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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世界是從兩個赤裸的年輕戀人開始的(代序)
張玞
親愛的讀者,你們將要看到的書信寫于1980年代,作者是詩人駱一禾。在那個以詩歌為先鋒為光榮的時代里,他曾經是北大校園詩歌的領航者,也是那十年里中國詩壇最好的詩歌編輯與詩歌批評家;當他的生命與80年代同時終結時,年僅28歲,被看作是那個時代最后的抒情詩人,而他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年向史詩性長詩所發起的沖刺,至今鮮有人能及。在他為詩而祭獻青春熱血的三十年后,再版他的詩集以及整理集結他未發表的遺作,既是因為駱一禾作為詩人在中國當代詩歌中的特殊意義和特別存在,也是因為我們更深地領悟到了80年代的精神生活于我們今天的珍惜與珍貴。從這個意義上說,這不僅是一份個人感情生活的紀念,也是那個時代精神生活之純之密的一個見證。
一個詩人的生活怎可與愛分離?又怎么能不從中汲取生命的給養?這些情書不妨作為他那些升華了的詩歌的一份日常注腳,讓我們更親切地理解一種詩人的性格和命運。
而在此之前,也許,我需要先講一個愛情故事,它從一封關于詩歌的書信開始,但卻緣于一個年輕的死亡,其終結亦是如此,中間更交織著數個年輕的死亡,如一禾詩所言:“因此它是生命的寫照,必然加入命運。”
那是1982年的秋季,我進入北京大學中文系的第二個年頭,所在班級發生了一件嚇人的大事:入學年齡最小的四川籍女生張延娟在宿舍里用她的一條粉紅色紗巾上吊了!記得還有兩天就是她的17歲生日,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孩,據說她是家鄉那個縣城里唯一考上大學的人,考上的還是北大!
宿舍門一個上午反鎖緊閉,我是最先撬門進入的兩個女生之一,眼前所見當真是五雷轟頂,班長喻天舒大姐慌亂中到處尋找剪刀,我則拔腿向外跑,想著應該馬上去叫醫生急救。從31樓到校醫院不算很遠,那不到千米的路程我跑得無法呼吸,喉嚨劇痛雙耳失鳴,腿就像在噩夢里一般拖不動。最終,我記得自己在午間空蕩蕩的醫院走廊里凄厲大叫,這樣也是沒救的了。后來看到她被我們班幾個男生放在擔架上抬了出去,難以想象她個子矮矮的那么一個女生,現在五六個人都抬不動。死亡真是沉重!我的眼淚這時才落了下來。
兩天之后,我們同班四個女生一起搬進了215室,原先與娟子同屋的人是再也不敢住在原地了,空床是條件不允許的,于是來自兩個不同宿舍的兩對好友自愿入住結成了新的小集體——她們就是一禾信里常親切提到的A、B、C、D,我們按生日這樣地排了大小,其實呢都差不多大。我睡在了娟子的床上,我們把屋子整理得干凈整潔甚至可以說漂亮,書架上擺了很多心愛的小物件。第一個晚上是怎樣入睡的呢?好像是熄燈前,四個人各自坐在床上,安靜地寫日記。這一幕恒久地被我記得,其實也是日后經常的狀態,我跟同屋的大學時代非常美好,因為最初情形下的選擇,已是難忘的情義。
入住不久,同系七八級的師兄潘維明和劉曉峰到新宿舍看訪,大概既需要作些調查又有必要對師妹們進行安撫吧。當時宿舍里為啥是我一個也記不得了,未見得是點名要找我談吧?
那天下午我好像說了好多話,把娟子的事兒從頭到尾說了一遍,說得兩位師兄頻頻點頭,臨走前說會再派一位師兄來跟我聊一次,我很納悶,聊完了呀。過了兩天,七九級一位叫趙仕仁的師兄果然來找我續談,看意思是想讓我寫點什么。這是要一個調查總結還是一篇報道?這怎么寫?瞬間我就反問起他來,寫張延娟的故事有什么意義?寫這種死亡有什么意義?這本該是我自問的,可我卻把問題拋給他,就這樣進了另一種維度,它跳出了事實的陳述與真相的甄別,直接針對生死、青春、幻想、文字、真相,以及是什么賦予人生意義?是什么給予故事真實性?其實我的腦子是亂的,談這些哲學或人生我還沒有資格也不懂,因為不能接受張延娟的死而導致對事件的無從論起使我有一股強烈的怨怒情緒,讓我對娟子的死倍感刺痛。
仕仁兄始終不慌不忙地跟我說話,有時也扶頭陷入沉思。末了,才對我說實話,他奉師兄們之命要組建燕園新聞社,他們看中了我。噢,原來這是一次面試。接著他很關心地問了我一些個人情況,諸如我從哪兒考來的,有些什么文學想法之類。大概是我說了自己寫了點幼稚的破詩之類,仕仁兄便囑咐我下次來報到,一定拿給他看看。又過了兩天,我去37樓學生會燕園新聞社報到,把抄好的兩三張作文紙給了他。他說他們班有個大才子,詩寫得特別棒,說讓他看看給我評點評點。不久,他真就帶回來長長的一封信——這封信就是這個集子里的第一封信。
我的習作被如此認真地對待,特別令人感動,這人的文字也立即讓我臣服,真是詩人真是好老師啊!多年后再看那封信,我驚訝地發現在那么幼稚的詩里,也是有點宿命感的:我現在也是有一封不知如何投遞的信。
老趙接著約我去見這位老師,這個建議簡單到就好像他請我順道去宿舍串門一樣,我沒多想就去了。只在進屋的瞬間我突然感到畏縮,我不知道自己是干嗎來的。拜師嗎?好像我真要寫詩似的,我什么時候想成為一個詩人了?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屋當中,驚訝地發現那個我要拜見的人還在老趙的上鋪睡著沒有起床,這都幾點了呀?等他下床,空氣早已尷尬凝結,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頭發亂糟糟的他也不能與我對視,老趙沒事兒似的自說自話,不知說了多久,最后一句竟然是:沒事,你倆一起去看電影吧!半個多小時的見面我啥也沒記得,就記住這句話,慶幸它結束了我的尷尬:既然這不過是老趙一廂情愿地要給自己的同屋好友介紹女朋友,那我能做的也就簡單了,對他的信表示感謝,然后麻溜離開。
師兄真是好笑啊,都什么時代了?我們又在哪兒啊?戀愛不能自己談嗎?搞得跟相親似的,從頭到尾這就是他下的套呀!我決定以后只去燕園新聞社再不去男生宿舍了。老趙倒也若無其事,常常到我們女生宿舍這邊來,一來二去我倒跟他們班女生熟了起來,尤其是跟老趙很要好的師姐丁玫。我們宿舍挨得近,師姐們很有生活氣氛,不是打毛衣就是手工縫紉的,而且一半都有男朋友了。
天氣開始冷的時候,老趙召集開會,有個新的任務:當時的校團委李書記希望我們能辦一個新式的共產主義教育展覽。這個臨時成立的策展小組,后來被我們戲稱為“共產主義小組”。老趙帶出了自己的“文七九”三劍客陣容,除了駱一禾,還有何拓宇,而核心頭腦就是李書記推薦來的老大哥、當時哲學系的研究生朱正琳。我只是個打醬油的小跟班,所謂工作就是替他們打飯、領點材料、刷刷糨糊。鑒于老趙下套未果,現在他們仨全都默契一致地拿我和一禾往一對兒里算計,不加掩飾地暗示、誘導,可我自打開始就被這個小組的魅力深深吸引,根本無力自拔,倒幾乎天天要跟他們泡在一起。
老朱是個傳奇人物,年輕時曾因跟一群哥們在貴州圖書館偷書看而進了監獄,通過北大研究生考試卻因資格問題被拒絕,后來他的上訴信登在了《青年報》上,最終被破格錄取,所以他大我們十幾歲。當然,他跟太太的戀愛也很傳奇,講課之余的閑聊,太太是經常被他掛在嘴邊的,我特別記得的一個細節就是:每次他太太往監獄里送的牙膏都不是同一種牌子,真是忠愛無極呀。說完他自己的戀愛故事,老朱順手就過來敲打我:“小姑娘,戀愛要趁早噢!”對此,我只好用爹媽不允許來抵抗,雖說是真的,但無人搭理。彼時,我們無窮盡地迷戀老朱給我們講課,從西方馬克思主義、存在主義,一路開講到大文明沒落、大文化遷徙,完全是倒栽蔥式的醍醐灌頂,直接往我這1.5級文學基礎課還沒上完的空瓶子里面倒。有些時候,還有點三英戰呂布的意思,他們三個年輕的兄弟輪流質詢老朱,說不過了就撂話,什么五年十年之后批判你之類。我是專心聽講的“小兔子”,老朱這樣說,我還沒來得及高興,他就接著說,可是這個小兔子總想惹人注意。我臊得不行,老朱不比其他師兄,是叫我敬畏的,而他狡猾地在我的本子上寫:一禾說你路子對!
