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進城了。”

這里是遇仙山腳下最大的一座城池，也是整個夷陵郡最為富庶繁華的地方。夷陵郡多山多水，從遇仙山腳下流過的一條清江便聯通了幾乎大半個大佑王朝。由此夷陵一帶，水路尤為發達。只是經由遇仙山的那一段水路，多有暗礁急流，并不好走。扶搖城便在遇仙山腳，清江邊上。

窈紅客棧是扶搖城內名氣最大的一家客棧。之所以會有這樣一個脂粉氣濃厚的名字，只因為它的老板娘名字就叫蘇窈紅。窈紅姑娘不知何處來也不知哪里去，只是長得格外漂亮，桃花眼小紅唇，肌膚如玉柳腰纖細，搖搖一擺滿堂生春。此時窈紅客棧卻顯得格外寂靜，聽說是享譽帝京的某位公子要來，為此客棧閉門謝客專等一人。早先來了十數個前來照應的婢子侍衛，窈紅姑娘磕著瓜子兒，打聽出來一地的雞毛蒜皮。

聽說是個有錢的，家里世代經商，富可敵國，在帝京那樣的地方都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公子名叫言疏，言語的言，輕慢疏狂的疏。在那些個婢女的言語里，也大概聽得出來是有些清傲的主兒，平日里治下極嚴，不茍與人言笑。隨從里有個叫月英的小婢女，說話極為可愛，她講到，“我們家公子其實待人很是平和的，不知道為什么那么多人說他壞話！”

窈紅問道別人說了他什么壞話，小姑娘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說，“他們說他詭計多端，陰險狡詐。”

蘇窈紅捂著扇子笑了笑。

不一會兒一匹快馬急急的沖到客棧門口，從馬上跳下來一個黑衣勁裝的男子，窈紅聽著他在門口同那個管事模樣的人說到:“公子有事，恐怕要再耽誤半天的時辰才能到。你們再去檢查一下，看看東西備齊了沒有，還有沒有什么疏漏。”

窈紅嘀咕了一句，轉身剛要走，就聽見門口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她轉頭去看，見是一位女子，身邊跟著一位老婆婆。

女子全然不顧四周安靜的近乎詭異的氣氛，在幾個人的雙目注視下淡定自若的走進來，看到了還在門口沒來得及走開的蘇窈紅，問她:“有吃的嗎？我餓極了。”

女子穿的是一件半新不舊的窄袖長裙，朱砂顏色，有些暗沉，腰間別著兩柄匕首大小的刀，頭上還有一些極其特別的額飾，是一些顏色各異的小石頭串成的，暗暗泛著微光。

蘇窈紅看到她的一瞬間，忽然有些自慚形穢。原本讓她覺得驕傲的資本是她的美貌，可是眼前的這位姑娘，一雙眼眸別有神韻，顧盼間煙水迷離，旖旎不可方物，她身上穿的衣裳有些舊了，卻隱隱有些貴氣，讓人幾乎不敢直視。

這才是真正的美人。

窈紅有些遲疑，望了望門口，管事走了過來，對著那姑娘好言相勸，“實在對不住，今日我家公子要來，早把客棧包下了，姑娘還請移步。”

美人歪頭想了想，答到:“不行，我馬上就要動身去洛城，不知幾時能再回來。這里的香酥釀我想念了很久，今天一定要吃到。”說完便不管不顧的扶著老婆婆在一張桌子上坐下來。

窈紅與管事面面相覷，末了管事無可奈何擺擺手，示意她趕緊去辦。蘇窈紅見他也答應了，哪里有不聽的道理。

美人吃完飯摻著老婆婆走了，窈紅站在門口等到夜色降臨，才終于把那位輕慢疏狂的公子等了過來。

來的是一輛馬車，前前后后跟隨了八匹馬，十幾個侍衛。從車上先跳下來的是也是一位女子，穿著打扮極為普通。女子跳下車后便去攙扶身后出來的那位白衣公子。

門口點了燈籠，映得言疏公子的白衣微微泛紅。待他走進客棧時，周遭燈火通透，窈紅看那位公子白衣玉冠，眉目溫柔，相貌生得極好，觀之笑容可親，怎么也不是眾人口中的那樣，清高孤傲，目下無塵。

