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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東坡與朝云

東坡與朝云

文人與歌妓交往的記錄,史不絕書。至宋,此風尤盛。歌妓唱詞侑酒,文人遣興填詞,共同構成了詞文學的原生狀態。文人為詞之原創者,歌妓為傳播中介,二者的互動,既為創作靈感的產生,提供了源泉,又為歌妓水平的提升,補給了養分。

宋神宗熙寧七年九月,蘇東坡被貶為杭州通判。期間,東坡結識過一位名周韶的營妓。宋時的官妓中,多有才女,其中周韶之詩尤為超群。蘇軾有感于心,便書寫了周韶的詩,到南宋時成為王介石的藏品。

趙令畤《侯鯖錄》載:“濠守侯德裕侍郎藏東坡一帖云:杭州營籍周韶,多蓄奇茗,嘗與君謨斗勝之。韶又知作詩。子容過杭,述古飲之,韶泣求落籍,子容曰:可作一絕。韶援筆立成,曰:隴上巢空歲月驚,忍看回首自梳翎。開籠若放雪衣女,長念觀音般若經。韶時有服,衣白,一座嗟嘆,遂落籍。同輩皆有詩送之,二人者最善。胡楚曰:‘淡妝輕素鶴翎紅,移入朱欄便不同。應笑西園桃與李,強勻顏色待秋風。’龍靚云:‘桃花流水本無塵,一落人間幾度春。解佩暫酬交甫意,濯纓還作武陵人。’固知杭人多慧也。”

除此之外,還出現過一位叫秀蘭的官妓。明人尤侗《艮齋雜說》載:“東坡倅杭日,有妓秀蘭,府僚怒其來遲,云必有私事,秀蘭含淚力辯,終不解。適榴花盛開,秀蘭采一枝以獻,府僚愈責其不恭。坡即席賦《賀新涼》詞,‘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兩簌簌’是也。令秀蘭歌以侑觴,府僚大悅,劇飲而罷。”

某日在鳳凰山宴飲正酣,此時,能歌善舞的王朝云出現了。東坡頓生愛憐之意,遂作《江神子?湖上與張光同賦》,其中的“一朵芙蕖”,即朝云也:

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清,晚霞明。一朵芙蕖,開過尚盈盈。何處飛來雙白鷺,如有意,慕娉婷。

忽聞江上弄哀箏。苦念情,遣誰聽。煙斂云收,依約是湘靈。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峰青。

朝云觸發了其寫作靈感,千古名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據考證,便是送給朝云的。不僅如此,學生秦觀在欣賞過朝云的舞蹈后,也靈感突發,寫下了《南歌子》:

靄靄迷春態,溶溶媚曉光。不應容易下巫陽。祗恐翰林前世,是襄王。

暫為清歌駐,還因暮雨忙。瞥然歸去斷人腸。空使蘭臺公子,賦高唐。

不久,東坡為繼室王閏之收養了這個十二歲的朝云為侍兒。再后,征得妻之首肯,他將十八歲的朝云正式納為侍妾,兩人竟相差二十七歲。

在東坡的妻妾中,朝云最善解東坡心意。據王世貞《蘇長公外紀》載:“東坡一日退朝,食罷,捫腹徐行,顧謂侍兒曰:‘汝輩且道,是中何物?’一婢曰:‘都是文章。’坡不以為然。又一人曰:‘滿腹都是機械。’坡亦未以為當。至朝云,乃曰:‘朝士一肚皮不合時宜。’坡捧腹大笑。”

東坡居杭州四年,之后又官遷密州、徐州、湖州,因“烏臺詩案”再被貶黃州副使,期間,夫人閏之留京畿照料老小,朝云則一直相隨左右。黃州時,生活尤其清貧。元豐六年九月二十七日,朝云為東坡生得一子,取名遯,小名干兒。此間,東坡為朝云作《菩薩蠻?新月》:

畫檐初掛彎彎月,孤光未滿先憂缺。遙認玉簾鉤,天孫梳洗樓。

佳人言語好,不愿乞新巧。此恨固應知,愿人無別離。

十月二十七日,干兒彌月。按照當地習俗,蘇家為干兒舉辦滿月洗兒會。太守楊采帶著同僚前來賀喜,文人雅士皆來祝賀。儀式完畢,黃州父老要求東坡賦詩一首,東坡隨即口占《洗兒詩》:

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

唯愿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翌年,東坡接到內遷“汝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的圣命,遂攜家眷踏上赴汝州。旅途奔波中,不到一歲的干兒致病,不幸夭折于金陵。朝云經此打擊,臥床不起,水米不沾。東坡縱橫老淚沾墨,寫詩慰之痛:“去歲九月二十七日,在黃州,生子遯,小名干兒,頎然穎異。至今年七月二十八日,病亡于金陵,作二詩哭之。”

其一:

吾年四十九,羈旅失幼子。幼子真吾兒,眉角生已似。

未期觀所好,蹁躚逐書史。搖頭卻梨栗,似識非分恥。

吾老常鮮歡,賴此一笑喜。忽然遭奪去,惡業我累爾。

衣薪那免俗,變滅須臾耳。歸來懷抱空,老淚如瀉水。

其二:

