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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結局
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死亡像緩慢的冷卻,感官和思緒都隨著體溫慢慢降低。
一個漆黑的人影從房間上方緩緩飄落,一雙赤腳悄悄站在那團肉球前方。李重生聞到一陣幽雅的檀香味,吃力地抬起頭,看到一個小男孩站在他面前,穿著老舊磨損的短袖短褲,面容如老人般慈祥。那男孩在李重生的注視下輕輕撿起肉球,仔細看了看,然后,像吃蘋果似地一口咬下,噴出鮮血般的汁液。那血紅色的汁液濺到李重生臉上,香味甘美,像加了薄荷酒的蜂蜜,接著,他的疲倦感消失了。
男孩蹲下身來,看著李重生。
“你到底是誰?”李重生虛弱地問。
“誰也不是。”男孩又咬了一口肉球,紅色的汁液不斷從他嘴角流下來,”我根本不存在,我和你,所有人,都只是想象之物。”
“誰的想象?命運嗎?還是你說的那個漩渦?”
“所有人的想象,既是多也是一;凡存在者皆為因果之媒介,唯有透過存在的多,因果才能旋流為一。”
“你不是已經……脫離因果了?”
“那也只是想象。”
“那又為什么要有因果?”
“這個問題本身就是答案。”
“什么?”
“為什么要有因果?就因為有這個疑問,于是就有了因果,就有了業。”
“你的意思就是說一切都不存在?”
“存在時便存在,不存在時便不存在。”
“你剛才說……一切都不存在。”
“我說「一切都只是想象之物」。想象中存在也是不存在,想象中不存在也是不存在。一切都只為了要因果能連續,讓業能流動。”
“因果又是什么?”
“想象本身。”
“業呢?”
“想象所得到的結果。”
“如果……一切都不存在,那我為什么活著?又為什么要死?”
“是因果,你活著是因為你父母生下你,你死去則是因為受了傷中了毒。若要說你為什么要活著,那只是為了不無聊而已。”
“不無聊?”李重生聲音越來越細,幾乎說不出話了。
“死很無聊。”
“可是……你……不會死?”
“死對我而言沒有意義。”
“所以小紅……和王太太……也不會死?”
“對也不對。她們雖然消失了,但是包含她們的「一」還存在。”
“那「一」又是什么?”
“是全部。”
“……如果我不想死,你……能救我……嗎?”
“世人皆有死,萬物皆有滅。”
“我不想死!”
“你想成仙?”
“成仙……是怎樣?”
“是無聊。”
“我只想……活下去……拜托……讓我活下去……”李重生喃喃地說,”我幫了你的忙,”李重生眼前已是一片漆黑,”你殺了……王太太。你幫我……我跟你求一個愿……你幫我……你幫過其它人……你幫我……”
小男孩吃完最后一口肉球,抹了抹嘴巴,然后坐在地上,從背后抱住李重生。
“你想求什么愿?”男孩在他耳邊輕聲說,”你想得到權貴?你想富甲天下?你想名揚四海?你想長生不老?你想報復仇敵?……那些都是虛幻。藉由虛幻的存在得到喜樂,藉由失去虛幻得到苦惱,這些都是業。”
李重生意識漸漸稀薄,他知道時間已經到了。
他以極細極輕微的聲音說:”我……想要……”
李重生不再說話了。男孩看著他,悄聲說:”你準備好了嗎?”然后放開手,李重生像是瞬間沉入地板。
“這就是漩渦……”
李重生感覺自己在迅速地融解,融解在一片巨大的漆黑海洋,沒有光,那里是一片漆黑的宇宙,翻騰的海水中央是一個比黑洞還巨大的漩渦,深不見底。他既不覺得恐懼也不覺得狂喜,他的思緒像是變得透明。
“他”不存在了。
“他”看到自己的一生,曾是那么變幻莫測,如今卻覺得它再簡單不過了。
“他”也看到小紅的一生。
她如何出身自一個晦暗的單親家庭,相依為命的母親對父親絕口不提,小時候的她如何幻想父親是個有錢人,總有一天會來接她們母女,住在皇宮一樣漂亮的房子里;長大后的她如何知道,母親只是被一個酒鬼**才有了她,她剛出生的時候還感染淋病,差點瞎了眼;她如何在十九歲時跟她第一個男友結了婚,她如何將婚后無子的原因歸究在她母親身上(”他”也同時感受到母親一生的無奈):當男友第一次來她家里找她時,剛好看到她母親在晾干她的內褲,而內褲上帶有一抹淡淡的經血,她認為這個壞兆頭就是主要禍首。
“他”看到小紅如何歷經掙扎離了婚,如何在職場斗爭中痛苦嘶喊,如何遭受背叛,如何嘗到折磨敵人的喜悅,如何面對孤獨侵襲時那種全身戰栗的恐懼,如何為了獲得短暫的溫暖而跟了另一個男人(也感受到男人對自我欺騙的上癮),那男人在**時永遠無法滿足她,但立刻就讓她懷孕,其后又痛打她令她流產;夜深人靜時,她又是如何哭喊著對罐子里的死胎說話。
“他”看到她如何跟那個李重生說話,”他”感受到她復雜微妙的情緒,每一滴眼淚,每一個微笑;也感受到她的瘋狂。
“他”也看到張德發的一生。