言疏公子看到窈紅時對她笑了笑，只這一笑，便讓人如沐春風。公子言語溫款，說道：“來的有些晚，讓姑娘久等了。”

窈紅拿扇子捂著嘴，笑的花枝亂顫。回到：“公子哪里話，公子能來，就足以讓我這小小客棧蓬蓽生輝了。”背地里小算盤卻打得啪啪響，這樣矜貴的人物，賞錢想必是不會差的。

言疏看來只是單純的跟她客氣一下而已，聽得窈紅這樣說，點點頭“嗯”了一聲，轉身便上了樓。

跟在他身邊的就只有那個與他同乘馬車的女子，仔細看時，那女子生的確實普通，好在皮膚光潔如玉，讓人看著極為舒服。女子行事動作很是輕巧，她跟在言疏身后，悄悄掩了門，轉身替他斟上一杯熱茶。

言疏解下銀狐披風遞過去，說道：“這夷陵郡山環水繞，陰多陽少，多潮煙瘴氣，比別處又更加冷些。”

女子接下披風，問：“公子可馬上用膳？”

言疏擺擺手示意不用，只說：“川香，你去安排一下，我們明日動身去洛城。”

“洛城？”川香驚訝到，“人還沒有找到，公子這一走，豈不功虧一簣？”

言疏嘆口氣，說：“我找了這般久還是一無所獲，這件事強求不來。只是最近洛城有事，還得趕著去走一趟。”

川香是言公子的近侍，許多別人不敢問的事情她都敢開口。而言疏看起來也確實器重她，否則以他的性子，是不會樂意有下人在他眼前晃來晃去的。

“能有多大的事情，還需要公子您親自前往，那洛城可是向來平靜的？”

言疏隨手撿了一本書，漫不經心告訴她“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聽說有人在洛城又見到了‘驚雪刀’。”

“驚雪刀？”川香再一次驚叫出聲，“遺失了已有十數年的驚雪刀？”

言疏點點頭，再一次肯定了他說過的話。

但凡行走江湖的人，大抵都是知道驚雪刀的。

它是一件神兵利器，傳說中驚雪刀玲瓏剔透，并且，如同它的名字一樣，它不沾血，這才得以保存冰雪般的顏色。

驚雪刀原本是洛城喚海樓的鎮樓之寶，早在十多年前，喚海樓的老樓主在城郊被殺，驚雪刀連帶著失去了蹤跡。現如今十幾年過去了，喚海樓看起來依然對此耿耿于懷。

“據說是一位老農在山上發現了幾具尸體，所有人都是被割破喉嚨一刀致命，巧的是那些刀傷幾乎沒人發現得了，而所有人死后的表情，看起來都還和活著時一樣。”

言疏頓了頓，把茶杯擱下，“這和十幾年前喚海樓老樓主的死法，一模一樣。”

川香替他續上茶水，看他早已陷入沉思，悄無聲息退了下去。

第二日清晨，空氣中還帶著淡淡寒意，川香剛伺候完言疏公子梳洗，就聽到外面傳來輕輕叩門的聲音，打開來看，見是隨行里最小的那個丫頭，喚作月英的。

月英手里捧著一些水靈靈的果子，說道：“這是掌柜讓我送進來的，說是剛從樹上摘下來，新鮮的很。”

言疏走近拈起一顆青綠小野果，像是想起來什么，忽爾牽起嘴角笑了笑，那枚果子，果然鮮甜可口。

言疏開口問那個小婢女，“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頭喜出望外，朗聲答道：“我叫月英。”