我淚猶可拭,日遠當日忘。母哭不可聞,欲與汝俱亡。

故衣尚懸架,漲乳已流床。感此欲忘生,一臥終日僵。

中年忝聞道,夢幻講已詳。儲藥如丘山,臨病更求方。

仍將恩愛刃,割此衰老腸。知迷欲自反,一慟送余傷。

哲宗繼位,廢除新法,東坡被召回京,升任龍圖閣學士,兼侍讀,此時的東坡,受宣仁皇太后賞識,可謂春風得意。其不時懷念起死去的結發妻子王弗。王弗為原配夫人,十六歲嫁到蘇家,是東坡的伴讀良友,可惜二十七歲便去世了。不久,續娶王閏之,為前妻的堂妹。《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云: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冷。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這首著名的悼亡詞,情意纏綿,凄涼哀婉,以白描記述,卻能字字肺腑,為東坡最為著名的詞作之一。

兩年后,東坡再度貶任杭州知府,后又先后出任穎州和揚州知府。章惇為相后,東坡再貶惠州,其已近花甲。貶惠時,恐弱質多病的朝云經受不住“瘴雨蠻風”摧殘,東坡打算遣散之。朝云聞知,憤然作色,以為小看了她,東坡遂改變主意。東坡嘆曰:“予家有數妾,四五年間相繼辭去,獨朝云隨予南遷,因讀樂天詩,戲作此贈之。”紹圣元年十一月,其專為朝云作《朝云詩并引》:

不似楊枝別樂天,恰如通德伴伶元。

阿奴絡秀不同老,無女維摩總解禪。

經卷藥爐新活計,舞衫歌板舊姻緣。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山云雨仙。

一日,東坡與朝云閑坐。時青女初至,落木蕭蕭,凄然有悲秋之意,命朝云唱“花褪殘紅”。朝云歌喉將囀,淚滿衣襟。東坡問其故,對曰:“奴所不能歌者,‘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也。”東坡幡然大笑:“是吾政悲秋,而汝又傷春矣。”遂罷。

朝云在惠州度過了兩個生日,東坡專以詩詞相賀。然不測風云,旦夕禍福,朝云忽染疫,于紹圣三年七月五日溘然而逝,時年三十四。死時,朝云緊握東坡之手,念《金剛經》謁句:“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朝云死后,東坡葬其在惠州西湖孤山南麓棲禪寺大圣塔下的松林中,并在墓側筑六如亭以示紀念,后人于亭柱鐫一聯:

不合時宜,唯有朝云能識我;

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

東坡貶居惠州時期,涉及朝云作品者十五,其中詩五,詞七、文三。朝云撒手人寰,東坡精神幾近崩潰,以《悼朝云并引》寄托哀思:

苗而不秀豈其天,不使童烏與我玄。

駐景恨無千歲藥,贈行唯有小乘禪。

傷心一念償前債,彈指三生斷后緣。

歸臥竹根無遠近,夜燈勤禮塔中仙。

當月九日,東坡在棲禪院壁上題字:“紹圣三年八月六日夜,風雨,旦視院東南,有巨人跡五。是月九日,蘇軾與男過來觀。”并作《西江月?梅花》追悼:

玉骨那愁瘴霧,冰姿自有仙風。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么鳳。

素面翻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

又有《雨中花慢》云:

嫩臉羞娥因甚,化作行云,卻返巫陽。但有寒燈孤枕,皓月空床。長記當初,乍諧云雨,便學鸞凰。又豈料,正好三春桃李,一夜風霜。

丹青入畫,無言無笑,看了漫結愁腸。襟袖上,猶存殘黛,漸減余香。一自醉中忘了,奈何酒后思量。應算負你,枕前珠淚,萬點千行。

朝云歿后,東坡還作《和陶和胡西曹示顧賊曹》,借吟詠長春花喻朝云:

長春如稚女,飄颻倚輕颸。

卯酒暈玉頰,紅綃卷生衣。

低顏香自斂,含睇意頗微。

寧當娣黃菊,未肯姒戎葵。

誰言此弱質,閱世觀盛衰。

頩然疑薄怒,沃盥未可揮。

瘴雨吹蠻風,凋零豈容遲。

老人不解飲,短句余清悲。

其《惠州薦朝云疏》云:“軾以罪責,遷于炎荒。有侍妾王朝云,一生辛勤,萬里隨從。遭時之疫,遘病而亡。念其忍死之言,欲托棲禪之下,故營幽室,以掩微軀……”

居惠州時,東坡曾與一位名柔奴的歌妓有過邂逅,明人陳繼儒《佘山詩話》載此事:“胡中簡貶謫,李彌遠贈以十事,其最警策者曰:‘名節之士,猶未及道,宜更進步。’又曰:‘子厚居柳筑愚溪,東坡居惠筑鶴觀,若將終身焉。’又曰:‘有天命,有君命,不擇地而安。’夫萬里投荒,孤身御瘴,人生至此,那復可堪!然古人反有此以鍛煉一生者。黃魯直答劉文學詩云:‘人鲊甕中危萬死,鬼門關外更千岑。問君底事向前去,要試平生鐵石心。’王定國嶺外歸,出歌者勸東坡酒。歌兒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媚麗,家世住京師。定國南遷歸,坡問柔廣南風土,應是不好。柔對曰:‘此心安處,便是吾鄉。’夫山谷,天生鐵漢,若柔奴兒女子,乃能如是,使羈人遷客聞其言,真可謂炎海變清涼也。”同是天涯淪落人,柔奴也一位有見識的女子。

