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月派小全集:你是流云,我是孤星(精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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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夢家詩集
為了你,我再沒有眼淚可流,
天真也喚不回自己的心頭。
最難想秋風里無依的飄零,
那時候:你是流云,我是孤星。
本書在編輯出版中,盡可能保留了原版本的慣用字、通假字和標點用法;人名、地名亦保留作者原譯法。
第一卷|自己的歌
一朵野花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開了又落了,
不想到這小生命,向著太陽發笑,
上帝給他的聰明他自己知道,
他的歡喜,他的詩,在風前輕搖。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開了又落了,
他看見青天,看不見自己的渺小,
聽慣風的溫柔,聽慣風的怒號,
就連他自己的夢也容易忘掉。
十八年一月大悲樓閣
自己的歌
我撾碎了我的心胸掏出一串歌——
血紅的酒里滲著深毒的花朵。
除掉我自己,我從來不曾埋怨過
那蒼天——蒼天——也有它不赦的錯。
要說人根本就沒有一條好的心,
從他會掉淚,便學著藏起真情;
這原是蒼天的錯,捏成了人的罪,
一萬遍的謊話掛著十萬行的淚。
我贊揚過蒼天,蒼天反要譏笑我,
生命原是點燃了不永明的火,
還要套上那銅錢的枷,肉的迷陣,
我摔起兩條腿盲從那豆火的燈。
擠在命運的磨盤里再不敢作聲,
有誰挺出身子擋住掌磨的人?
黑層層的煙灰下無數雙的粗手,
榨出自己的血甘心釀別人的酒。
年青人早已忘記了自己的聰明,
在愛的戲臺上不揀角色調情;
那兒有個司幕的人看得最清楚,
世上哪會有一場演不完的糊涂?
我們牽了自己的船在沙石上走,
永遠的擱淺,一天重一天——肩頭,
等起了狂風逆吹著船,支不住腿,
終是用盡了力,感謝天,受完了罪。
在世界的謎里做了上帝的玩偶,
最痛恨自己知道是一條芻狗;
我們生,我們死,我們全不曾想到,
一回青春,一回笑,也不值得驕傲。
我是僥幸還留存著這一絲靈魂,
吊我自己的喪,哭出一腔哀聲;
那忘了自己的人都要不幸迷住
在跟別人的哭笑里再不會清蘇。
我像在夢里還死抓著一把空想:
有人會聽見我歌的半分聲響。
但這終究是像駱駝往針眼里鉆,
只有讓這歌在自己的心上回轉。
我撾碎了我的心胸掏出一串歌——
血紅的酒里滲著深毒的花朵。
一遍兩遍把這歌在我心上穿過。
是我自己的歌,從來不曾離開我。
有一天
有一天,或許有那一天,
你說,教我再莫要流連;
好,我走,到天涯去漂流,
我曉得,愛原不會長久。
有一天,或許有那一天,
你我攜著手同到海邊;
不是?海里面更要清閑,
永靜的生,在我倆中間。
遲疑
在黑暗中,你牽住了我的手,
遲疑著,你停住我也不走;
說不出的話哽在我的咽喉,
輕輕風,吹得我微微的抖。
有一陣氣輕輕透過你的口,
飄過我的身子,我的心頭;
我心想留住這剎那的時候,
但這終于過去,不曾停留。
你盡管
你盡管怨恨:
怨恨我癲狂的放任。
我沒有美麗,沒有天分,
只剩了這窮困的一身。
我拋下幸福去尋憂悶,
自己關上了快樂的門。
我只是容忍:
容忍你無邪的怨恨。
我存著妄想:當我生命,
走盡時,我閉上了眼睛——
那時候你才說你愛我,
這一生也不曾虛度過。
為了你
為了你,我再沒有眼淚可流,
天真也喚不回自己的心頭。
