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人間》

夜已深了，養老院門口的保安也打開了收音機，聽著戲曲兒打著盹。

一切都如平常一般，老人們聚集在一起，聊著天。

可這又與平常不太一樣。

因為今天，李保國不在這群人中。

七十歲的李保國患有輕微的老年癡呆，老伴又早早地去了，小時候捧在手里的寶貝兒子，也嫌棄他礙手礙腳的。

終于有一天，他被送到了養老院。

兒子把東西收拾好后，同院長交代了幾句，便頭也不回離開了。

李保國就在旁邊，癡癡地看著兒子，嘴角還掛著憨傻的笑。

秒針一刻也不停，急急地轉著。

已經一年多了。

在這期間，兒子空了的時候，也會想起那個將他養大的老爹，時不時地打電話詢問李保國的情況。

李保國的老年癡呆越來越嚴重，他已經記不清回家的路了，每日只是坐在那，呆呆地望著窗外。

望著窗外那肆意飛翔的麻雀。

此刻李保國的腦海中就像在放電影一般，那些記憶的碎片不斷從他的眼前閃過，最終停留在了他八歲的那一年。

八歲的時候啊，李保國和村子里同齡的孩子一起上山打獵，下河捉魚，自由自在。

因為家中姊妹很多，拿不出所有孩子的學費，于是父母商量，讓老大去學堂念書。

其實那時候李保國還被人天天叫著“石頭”。

父母都是沒文化的人，而且世人都說賤名好養活，就給孩子隨意地起了名字。

后來大哥念完書歸家后，才為他改了名。

保國。

于是后來他參軍了，因為有軍餉，可以補貼本不富裕的家庭。

而此刻，李保國正撿著石頭，想要打站在樹上的麻雀。

可那哪是麻雀啊，只不過是一塊凸起的枝干罷了。

晚上李保國睡在床上，做了一個夢。

在夢里，中國解放了，他也回到了那個生養自己的小村子里，娶了妻生了子，也有了一個自己的家庭。

再后來，農業社成立了，妻子為了緩解李保國的壓力，去了農業社干活。

那個時候啊，村子里已經建起了唯一的一個學校。

為了不讓兒子像自己一樣一事無成，就想方設法的掙錢，讓兒子受到教育。

十幾年過去了，兒子是村里唯一一個考上大學的孩子。

兒子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是李保國一輩子最驕傲的時刻。

村子里的人都前來道賀，夸他養了一個好兒子。

李保國也笑呵呵地拍了拍兒子的肩膀，真爭氣啊！

云層漸漸散去，月光灑了下來，剛好灑在李保國那微笑著的嘴角。

養老院位于郊區，清晨，李保國就被嘰嘰喳喳聊著天的麻雀吵醒。

似乎是下意識的，李保國伸手去那旁邊的草帽準備下地干活。

可是，枕頭旁邊是精致的臺燈和整潔的床單。

此刻李保國卻有些急了，草帽呢？

那頂草帽是兒子十歲時，妻子教他編的。

雖然上面的竹片像被狗啃過似的，歪歪斜斜，可是，那是兒子為自己編的，再多錢也不換的。

望著干凈精致的屋子，李保國卻有了一絲茫然。

在兒子考上大學以前，李保國一直住的是泥巴堆成的房子，為了讓兒子好好念書，自己還專門花錢給兒子做了一間石頭砌成的屋子。

那石頭啊，是自己從市場上買來的，用它砌成的屋子，冬暖夏涼，別提有多舒服了。

那間房子，可花了他好幾個月的工錢呢。

在兒子考上大學后，李保國為了讓兒子更有面子，一咬牙，修了個大房子，寬敞明亮。

而自己現在看見的這間屋子，真的是漂亮呢。

回去以后，一定給兒子也俢一個這樣的房子，將來好娶媳婦。

對了，他得回去了。

自己好像已經離開很久了，再不回去，妻子也該著急了。

不過外面的人好多啊，李保國也不敢輕易出去。

誰知道外面的人是干什么的。

不過里面有一些人，看著怎么那么眼熟呢。

但李保國沒有多想，一整天都乖乖地待在屋子里，也沒有出去活動。

期間還有穿白衣服的人進來給他做檢查。

檢查完后，白衣服好像很急地出去了，檢查單就放在床邊的柜子上。

單子上好像寫著什么胃……

李保國識字，但也只是認識一些簡單的字而已。

那些字還是兒子教他認的，不過可能是他太笨了吧，兒子最后竟不愿教了。

唉，好想兒子啊。

待夜幕開始降下來時，李保國就已經收拾好了東西。

但是白衣服卻讓他去另一間屋子。

另一間屋子里有許多老頭老太太，聊著一些笑話，其樂融融。