東坡一生結識女人無數,最惹其喜愛者,非朝云莫屬。然遷惠州時,續弦閏之已去世,仍未扶正朝云,蓋其出身卑微矣。朝云逝后,東坡從此鰥居,再未婚娶。東坡《朝云墓志銘》云:“東坡先生侍妾曰朝云,字子霞,姓王氏,錢塘人。敏而好義,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紹圣三年七月壬辰卒于惠州,年三十四。八月庚申,葬之豐湖之上,棲禪山東南。生子遯,未期而夭。蓋嘗從比丘尼義沖學佛法。亦粗識大意。且死誦金剛經四句偈以絕。銘曰:浮屠是瞻,伽籃是依,如汝宿心,唯佛止歸。”

朝云跟隨東坡,皆處貶謫遷徙境況,未一日富貴安穩,衣食擔憂,百事皆哀,紅顏薄命,英華早謝,此為朝云之不幸。然而,她能遇上這樣一位“不知更幾百年才出”“草木為之枯”的天才人物,也朝云之大幸。后人知朝云,俱因借了東坡影響,朝云芳名,已然脫離了內容的詩意存在。此乃一種文化現象。

朱元思何許人也?只因吳均《與朱元思書》而留名,甚至有寫作“宋元思”者,姓朱姓宋之歧義,似乎已無為人在意,人們在意的是富春江上“水皆縹碧,千丈見底;游魚細石,直視無礙”的旖旎景象。汪倫何許人也?只因李白《贈汪倫》“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而流芳。據說汪倫只是涇縣的一名普通士紳。黃四娘何許人也?只因杜甫《江畔獨步尋花》“黃四娘家花滿溪,千朵萬朵壓枝底。留戀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而流芳。至今未見有黃四娘的片言記載。邰喜德何許人也?乃解放戰爭中的戰斗英雄。1950年,全國戰斗英雄勞動模范大會在京召開,徐悲鴻帶領中央美院教師前來為英模造像,徐悲鴻選擇了這位只有二十三歲的英俊小伙邰喜德。幾十年過去了,與之同時代的英模早已為世人淡忘,但他的形象卻因徐悲鴻的筆觸而留在了人們的印象里,還有他的名字,其作即稱《戰斗英雄邰喜德》。

張遷、史晨、曹全、夏承,皆因其墓碑的不朽而傳名,左棻、謝鯤、元楨、穆亮,皆因其墓志的出土而垂世,孫秋生、楊大眼、魏靈藏、解伯達,皆因其造像的立記而沿襲。不過如今其名只是這些碑帖的符號稱謂而已,事跡已滯,不為布播。喻血輪《綺情樓雜記》描述小鳳仙容貌:“小鳳仙本一平庸妓女,貌僅中姿,身軀修長,惟皮膚白皙,富有性感,平時喜御長袍,作男子裝,扎褲腿,黑緞鞋,結發成長辮,垂之腦后,蓋完全一北地姑娘也,并不知政治為何物。”此一平庸妓女,因有與蔡鍔的一段風月往事,又經劉禺生《洪憲紀事詩》、蔡東藩《民國通俗演義》、張相文《小鳳仙傳》、黃毅《袁氏盜國記》、哈漢章《春藕筆錄》、李丕章《護國軍中見聞二三事》等等的演繹,竟成家喻戶曉人物,大有俠女扶民國于將傾之作用。

朝云即東坡身邊的小鳳仙,一位危難時刻有擔當、有情義的非凡女子。東坡以詩文傳,朝云又以東坡銘。

東坡與佛印

東坡與佛印,一個名士,一個禪師,一個睿智機智,一個幽默詼諧,由此演繹出了許多的軼事趣聞來。

東坡任職直史館時,佛印慕名拜訪,兩人一見如故,以論文賦詩遂成莫逆,且因東坡的一個信息,引發其一睹皇上尊榮之好奇,并由此剃度為僧。

據《東坡詩話》載:“佛印禪師姓謝氏,名瑞卿,江西饒州人。與寧州黃山谷友善,同山谷上東京應舉。不第,因山谷而與東坡為友。佛印天才高妙,嗜酒能詩。東坡愛其才,留居署中,日以詩酒為樂。神宗熙寧初年,京師大旱。圣上躬自禱雨于禁中,命大相國寺高僧二十四人,入皇宮睿思殿,誦經求雨。東坡學士與諸翰林,俱入內禮佛拈香。佛印欲入皇宮觀玩,東坡曰:‘汝是白衣人,豈得入內禁。’佛印固意要去。東坡曰:‘不如扮作僧人之侍者,雜入其中,擊鐘擂鼓,或可得見天顏。’佛印依言,于是扮作侍者,隨僧眾徑入大內。鋪設壇場方畢,圣上御駕親臨,望佛朝參。佛印擊鐘鳴鼓而作誦曰:四野荒荒禾黍焦,九重霄旰獨殷勞。甘霖應逐真龍降,八部諸天擁圣老。神宗作禮未畢,忽然陰云四合,大雨滂沱。群臣眾僧,俯伏帝前稱賀。帝見佛印,身長白面,狀貌魁梧,便問東坡:‘此侍者何方人氏?’東坡奏曰:‘此侍者姓謝,饒州人,大相國寺僧人智量侍者。’帝曰:‘為何年長尚不披剃?’佛印奏曰:‘臣寄旅身貧,無力請牒,故日久未剃。’帝曰:‘卿方才作誦,便有甘霖之應。汝今再作一誦,朕當為汝給牒。’佛印應聲而作偈曰:天垂甘澤潤枯焦,帝為蒼生不憚勞。不是皇仁勤雨露,小臣安得觀神堯。帝曰:‘觀卿才思敏捷,可謂詩僧矣。‘實時賜錢十萬,命禮部官給予度牒,欽賜法名了元,字曰佛印,剃發賜衣,即拜智量為師。謝恩而退。”