最難想秋風里無依的飄零,
那時候:你是流云,我是孤星。
那一晚
那一晚天上有云彩沒有星,
你攙了我的手牽動我的心。
天曉得我不敢說我愛你,
為了我是那樣年青。
那一晚你同我在黑巷里走,
肩靠肩,你的手牽住我的手
天曉得我不敢說我愛你,
把這句話壓在心頭。
那一晚天那樣暗人那樣靜,
只有我和你身偎身那樣近。
天曉得我不敢說我愛你,
平不了這亂跳的心。
那一晚是一生難忘的錯恨,
上帝偷取了年青人的靈魂。
如今我一萬聲說我愛你,
卻難再挨近你的身。
叛誓
我真又是走上更壞的惡運,
為什么碰見了你這般多情;
只是我曾經愛過她,在從前,
我發誓說愛她像天樣久遠。
如今這件事教我要怎樣辦,
橫豎一顆心也分不開兩半,
要愛了你,那還有什么忠信,
不愛你,瞧,狂火的一團熱情。
但這分明愛她的事在昨天,
今朝她忘了我像隔別多年;
算了,剩下的心縱不曾壞透,
看著自己的影子也夠發抖。
我這樣怯懦地走在你跟前,
誰知道我的心,只有那青天;
這過錯不在我,我愛過的人
她的謊話重新說出第二聲。
給薇
沒有一回你不是
低著頭打我的身邊
靜默的,無顧及的
走遠了,漸漸的走遠——
我望著你。
我是大洋的礁石,
每一次你青色的船
遼遠的駛過,翻開
浪頭撞擾我的回轉——
我記得你。
二十年五月二十三日南京
夜
我頂愛沒有星那時的黑暗,
沒有月亮的影子爬上欄桿;
姑娘,這時候快躡進這門檻,
悄悄地挨近我可不要慌張,
讓黑暗擁抱著只露出心坎。
掛著你流的眼淚不許揩干,
透過那一層小青天朝我看;
姑娘,你膽小,這時候你該敢
說出那一句話,從你的心坎——
沒有人聽見,也沒有人偷看。
乘著太陽還徘徊在山背后,
門前瞌睡著那條偷懶的狗;
姑娘,你快走,丟下你的心走,
不要記得,這件事像不曾有,
好比一場夢,——你多喝了酒。
露之晨
我悄悄地繞過那條小路,
不敢碰落一顆光亮的露;
是一陣溫柔的風吹過,
不是我,不是我!
我暗暗地藏起那串心跳,
不敢放出一只希望的鳥;
是一陣溫柔的風吹過,
不是我,不是我!
我不該獨自在這里徘徊,
花藤上昨夜是誰扎了彩;
這該是為別人安排。
我穿過冬青樹輕輕走開,
讓楊柳絲把我身子遮蓋;
這該是為別人安排。
歌
我不能想起這從哪一天起,
只說著了迷,我情愿為你死;
我想你,白天晚上我望著你,
一朵枯花總得望著太陽笑,
誰知道就要變泥。
就是要我變成影子也情愿,
只要我常貼緊在你的身邊,
猖獗的妄想要我永跟著你,
直等到天光摸不著一線路
爬進你深的墓底。
那些日子我們埋怨過太陽,
全十分心焦地等夜的降臨,
悄悄躡著躲進黑密的樹林,
嚴肅的空漠中點著兩炷火——
你我睇視的眼睛。
那一次我們不曾驚跳了心
看見黑處的人影,飛的流螢?
要求昏暗露不出一點身影,
只有你聽見我聽見心的跳,
“乖!”快來貼偎得緊。
讓一點昏迷麻醉兩條舌尖,
閉緊著眼睛給霧氣蒙著臉;
靈魂撕成一片片飛騰上天。
你聽樹后面有低聲的響動,
“別怕,我在你跟前。”
有一次我們叩過魔鬼的門,
吹滅了自己點明的兩盞燈;
黑暗驚透我的心竅,那一瞬
我們跳過一渡橋兩邊逃開,
——默念著天上的神。
“短促”像陣風吹落幸福的彩,
揉清迷眼背后早揚起塵埃;
燕子尾掠過水面你能招怪
一圈細波流散不再有止境?
這說誰算是輕快。
不用賭咒好聽說怎么“永久”,
一剎那的昏迷就夠我消受。
倘使我落在井里我不呼救,
你不用放下一根繩索打撈,
(盡管撒一把石頭。)
孩子的夢只是玩戲的水泡,
兩個小仙張開白翅膀賽跑;
在云端里一個遙遠的擁抱,
依然是溫柔曾不料到永別——
晴天來一陣雷雹。
我不能再說一句銷魂:我要!
比自己是一枝萎弱的小草,
露珠一眨眼給我最后的笑,
我憑什么道理和太陽翻臉,
讓她去,我是渺小!