言疏略一沉吟，說：“從此以后你不叫月英，改叫云英，以后跟在你川香姐姐身邊，也學些東西。”

小丫頭還在遲疑到底是月英好聽，還是云英好聽，只見川香低低身子，垂頭回了個“是”。

時近日中，門口車馬行轅早已齊備。窈紅倚柜看著門口人來人往的忙碌，不一會兒聽到聲音，轉頭看到言疏公子走下來。

窈紅急忙迎上去，言疏走到她面前，問道：“早先的那些野果，多虧老板娘費心了。只是如今天氣尚且寒冷，怎么會有這些果子成熟？”

窈紅捂嘴竊笑，“公子不知道，這夷陵郡與別處不同，如今帝都恐怕早已是盛夏，這夷陵郡依然寒冷如初春。只是這樹結果子，只要時辰到了就結了，哪管天氣是冷是熱。”

言疏點點頭，“言之有理。”說完又揖了一揖，“如此，言疏便謝過了。”

窈紅一肚子客套話還沒說出口，就見他早已轉身走遠，跟在他身后的川香遞過來一個小匣子，也轉身就走。

窈紅跟過去大喊，“你們要去什么地方，這般匆匆忙忙的？”

沒人回應，窈紅悻悻倚門，遠處涼風習習，送來一個小姑娘嬌嫩的聲音，窈紅仔細聽來，那句話分明就是，“我們去洛城。”

洛城是個千古繁華地，這話從來不會差。比起帝京的熱鬧，洛城就更加放肆些。帝京的熱鬧是森嚴之下的熱鬧，多多少少還是受了些王城的約束。洛城不一樣，洛城離帝京遠，離皇帝遠，洛城的熱鬧，是真正無拘無束，自在瀟灑的熱鬧。

如今洛城一帶又興起了大大小小十幾個江湖門派，也多了些文人俠客，書墨與江湖，這樣一個地方，就更加有意思了。

云英沒出過這么遠的門，這次能跟著自家公子行萬里路，也多虧了自己隔三差五進獻給言府王大總管的那幾壇子自釀好酒。說起來那小老頭能把自己這樣一個乳臭未干的小毛丫頭給硬塞進來，著實有些本事。

小姑娘掀開車簾，趴在窗邊看個不停，冷不丁還驚嘆著大叫一聲。

“怎么了？”川香湊過來問。

云英一指窗外不遠處，“你看那個漂亮姐姐，像不像是書里常說的神仙?”手指所及，便是一處賣竹骨傘的地方。那傘檐團團轉著，一位紅衣女子站在竹傘深處，轉眼就看不清了，只留下一道風姿綽約的影。

川香早探出頭去細細看了一回，品評到：“確乎是個美人，不過看著有些冷冰冰的，不是個好惹的主。”

云英長嘆一口氣，有些淡淡的憂傷，“這么漂亮的姑娘，換作是我，哪怕是死也要去惹一惹的。”

身后傳來一聲輕笑，言疏翻過一頁書，打趣道：“怎么，看來你是想做小子了？”

云英回眸甜甜一笑，春花燦爛的模樣，癡癡傻傻的說著：“做小子好，小子就可以娶漂亮姐姐當媳婦。”

兩人又是一陣大笑，言疏索性丟下書本，搖著扇子專心逗起小姑娘來，“小云英啊，你以后要是變作小子，我送你一車的漂亮姑娘娶回家，你說好不好？”

云英認真的想了想，又堅決的搖了搖頭，回答說，“不好。”

言疏一愣，問，“為什么？”

小姑娘像個大人一樣，皺著眉頭做出認真思索的樣子，說：“那樣的姑娘再多，也不是我喜歡的那一個。”

言疏即刻就默不作聲了，川香屏氣凝神替公子續上一杯茶，只見他有些怔忡，甚至呆呆的晃了晃神，就在川香擔心云英冒失惹公子不高興時，言疏忽爾收了扇子，嘴角噙笑，淡淡應到，“說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