小宇是個叫人開心的家伙,有點壞壞的魅力,他的言語總是那么風趣、幽默,什么事什么人被他一講便是妙趣橫生了。倘若是我們幾個一起,我一定是先對著他說話,一禾在邊上倒是沉靜少語的。然而,眼看著女生宿舍門要關的時候,小宇就會一本正經地說,讓一禾送你回宿舍,我懶,美女我也不送。
我們辦展覽的地方在新建的三教一樓100號,最東頭的大廳,那時還未使用,夜晚回到31樓要經過空曠的五四運動場邊緣和未修整好的工地,有點黑漆漆的,但比那個更讓人擔心的是,我要和一禾獨處。不是沒有推拒,但他已經拿起了我的大衣。一路上找著話說,我緊張得不行,甚至沒來由地絆了一跤,很是狼狽,沖口就怪他,馬上又被自己的無賴驚著了,人家始終是碰也沒碰我的呀。及至飛也似的逃進宿舍樓的燈光里,我才松了一口氣。
之后,我對一禾產生了好奇心。他絕對不是一個訥于說話的人。當老朱講課的時候,不難看出三人之中最有才學和語言能力的就是他,而且他記憶力超強,能大段背誦詩歌或他看過的書,我們展覽中的大多寫作工作都攤給了他。老朱就寫了一個漂亮的序言,開頭抄的是《共產主義宣言》: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上空盤旋。
可是他為何總顯得那么憂郁呢?我開始有意無意地向老趙和小宇打聽。比如問小宇,你倆性格差距那么大怎么成為好朋友的呢?小宇說他們倆成為好朋友的特點就是,他能說一晚上而一禾一句也不說,可是彼此感覺都特好。我有點明白了似的,之后便漸漸習慣了一禾默默的陪送。至于老趙,總算是約略透露了些一禾在失戀的信息,憑著小女子的直覺我也不難猜出那人是誰。當時常來我們“共產主義小組”串門的就是老趙的小女友、法語系的曉霖還有師姐丁玫,那時,我已經讀過她的幾首詩了,一禾愛上她一點也不奇怪,遺憾的是,我已經在宿舍見過丁玫師姐青梅竹馬的清華男友了。
理解了一禾的暗戀之苦,我也就理解了老趙的煞費苦心,從此解放天性,再無尬念,高高興興在組里扮演插科打諢、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小師妹角色,因為我喜歡他們所有的人。那真是一段歡樂的日子,對大家都如此,最快樂的莫過于一起唱歌。這是從哪天開始成為我們的一個聚會傳統的,我記不確切了,但肯定是一個大家都在37樓的夜晚,丁玫和曉霖也在。大概是老朱提議的,一開始是合唱,從大家都會的蘇聯歌曲開始,《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山楂樹》《喀秋莎》到《紅河谷》《深深的海洋》《鴿子》《啊,朋友再見》等。通常是一個人想起一首就起個頭,大家馬上加入。噢,在那個還沒有卡拉OK的年代,我們會唱很多外國歌曲,把世界各國溜完了一遍之后,我們便開始唱剛剛興起的校園歌曲《走在鄉間的小路上》《外婆的澎湖灣》之類。老朱不大會這些時興的,便打開箱底唱他的戀愛歌曲,聲稱以前都是給他太太唱的,都是些我們沒聽過的外國民歌——
“我怎能離開你,我怎能舍得你,愛人請你相信,我只愛你。有一朵藍色的花,名字叫勿忘我,佩戴在你胸前,思戀著我……”
“我今日上山漫游,梅姬,想起當年往事,小溪蕩漾水車響,梅姬,仿佛當年同游時……”
“不知道為什么這樣憂傷,我心中只有悲哀,有一個古老的故事,叫我不能忘懷……有一個美麗的少女,她高高地坐在山上,她有著金色的頭發,一邊梳一邊歌唱……羅蕾拉的歌聲誰聽了都會哀傷,羅蕾拉用她的歌聲將他這樣埋葬。”
老朱嗓子不怎么地,卻唱得很有板眼很抒情,惹得我也開始獨唱,“不要責怪我吧媽媽,我是那樣愛著他,沒有他,我一人生活,叫我如何寂寞”。記得當時我跟小宇唱得最默契的就是“總是要等到考試以后才知道該念的書都沒有念”的那首《童年》,最符合我倆的性格。而大家最愛跟我一起動作的,就是《拍手歌》,“你要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跺跺腳……”,最后我能把擠鼻子弄眼全都給帶上去。到最后,我們總會唱《國際歌》和《友誼地久天長》,所以,對我來說,那一天總好像是圣誕節。
在以后很多次的聚會里,都有這樣歌唱的場景,我記得一禾和小宇最愛合唱的,也是他們唱得最好的就是侯德健的那首《歸去來兮》。“歸去來兮,田園將蕪,是多少年來的徘徊,啊,究竟蒼白了多少年,是多少年來的等待,啊,究竟顫抖了多少年,歸去來兮,青春將蕪,老友將蕪,心琴將蕪……”而很多年之后,我再也無法去唱這首歌,因為老趙、一禾、小宇都不會回來了。
這快樂的日子過得非常之快,轉眼元旦過完了,展覽也結束了,最后一天小組活動,是1月8日,晚上在100號。在小宇還沒從家里回來的時候,一禾說有東西要送給我,我高高興興被他拉著手走進了隔壁的教室,門一關,他未去開燈,而是一把將我拉進他的懷里,使勁地吻我,同時一只手也伸進了我的胸口……我僵在那里,這一幕突如其來,我完全不知如何應對!過了一會兒,我聽見老趙在喊我們,顯然是小宇來了,他在找我們。我們頓時都像做賊一樣,動也不動,彼此聽見咚咚的心跳,大氣不敢出,不敢答應,待在黑暗中。不知過了多久,我倆假裝沒事出去,加入大家。但我覺得一切不過是掩耳盜鈴,誰都瞧出我面紅耳赤的不自然吧?只是沒人忍心追問罷了。
我懵里懵懂地照舊被送回了宿舍,再一次一路無話。坐在床上,我也想起這就是我的初吻了,皮膚便一陣陣過電。即便是后來的初夜,也不曾像那一吻讓我身心雷電通明,震顫到體無完膚片甲不留!