第二卷|三月
三月
最溫柔那三月的風,
扯響了催眠的金鐘,
一杯濃郁的酒,你喝——
這睡不醒三月的夢。
最溫柔那三月的夢,
掛住了懶人的天弓,
一天神怪的箭,你瞧——
飛滿小星點的碧空。
星
夜夜你只瞅看我,
像是有一句話要講——
你不說,怕人聽錯,
只容人自己去想。
果然日子快過馬,
一生該只學一個乖:
不用去提,那句話
該給他自己去猜。
十九年八月上海
一句話
從小到眼花,
你得常想一句話:
起初是愛它比海還深
過后就變恨。
一句話你聽,
分明有兩個聲音;
兩樣的季候在心頭變——
陽春和冬天。
無題
細數轉過的十二個月亮,
在幸運的輪上變了模樣。
時光緊湊的飛像一只鳥,
從翅膀下透出一串冷笑。
我把心坎里的火壓住灰,
奔馳的妄想堵一道堡壘。
也許下一回月亮的底下,
野草蓋黃土做了我的家。
寄萬里洞的親人
那一天吳淞江的潮水帶了你走,
在凄涼的海風里隱沒了你的手;
大海的傷悲要撞碎了我的胸口,
我的心,我的淚,一齊跟了海水流。
你的影子飄落在熱風的碧里墩,
白日和黑夜飛迸著狂亂的濤聲;
望不見云海的深處渺茫的遠東,
你徘徊在荒漠的孤島,海與碧空!
碧空和海不能告訴你祖國的話,
東印度的小島上認不識一朵花;
你記得罷!每夜望一望東方的星,
千萬里外星子下也有一雙眼睛!
古先耶穌告訴人
古先耶穌告訴人:你們要忍耐,
存著希望的心,只靜靜的等待;
漫漫的長夜原接著一片曙光,
世界到末日,壞極了也有泰來。
古先耶穌告訴人:你們要等待,
白天黑夜,說不定我將要重來;
在人間受些苦難,都不必悲傷,
天上為你們造了美煥的樓臺。
信心
風在蒼灰的稀發上吹;
水里印著一個好月亮,
靠近柳樹搖曳的影子
一位扶手杖的老婆娘。
在小河邊一座石碑樓,
年代和名稱早記不清;
土堆上一對燭一炷香,
燒著兩串雪白的銀錠。
她雙手并合著,靜默的
舉起虔誠的眼仰望天,
那空白的黃表——在心里,
寫著一件一件的訴愿。
水上還流著一對燭影,
一縷青煙在晚風里晃;
亮月下一支細息在說
一個虔誠人深的愿望。
秦淮河的鬼哭
這里人也沒有,燈也沒有,
只有一團鬼火,一串骷髏——
在天河的弦子上,有鬼歌
飛過一條荒街,一灣小河。
這里喜也沒有,笑也沒有,
只是一股凄涼,一束隱憂——
在天河的弦子上,有鬼聲
撼著一片繁星,一個夜深。
葬歌
我貪圖的是永靜的國度,
在那里人再也沒有嫉妒;
我坦然將末一口氣傾吐,
靜悄悄睡進荒野的泥土。
讓野草蔓長不留一條路,
無須遮蔽,我愛的是雨露;
莫要有碑石在墳邊刻留,
不生一枝花在我的墓頭。
不要有楊柳向著我招手,
鳥不須唱,清溪停了莫流,
野蟲不許笑出聲;我愛靜,
還有天上的云,云里的星。
我從此永久聒靜的安睡,
不用得紙灰亂在墓上飛;
再沒有人跡到我的孤墳,
在泥土里化成一堆骨粉。
喪歌
昨天你還能在稀薄的麻布里動,
寂寞的人間伴你的是一股冷風。
但夜來的雪斬斷了你窮鬼的夢,
聽銀輝的天空里嘹亮的一聲鐘!
你走完窮困的世界里每一條路,
嘗遍只留剩一口氣的各樣痛苦——
你的一生,你永遠不變更的容忍
在窮困里,窮困里,做了一世窮人。
大石橋下的小土地廟里,躺著一個乞丐,一只破麻袋蒙不周全露出骨的肉,污垢的臉,蒼白的;還蓋了一層破舊的積紙,風吹來,就掀起聲音,南京難得有這樣的大冷天,一夜來鵝毛的雪,把這河山飄得太美麗了。但是這乞丐呢?他死了。
十九年春,阿夢。
馬號
這黑茫茫的夜,有誰
在曠野里向天空吹?