李保國沉默地聽著，并沒有說什么。

那些老頭老太太也知道李保國患有老年癡呆，并不一定記得他們，所以也沒有覺得奇怪。

中途，李保國站了起來，旁邊一個老頭問了一下，李保國冷漠的回答，上廁所。

李保國快速的回到自己原先的那間屋子，拿上自己收拾好的東西，悄悄地走出了院子。

門口，門衛正打著盹。

門是可以左右移動的，但控制門移動的東西在門外那里。

恰好這時有一輛汽車開了進來，李保國借著夜色，悄悄地出去了。

走了幾分鐘后，李保國就感覺自己的腿疼的厲害，而且腦子也開始暈了。

于是他坐在了一塊石頭上，揉著自己的腿。

趁這休息的片刻，李保國拿出了他收拾好的東西。

其實也沒有什么，就是一塊老式的手表和一副黑框圓邊的老花鏡。

就像幾十年前私塾里教書先生的那種眼鏡。

那一塊老式手表已經脫了皮，但李保國仍然把它當成寶貝一樣。

那是兒子大學剛畢業時，找了一份工作，用掙到的第一筆工資給自己買的。

或許對李保國來說，那塊手表就是兒子對自己最好的報答。

盡管它并不值錢。

老花鏡則是兒子在教他識字時，他老是看不清楚書上的字體，兒子用了幾百塊錢在眼鏡店給他配的。

幾百塊錢對于每個月工資都有四五千的兒子來說，并不是一筆大數目。

可是對于李保國來說，那太貴了。

貴到自己都不敢戴著它，怕自己粗糙的皮膚把眼鏡磨壞了。

妻子就老是笑他，你呀，就是窮慣了。

月亮此刻順著星星已經爬到了天空的正中央。

正正地對著李保國。

李保國抬頭看了一眼，月亮圓圓的，就像小時候父親陪著自己坐在屋頂看到的月亮一樣。

明亮又皎潔。

或許是月色太溫柔了吧，李保國竟然輕輕地閉上了眼。

太累了，真想休息一下啊。

而此刻的養老院。

兒子對著護理人員大發雷霆，我爹有胃癌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人又去哪了？你們連一個人都照顧不好的嗎？人在你們這里丟了你們是要負責任的……

院長一直在道歉，表明會承擔所有責任。

醫生也在解釋，李保國的情況實在特殊，這是潛伏性的，我們每天都有檢查，今天才檢查出來。

養老院的所有人都在找李保國。

人到底去哪了？

一位護理人員發現李保國一直放在柜子里的手表和眼鏡不見了，趕忙去告訴院長。

院長發動所有人出去找李保國，只留下幾位護理人員照顧剩下的老人。

李保國此刻靠在石頭上，懷里抱著他的寶貝，那塊脫皮的手表和那對于他來說很貴的眼鏡。

風輕輕吹過，竟也感受到了絲絲涼意。

在微風的吹拂下，李保國仿佛又回到了兒子十歲的時候。

兒子遞給他那頂草帽時，稚嫩的聲音，和害羞的神情。

爹，這頂草帽給你，你以后干活就不會被太陽曬到了。

李保國笑呵呵地捏了下兒子肉肉的紅紅的臉頰，將兒子舉起來，抱在懷里。

突然，他看見了白發蒼蒼的妻子。

妻子紡著線，溫柔地朝他笑著。

皺紋與白發并沒有改變妻子的美麗，妻子輕輕地說著，保國，來陪我吧。

李保國低下了頭，一抹紅色爬上了他粗糙的臉頰。

好啊。

……

待有人找到李保國時，李保國已經身體冰冷，早已沒有了呼吸。

當兒子去拿李保國抱著的東西時，竟發現他是抱得那么緊，就像是抱住了自己最寶貝的東西。

當兒子好不容易取出了東西時，再也控制不住，哭了出來。

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跪了下來，泣不成聲。

可是，李保國再也聽不到兒子的聲音了。

幾天后，兒子為自己的父親辦了一場葬禮，并不浩大。

參加葬禮的人也只有幾個關系很好的親戚。

李保國的小孫子呆呆地看著李保國的遺像。

他不明白，爺爺為什么跑到相框里去了？

但是他知道，這個世上又少了一位愛他的人。

于是小孫子放聲大哭起來，哭爺爺為什么不要他了。

兒子安慰著小孫子，悄悄抹著眼淚，爺爺去天堂啦，在那里，爺爺會很好的生活，不會再受病痛的折磨啦！你要為爺爺感到開心。

兒子是后悔的，后悔為什么不對爹再好一點。

那是，生他養他的爹啊。

也是，最愛他的爹啊。

或許，李保國已經在天堂眾多的人中，找到了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