發端無緒,入門一差,佛印為僧,非其本意,原非遁入,實被推入。初時不悅,久而相安,從此功名雖無望,紅塵卻不斷。東坡哪里想到,自己的一句閑話,竟改變了一個人的命運,心中滋味不滋味。

東坡生平有一大好,即參禪道佛,且自視居士,這是否與好友佛印有關。出家后,佛印先后在江州承天寺、廬山開先寺、潤州焦山寺出家,從此慈悲為筏,濟人苦海,接人離恨。佛印也頗具慧根,又經一番苦心修道,精通佛法,升為潤州金山寺住持,終成江南一代名僧。

初出家,頗不適應,益與坡公往來院署,詩酒盤桓,縱樂無拘。一日東坡謂佛印曰:“汝嘗稱古人詩云:‘時聞啄木鳥,疑是叩門僧。’又云:‘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前輩以鳥對僧,不無薄僧之意。不意長老,身自居之。”佛印曰:“山僧亦悔當日之言,所以如今罰對學士耳。”東坡大笑而作詩曰:

饑鳥傍檐鳴,饑僧向客吟。

山僧與山鳥,總是一般心。

成書于南宋的《東坡詩話》,記錄了許多東坡與佛印交往的故事。

其一:

佛印住錫金山,一日,值其開講。東坡乃便服,入方丈見之。佛印曰:“內翰何來?此間無坐處矣。”坡公曰:“借和尚四大,用作禪牀。”佛印曰:“山僧有一轉語,內翰言下即答,當從所命。如機鋒稍遲,請內翰所系玉帶,留鎮山門,以為法寶。”坡公諾,便以帶置幾上曰:“請道。”佛印曰:“山僧五蘊,非有四大,本無內翰,欲何處坐?”坡公擬議,未即答。佛印亟呼侍者曰:“取內翰帶來。”公慨與之。佛印回贈衲裙一具,坡公作詩曰:

病體難堪玉帶圍,鈍根仍落箭鐘機。

欲教乞食欲姬院,故與云山舊衲衣。

其一:

東坡與山谷同訪佛印,見齋頭一冊。山谷念其簽頭曰“參禪訣”,東坡曰“硬如鐵”,佛印曰“誰得知”。東坡曰:“徒弟說。”佛印曰:“休亂話。貧僧臥房,要起一個齋名,請學士道來。”坡公曰:“可名增通軒。”佛印曰:“何義?”坡公曰:“增者增長智能,通者通暢釋機。”佛印喜曰:“就請學士揮毫。”山谷知坡公誚之,乃曰:“不要聽他,此以四聲調韻浹要□□:增怎贈賊,通統慟禿,軒顯現歇。切到三個入聲,乃‘賊禿歇’也。”三人皆大笑。

其一:

佛印過訪東坡,朝云時年十三,在旁供侍。坡公曰:“此女頗能對句,汝可出一對試之。”佛印曰:“碧紗帳里臥佳人煙籠芍藥。”朝云即對曰:“青草池邊池和尚水浸葫蘆。”佛印又出一對曰:“無山得似巫山秀。”坡公對曰:“何葉能如荷葉圓。”朝云對曰:“何水能如河水清。”

其一:

東坡留佛印小飲,適山谷亦至。未幾,佛印告辭。坡公問:“甚事忙?”佛印答以:“小便忙。”坡公即行一忙字令曰:

我有百畝田,全無一葉秧。夏時已將半,問君忙不忙?

山谷曰:

我有百筐蠶,全無一葉桑。春色已將半,問君忙不忙?

佛印曰:

和尚養婆娘,相逢正上床。夫主門外叫,問君忙不忙?

東坡又行一急字令,佛印曰:“請道。”

東坡曰:

急急急,穿靴水上立,走馬到安邑,走馬卻回來,靴尖猶未濕。

山谷曰:

急急急,連箭射粉墻,走馬到南場,走馬卻回來,箭頭未點墻。

佛印曰:

急急急,娘子放個屁,走馬到西市,走馬卻回來,屁門猶未閉。

其一:

東坡與佛印游寺,見奉佛者羅列齋供,問佛印曰:“金剛身大,而齋供不及,何也?”佛印曰:“彼司門戶,恃勢仗威,有何功德而享齋供耶。”東坡作金剛詩曰:

張眉弩目挺精神,捏合從來假作真。

倚仗法門權借勢,不知身自是泥人。

又問:“觀音持念珠,所念何佛?”佛印曰:“念的是觀世音。”坡公曰:“為何自念佛?”印曰:“自古道,求人不如求己。”坡公作偈曰:

南海觀音真奇絕,手持串珠一百八。

始知求己勝求人,自念觀世音菩薩。

其一:

東坡與佛印,訪徐都尉。適他出,遂游其園。入藏春塢,洞門深鎖,山石崔巍,樓閣參差,如在天半。見其中有美數人,憑欄笑語。坡公遂索筆題詩于園墻之外曰:

我來亭館寂寥寥,深鎖朱扉不敢敲。

一點好春藏不住,樓頭半露杏花梢。

佛印和之曰:

門掩青春春自鐃,未容林下老僧敲。

輸他蜂蝶無情物,相逐偷香過柳梢。

都尉回府,二人已去。見詩,極為嘆賞,乃具柬約次日游園。日午未至,都尉候客良久,和前韻曰:

藏春日日春如許,門掩應嫌俗客敲。

準擬花前拼一醉,莫教明月上花梢。

其一:

佛印齋中,有二古松。扶疏清韻,忽彼風折其一。東坡過訪,佛印曰:“吾詠松詩已成一聯,學士為我足之”:

龍枝已逐風雷變,減卻虛窗半日涼。

東坡續之曰:

天愛禪心圓似月,故添明月伴清光。

其一:

東坡在黃州,佛印來訪,留宴雪堂,而官妓月素,適從外來。坡公問:“爾來為何?”對曰:“聞大人款客,故來侍宴。”坡公曰:“我有一令,道得出許坐。不然請回去。”

坡公曰:

酒又香,肴又馨,不喚自來是青蠅。

不識人嫌生處惡,撞來楚上敢營營。

佛印曰:

夜向晚,睡欲濃,不喚自來是蚊蟲。

吃人嘴臉生來慣,楞腹貪圖一飽充。

月素曰:

綺筵張,日將暮,不喚自來是月素。

紅裙一醉又何妨,未飲哽論文與句。

東坡大喜,即令入坐。是夕暢飲甚歡,忽有斑鳩檐前鬧噪。坡公出對曰:

斑鳩無禮,山僧頭上喚姑姑。

佛印曰:

白虱有情,少婦懷中叮奶奶。

其一:

佛印禪師聞知小妹善解回文,寫了一篇連理轉折詩,寄與東坡。詩曰:

野野 鳥鳥 啼啼 時時 有有 思思 春春 氣氣 桃桃 花花 發發 滿滿 枝枝 鶯鶯 雀雀 相相 呼呼 喚喚 嚴嚴 畔畔 花花 紅紅 似似 錦錦 屏屏 堪堪 看看 山山 秀秀 麗麗 山山 前前 煙煙 霧霧 起起 請請 浮浮 浪浪 促促 潺潺 湲湲 水水 景景 幽幽 深深 處處 好好 追追 游游 傍傍 水水 花花 似似 雪雪 梨梨 花花 光光 皎皎 潔潔 玲玲 瓏瓏 似似 墜墜 銀銀 花花 折折 最最 好好 蒙蒙 茸茸 溪溪 畔畔 草草 青青 雙雙 蝴蝴 蝶蝶 飛飛 來來 到到 落落 花花 林林 里里 鳥鳥 聲聲 叫叫 不不 休休 為為 憶憶 春春 光光 好好 楊楊 柳柳 枝枝 頭頭 春春 色色 秀秀 時時 常常 共共 飲飲 春春 醪醪 酒酒 似似 醉醉 鬧鬧 行行 春春 色色 里里 相相 逢逢 兢兢 憶憶 游游 山山 水水 心心 息息 悠悠 歸歸 去去 來來 休休 役役

東坡細看此詩,計二百六十字,一百三十對,竟解不出來。小妹曰:“有何難哉,此亦折卸玲瓏之體。不過依我們連理之詩而作,待我讀與兄聽之。”

野鳥啼

野鳥啼時時有思,有思春氣桃花發。

春氣桃花發滿枝,滿枝鶯雀相呼喚。

鶯雀相呼喚巖畔,巖畔花紅似錦屏。

花紅似錦屏堪看,堪看山山秀麗山。

秀麗山前煙霧起,山前煙霧起清浮。

清浮浪促潺湲水,浪促潺湲水景幽。

景幽深處好,深處好追游。

追游傍水花,傍水花似雪。

似雪梨花光皎潔,梨花光皎潔玲瓏。

玲瓏似墜銀花折,似墜銀花折最好。

最好蒙茸溪畔草,蒙茸溪畔草青青。

雙雙蝴蝶飛來到,蝴蝶飛來到落花。

落花林里鳥聲叫,林里鳥聲叫不休。

不休為憶春光好,為憶春光好楊柳。

楊柳枝頭春色秀,枝頭春色秀時常。

時常共飲春醪酒,共飲春醪酒似醉。

似醉閑行春色里,閑行春色里相逢。

相逢兢憶游山水,兢憶游山水心息。

心息悠悠歸去來,歸去來休休役役。

《東坡詩話》之外,尚有許多二人交往的故事,其中多含戲謔。

據王世貞所編《蘇長公外紀》載:“東坡喜食燒豬。佛印住金山時,每燒豬以待其來。一日,為人竊食,東坡戲作小詩云:‘遠公沽酒飲陶潛,佛印燒豬待子瞻。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為誰甜。’”