鐵蹄踩過戰死的仇敵,
鞍子上懸掛著熱的血。
這一聲聲的馬號我聽見;
睜開了我睡不著的困眼。
這灰慘慘的夜,你聽
嘶聲里人馬的火并。
這是英雄,英雄的事業,
殺的是弟兄,不是仇敵。
這一陣陣的混戰,我看見
野鬼的慘笑里蒼白的臉。
炮車
十三尊炮車在街上走過,
人瞪了眼,驚嘆這許多;
但更多的是殺不完的人,
每個人幾千回的隱忍。
一個炮手坐在炮車上想:
這正開向自己的家鄉,
炮彈沒有眼睛,胡亂的飛,
碰巧,會落在他的家里。
古戰場的夜
你不用稀奇草莽里爬出人來,
血的金蛇帶著光芒穿過海;
那一天你會茫然摔破你的夢,
也猜不透你做了哪一家英雄。
你不用揀一塊山或是一塊土,
隨處都是你的家,你的歸處;
你憩下來睡著,我告訴你:完了,
什么都齊全,有蝴蝶,還有野草。
琵琶
我像聽見一路琵琶,
從夢的邊沿上走過:
一星跳熄了的燈花;
像一支歌,掛在天河。
黃昏天秋風吹著響,
我開眼看見那晚霞;
那部曲我細細端詳,
像是真切,又像是假。
露天的舞踴
這一片曾經殺過人的刑場,
平坦的黃土,也有美麗的天:
藍云里的星光,煊紅的太陽。
三月的南風吹起楊柳的青,
鼓舞那曬在一條繩的邊沿
鮮艷的青春的憂愁的衣裙;
也掀開那清水上細的皺紋,
陽光在波上跳出一層金箭
應和瘋狂的舞踴者的腳跟。
第一顆星召回青蛙的亡魂,
挑撥那些隱蔽的影子開演
幽默的舞,唱出黑夜的陰沉。
天光才亮軍營的馬號吹掉
生與死的曲子,凄艷的舞蹈。
三月二十晨前小營三〇四
只是輕煙
像十一月的秋深,
荒村,只一縷煙
又輕又柔,朝天升,
淡——淡到不見。
昨晚看一顆流星
沉下,我祈禱天——
輕風蕩過我的心,
亮——又化成煙。
第三卷|雁子的歌
“像一團磷火”
像一團磷火在曠野里,
我只顧趕著;我看見
你飛,睜著一只媚眼,
就在我面前一點距離。
像一團磷火在曠野里,
我只顧趕著;我望見
你飛,瞇著一只媚眼——
忽然一團黑,不見了你!
西行歌
我們舉起腳步朝西方走,
太陽光在各人的臉上
撫摩;我的心底,像是溫柔——
“黑色的窗”透一點紅光。
我們走過城市走過山野,
黃昏展開蒼灰的翅膀,
遮住了西天的眼睛;黑夜
落下來,我們走在路上。
生命
昨天早晨我采了你
一朵小小的紅花,
插在我的金魚缸里;
今天你好像晚霞
在水面飄零。
三條小金魚只夢想
自己的世界,歡喜——
可是那也不能久長,
告訴你不要忘記
天冷,就凍冰。
十月之夜
十月的夜晚,天像一只眼睛,
孤雁,是她的眉毛;
從天掉下一顆眼淚,是流星
沉在大海里——一息翻花的泡。
那一瞬間的消失,我只覺得
一閃,還給了深藍;
生命給我的贊美受著驚駭,
像有著聲息摸索我的窗檻。
你愛
你愛百合花的柔美,
你愛玫瑰;你愛黃河的狂波,
你愛清流的小河;你愛天上的星,
你愛飛螢;你愛春三月的迷霧,
你愛朝露;
你愛浮云
一瞬間的相親;你愛燕子尾
掠過了水面不再掉回;你愛流星
殞落時一閃的光明;你愛一點磷火
照亮你的駱駝;
你愛白熱的心
結成冰;酒窩上的笑
都成技巧;一千個夜晚
一千個夢幻;天真
不許作聲!
觀音
你不曾忘掉你的笑容,
大慈悲的眼睛發出金光;
伸出你引渡的手,施舍
給虔人無量求討的希望。
你不曾忘掉你的緘默,
香火不能熏熱你的寒冷;
就在黑夜里也是光明,
你不熄滅的心——長明的燈。
雁子
我愛秋天的雁子
終夜不知疲倦;
(像是囑咐,像是答應,)
一邊叫,一邊飛遠。
從來不問他的歌
留在哪片云上?
只管唱過,只管飛揚,
黑的天,輕的翅膀。
我情愿是只雁子,
一切都使忘記——
當我提起,當我想到:
不是恨,不是歡喜。
十九年十月南京
紅果
我看見一個紅果
結在這棵樹上;許多夜
我和我的愛在這里站過。
我嘆一口氣,說:
“你長著,還想什么,——
還想什么?”