一禾大概也是一樣,因為第二天一大早他就突然出現在我們宿舍門口,找了個沒來由的借口,但我甚至都沒法請他進屋,還有人沒起床呢。不過,我明白他的心思,他僅僅是想看看我怎么樣了。我微笑著向他表示我正常,但也沒正常到會說話的程度,而他也很快地躥開。我端著臉盆出去洗漱,在走廊里看到他仍在樓下張望,于是又朝他揮了揮手。
幾天之后,再有獨處的機會,是我送他到北大南門坐車回家。他畢業在即,只剩下論文,而我面臨期末考試,壓力山大。由是,我也沒想弄明白在那一吻之后我們是何關系,以前我認定我無詩才不是他的菜,現在他卻表白了他的激情,可為何不等到我畢業?無論是師姐的存在還是爹媽的教訓,都使得我感覺戀愛最好是以后的事,我甚至認為他肯定是明白這點的,因為在這個小組里面、在我喜歡的人面前,我從未遮掩過一點自己:大學期間不打算戀愛,跟他們的差距太大了,要讀的書太多了,友情比愛情更重要等等,這些話都是我認真說過的。于是我第一次看到了他的一點窘迫、非典型性師兄的表現,他說他不知道展覽過后,我們是否還有機緣常在一起,而不在一起,又會發生什么事,況且,他再有半年就要畢業了。想想,我們都說再想想,但他說可以等我畢業再來看我。
必須要提到的是,1982年最后的一兩個月,對一禾而言不光是產生了新的愛情,更重要的還是他思想的轉變,很多年以后他在自己的詩學《美神》中這樣寫道:“我想提到一位長兄,一個我在詩論《春天》里提到的背著空布袋走過沼澤地的智者,他在一個冬天里引導我的思想走上了今天的道路,并使我領會了這樣一句話的全部意境:‘孩子,我已經讓你看到了時間和空間的火焰,其余的我什么也看不見了。’這是維吉爾在《神曲》里所說的話,而我在青年時代得以感受到這樣的真實和幻美。”
這個兄長就是我所說的老朱。
寒假跟家人過得很快,3月回校后第一件事就是去老趙他倆的宿舍看他們,我發覺自己真是很想念我們的“共產主義小組”。老趙很快告訴我他們又有了一間辦公室,平時就用作聚會的地點,37樓137室,他們三個幾乎輪流住在那里,而我呢,繼續殷勤地每日飯點到那兒去給他們打飯,甚至用煤油爐做飯。后來小宇鄭重地夸獎說,張玞同志給我們137室帶來了家庭氣氛。沒人在意我們成為戀人的事實,在他們眼里早就如此了,而我倆也順理成章沒再去討論我們的關系。講真?除了私下里偶爾有機會偷吻,表面上的日子也可以說變化不大呢,快樂的“共產主義生活”繼續主導著一切。
當然,生活的內容還是極大地豐富了,尤其是對一禾和我而言,那畢竟是最后同校的半年,我們好像是在抓緊活動,實際上是抓緊時間相處。
首先是老趙怕我沒了展覽之后脫離組織,趕緊給我派了一個編《文摘報》的活兒,在屋里抄抄剪剪的;而一禾和小宇則覺得有必要將我安排進文學社團。那時五四文學社基本上都在七九級和八〇級師兄們的掌控之下,社長是他們同班的胡迎節,小宇和石冰是小說組的,一禾本人是詩歌組組長,同級的詩人沈群、丁玫、熊國勝、老木,還有八〇級的于慈江等,都是他的組員。后來很多回憶和評論都把一禾看成北大詩歌的領頭人和開啟者,我也親眼見證了他在北大的詩歌活動,比如他和西語系一個叫作“五色石”的詩歌小組接觸,其成員除了西川,還有后來跟我成朋友的陶寧和李東。學期快結束時,八〇級的師兄張頤武帶著法律系七九級的詩人海子來見一禾,我就在場旁聽,他交上的詩是《山的兒子》,每句老長,跟后來他的詩風很不一樣。西川和海子畢業之后仍舊跟一禾保持著詩人的友情,日后就被看作是北京詩壇的一個三人組。一禾對詩歌美學的論述以及對別人作品的評論絕對是精到富學的,所以他總是很能征服人。我想說的是,他后來當《十月》編輯的才識能力在那時便已顯露無遺。
我自覺自己沒什么作品,詩歌和小說組是絕對不好意思進的。想著或許進評論組比較合適,那時一禾的同屋李景強還有師兄張頤武似乎都是評論組的主力,我湊過去也不難。后來我短暫地參與過系刊《啟明星》的編輯工作,但最主要的還是在“影評組”里找到了興趣所在。最開心的是一禾、小宇、石冰等也一起參與進來,后來,我們干脆就成立了一個獨立的組織——北大電影愛好者協會,會長是王曉慶。由此,在校期間我看了很多電影,還經常拉一幫朋友去看。畢業以后,文學批評和電影制作也真成了我多年從事的領域。
回想那半年,整天在37樓里進進出出,我認識了很多一禾的同學、團委和其他社團里的諸多師兄,有點活躍分子的小名聲。大學時代,交友是非常重要的一科,我那時對自己的幼稚深感不堪,渴望成熟,所以尤其喜歡聽那些比我年長的、有點社會閱歷的人聊天。彼時經常出入137室的,除了跟一禾來往的文學才子們,老朱他們28樓的哲學家思想者,還有跟老趙一路的中文系其他師兄老潘、劉曉峰等,在北大團委里面,他們都跟李師兄一樣,是立志從北大出去從政的精英。除了談國家大事,偶爾也談點別的,有一天,看我在宿舍里給大家包餛飩,李師兄便饒有興致地教導我怎樣在餡兒里包出湯來。
小宇那時跟我講,他們這“文七九”的三劍客是有明確分工的,老趙是中國的頭腦,他將來是要從政的;一禾是中國的良心,他將來一定要成為文學大師,中國最好的詩人。我說那你呢?你難道不想成為小說大師么?他笑著說,他們倆把大事都給干了,我就什么也不用干了唄,我就做個中國的胃!舒舒服服地整天吃喝玩樂,享受生活……順便拉出點小說來。看著我沖他做鬼臉,他很嚴肅地說,你笑什么?沒生活你寫什么小說?我就是要生活。小說?就是個順便的事兒。一禾不是說么,為了朋友的光榮甘愿做一個光榮的朋友,所以,除了生活,我還得寫點什么,誰讓我跟他們混呢。
這個段子很著名,因為小宇喜歡跟人講,每講就很得意,我敢肯定這是他們仨某天深夜長談各自理想之后,小宇即興創作的段子。他倒是給自己安排了一個瀟灑的位置,可是你怎么能缺一個瀟灑的朋友呢?這個角色非他莫屬,他似乎一直過得很瀟灑、快樂,他們共同的朋友向東說,那個小王八蛋簡直沒有一刻不是快樂的。直到有一天他瀟灑不起來了,便斷然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我覺得大概可以這么理解他。
我因為這樣有趣又廣泛的交往、聊天,幾乎完全忽略了與本班同學的交往,內心深處,我甚至認為跟同年齡的同學交往沒啥意思;但女生宿舍除外,因為有很多戀愛秘密需要深夜長聊。我們班男生不得不到走廊另一頭的七九級宿舍去打聽,才知道我已經給師兄拐走了。
說到戀情,那半年,我們的感情是青澀的,就像很多初戀一樣。
開學沒多久,一禾的大姐小蠻突然因病去世,而這病又牽涉起其丈夫對她的罔顧和不時家暴。一禾幼年隨父母下放,稍大些在北京上學,是跟大姐相依為命的,受父母的牽累這個姐姐嫁得最為不好,才有如此悲劇發生。一禾當時是力主上訴公堂為姐姐求個公道的,但家里商討半天最后作罷,令他不僅傷心更是憂憤。所以,我總覺得他還是像以前那樣憂郁。
而老趙呢,突然決定跟曉霖分手,回歸他那個考上了武漢大學的青梅竹馬、同樣學法語的福建女孩林建樺那里。對此,一禾立刻罵他事兒做得損,老朱也是不贊成。我和丁玫倒是同情老趙的,想想說到愛情,又有什么抵得過青梅竹馬呢?畢竟老趙和曉霖也沒處多久嘛。對此,一禾頭一次沖我發了火,嚇得我夠嗆,也很委屈。老朱和一禾仍舊決定帶曉霖玩兒,有時我們就剩下四人了。漸漸地,我就感覺曉霖仍留下跟我們在一起,并不是為了老趙而是為了小宇,可我也不敢說呀。
也許更復雜更深的一層是,丁玫畢業去向的問題給她和戀人帶來了危機,我不能不感覺到這也牽動著一禾的心,而我也親眼見得師姐的憂傷;一禾有位極其漂亮的女同學陳燕妮,原先是老在通信的,如今一禾竟要背過身去撕她的信了。我明白這一切皆是關愛,不同于小宇的瀟灑,我深知一禾的善良與重情。說到底,是我有點不自信,論才華論友情的根基我都跟這幫哥們姐們差得太遠,一禾越是說我快樂的性情使他受到了吸引,我便越是不自信。這并不是說,我們倆的關系出了什么問題,只是我開始品嘗到愛情的苦澀,有時也會莫名其妙地惆悵了。
可是大學的生活是如此活躍,我沒那么多時間自哀自憐,更高興的是,我跟一禾有了更多的活動。比如,我們確實一起去看電影了,一起去逛書店了,一起去聽講座了,一起去聽音樂會了,一起去圖書館借書了。雖然集體活動仍居首位,但我們有了更多的單獨一起的機會,一禾也就更多地成了我的導師。他總是會給我挖掘和表達自己審美感受的機會,這時候,他是否是我的情人并不重要。
我們常在一起散步、聊天,未名湖畔、宿舍樓之間的小道,留下了我們無數的腳印。我記得有一天晚上,就在31樓南門外的小樹下,他說起老朱說過的,三十歲以后就不寫詩了,因為詩是屬于青春的。想起他曾經跟我嘆氣,說這輩子好像只會寫詩,別的都不會,我不由得問,那你干嗎呀?他回答說,他可以寫散文呀,寫小說呀,然后把畢生貢獻給一部美學巨著,或許,最終他要寫一個戲劇。他跟我說,文藝復興往往以詩歌做先鋒旗幟,呼喚新思想的到來,然后以小說為中流砥柱真實地表現那個時代,而最后為那個時代總結的是一個戲劇。那天,他跟我聊了好多題目,最后他問我你想寫啥?我想起自己戀愛之后又寫的幾首小詩皆被他批評為平平、幼稚,就笑著說,有你在這里,我寫詩還有啥前途,我還是寫小說吧,或許我還可以寫電影劇本。他提到入學頭兩年他也跟小宇合作寫電影來著。末了,一禾停頓一刻說:“你知道咱們倆這叫什么嗎?”我看著他,他說:“年輕!”