他如何粗暴地對待自己的祖父母,以報償自己親情上的缺殘(也看到了祖父母對于被遺忘的恐懼),他如何痛恨自己,如何對父母的離開感到罪惡和挫折(也感受到父母對混亂的無措);他如何武裝自己,如何悄悄地在心中飼養那只陰暗的野獸,又如何詛咒牠;他如何狂熱地追求名利,追求認同,又如何冷靜地表現出淡泊;他如何刻意對女兒冷漠,在懷抱著女兒的同時如何感到欣慰和嫉妒(也同時感受到女兒微妙的試探);他如何看著老婆高傲的背影,在她知道越來越多秘密之后,如何對她感到疏離。
“他”看到張德發如何看待那個李重生,如何把那個李重生分類,當張德發斜眼看著李重生那明顯隆起的褲襠的時候,又是如何地感到焦慮不安和對原始對文明的矛盾。
“他”看到吳佩琪的一生。
她如何瘋狂地愛上自己已婚育有兩子的舅舅,如何自我放逐,如何在男人面前裝作沒有靈魂,如何在入睡前害怕著不可知的明天的到來。
“他”看到小張的一生。
他如何對計算機游戲和嫖妓沉迷,如何想盡借口不回家,家里的父母妻子和兒女又是如何讓他感到無力,感到自己既不是成人也不是孩子。
“他”看到阿雪的一生。
“他”看到張太太的一生。
“他”看到張醫生的一生。
“他”看到林棋義的一生。
“他”看到那兩個老大的一生。
“他”看到那個高瘦警官的一生。
“他”成為所有人,”他”不再有孤獨,恐懼,疑慮,也沒有自我。
“他”不停旋轉,所有的遙遠和漫長都只是一瞬間。
李重生作了一個緩慢又深遂的夢。
他夢到自己又回到了那座黑色的城市,所有人都離開,去了天堂,唯獨他一人留在那里。荒涼的街道上只有永遠的夜晚和永遠的寂靜,他喘著氣,放棄了要去找尋這片漆黑的盡頭,他知道這就是永遠。
“若要說你為什么要活著,那只是為了不無聊而已。”
李重生從漫長如百年的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老家床上。
刺眼的陽光穿透窗戶上的汽車海報,照在擁擠雜亂的小房間,空氣里滿是汗酸味和煙臭味,四處散著衣服和飲料罐;老舊書桌旁的電扇一邊旋轉一邊沙沙作響,書架上滿滿的漫畫雜志和汽車雜志,幾本英語會話入門書,幾本過氣女星的發黃**集;角落還有一艘沾滿灰塵的軍艦模型和直排輪鞋;房門外傳來母親炒菜的聲音和父親愛聽的廣播節目。
他坐起身來,發現自己只穿了一條內褲,滿身都是汗。他感覺到一種陌生又熟悉的奇妙的精力,他下了床,赤腳走出房門,繞過悶熱嘈雜的廚房,走進廁所,掏出半軟半硬的**撒尿。這時候,他看見鏡中的自己,嚇了一大跳,那是他十年前的模樣。他臉色光潤,發亮般的眼睛,烏黑的短發,小麥色的健康皮膚,種馬般結實的肌肉。
他沖出廁所,把客廳電視打開,不顧一旁父親的叫罵,轉到新聞臺,這才發現”現在”是在他剛當完兵的那時候。
他內心糾結,慢步走回房間,沒聽到母親叫他吃飯。他把房門關上,從椅子上撿起一件臭得跟狗一樣的T恤穿上,然后坐在書桌前抽煙。過沒多久,他聽到敲門聲,他熄了煙,起身開門,一個清秀的年輕女孩站在門外。
李重生幾乎要大叫出來。
她是他的初戀,經過了這么多年,他已經記不清她的臉了。
“你怎么睡那么晚啊?”女孩輕盈得像蝴蝶似地飄進房間,然后皺起眉頭,”又抽煙!”她過回頭,伸手在李重生手臂上打了一下。
李重生傻傻地看著她,覺得眼淚就快要奪眶而出。
“干嘛?”她嘟起嘴唇,”你還好意思生氣?你不是答應我不抽的?我都沒生氣你敢生氣?”
李重生笑了,女孩也跟著笑了。
接著,他們瘋狂地**,李重生已經很久沒有像那樣**。
他們兩人躺在床上,女孩抱著他,把臉貼在他汗濕的胸前。
“喂!”她深吸一口氣,”我有件事要跟你說。我想出國念書。”
她抬起頭,撫摸著李重生的臉,”如果我出國兩年,你會不會等我?”
李重生看著她,沉默不語。
“怎么樣嘛?”她搖了搖他的身體。
“當然不等!”他說,女孩氣脹了臉,他卻笑了出來,”我跟你一起去!”
女孩笑了,緊緊抱住李重生,兩人在床上翻滾不停。
窗外的不遠處,陽光燒炙的柏油路那頭傳來陣陣選舉宣傳車的聲音,從沙啞擴音器傳出的演說,跟著焦熱的風吹進狹窄的小房間。一股像是檀香般的隱隱的香味,像海水漲潮般緩緩在悶熱的空氣中上升。
兩年后,女孩的父親車禍猝死,李重生和女孩回家結了婚,繼承了一千七百萬的保險理賠和遺產。李重生用其中的四百萬買下一間小型的通訊材料公司,又花了兩百萬跟附近一些小警察小混混打了交道,不久通訊材料公司便擴大到兩倍,業績也越來越好,轉眼間他便做起了第一家通訊連鎖店,擁有十一家分店。
又過了一年后,他剛滿兩歲的獨子忽然失蹤。
那一天上午,天氣熱得要命,柏油路都要融化。李重生雙眼紅腫,開著他那輛黑色的BMW,獨自來到山上一間荒僻的老宅,走上一座長滿雜草的小山坡。
他記得那里原是一間草屋,結果卻看到一間破爛的小土地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