我聽見他回答我:
“我沒有別的奢望,我只
讓自己長起,到時候成熟;”
他指著西風,說:
“我等著,等著吹落,——
等著吹落。”
第四卷|長歌
都市的頌歌
你有那不死的精力在地殼上爬,
日長夜長不曾換一口氣,你走
走厭了一個年頭,又是一個年頭,
一切的事情你都愛做,你不怕
要這海填成了陸,陸地往海里沉,
盡管是十八層石屋要你承擔,
你全不曾有一點猶豫什么為難?
大步的踏,不分晝夜,不分陰晴
那圓的圓的轉動,一聲吼,一股煙,
終日粗暴的咆哮著那些人手
太慢,為什么還要有思想在心頭?
不許你憩下氣找取一點安閑,
這真是荒唐不經的妄想;這兒有
賽過雷雨風暴奇偉的大樂響,
指揮的不叫它有一刻寂寞;海洋
也有風浪平的時候,這兒永久
永久是一個瘋子不曾碰到瞌睡:
赤火火的眼睛,燒著,一雙兇爪
只是飛走找各樣好玩的把戲耍;
不用問那一刻他才覺到要累——
要累?除非是走沒了光,天掉下來,
什么都沒有;只剩下一個糊涂,
一個昏暗,一個渺茫,永遠的迷霧。
但畢竟這日子還遠著,你睜開
眼睛,看見縱不是青天,也是煙灰
積成厚絨,鋪開一張博大的幕,
不許透進一絲一毫真純的光波,
關住了這一座大都市的魔鬼。
你還能見到落下地的一天繁星,
不論是飛雪,是刮風,還是落雨,
正好是太陽給趕走了;——(一群黑魚
游上了一缸清水上面)在尖頂,
在魚鱗中間,長蛇的背脊上發亮。
這里少一個月亮,這里并不要,
這里有著時針指著時候,報昏曉,
一根水銀告訴人季候的炎涼。
可是那秋春的涼爽永年吹不到
一大隊昏濕的地窖里,沒有風,
沒有陽光也沒有一個幸福的夢
擾亂他們的節奏,不變的急躁。
上帝造下這一群耐苦善良的人,
是生來為這燦爛的世界效勞,
受著安排好的“權威”大力的開導,
完成一個幸福的花園的工程。
盡管你是受著苦難,你沒有一刻
好嘆一口氣,只趕你燒起汽鍋
開唱那部插入云霄進行的高歌,
帶走那流水一般“創造”的皮革。
盡管是另外一些人他們只做聲,
叫你做下這工程的一段,別怨
不公平,是不同的種,原也是上天
安排好,只用心計,創始的功臣。
但天是無偏你們同在一個世界,
不分人我,看著日子一步一步
走近你們,又讓日子一層層彌補
這人類的歷史不緊要的存在。
一根水銀告訴人季候的炎涼。
可是那秋春的涼爽永年吹不到
卻不是一盞燈點亮人的腦袋;
有的是機器油灌滿了一盤心磨
流利的,不會有一天走到遲鈍,
都在一杯酒一場笑里靜靜的等
計劃中的天堂那落成的開幕。
這兒才是新的世界,建筑的天堂,
不停的嘈雜,一切圓軸的飛轉,
一回一回旋進了那文明的大圈,
你聽啊,那高聲頌揚著的歌唱!
八月三十一日,上海。
秋旅
江陰,縱使你衙前的鐵錨曾經
劉基安下用長練鎖住不教你沉,
可是你卻不能,不能鉤住我的心
不教它朝著西邊遠遠地引伸;
劉伶巷的怡園留住我,還有
你朋友要我再度再個黃昏;
你說:杜康墓對門有好喝的酒,
多么清新這里的夜靜得頂深
像死。在清晨秋風吹過白楊
太凄涼,我感到孤獨對我埋怨,
廟殿四角上的幽鈴清脆的響,
教心熬著難受;荒蕪的適園
盡管好,蔓草古樹,濃密的迷霧,
但是我的心要著新鮮,要著亮,
要像定波橋下的江潮分開兩路
向石堤上咆哮,飛騰,那好像
一萬匹銀蹄奔流,對著生命
那熱烈,那雄壯;我比是一只小羊
迷了路,星子下驚惶,等著天明
我想見牧羊人四處不分方向
尋他的羊子,比不曾失掉的更愛
更寶貝——我要回去,等不到雞鳴,
我的眼睛鎮夜里望著天睜開,
“快回家啊,乖!”我想著你的叮嚀。
九溪十三灣的水流,我不愛看,
還有兩岸的綠樹;在我心里
不是天,不是江上的水,不是山,
我的主宰,我的乖,是你!