我們年輕么?快到期末的時候,六月,我要過二十歲的生日了,天天都很緊張地跟大家伙兒嘮叨,怎么過呀?我要老了哎。小宇咳嗽,怎么說話呢?比你老的可都在這兒呢。我理直氣壯地說,你們男的沒事呀,過不過二十的都是青少年、小伙子,可我之后就是二十歲的大姑娘了,人家再也不會叫我小姑娘了。全體哄堂大笑。最終,我決定去照相館照一張相,留下我十九歲的倩影,可笑的是洗完一看,老相得不得了,我記得那天熊國勝正好來,我還拿著照片給他看,是不是比我本人看起來老多了?一禾懊悔地說,早知道應該讓你去王府井照相館照,那有個師傅是給周總理照過相的。其時他三姐是在那里工作的,一禾沒有食言,我的畢業照就是在那里照的,非常的小姑娘,跟我媽年輕時一模一樣。
想我在北大十年,未名湖陪伴了我多久?后來我又跟一禾留了多少合影?在海邊的、在山上的,但是留在腦海中最戀人的身影,就是二十歲生日那晚,他陪我坐在湖邊,度過十九歲的最后一個小時。那天蚊子在我腿上咬了很多包,六月的石階也是充滿涼意,硬邦邦的,但就是舍不得離開,頭靠在他的肩上,有種終身相許的依賴感。
年輕的緊迫感一直壓在一禾心頭。最后那半年,他依照著老朱的導引,去看湯因比的《歷史研究》、斯賓格勒的《西方的沒落》等許多大部頭的史論著作,完成了畢業論文《太陽城》。借評論北島這位80年代朦朧詩的領軍人物,早在新一代詩人喊出PASS北島之前,一禾已經辨析了他們的價值與意義,與他們拉開了距離,選擇了自己要走的方向。同時,他開始在《青年詩壇》上發表詩作,新出版的詩集也不斷收選他的作品。那時,拿著一禾的稿費到燕春園去撮一頓是我和小宇的一大樂事。小宇總是說,哎,蟈蟈兒,你去查查,一禾的稿費到沒到?蟈蟈兒是向東給我起的綽號。
畢業在即,分離在即,一禾總覺得該跟我一起出去玩一次,以增進我們的愛情,而對小宇來說,在朝九晚五的上班日到來之前,徹底地放飛一次也是必須的。我不能確定去北戴河的計劃是小宇的提議,抑或是不謀而合,但我有一種感覺,大海是他們倆共同的向往,因為最早他們合作的劇本,就是以大海為背景,有老船長、少年、海鷗這樣一些人物。而后來,小宇對一禾的紀念,也以大海為背景。
在小宇興高采烈的“讓我們看海去”的歡呼中,我真是犯了愁。因為始終,我有一個問題。大概四五月的時候,回家一起吃飯,爸媽在吵架,我不知哪兒來的一股傻勁兒,突然宣布: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啊,我有男朋友了!這下,他們就炸鍋了,開始我還信誓旦旦,絕對不影響學習,我男朋友學問比我大了去的,可是完全沒用。有生以來第一次跟父母發生了激烈的爭吵,最終撂下一句話,我二十了,你們管不著!母親頭一次聽女兒這般說話,愣了半天嘭地跪在地上,好!都是我對不起你是吧?!我嚇傻了。此后,我每次回家都是畏畏縮縮的,總感覺自己被監視,家長們用冷戰的方式逼著我分手。如今我還要提出跟男朋友一起出去玩兒,怎么敢呢?是不是得干脆來一出私奔呢?
幸好一禾和同班的旺子決定一放假先去廣州玩,小宇表姐的同學李向東在那里等他們,他們還要一起拜會剛給一禾發了詩的《青年詩壇》主編林賢治。其實,向東和一禾認識已久,通信已經有相當一段時間了,互相交換過詩,一禾給我看過向東的信,字寫得漂亮極了,他居然叫他小常春藤!就是對一禾有女朋友這件事相當地不感冒,信末直接警告,女朋友之類的東西是會影響男朋友之間的友誼的。這惹得我馬上就問,小宇和向東,你跟哪個最好?一禾把向東排在了第二,但這也沒讓我放心,我說不行,我得給他寫信,我不是這樣的人啊。總之,我去一禾家(他們對一禾談女朋友這件事倒無異議,見我也不過是有些考察的意思)送他的時候,心里還是惴惴不安的,一禾跟我說他會給我爸媽寫信解釋。最終,在我和小宇及其航院朋友出發之前,一禾的信總算是寄到了我們家,他恭敬的態度和信皮兒上的地址,終于也讓爹媽對我放了行。而一禾呢,從廣州回來沒兩天,也跟小宇另外三個朋友一起到北戴河與我們匯合。
小宇的朋友是北戴河的村民,我們一伙人都住在他們家,白天在海邊游泳曬太陽,晚上吃點農家蔬菜喝喝啤酒,然后坐在屋頂上乘涼海聊。跟一禾一起來的朋友里夏陽和瀟瀟是北師大中文系的一對戀人,因為只有兩個女生,我跟瀟瀟很快就進入閨蜜模式,她問你跟一禾怎么好上的呢?我嘰里咕嚕說了一通老趙下套的故事,可她卻提了一個我沒想過的問題,哎,你怎么沒跟小宇好呢?我一時也不知怎么回答,恰好這時小宇也走上屋頂,單膝跪在我面前,雙手放在我膝蓋上看著我說,哎,我說張玞,你沒發現你跟一禾好了之后我都憔悴了嗎?我刮了一下他的鼻子,意思說,去!后來我把小宇這話告訴一禾了,他有點氣惱地說,那他倒是跟我說呀!