東坡與佛印曾泛舟江上,吟詩作對。東坡見河邊有一狗啃骨頭,計上心頭:“狗啃河上(和尚)骨。”臉上頗有得意之色。佛印知東坡又在捉弄他,遂把題有東坡詩詞的扇子,扔至河里:“水流東坡詩(尸)。”妙接了東坡的上聯。

東坡和黃庭堅同住金山寺。一日,正打面餅吃。之前二人商量,此次打餅,不告訴寺中的佛印。不一會,餅熟,兩人算過數目,先把餅獻到觀音菩薩座前,殷勤下拜,禱告一番。不料佛印預先已藏于神帳中,趁二人下跪時,伸手偷了兩塊餅。東坡拜完后,起身一看,少了兩塊餅,便又跪下禱告:“觀音菩薩如此神通,吃了兩塊餅,為何不出來見面?”佛印帳中答道:“我若有面,就與你們合伙做幾塊吃吃,豈敢空來打擾?”

一次,東坡讓廚師做了道魚肴。廚師送來后,只見魚身上刀痕如柳。東坡食欲大開,正欲舉筷子品嘗,忽見窗外閃過一人,佛印來了。東坡心想:“好個趕飯的和尚,我偏不讓你吃,看怎么辦?”于是順手將這盤魚擱到書架上去了。佛印進門,東坡笑嘻嘻讓座,問道:“大和尚不在寺院,到此有何見教?”對曰:“小弟今日特來請教一個字?”“何字?”“姓蘇的‘蘇’怎么寫?”東坡知其中定有名堂,便裝著認真道:“‘蘇’字上面是個草字頭,下邊左是‘魚’,右是‘禾’字。”又問:“草頭下面左邊是‘禾’右邊是‘魚’呢?”“那還念‘蘇’?”“那么魚擱在草頭上邊呢?”“那可不行。”佛印哈哈大笑:“那就把魚拿下來吧。”

此次,東坡真的請佛印上門吃“半魯”,佛印納悶,后來方知是“魚”。佛印回道:“明天也請你到我家吃‘半魯’。”翌日,東坡早早到來,佛印讓他一人在院中烈日下等了老半天。待佛印出來時,東坡問:“你請我吃的‘半魯’呢?”“你不是已經吃過了嗎?”東坡恍然大悟。

放浪學士,遇酒肉和尚,謔而不虐,嬉而不俗,調侃捉弄之間,不圖將來,不追既往,排遣了各自的塊壘,也留下了千古佳話。如下兩則故事,便流傳更廣了。

某次,二人一同打坐,東坡請教佛印:“你看我坐禪的樣子如何?”佛印回答:“你好莊嚴,好肅穆啊,像是一尊菩薩!”接著他反問東坡:“你看我坐禪的姿態又如何呢?”東坡向來放浪形骸,生性不羈,借此嘲弄道:“我看你坐的樣子,很像一堆牛糞!”其與佛印談禪,一向是輸家,此次占到便宜,很是得意,然蘇小妹提示他:“你不但沒有贏,而是徹底地輸了!有什么好得意的?”遂補充道:“因為佛印禪師心中有莊嚴肅穆的菩薩,所以看你也如菩薩;而你的心中只有一堆牛糞,所以,自然要把別人看成牛糞的樣子了。”

又一次,東坡與佛印泛舟西湖之上,人心好勝的東坡偶對佛印道:“你長得一身橫肉,我看你就像一坨屎。”東坡以為如此可以惹惱佛印,使之發脾氣。沒想到人情好謙的佛印只是淡然一笑:“我看你像一尊佛。”東坡聽后不甚解,問何故此言。佛印遂道:“心中有佛,眼中有佛;心中有屎,眼中有屎。”東坡愕然。

兩則故事多有雷同,借此要說明的也是一件事,蓋演繹而成也。

東坡戲謔,性格使然。不染污泥邁眾芳,曠世再無第二人,其一肚子的不合時宜,使之一生仕途跌宕,坎坷多舛,放在別人身上,千疊云山千疊愁,一天明月一天恨,放在東坡身上,因了這般豁達大度,云霞意氣,對厄運劫難、不濟命運,確系一種撫平創傷、減輕痛苦的排解,否則終日“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那還了得。諸多民間傳說附會其身,正表明民間對他的鐘情。

林語堂在其《蘇東坡傳》序中歸納東坡:“蘇東坡是個秉性難改的樂天派,是悲天憫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畫家,是偉大的書法家,是釀酒的實驗者,是工程師,是假道學的反對派,是瑜珈術的修煉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書,是飲酒成癖者,是心腸慈善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堅持己見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詩人,是生性詼諧愛開玩笑的人。可是這些也許還不足以勾繪出蘇東坡的全貌。”有了這么多的愛好,哪有心思終日埋于苦悶,哪有功夫片刻沉溺舊惡。

更重要的是,東坡是一真人,且肯以本色示人。佛為心,道為骨,儒為表,大度看世界;技在手,能在身,思在腦,從容過生活。《金剛經》云:“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一切煩惱,皆屬自尋。笑對人生的幽默,乃智者風范。聰明正直,死而為神,果然,民間以之為神久矣。禍福交織,休戚相關,若無這般悖運,何以成就東坡之成就,若無這般巧合,何以機緣佛印之機緣。