為你,今天早晨我得離開江陰:
江陰,多美一個死寂的古城,
長日長夜只是安詳,只是靜,
沒有塵沙飛,沒有煩囂的市聲;
那里斜立著三國時的鋼筆塔,
給火燒,給炮毀,依舊把尖頂
朝著太陽(不,朝天心)不回答
我對它的疑問:像是安寧,
像是尊嚴,聽著江聲,聽著風
在白云上寫出三千年古國的文明,
啟示我向上,崇偉,引我尊重
古老,它的磐石初創時的堅定。
你看童子巷的淺溝流過血,
有過年稚的小兒憑一口氣的英勇,
和韃子拼死,那終天不滅的忠節。
我告你這死城里埋著英雄,
埋著江南的柔美;埋著孔丘
手寫的十字碑,大舜走過的井;
埋著忠義,神話;留情的楊柳
在風前遙送他的秋波輕盈。
我登過君山眺望長江的細腰,
在朝山去的路上,我記起南京
北極閣山腳下臨河的小路,我心跳
爬上這山巔,望見天空一樣的青;
我不能愛著江陰,我要回家!
在此使我想到同泰寺的清鐘,
紫金山的云,臺城上的晚霞;
還有你,乖,你夜夜只教我的夢
駭怕,在夜半喚起你的名字;——
來,你的白手臂抱緊我的靈魂,
你鎖緊的清眉,等焦的瞳子
看著我,我來了,這迷人的黃昏!
十九年十一月十二晨,江陰
再看見你
再看見你。十一月的流星
掉下來,有人指著天嘆息;
但那星自己只等著命運;
不想到下一刻的安排
這不可捉摸輕快的根由。
盡光明在最后一閃里帶著
驕傲飛奔,不去問消逝
在哪一個滅亡,不可再現的
時候。有著信心夢想
那一刻解脫的放縱,光榮
只在心上發亮,不去知道
自己變了沙石,這死亡
啟示生命變異的開端,——
誰說一剎那不就是永久?
我看了流星,我再看你,
像又是一閃飛光掠過我的心,
瞧見我自己那些不再的日子:
那些日子從我看見了你,
不論是雨天,是黑夜
我念著你的名字,有著生,
有著春光一道的暖流
淌過我的心。那些日子
我看見你,我只看著
看著你在我面前,我不做聲。
我有過許多夜徘徊在那條街上
望著你住的門墻,一線光,
我想那里一定有你我;太息
透不進你的窗欞。只有門前
那盞脆弱的燈好像等著企望
那不能出現的光明;更慘的
那一聲低的雁子叫過
黑的天頂,只剩下我
站立在橋下。那些日子
我又躑躅在人海的邊岸,
直流淚,上帝知道我;
海水對我驕傲,那雄壯
我沒有,我沒有;我只不敢
再看見青天,橫流的海,
影子跟著我走回我的家。
這些我全不忘記,我記得
清楚,像就在眼前的一刻——
那時候我愿望
是一支小草,露珠是我的天堂;
但你只留下一個恍惚,
踟躕的蹤跡,我要追尋,
我不能埋怨天,我等著
等著你再來,再來一次
就算是你的眼淚,你的恨。
可是到了秋天,我才看見
一個光明再跳上我的枯梢
雪亮,你的純潔沒有變更。
我聽到落葉和你一陣
走近我的身邊,敲我的門:
你再要一次的投生。
我本來等著冬來凍死,
貪愛一個永遠的沉默;
這一回我不能再想,
我聽到春天的芽
撥開堅實的泥,摸索著
細小細小的聲音,低低地
“再看見你——再看見你!”
十一月二十五夜半
悔與回——獻給瑋德
今夜哦你才看透了我的丑惡
你盡管用蛇一般的狠毒來咒詛
我的罪惡我的無可挽救的墮落
用不赦的刻薄痛罵我的卑鄙
我全都不怕我只怕你
一千回的詛咒里一次小小的憐惜
不要不要我忠誠的朋友你再不要
用一切憐憫的好心收拾我的,殘缺的
燒盡的灰:沒有一點火星再能點得著
我的光明。我低低的告訴你:完了!