海邊的日子快活得不行,我可以跟一禾趴在皮墊子上漂好遠,夜晚在海邊散步,看到海里飄著綠色的海藻,驚喜得讓我蹦蹦跳跳的。男孩們整天光著膀子想曬黑點都曬蛻皮了,我整天穿著小宇的大浴袍戴著大草帽捂得嚴嚴實實,但最后伸出胳膊一比,我最黑。
接下來是一禾上班我上學的日子,也就是1983到1984這兩年,那是我們通信最多的日子。為了不影響工作和學業,我和一禾約定一兩周見次面。對初戀的人來說,兩次見面之間真有無盡的相思之苦,除了每天在樓道里排隊打個電話以外便是寫信,好像是每天一封的節奏,寫兩封也是有的。這種約定也未必能全部堅守,但堅持約定是我的自律。跟一禾在學識上的差距,我需要更勤奮地讀書來彌補,差不多他一畢業,我便下決心考研,后來一直讀到博士,都有這種動力在里面。我一心要做謝冕老師的研究生,也是因為謝老師是新詩評論大家、詩壇領袖,感覺我能從事新詩研究,是可以跟一禾成為“賢伉儷”之類的搭檔的。沒有課的日子,我便早早地到圖書館占座讀書,三教樓開放之后有了晚自習,我也常常在那里待到一兩點。日記也沒時間寫了,晚上上床前的時間都用來寫信。由是,我很早就開始用效率手冊這樣的東西記事,直到考上博士。我每次翻這些手冊,都得意于自己基本保持著一周讀三本書的節奏!當然,這是囫圇吞棗式的學習。
那些年工作還是國家分配,各行各業都急需大學生人才,早畢業的同學得到了好崗位,但我一直樂于留在學校,也是性情使然。學生生活簡單好玩嘛,讀書對我從來不是苦差,考試也嚇不倒我,在這方面我是屬于既聰明又有考運的那種人。我一直覺得對自己感興趣的問題進行深入的研究是很快樂的事,所以,選修課及寫專題論文最為我重視,也常能得到老師的夸獎。在師兄們走了之后,我便把旺盛的社交精力全都投入到食堂舞會上去了,除了傳統的交誼舞,我還去學新流行的迪斯科以及國標舞,以致到大四混進了北大藝術團成了“專業人士”。這期間我又結交了很多不同系的朋友,多數是師弟師妹,儼然有點大姐大的意思了。
這些密集的信,基本可以呈現那兩年我們的愛情生活,需要我補充講述的不多。第一件重要的事是1984年的春天,向東帶著女朋友關佩來北京玩,被旺子安排在他中關村的單身小屋。那時,我們班正要去郊區植樹,我可舍不得為了這事不見一禾最好的朋友,于是旺子就想辦法給我搞了一個病假條。當然,這件事后來敗露,我受到了班主任老師的批評。可我一點也不在乎,因為在那三天獨宿的機會里,一禾和我終于偷嘗了禁果。我不知道我是否應該為此而感謝向東的到來,他甚至帶給我香港出版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一本當時很有性禁忌意味的書。當然,這并不妨礙他在長城上給了我一個下馬威,狠狠地用腳絆了我一跤,痛得我當場哭起來,更把她的女朋友扔給我,單獨跟男生們聚會。我便教唆關佩喝酒,我發現她還挺有潛力。半年后他又來京一次,是因為要去日本留學特地跟朋友們告別,當時他醉得十分慘烈。
那時小宇也有女朋友了,是北航的女生褚雪清,來自安徽。其實從海邊回來,我便覺得小宇確實該有個女朋友,曾經試圖介紹師妹給他,這類亂點鴛鴦譜的事兒我給一禾的同班好友老熊也干過,貌似頗得老趙真傳,但比他還不得要領,最終毫無結果。一禾和小宇一起被分配到《十月》編輯部沒多久,小宇約我倆到他家吃飯,理由在一禾看來有些神秘,為此還專門到學校里給我留信通知我。那天他就把雪清介紹給了我們,介紹得極其含糊,這就是我那個……那個……咳,你們明白吧?吃了一晚上,我也沒明白這個女孩是從哪兒蹦出來的,完全地欠交代。以致回家的路上我憤憤地對一禾說,憑什么他約會,我給做飯啊?以后好幾次他的約會還是這樣,冬天他計劃給女朋友買雙冰鞋,竟然讓我列入一禾的預算計劃,搞得我很長時間對雪清無感,直到她到北大來找我玩,我才接受了她這個朋友。幾年后她也跟向東去了日本,而分手的最初矛盾源于小宇不肯結婚,到最后他也沒結婚。
畢業之后,老趙的日子是最不如意的,高檢是他的選擇,但實際去了又很不習慣那套體制,跟女朋友又長期兩地分居,心情的低落可想而知。畢業后我跟一禾和他的朋友們大致還能以中關村為中心時常聚會,因為有旺子小屋和小宇北航的家,我跟陶寧成了閨蜜,住前后樓,石冰和一禾這倆同班兄弟搞得也跟連襟似的,常常能碰在一起。可是老趙在王府井離得遠,國勝在八一廠也離得遠。
到了1985年6月我生日前后,我花了幾天時間不眠不休地謄抄完了關于曹禺的話劇《雷雨》的畢業論文交給了導師,而考研的事情也已落定。謝先生那年不招生,我便照顧了一下自己的戲劇愛好,考了陸穎華先生門下的碩士,專業方向是當代戲劇,所以很有些大功告成的感覺。那個夏天我便常常跟閨蜜、同級經濟系的雷音等一干文學好友去頤和園后湖游泳,一禾也來參加過一次,他提到了老趙的低落,說老朱也知道,過兩天準備叫仕仁一起去懷柔水庫玩。
一禾從懷柔回來,正好趕上我們同屋幾個一起去看電影,他也就跟著去了。我們看的是滕文驥拍的電影《海灘》,其中有一個傻孩子落海的情節,一禾默默地流出了眼淚,而我專心看電影竟然沒覺察。走回宿舍樓,他拉著我沒讓進去,難過地告訴我老趙沒了。說什么呢?我完全不能相信!
事情大致是這樣,老趙不會游泳,一直是抱個游泳圈在水庫里泡著。另外兩個女生也下了水,合用著一個游泳圈,一個想往中間游,另一個卻不敢了。老趙就把自己的游泳圈給了她,自己朝岸邊撲騰過去,也許他覺得這不過是很近的距離,可是沒到岸邊他就下沉了。當時老朱跟一禾在岸邊聊天,看到了老趙的撲騰,沖下去想拉他一把,沒拉到。接著所有會水的人都跳下去找他,卻一無所獲,誰也不知道岸邊有一道幾十米的深溝。直到潛水員來了,才把老趙的尸體撈了起來。
我嚎啕大哭,就站在路邊,不管不顧。他是我和一禾幸福的連接者,此生最為感恩的朋友,可他竟然如此年輕、如此輕易地就沒了?!前兩天我還給他打了一個電話同他說笑呢;而一禾也記得他趕到老趙住處跟他一起去懷柔,老趙給他煮了一碗方便面,還非要給他加上橙汁增加維生素。接下來的一周,一禾和老朱奔波于北京和懷柔之間,接待他的家人和幾乎瘋了的建樺,料理后事。老趙遺體告別那天,我去一禾家,發現他因為牙床腫痛已經幾天吃不下東西,喉嚨也變得嘶啞。我心疼地抱住他,他也緊緊地摟著我,說我們要好好地活下去!在八寶山火化廳里,我們幾個親近的朋友一起最后陪伴著已經被放在傳送帶上的老趙,看到建樺用手絹擦著他耳后的血漬,我又一次哭出聲來:我不敢碰你,原諒我,老趙。
之后,情形也不大好的一禾堅持要送建樺回勝利油田,她已畢業被分配到那里工作。路上,一禾翻看了朋友的日記,他感到自己的朋友畢業后不僅鮮有快樂,更漸漸失去了思想和閱讀,以前的老趙是一個多么愛談思想的人哪!那是沒過三兩句便要單刀直入地挑起一個重大話題的人。而最讓他感到痛惜的是,從日記上他分明地感到老趙一直是個處男!即使是跟女友過夜,他也克制了自己的青春沖動。
七月末的最后一天,一禾和旺子幾個朋友把仕仁的部分骨灰埋在了臨湖軒西北側一處向陽的山坡上,面朝未名湖。一年后,一禾寫了兩首題為《黃昏》的詩都是祭獻給老趙的,仕仁就是他黃昏時的憂傷啊,而他在《美神》詩論中提到這位故友時說,是他曾經鮮活的青春融入了他的詩歌血液。老趙于我一直是大哥一樣的存在,他不是個會開玩笑的人,他的政治思想我委實也不大懂,除了是個笑瞇瞇的人兒,我想不起他更多的細節。唯一不忘的印象就是在37樓,當我和一禾抱在一起喃喃私語的時候,他可以安之若素地坐在對面桌前看書,這是一個我們初戀的守護者吧?他在給我的賀年卡里寫道:我知道,點爆竹時你不會捂著耳朵,你是個大膽的女孩。我相信,你要比那些膽小的女孩有更多的福氣和快樂。