東坡好吃

李漁好吃,《閑情偶寄》專設“飲饌部”,以求飲食之道,袁枚好吃,一冊《隨園食單》,述遍南北菜點。然好吃且成美談者,蘇東坡為最,眾人耳熟能詳的“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時繞麥田求野薺,強為僧舍煮山羹”、“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皆出自其詩篇。

蘇東坡《仇池筆記》載其被貶黃州時所作《煮豬頭頌》:“凈洗鍋,淺著水,深壓柴頭莫教起。黃豕賤如土,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有時自家打一碗,自飽自知君莫管。”之后,此作演繹,據南宋人周紫芝《竹坡詩話》載:“東坡性喜嗜豬,在黃岡時,嘗戲作《食豬肉詩》云:‘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時他自美。每日起來打一碗,飽得自家君莫管。’”

后又有《豬肉頌》:“凈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

還有《燉肉歌》:“慢著火,少著水,柴火罨焰煙不起,待它自熟莫催它,火候足時它自美。”皆大同小異,據此法,時人燒制出了著名的“東坡肉”。“無竹令人俗,無肉使人瘦。不俗又不瘦,竹筍燜豬肉”,實則蘇東坡的一首打油詩,竹筍與豬肉的美食烹飪。

有肉必有酒,無奈東坡不善飲。“吾少年望見酒盞而醉,今亦能三蕉葉矣”。津亭楊柳碧毿毿,人立東風酒半酣,醉酒不在多少,黃庭堅則干脆說:“東坡自云飲三蕉葉,亦是醉中語。余往與東坡飲一人家,不能一大觥,醉眠矣。”蕉葉是種淺底酒杯,容量不大,何況宋酒低度。

雖如此,不拒酒,據《書東皋子傳后》云:“余飲酒終日,不過五合,天下之不能飲,無在余下者。然喜人飲酒,見客舉杯徐引,則余胸中亦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適之味,乃過于客。”

據《和陶詩二十首序》云:“吾飲酒至少,常以把杯為樂。往往頹然坐睡,人見其醉,而吾中了然,蓋其能名其為醉為醒也。在揚州時,飲酒過午輒罷,客去解衣盤礴終日,歡不足而適有余。”

酒里乾坤,壺中日月,蘇東坡是個把酒當回事的人。蘇東坡曾言:“吾醉后能作大草,醒后自以為不及,然醉中亦能作小楷,此乃奇耳。”“吾酒后乘興作數千字,覺氣拂拂然從十指間出”。他于元祐元年撰寫的《答錢穆父詩帖》及后來米芾的《絕句詩手卷》落款處皆有“醉書”字樣。

其《初到黃州》云:“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逐客不妨員外置,詩人例作水曹郎。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浣溪沙》云:“西塞山邊白鷺飛,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鱖魚肥。自庇一身青箬笠。相隨到處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東坡肉、東坡肘子、東坡魚、東坡餅子,東坡菜凡六十六種,也多研制于被貶寓所。

與“東坡肉”齊名者,尚有“東坡羹”。其《東坡羹頌》云:

除卻豬肉,東坡所好者,尚有“東坡豆腐”。黃州民間流傳歌謠云:“過江名士開笑口,樊口鳊魚武昌酒。黃州豆腐本佳味,盤中新雪巴河藕。”他也寫有“煮豆為乳脂為酥”的詩句。“地碓舂糠光如玉,沙瓶煮豆軟如酥”,是對豆粥的描述。

“東坡豆粥”的對應詩曰:“江頭千頃雪色蘆,茅檐出沒晨煙孤。地碓舂秔光似玉,沙瓶煮豆軟如酥。”“東坡豆苗”的對應詩曰:“豆莢圓而少,槐芽細而豐,點酒下鹽酸,縷橙莛姜蔥。”“東坡玉糝羹”對應的也有詩:“過子忽出新意,以山芋作玉糝羹,色香味皆奇絕。天上酥酡則不知,人間絕無此味也。”其蔬菜詩有“蔓菁縮根已生葉,韭菜戴土拳如蕨。爛蒸香薺白魚肥,碎點青蒿涼餅滑”句。東坡美味,皆用料普通,加工不繁,粗中見細,滿是情趣。

哲宗紹圣元年(1094),時已五十九歲的蘇東坡以“譏訕先朝”罪又貶惠州。處境雖憂,仍不忘苦中作樂。“惠州風土食物不惡,吏民相待甚厚”,吃不到豬肉吃羊肉,遂烹制出了烤羊脊骨。他寫寄蘇轍的萬里家書,只寫制食羊脊骨美事,道其一飲一啄之喜悅:

惠州市井寥落,然猶日殺一羊,不敢與仕者爭買,時囑屠者買其脊骨耳。骨間亦有徽肉,熟煮熱漉出,不乘熱出,則抱水不干。漬酒中,點薄鹽炙微燋食之。終日抉剔,得銖兩于肯綮之間,意甚喜之,如食蟹螫,率數日輒一食,甚覺有補。子由三年食堂庖,所食芻豢,沒齒不得骨,豈復知此味乎?戲書此紙遺之,雖戲語,實可施用也。然此說行,則眾狗不悅矣。

