獨,也會一同結束。

胡克突然感傷起來,他抬起手,將手肘放到打開的車窗上,借此撐住他的腦袋。他總是感到自己活了很久,如同這些大山、樹木、土地一般,擁有億萬年的滄桑與孤獨。

天地是如此冰涼。

一切是如此冰涼。

一切令人窒息,他緩緩閉上眼。試圖在億萬年的孤獨中,找尋缺失的記憶。

杜雷走后,胡克的每次回憶,總是遵從他的方向。朝向深山,人跡罕至之地,顛簸前行。一些動物默默地走過他身邊,然后,迅速衰老。遠處的山峰上,有個女孩坐在那里。夕陽下她的身影,宛如剪影,黑得只剩下輪廓。胡克漠然前行,周圍愈來愈黑。遠處的山峰,以及那個女孩逐漸模糊……海水漸漸涌來,他奮力掙扎,一些水藻纏住他的腳。他于黑暗中摸索,然后一把糾起水藻。蹦出水面,手里死死抓著水藻。莫名的重負,迫使他低下頭,久久凝視手中的物件。黝黑而濃密的頭發,與一個無臉的人頭糾結在一起。很長時間,他浮在水面上,沒有任何動作。不知過了多久,他開始哭喊,徹頭徹尾的哭泣。并不是因為內心的恐懼,而是莫名的絕望。他將臉覆蓋在人頭上,碩大的眼淚落下去,流向大?!轮ā嚰眲x下來。

胡克因失重而恍然從夢中驚醒,四周的天色,完全暗淡下來。汽車剛好停在,一棵大樹下。司機大叔按下按紐,車門緩緩打開。

車外,夜色迷離。

一個少女,穿著白色制服,愉悅地跳上車來。青春的氣息彌漫,人們在暗地里仰起臉,惶惶不安。少女左顧右盼,瞄準胡克身邊的位置,坐下。

“大叔——”少女輕聲呼喚。

胡克表情呆滯,臉朝向窗外?;腥坏叵胫鴦偛诺膲艟?。每次夢魘之后,他像古以色列君王般,期待有人向他揭示,夢境所代表的含義。他茫然地思索,究竟是什么,讓他又一次感到絕望?

對少女的呼喚,他恍若未聞。

“大叔——”少女再次喊道,并推了胡克一把。

胡克緩緩回過頭,打量著少女。素白干凈的五官,皮膚水潤,彈指即破。她張開的口中,散發出刺鼻的味道。

“有事?”胡克懶懶地問道,不悅于少女對他的稱呼。

“你知道大展中學么?”少女一面說,一面把玩自己的長發。口中散發出的味道,更濃烈了。

胡克茫然地搖搖頭。

“謝謝?!鄙倥行┦洹?

“你可以問問其他人。”胡克有些不忍少女的失落,提醒道。

“你——,你說什么?”少女驟然變色,死死盯著胡克。

“什么?”胡克不解。

“沒什么。”少女別過蒼白的臉,合上眼瞼,宛如一朵凋零的白花?!捌鋵?,我問過很多人,他們都不知道大展中學。但我得不厭其煩地問下去,總有人會知道吧?”

“你要去那里念書?”

“不。我就在大展中學念書。”少女糾正道。

“哦?”

“大展中學有一堵,堅實而高大的圍墻。墻的里面是人,踮高腳尖也望不到頭。墻側生長著一棵年份已久的黃桷樹。每至夏季,樹蔭成遍。年少之人,坐在下面聆聽。遠處音樂室傳來,流暢抒緩的琴聲。有風吹過,枯葉從樹梢掉落,大地晦暗,時光死去……“我們的學校,是以前的一座寺院。建筑陳舊,大塊的青板石鋪成道路??諘绲亩Y堂,幾張老舊的乒乓桌,靜靜地躺在那里。禮堂的四周,有根朱紅色的大柱。大青石雕柱上,鐫刻著‘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諸如此類的經文,比比皆是。門和窗戶,都是古時木框紙糊的。入學之前,曾聽聞一些傳言。這座寺院的和尚,是在一夜之間,集體上吊的,原因不明。地空了很久,也無人開發。長年居住在此的居民們,在陰雨綿綿之時,曾看到僧侶們撐著傘,在樹下徘徊。后來逐一搬離此地。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在這里建起學校,筑起高高的圍墻。有時,遠遠望去整個學校,就像一座鬼城,死氣沉沉……“那時,我就坐在音樂室里,上最后一節課。老師坐在鋼琴前,如癡如醉地彈奏柴可夫斯基的《睡美人序奏曲》。我在下面,與同桌小聲地討論,一只蜘蛛爬進了我的褲腿。它慢慢爬到我的私處,于是我大喊一聲。老師仿佛從夢中驚醒,暴怒地把我揪到鋼琴前罰站。陽光從屋頂的縫隙,照射進來,大量的塵埃在空中流動。老師再次緊閉著眼,開始彈奏另一曲。我緊緊地靠著身后的墻,那只蜘蛛,依然有離開我的身體。有人在外面刨墻,墻上的石灰,開始剝落,露出泥巴和一些竹挑。我靜靜地站在那里,等待墻外面的人,將手伸進來。終于,有人從墻外伸出手,遞給我一把白色手槍。同學們以為是我在搞怪,哄堂大笑。老師更加憤怒,轉過身來,扇了我耳光。我舉起白色手槍,摳動扳機……老師佯裝鎮定,輕輕地彈奏起,又一首抒情曲。須臾,她的臉抽畜起來,青筋暴起,一曲未終,便倒在鋼琴上。同學們尖叫著沖出去,四周一片混亂……”

“你殺了她?”胡克感到很意外。

“最初,我也認為是這樣的?!鄙倥徔跉庹f道:“外界的輿論也是這樣說的,這更加將一切強行植入我的意識中,產生意識混淆。讓我深信不已,我殺了她?!?

“……難道你沒有殺她……”

“是的。我并沒有殺她?!鄙倥畧远ǖ卣f:“我是多年后,某一瞬間,喚醒當年的記憶。我舉起白色手槍后,手顫抖不停??偯椴粶仕男乜冢髶u右擺,遲遲不敢下手。我正準備摳動扳機,槍聲從側面響起。我環顧四周,同學們紛紛落慌而逃,當時,我被嚇傻了。最后也沖了出去,奔跑在狹長的暗道上。意識也逐漸模糊,后來學校里的一些干事,將我綁在黃桷樹上。面對他們的質問,我什么也不想回答,也回答不了。天黑了,又下起小雨,我呆呆地仰望蒼穹,雨水打濕一切。有人在身邊,為我撐起一把油紙傘,是一個年輕僧侶,手持佛珠,念念有詞。他指著前方,一群僧侶們,紛紛走下臺階,沒入黑暗。最后,他也走了,油紙傘掉在地上,我跟了過去……”

“……”胡克突然感到有絲涼意,摩挲著雙臂。

“這一切都是個陰謀?!鄙倥畱嵑薜馈!斑@是一場帶我走向死亡的陰謀?!?

“那你認為,殺死那個老師的人是誰?”

“很快,就要水落石出了?!鄙倥畵P起嘴角,綻放出罌栗花般毒辣的笑容。

胡克再次嗅到腐爛的氣息,再次迷失。

天亮了,我總不會忘了老朋友。

天黑了,我總不會忘了新朋友。

品牌:中文在線
上架時間:2020-12-18 10:46:24
本書數字版權由中文在線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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