感謝上帝給你殘忍,你都能
用來咒詛我不純良的放肆。
我只望你拿著麻醉的煙,頂兇烈的酒,
就在這一刻教我昏死不再醒來。
你大慈悲的寬量不必饒恕我
在這人世間自己找尋的罪惡。
你的詛咒,你的毒罵,正是我
日夜渴望的。我感謝,我贊揚
你忠心的責備好比一把尖刀
割斷我臨死的一口氣,教我舒快的
睡在我的墳墓里,不再睜開眼睛
看到這太陽曬到的世界里
永遠黑暗的戲,完不了的買賣。
但你是錯了!你把我看成一個神明,
一個純潔無瑕的偶像,你膜拜
一個魔鬼用著虔誠的頌辭;
到今天,你看清楚我的真身,
我的蒙混中蛇蝎一樣的花紋
曾經在你可憐的心中妄想過
一個可敬的朋友當你揭開
我的面幕你的驚駭絕望的哀叫
不是不是你喊著你卻不能
掉下一滴眼淚哀悼你喪失的臆象
這才是人的真相世界的究竟
欺騙的線勾通了黑暗交給你
一個金光的謊教你枉然歡喜著
人間剩下來的貞潔神圣的高超
但終究我是人我是上帝造下來
受著試探無窮的誘惑把自己
一顆寶貴的純正的心不小心的
讓色淫的火燒壞我還蒙蔽著在胸間
給你久長的相信相信我一點天真
常常為你私心的歡喜我再不能交代
我所該你這一筆無法償還的債
多少人在不可計算的次數中
叮囑我告訴我收好我的心收好我的心
我也曾經一千回的醒覺要自己
不辜負這般善良的企望把自己
在這人世間站在另一個位子上
全不為一點小小的試探降服
做一個例外打破這人世的定律
但是我太軟弱我終抵不過
那些惑人的甜蜜緊身的擁抱
鮮紅的嘴唇舐進我的舌尖只教我
一刻間推翻我的信念我的堅強
都只為一個溫柔溶成了水誰知道
那又是假在這人的市場中
我逃不出這項交易我把靈魂
撕碎了交付在罪惡的秤上取回
這一把不能懺悔的污濁
就使你有長河一道的淚流也不能
洗干凈這一身的丑惡但如今
你只在遠處看我跌進了污溝
你指著我的身上嘶聲的咒罵
這應該你要不吝嗇你的狠心
為著世界的光明盡量地發泄
你心中對我的厭恨對我的失望
這也抵不過我在你心中一次純潔的
天神一般敬仰的信心都一齊
給我自己現出真形我本來是
一個好好的孩子有著我的天堂
一路上我遇到豺狼一般的強盜
搶走我的心我只溺在欺騙里
拿到不常的夢虛偽的愛情
哦你聽著這才是世界的真實
不變的律沒有例外總是
找到頂準的證明罪惡不離開
每一個人不給你想到那里
再有一個朋友不把自己殺死
在女人的懷里你才始知道
孤單永遠跟著你沒有一天
你能看見你的幻想那些影子
欺了你多少回的喜快只不過
這一把不能懺悔的污濁
就使你有長河一道的淚流也不能
我的喪失我是死了
我用一身的罪惡裹著這尸體
睡進黑暗的墳墓里不聲響
不再看你一雙發光的眼睛
曾經熱烈的盼望我的人格
好比金剛燒不化永遠的堅強
你當我是一個幻想在你靈魂中
得到了又失掉找不回來
我去了我去了我遠遠地
遠遠地離開你只交付你
最短一句囑咐我的好人我的天
只把我忘記直到你死去的一天
用一口鮮血噴吐出這終天的咒詛
十九年十一月二十一夜南京小營三〇四
第五卷|留給文黛
白馬湖此詩后來編入自選集《夢家存詩》。
白馬湖告訴我:
老人星的憂傷,
飛過的水活鸰,
月亮的圓光。
我悄悄的走了,
沿著湖邊的路,
留下一個心愿:
再來,白馬湖!
二十年一月上虞百官故里
城上的星
你指著西天藍云底
一點小小的光明;
你喊,帶著輕的驚異
“一顆星,一顆小星!”
我們跑上舊的城垛,
“看,一盞淡淡的燈!”
清朗的從心上沉落
一個滅亡的回聲。
供
我望著你,從這粉白的璧上
映出黃昏時西天的浮云,
我看見春天回到我的心里:
白鴿子的笑,翠鳥的碧青!