一禾早期的詩歌跟青春與友誼密切相關,是因為他有這樣一些感情至深、默契共鳴的朋友。他很在意朋友,也很在意他們的感情歸屬,在我的印象中,旺子和小陳兒的分分合合,老熊的兩次戀愛,大哥鄭生與小雪的婚姻波折,向東和關佩究竟能不能撐住去國離別,石冰能否懂得陶寧的詩心,都是他關心的話題。隨著老趙的去世,一禾開始有意跟小宇疏遠;他知道了曉霖對小宇早有情愫,兩人后來的關系更是隱瞞了所有朋友,這使得一禾痛切地感覺到老趙早已被背叛。他以為老趙情感生活的不如意和不能滿足,與曉霖分手而招致的朋友指責是原因之一而他也是其中的一個,由是,對老趙之死的感覺也更加痛切。但這僅僅是當時的一種情緒,感情之事的確難于為外人判斷,一禾之傷心也是源于朋友的義氣。說起此事,我也有種對不起朋友的無顏,然則,也再沒有比此事更能說明三人之命根深結。一禾與小宇的真正疏遠乃是后來實際上的分道揚鑣,小宇很早就想離開《十月》,他覺得做個文字編輯沒啥意思,他要做生意干大事兒。
1985年我考研前后,我們倆的書信開始稀疏,原因之一是一禾家搬到了皂君廟,離北大只有20分鐘的自行車程。所以,任何時候,只要我想他只需行動。二是,我毫無意外地考上了研究生,叫我爹媽的擔心變得烏有,我說了我不會影響學習,只會更上進的嘛!再就是不需要更多的上課時間了,連關宿舍門這事兒也沒有了,自然,我夜不入宿的事常有發生。一禾爹媽早已敦促我倆結婚,我做的菜他們喜歡吃,僅這一項就足以使他們寬容我的夜入晝出,再也不搭個行軍床扔飯廳里了。
此后的通信只是在旅行的暫別時才有。1984年夏天我借采風實習之機到南方整整玩了一個多月,同年的10月一禾也借開筆會之機上了一次黃山;1985年的4月和10月他先后去云南和四川開會組稿,去的地方都有一定的風險,但四川那次他因喝酒而感冒,身體很難受。1986年和1988年的暑假,我隨北大藝術團去長春、大連勞軍和巡演;1986年8月兩人一起去西安,半坡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在華山的廟里他抽到一支“亢龍有悔”的簽;1987年8月我們兩人重游北戴河,看到了十分壯麗的日出與日落;1988年8月原本準備跟一禾一起去西藏,最后由于各種原因未能成行,他為了那次旅行還放棄了參加青春詩會,并把《西藏文學》上發表的評昌耀詩歌的文章也署上了我的名字。
我跟一禾的祖籍都在江浙一帶,所以1984年的江南游有點像認祖歸宗,見了很多老家的親戚。西安則是我的出生地,那里有很多當年父母的老同事。我帶一禾去看我小時候生長的地方,他對那里的一切都充滿了感情,當以前的叔叔阿姨們提到我的哥哥時,只有一禾意識到我聲音在顫動、眼淚在眼睛里打轉,悄悄地在身后摟住了我的腰。我有個比我大五歲的哥哥是家里的長子,當年父母工作忙,便把他寄養在鄉下的姑媽家,一時沒看住,不幸淹死在河里。這好像是我與生俱來的憂傷,某種宿命的起點,因為那時我已經在娘肚子里好幾個月了。一禾在我的信里讀到這段往事,曾經忍不住哭了一場,唉,他有多么愛我,多么地珍惜我,我的一舉一動總是牽動他的心。他比我更知道我,我其實是不能離開他的,我們的二人世界沒有距離,離開他就像是離開我自己。
在他面前,我沒有任何秘密,身體和靈魂都袒露給他。看那些信就知道我有多絮叨,喜歡把周圍發生的一切講給他聽,終極的一句話就是:哎,一禾,我就是有了另外的男朋友也會告訴你吧?但這好不好呢?我想我的確把跟朋友之間的不如意和引起的情緒波動都一股腦地傾瀉給他了!看一禾給我的信,除了訴說強烈的思念,就是交流學習和思想,但個性差異的沖突和協調也是其中一個復調吧?說到愛情,再美好的故事也不會缺少痛苦,但也是這份痛苦讓感情變得沉甸甸的。
很明顯,在一禾和他朋友們畢業之后,我開始結交自己的朋友,大多都是在舞會上。我那時酷愛跳舞,即便是考研期間也沒斷,以致好朋友見了我都會疑問,您這樣是要考研究生嗎?當然要考了,我跳完了再去上夜自習唄。最初也沒什么,因為我們共同在校的時候,一禾不會跳舞所以也從來不跟我去舞會。可是有人給一禾寫匿名信了,這個人到底是誰,我到現在也不知道。一禾把信撕了,覺得沒必要聽這種閑話,但我從此便有些心虛,覺得有點損壞名聲,每去舞會后都跟他說抱歉,對不起我又去了。一禾發怒了,他自始至終沒有要阻止我的愛好的意思,甚至他是喜歡看我跳舞的,還為我寫過《舞族》。后來我還是決定教他跳舞,為了我的緣故他也學了,但終究我們倆一同出現在舞會上的情形很少。隨著我成了舞蹈隊的一員,跳舞的興趣得到足夠的滿足,便很少去舞會上出風頭招人恨了,匿名信的事也再沒有出現。
我在學校里的聚會從來不放棄請我的男朋友出場,我希望一禾與他們也能成為朋友,或許是他們與我相處的方式更容易些,而一禾是完全不一樣的,別扭也是有的,我倆會為此不快。其實,從一開始打我周圍的閨蜜們起,就有覺得我倆不般配的聲音出現,這不過是印證了我倆看上去個性迥異。一禾是個安靜的孩子,沒有合適的話題,他或許不會開口,而我卻是一個不安分的、喜歡挑戰的,也是一個被他嬌縱得很任性的孩子。但倘若一禾暴烈起來,也是很嚇人的。那次去西安華清池,回來的時候,因為占座的問題,我跟一個野蠻的男人吵了起來,一禾沖上去就要跟人打架,最終被表哥表嫂勸下。回到住處,一禾憤憤地跟我說,以后出來旅行一定要帶把刀子!在他那文弱書生的身體里,始終藏著一個血氣方剛的少年。他不喜歡被人看成是書生,在喝酒和身體不好的時候總是過分逞強,我少不得母雞般地呵護他,讓他珍惜自己。我們沒少吵架,但總是很快和解。最逗的是,有時吵著吵著,我們開始意識到我們倆在吵架,氣就弱了,最后一同笑出聲來。更多的時候,彼此之間的一個眼神,就看出冷和隔來了,馬上就會走近些,用擁抱來緩解,你怎么能讓愛你的人背轉身去呢?我們之間永遠應該是沒有距離的。
我們的愛情有幼稚笨拙的時候,但從來不是簡單的,這可能是因為我那開放型的社交人設,也有一禾自己常說的那些不為人理解的古怪心情,我會覺得累,他也會嘆息不易。但戀愛的七年之中,我們還是能夠自詡我們的感情不僅沒有退化且在日益加深。因為我們一直很認真,從不回避矛盾和缺點,我們會向對方討論和檢討自己何以如此說,有時也到了情理亂纏的程度,可也于此中成長,更加理解對方。比如,我們會認真討論花錢的問題,是否出國的問題,是否會愛上別人的問題,甚至我們說到過死亡。
當我喜歡上某個男孩的時候,我會問一禾萬一我愛上他怎么辦?他說這輩子我會允許你愛三次。為啥呀?不可能沒人愛你,沒人愛的女孩我也不要,人這一輩子感情經歷豐富,總歸是好的。那你怎么辦?也許會很痛苦地看著你,但我有信心再次去爭取你的愛,即使有一個加強班排在你身后,我排在最后,最終你也會看上我。這樣胸懷的男人,我是再沒有見到過的。擁有了這個男人,我好像就擁有了世界;對他來說,擁有我,就是擁有生活,這是他常說離不開我的原因。老朱說起男子和女子的不同,經常說男子是要真實的生活歷練才能成長,他要一步步去走才能領悟人生,而女子卻可以因為一個男人而飛躍的。這話不知道是否算是大男子主義的一種,但我確是真心贊同的,因為和一禾的這段感情,讓我成長,讓我更人性。