后蘇東坡再貶儋州。宋時海南,乃瘴霧蠻煙的蠻荒之地,幾無美味可食,常有缺糧之憂,困頓中,他便在當地盛產的蠔蠣身上打起了主意,其《食蠔》一文,言及食蠔樂趣:“己卯冬至前二日,海蠻獻蠔,剖之,得數升,肉與漿入與酒并煮,食之甚美,未始有也。”食過酒煮蠔后,還留下了“每戒過子慎勿說,恐北方君子聞之,爭欲東坡所為,求謫海南,分我此美也”的戲謔,據明人陸樹聲《清暑筆淡?東坡海南食蠔》載:“東坡在海南,食蠔而美,貽書叔黨曰:‘無令中朝士大夫知,恐爭謀南徙,以分此味。’”

將無聊當有聊,將每日必不可少的吃,吃出了橫生趣味,吃出了流變滄桑。

其晚年作《老饕賦》直抒胸臆:“庖丁鼓刀,易牙烹熬。水欲新而釜欲潔,火惡陳而薪惡勞。九蒸曝而日燥。百上下而湯鏖。嘗項上之一臠,嚼霜前之兩螯。爛櫻珠之煎蜜,嗡杏酪之蒸羔。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帶糟。蓋聚物之夭美,以養吾之老饕。婉彼姬姜,顏如李桃。彈湘妃之玉瑟,鼓帝子之云璈。命仙人之萼綠華,舞古曲之郁輪袍。引南海之玻璃,酌涼州之葡萄。愿先生之耆壽,分馀瀝于兩髦。候紅潮于玉頰,驚暖響于檀槽。忽累珠之妙唱,抽獨繭之長繰。閔手倦而少休,疑吻燥而當膏。倒一缸之雪乳,列百柁之瓊艘。各眼滟于秋水,咸骨醉于春醪。美人告退已而云散,先生方兀然而禪逃。響松風于蟹眼,浮雪花于兔毫。先生一笑而起,渺海闊而天高!”好不豁達自如。果真如此?

蘇東坡的《黃州寒食帖》,被譽為天下第三行書。元豐五年(1082),此時的他因烏臺詩案遭讒致毀、銜冤含屈而謫居黃州以三年,身在貶所,心困一隅,長策在手,無由展布,看著寒食時節家家冷灶冰鍋、戶戶炊煙絕縷的萎靡垂喪景象,頓然勾起詩人心中的酸楚凄清、岑寂索寞感味,官場失落,外放偏陋,北望中原,汴水何在。“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小屋如漁舟,濛濛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也擬哭涂窮,死灰吹不起。”這哪里是狂放不羈、內曠外疏的子瞻先生,哪里是才華顯露、百無禁忌的東坡居士,生活使然,環境使然。于是憤懣怨訴噴薄傾懸,尺紙之間一瀉汪洋,全然沒有了章法與規矩,也無暇顧及字體之工拙,筆劃粗放跌宕,行距寬窄不一,與之先前清秀閑適、雅正純粹的書風大相徑庭,判然不同。書至“哭涂窮”處,下筆凝滯沉郁,起落無序,字形猛然放大,突兀出現,其中的無奈讓人砰然心動,卷面的悵然為之千古不散。飽滿意緒下,詩情電激雪崩,洶涌澎湃,筆端隨之排闔奔突,天馬行空,引導其開云見日、漸入佳境,直至超然物外、忘乎所以者,誰也?蓋以之內觀其心,心無其心,外觀其筆,即東坡自己亦不知其手所以至也。詩歌能夠張揚天地人生,書法何嘗不可詮釋品行操守,人生愈曠達,詩歌愈靈逸,操守彌高潔,書法彌深湛,靈逸的詩歌未必僅有工穩古奧的負荷,深湛的書法也不全在律則法度的承載。黃庭堅在其后題跋曰:“東坡此詩似李太白,猶恐太白有未到處。此書兼顏魯公、楊少師、李西臺筆意。試使東坡復為之,未必及此。它日東坡或見此書,應笑我于無佛處稱尊也。”

有好胃口,必有好心情,有好心情,必致好性格,有好性格,必因好修養。宋人朱弁《曲洧舊聞》載東坡好吃事:“東坡與客論食次,取紙一幅,書以示客云:‘爛蒸同州羊羔,灌以杏酪食之,以匕不以筷。南都麥心面,作槐芽溫淘。糝襄邑抹豬,炊共城香粳,薦以蒸子鵝。吳興庖人斫松江鲙,既飽,以廬山康王谷簾泉,烹曾坑斗品茶。少焉,解衣仰臥,使人誦東坡先生赤壁前后賦,亦足以一笑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雖一貶再貶,越貶越遠,何曾見首鼠兩端,患得患失。如此津津樂道于吃,逆境中的樂觀,以口福胃納的方式表述之,此乃東坡式的抗訴,是對不公的調侃,對逆境的無畏,對權勢的蔑視,對小人的不屑。

東坡好吃不假,周紫芝《竹坡詩話》還載有被貶黃岡時,其親下廚房勞作之情形。但如此多的菜肴,皆托東坡之名,顯然多有附會。李漁即對“東坡肉”之名提出過異議:“食以人傳者,東坡肉是也。卒急聽之,似非豚之肉,而為東坡肉矣。東坡何罪,而割其肉以實于古饞人之腹哉!”李漁不解風情,哪知民間流傳,皆民眾好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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