你,我供養著的靈草,吸收了
六月天陽光的熱,(那殷紅
三瓣小小的葉子燦爛的光)
陽春的杜鵑深夜的悲痛;
我吩咐晨光沐浴你一夜來
細碎的煩惱,落日的沉默
我對你的忠心有著一樣的
靜穆,卻分明天地的黑白;
讓溫柔的風拂拭你的塵埃,
霧氣的縈繞添美了新鮮,
我不忘記關上了窗門,不許
晚氣來和你私自的寒暄;
一支燭光照耀你不變的紅,
我低低念著小小的情詩,
香煙吐出的圈圍著了你,像
陰天的云,那是我的心思;
你,我供養著的靈草,每一天
告訴我春天的信息,殷紅
好比我的私愿;我凝視著你
白璧上一株小小的秋楓。
二月三日小營
太湖之夜
老天怎樣會蒼白成這樣的光景!
憑什么要忍心撒下這些鉛白的灰,
不教浪頭馱了閃光在堤岸上撞碎,
留著焦黃的巖石顯露它的饑饉?
這氣色夠使我想起自己的傷心,
可是黯淡里誰能說陰晦不就是美?
無限的意義寫滿太湖萬頃的青水,
盡是單純:白的雪,灰天,心的透明!
看不見落日,黑夜帶來死的寂寞,
尖銳的旋風卷走了最后的聲響;
燈火也不能安慰我無邊際的驚懼,
我擔心著孤島真就會頃刻間沉沒——
要不是清晨看見你,雪天的太陽,
萬頃的燦爛,你一雙烏光的眼珠!
二月八日無錫太湖別墅
搖船夜歌
今夜風靜不掀起微波,
小星點亮我的桅桿,
我要撐進銀流的天河,
新月張開一片風帆:
讓我合上了我的眼睛,
聽,我搖起兩支輕槳——
那水聲,分明是我的心,
在黑暗里輕輕的響;
吩咐你天亮飛的烏鴉,
別打我的船頭掠過;
藍的星,騰起了又落下,
等我唱搖船的夜歌。
二月底小營
鐵路上
你,我,一樣的方向
沿了兩條鐵軌走;
朝著紫金色的山,
吸收晚風的溫柔。
經過山岡,綠的樹,
新月描上了藍云。
停了步,我凝望你:
“永不碰著的相近!”
沙漠的歌
那時候我原是好好的,
我說,不要來,我愛寂寞;
可是你來了,那樣快的
一陣大風吹狂了沙漠。
我也得感謝你,你總是
我的沙漠里最后一聲
強蠻的瘋狂;你又拋下
這死的平靜,啊,我的神!
現在你說,你得是一支
頂小的風撫摩一朵花;
你是這樣去了,輕輕的
安下我每粒蒼黃的沙。
我只得歌頌你,我的風,
大能的力,強蠻的美麗;
你的降臨,縱使我駭怕,
你去了,我卻又愛了你。
五月
五月的天氣靜得像一只銅牛,
天上看不見一片走亂了的云,
河邊油綠的小麥,艷極的玫瑰,
睡眠的波浪里沉著困倦的心!
縱使太陽忘不掉每一個五月,
可是人,你不許有清醒的永久;
收住你的喉嚨不要唱得太高,
美麗的日子靜得像一只銅牛。
初夏某夜
你要一個黑色的恐怖的夜,
一條沿河冷僻無人的小路;
我全然明白你,澂澂子,不是
這田塍上只少棵擋路的樹?
你挨緊我,親親的,為的駭怕
水塘里跳出鬼在你的面前——
不要緊,就是我也不生壞心,
葉子早該綠透了,不是春天!
嚶嚶兩節
可不是,一樣的亮光?
荷葉上兩顆露珠,你和我:
一陣風的綠會圓成天堂,
一陣風的綠會吹破。
可憐的,不許再妄想,
風里面停不住永遠的夢;
聽,落在水上清脆的一響,
你我自己都失了蹤。
告訴文黛
告訴文黛,飛,只管飛!
可總不許提到“明天”;
潘彼得從來不知道
有一個“明天”在面前。
也不許說:彼得,我愛你!
彼得的心只是一張
補不好的破網,沒有話
能夠沾上他的翅膀。
飛,只管飛吧,好文黛!
你還是年青的孩子;
等到別的時候你再
想起,彼得已經忘記。
六月十九日雨夜,小營。
潘彼得的夢
彼得做了一場夢,
在昨天的晚上,
他看見一片落葉
發出一點聲浪:
彼得,我是文黛!
彼得的心里
跳出一個奇怪。
但是早晨的鐘響
掀亮他的眼睛,
他才醒悟這一夜
在一座古塔頂
掛住他的瞌睡。
彼得笑一聲,
依舊往天上飛。
六月二十日是端午,寫給真妮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