有一度,我大學時代的閨蜜都去了美國,雷音、小黎、勤兒、陶寧等,我也難免動心,想考托福出國。雖然學習英文對一禾也是一件緊迫的日程,但這件事是我倆唯一沒能講通的事情,一禾從未答應跟我一起出國,理由是執拗的:一個詩人怎么能離開自己的母語土壤、他的根呢?我辯不過他,就不能不想,我究竟要讓他等我多久?好在后來我英語也沒學成啥樣,謝先生也招博士生了,我終究是健忘了出國的事。
再一次輕松考上博士,我終于得考慮婚姻的問題了。陶寧跟石冰結婚了,旺子都讓小陳懷孕了呀,等博士畢業我們戀愛的時間就太長了,六年了哎。之前也不是沒有掙扎的,這倒并非因為婚姻是愛情的墳墓這句老話,我記得當時問一禾,為什么我倆不能像薩特和波伏娃那樣度過一生呢?沒有婚姻我們不是更為超凡脫俗嗎?一禾又一次苦笑著沒能答應我,大致是說爹媽那邊會很難過關吧。
結婚是讓我有點發怵的,那時候,我想起了我的朋友雷音說的一句話,結婚是告訴所有人,我們現在上床是合法的。更何況,結婚要面對一大堆瑣事,連婚前檢查這件事都搞得我倆神經兮兮,婚后怎么住也是一個問題,我委實不希望馬上成為一個兒媳婦,接著布置新房也幾乎都是我一個人來。所以,我很有些發火,一禾的最后一封信就是說這些。那時,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寫信了。這封信讓我心服口服與他結伴終身,很多年以來,這封信是我最常看的,每看總是淚流滿面。記得當時眼淚汪汪地問他,你以后還會給我寫信嗎?寫,他說我答應你,每個結婚日都給你寫一封。
我們終于簡單而快樂地結婚了,我是說我們騎車去了登記處,兩家人一起吃了頓飯,僅僅是兩個人都買了挺貴的西服。此后半年,朋友們爭相來參觀我們的小日子,那陣子好像我們每周末都在請客,以致月初就剩下五塊錢的事時有發生,而我終于也知道,朋友們是艷羨我們倆的。1989年新年,一禾給我的賀卡上寫著:
呈現給玞子女王陛下——美麗女仙,黃金女子,光著光明的瘋女兒
不瘦的健美愛好者,不胖的專業苗條者
幸福家庭的發動機,聚會的放火者和熱烈者
布匹的磨損專家
學習的漫游女士:綠野仙蹤
空氣炒螃蟹、蝦仁燉月亮、竹筍燜云彩的烹調家
直覺主義的美人,本本主義的妻子
怕發胖的著名嘮叨學士,騎大馬的碩士,詩人保佑的博士
明天早上我們會從哪一只鞋子里醒來?
1986、1987、1988這三年,一禾抒情詩的創作越來越多,發表的也不少,加上他《十月之詩》辦得令人矚目,推出了朋友海子、西川在內的許多重要的詩人,應該說在當代詩壇也有了獨立的名聲。1986年初一禾家搬到皂君廟,離海子工作的政法學院很近,好像當時西川的女友也在同校工作,他們三個應該是時有聚集的,海子的同事們大約也見過他的這兩位詩友。他們都致力于浪漫的、氣質高貴的、帶有歌唱性質的抒情詩,與當時詩壇正在興起的所謂第三代詩人更加口語化、都市化的趨勢很不一樣,他們并未去追隨詩歌潮流,而是繼續著他們在大學里討論的詩歌目標,力圖在一個更遼闊的文化文明背景里去從事詩歌的行動,那幾年你能看到他們的詩都越寫越長了。這種廣闊而富于雄心的詩歌規劃,一開始就是以一禾為主導的。在老朱的引導下,他看到了文明的盡頭,漢語新詩必須在傳統與世界隔斷之后重建一個創造的背景,整合與飛躍在他看來必不可少。我考博士之前,他對世界詩歌的譜系與演化已經有完整的思考與勾連,曾經專門畫了一張繁復而精密的圖表為我復習。不過,當1987年9月,一禾接過海子交給他的一份油印的《詩學大綱》和長詩《土地》時,還是明白自己接到了一種挑戰。海子的第一部長詩已經完成,而一禾僅三百多行的《舞族》那時輾轉幾家皆因篇幅過長而不能發表,僅此一事便可知《十月》給實驗詩歌提供的空間有多重要。好在次年《花城》也緊隨上來開始刊登大型詩歌,年輕的詩歌編輯袁安最終編發了《舞族》。
一禾一方面開始審視和批判海子的詩學大綱,一面也開始構思自己的長詩《千條火焰》,這個題目來自仕仁的葬禮所見。1988年元旦伊始,他也開始長詩的奮進,一年之內就完成了四稿,改名為《大海》。而海子則帶著他的油印稿開始“游詩”,春天去了四川,夏天又參加了幸存者俱樂部。可是不太有人理解他的長詩行為,面對批判他又是拙于言辭很難抗辯的吧,于是跑到一禾那里痛哭了一場。一禾也沒說太多,坐在那里朗誦他的詩,長達三個小時,只說,這詩多好啊!我記得那天海子離開之前我是到了一禾家的,他們兩人相對而坐的場景一直留有印象。盡管一禾對這種混詩歌江湖的事兒不以為然,但面對海子所遭受的打擊,還是予以兄弟的激勵。大多數時候,他兢兢業業地做自己的本職工作,常常給作者寫很長的信去分析和指出他們作品的優勢與缺憾,很多人都記得并感懷他的激勵,能具有這種高度、視野和耐心的編輯是罕見的。可是直到他離去,還是個助理編輯。有時候,他回憶起自己在人際中遭遇的不公,總是跟我說行善在這個世界上是一種冒險。
1988年海子搬到昌平去住,一禾和西川時而去看望,聊他們的大詩。一禾有兩次帶我前往,海子的宿舍四平落地、環諸蕭然、廚房材料的匱乏,常常使我感覺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一禾給我的最后一張便信,也是告訴我他要去昌平看海子,就在我倆結婚之前。第二年的春天,海子在山海關臥軌自殺的消息是一禾電話告訴我的,我驚得也不知說什么了。海子在遺書里寫道:請將我的全部詩稿留給《十月》編輯部駱一禾處理。一禾與西川、海子的家人和同事料理后事,然后馬不停蹄地連續在各高校做講演,為海子募捐。我記得我們同班的男生鄧映如在人大聽了他的講演,回來驚奇地說,你男朋友太能講了!他滔滔不絕地講了兩個多小時,沒用任何稿子,其中的引用全是背出來的。我只參加了在北大28樓前的紀念活動,結束后他就跟當時正在北大作家班學習的女詩人閻月君商量——她當時正在為遼寧春風文藝出版社編一套“世紀末詩叢”——請她征詢出版社意見,能否加入海子的詩。
今天的人很難想象一禾為海子的自殺所承擔的壓力,自然,詩歌兄弟的離去讓他悲傷,但對一個詩人而言比死亡更甚的,是他詩歌的死亡,被人遺忘。在此之前,一禾已然顧慮到海子的詩歌處境,極力為他出頭,《十月之詩》發表海子的作品是次數最多的,甚至1989年第一、第二期還連續刊登了他的詩劇,他對海子的支持和激勵由此可見。在一個多月的時間里,一禾除了講演,還大量地給詩壇的朋友們寫長信去談海子,并迅速整理和審閱了海子的全部詩稿,寫了《沖擊極限》《我考慮真正的史詩》《海子生涯》三個重要的紀念文章。關于海子的死有各種傳言,多年后,西川專門就此事寫過一篇在我看來非常必要的文章,厘清各種傳言。對此,一禾早有預感,他在日記里寫道:海子,我的傻弟弟!你死后還有多少人要貶低你呀!正因如此,一禾便一力要將海子樹為“詩歌烈士”,與世界詩歌中一流的浪漫主義短命天才并列,并將他的短命具體定義為“激情的寫作方式與宏大構思之間醞釀的根本悲劇”。
他就這樣在悲痛和激昂的亢奮中不眠不休地寫著海子,我回家,看到他長時間不吃不喝,真是心疼萬分。他頭痛,嗓子干裂,可仍舊拼命工作,海子的死比仕仁的死對他的折磨更長久。要知道,最后兩年,一禾自己也處在一個爆發和挺進的狀態,寫作十分密集。《大海》已經寫到第五稿,還寫了若干詩學長文。1989年3月,他剛把自己之前寫的20首詩熔鑄成《世界的血》這首長詩準備交給春風文藝社出版,這也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將要出版自己的詩集。但因為出版社不能答應多出一本,他便決定放棄自己的機會,出版海子的《土地》。我記得他在燈下為《土地》寫序的背影,而我在他身后,躲在被子里暗自落淚,因為我畢竟是個自私的老婆。他覺察到了,坐到床邊用力地抱著我,“我們要好好活下去,這樣還會有機會”。可是,還未交付手稿,他便撒手人寰了。
他走以后,我重新跟春風文藝出版社商議,將《世界的血》和《土地》一并出了。此事能成,也要感謝我的父親,他用自己在出版社的資源在北京出資印刷了這兩本詩集。此事完成,我便把海子的全部手稿轉交給了西川。這或許是該抱歉的,但我不覺得自己懂得怎么去編海子的詩稿。聊以自慰的是,1997年當上海三聯出版社聯系我出版一禾詩全編的時候,我也請西川重新編輯了海子手稿,由是,他們兄弟倆得以同時有個完整的詩貌面世。
海子有一禾這樣的朋友是幸運的,但他的死對一禾未免絕情。背負起海子的詩歌生命是一種沉重的責任,一禾引導海子走上長詩的道路,也一路扶持推舉著他的事業,是最懂他的一個;當他走在了一禾的前面轉而向他的詩兄挑戰的時候,一禾便也接受了兄弟的挑戰奮力向前,最后一年寫的《大海》曾經長達七千行,他寫了五遍,并且完全是打碎了之前的所有詩歌材料和抒情方式而重鑄的。海子的死不能不說給了一禾迎面重重的一擊,在這浩瀚修遠的詩歌之路上,他的孤單與心寒當是天地可鑒。有一夜,他如此仇恨上帝,對我說,我覺得它殺死了我的兒子。這話我銘心刻骨!一禾在詩里說:長詩于人間并不親切,卻是精神所有、命運所占據。
我始終認為海子死后成名,跟其死亡事件有關,也跟一禾拼命弘揚他的詩歌生命有關,包括他對海子的基本論定。可是,難道他說的不是自己嗎?他不也是這樣地在沖擊極限嗎?他不也是在燃燒著自己的生命嗎?他是如此感同身受,他是真正倒在路上的。甚至,我也可以說,他早已預見了自己的命運,他在《大海》里早已經歷了一切的死亡。甚至,我也可以說,他早已預知了自己的命運,并在《大海》中走完了自己的命運!
他好像就是那樣慷慨激昂地離去的,1989年5月13日的深夜,疾馳而去的救護車上,他半閉著眼睛,雙手揮動,似在昏迷中講演,語言和鮮血沸騰著沖擊他的大腦。這一幕是如此驚心動魄,及至他被送進急救室,我便吐出了五臟六腑。
一個剛寫完《世界的血》的詩人死于腦溢血是一種怎樣的跡象?那個叫作“腦血管畸形”的殺手總是在伺機,它在出生之際就被置入了詩人的頭顱,這就是宿命的烙印嗎?我不知道一禾在醫院里昏迷的18天經歷了怎樣的驚濤洪波及長涌赤潮?就像他在《大海》里描繪的一樣。我只知道,就算是在他彌留之際,大夫也未曾允許我拉過他的手,哪怕一次!三十年來,這回憶好生殘酷,等我可以觸碰他時,他已經冰寒入骨。在醫院的最后一晚我無論如何不能入睡,因為只要一躺下去,就仿佛全身的骨頭都要崩碎。
為什么我們總會說到死亡?比如1985年11月5日的信,還有他日記里記錄的種種,以及他的詩歌中死亡的字眼好像曾上百次地出現。這也是我在這個愛情故事里,必須再三講述這三個好朋友的故事,必須再次經歷愛與死的奧義。我比旁人更相信西川所說的那個分工,在但丁的天堂、煉獄、地獄三個詩章中,海子是屬于天堂的,而一禾則是舍我其誰、穿越了地獄之火的那個,只是苦了西川。我何嘗沒有直覺?但誰又會輕信命運?
記得我們初嘗禁果,此后便憂慮懷孕,這個在信里是看得見的,一禾最怕,而我轉念一想,人們不是說孩子是父母的延續,那么有了孩子,我們便是不會死的了。我的回答曾讓他震動,他把這句話直接地寫進了《果樹林》,那是他最早給我寫的一組詩。但我真正的恐懼是有一日在家,做了一個白日夢,夢見孩子沒了,我是一個沒有孩子的女人,醒來跟他哭了很久。在他走后,我又一次遲來了紅,好像是又一次證實了死亡是真實的。
我們最后一次做愛是在五月,我莫名其妙地哭了。正是在那幾日,他對我說,你可以考慮出國學習。我不明白他為何此時可以放手,他說他總覺得知識分子這個階層,或將終結。
直到我自家和一禾家里的老人壽終之前,我一直不能接受的是,為何我總是要從年輕的生命中去體驗和領悟死亡。一禾去世后幾個月,我回到了北大,那時總有人為一禾的緣故來看我。但有一個女孩讓我印象很深,她是我同屋的朋友,我原本是不想跟她說一句話,但總歸有一天躲不過,我便問,你干嘛非要認識我?她說,我覺得你是經歷過死亡的人,因為我可能也要死了,我想從你這里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她是那么直接,問得我膽顫,突然意識到我已經經歷了幾次夭折,然而,關于死亡我們還能說什么呢?我只是跟她做了朋友。她是沈陽人,叫劉瑩,父母殘疾有病,稍長大便開始在醫院伺候父母,及至父母去世后終于考上了研究生,卻在體檢時發現自己得了癌癥,最終未能上過一天大學。1990年元旦后,她跟臺灣女作家三毛相隔兩天病逝,我知道,她僅有過初吻。她讓我想起延娟和仕仁,一禾詩里說:來自大地的無辜,不能逃出命運。
2007年的春天,旺子突然給我打電話,說他在一禾的墓地。他到哪兒做什么呢?我突然預感到是小宇出事了,果然如此,他就在那天的凌晨從自家的二十多層樓上躍下。一禾的死,小宇是缺席的。一個月后他從南方歸來,從海南還是香港?當他出現在月壇北街的馬路對面時,我是真真切切地產生了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我們再不能常見著,因為他經常不在北京。每次見面喝酒,他都要談到一禾,據說他后來的同事們也是沒有不知道他和一禾的故事的;有時候,他還想鼓動我們一起唱歌,但真是唱不起來了,以致我對他這種酒后的車轱轆話也心生倦意。我容不得這種不停地說磨損了內心的真切,歲月其實已經很無情了。但想到他沒有了一禾的日子,我深信他失去很多,或許比我更多。我們這些曾經想跟一禾一樣,要做一個光榮的朋友的人,在失去了光榮的朋友之后,又失去了怎樣的榮光啊?很多的朋友都不再寫詩了,都老了。現在想想,那些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呀?
我最后一次見小宇,是向東帶孩子再次北上時,我和旺子等人在我選擇的一個叫作“去哪兒”的餐館。他遲到了,以中年發福之后突然間消瘦的形容出現在大家面前,說他已經一周未曾飲食僅有喝酒,我坐在他身邊無法忍受他腐味的呼吸。第二天通話我憤然發問,頭腦沒了,良心沒了,就剩個胃你也要把它吃壞么?他說你總是舉槍瞄著我,但從不射擊。我想“文七九”的同學們參加小宇的追悼會時,不能不想到為什么先走的就是這仨呢?這是又一次讓我相信宿命么?一禾寫過這樣的句子:只有后來人才知道,偶然和噩耗沿著性格織入宿命。
他走了,而我終將活下來,變得衰老,不再是他的女孩。我接受這一切,因為之前我們這樣一起經歷過年輕的死亡,這樣說起過死亡,現在已是無法反駁。他不是也說嗎?那些生活所給予你的,連命運也不能把它奪去。后來在墓地上,我用他《大海》里的詩句,刻下了這樣的墓志銘:大地啊,你的兒子骨肉雙寒,死亡也不是他的領地,愿他此去英武,愿他在這條大路上一路平安。
我知道,他還在天路上走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