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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北平風情

燕居夏亦佳

到了陽歷七月,在重慶真有流火之感。現在雖已踏進了八月,秋老虎虎視眈眈,說話就來,真有點談熱色變,咱們一回想到了北平,那就覺得當年久住在那兒,是人在福中不知福。不用說逛三海上公園,那里簡直沒有夏天。就說你在府上吧,大四合院里,槐樹碧油油的,在屋頂上撐著一把大涼傘兒,那就夠清涼。不必高攀,就憑咱們拿筆桿兒的朋友,院子里也少不了石榴盆景金魚缸。這日子石榴結著酒杯那么大,盆里荷葉伸出來兩三尺高,撐著盆大的綠葉兒,四圍配上大小七八盆草木花兒,什么顏色都有,統共不會要你花上兩元錢,院子里白粉墻下,就很有個意思。你若是擺得久了,賣花兒的逐日會到胡同里來吆喚,換上一批就得啦。小書房門口,垂上一幅竹簾兒,窗戶上糊著五六枚一尺的冷布,既透風,屋子里可飛不進來一只蒼蠅。花上這么兩毛錢,買上兩三把玉簪花紅白晚香玉,向書桌上花瓶子一插,足香個兩三天。屋夾角里,放上一只綠漆的洋鐵冰箱,連紅漆木架在內,只花兩三元錢。每月再花一元五角錢,每日有送天然冰的,搬著四五斤重一塊的大冰塊,帶了北冰洋的寒氣,送進這冰箱。若是愛吃水果的朋友,花一二毛錢,把虎拉車(蘋果之一種,小的)大花紅,脆甜瓜之類,放在冰箱里鎮一鎮,什么時候吃,什么時候拿出來,又涼又脆又甜。再不然,買幾大枚酸梅,五分錢白糖,煮上一大壺酸梅湯,向冰箱里一鎮,到了兩三點鐘,槐樹上知了兒叫處正酣,不用午睡啦,取出湯來,一個人一碗,全家喝他一個“透心兒涼”。

北平這兒,一夏也不過有七八天熱上華氏九十度。其余的日子,屋子里平均總是華氏八十來度,早晚不用說,只有華氏七十來度。碰巧下上一陣黃昏雨,晚半晌睡覺,就非蓋被不成。所以耍筆桿兒的朋友,在綠陰陰的紗窗下,鼻子里嗅著瓶花香,除了正午,大可穿件小汗衫兒,從容工作。若是喜歡夜生活的朋友,更好,電燈下,晚香玉更香。寫得倦了,恰好胡同深處唱曲兒的,奏著胡琴弦子鼓板,悠悠而去。掀簾出望,殘月疏星,風露滿天,你還會缺少“煙士披里純”嗎?

翠拂行人首

一條平整的胡同,大概長約半華里吧?站在當街向兩頭一瞧,中國槐和洋槐,由人家院墻里面伸出來,在潔白的陽光下,遮住了路口。這兒有一列白粉墻,高可六七尺,墻上是青瓦蓋著脊梁,由那上面伸到空氣里去的是兩三棵棗樹兒,綠葉子里成球的掛著半黃半紅的冬瓜棗兒。樹陰下一個翻著獸頭瓦脊的一字門樓兒,下面有兩扇硃漆紅板門,這么一形容,你必然說這是個布爾喬亞之家,不,這是北平城里“小小住家兒的”。

這樣的房子,大概里面是兩個院子,也許前面院子大,也許后面院子大。或者前面是四合院,后面是三合院,或者是倒過一個個兒來,統共算起來,總有十來間房。平常一個耍筆桿兒的,也總可以住上一個獨院,人口多的話,兩院都占了。房錢是多少呢,當我在那里住家的時候,約莫是每月二十元到三十元;碰巧還裝有現成的電燈與自來水。現時在重慶找不到地方落腳的主兒,必會說我在說夢話。

就算是夢吧?咱們談談夢。北平任何一所房,都有點藝術性,不會由大門直通到最后一進。大門照例是開在一邊,進門來拐一個彎,那里有四扇綠油油屏門隔了內外。進了這屏門,是外院。必須有石榴樹、金魚缸,以及夾竹桃、美人蕉等盆景,都陳列在院子里。有時在綠屏門角落,栽上一叢瘦竿兒竹子,夏天里竹筍已成了新竹,拂著嫩碧的竹葉,遙對著正屋硃紅的窗格,糊著綠冷布的窗戶,格外鮮艷。白粉墻在里面的一方,是不會單調的,墻上層照例畫著一欄山水人物的壁畫。記著,這并不是富貴人家。你勤快一點,干凈一點,花極少的錢,就可以辦到。

正屋必有一帶走廊,也許是落地硃漆柱,也許是烏漆柱,透著一點畫意。下兩層臺階兒,廊外或者葡萄架,或者是紫藤架,或者是一棵大柳,或者是一棵古槐,總會映著全院綠陰陰的。雖然日光正午,地下篩著碎銀片的陽光,咱們依然可以在綠陰下,青磚面的人行路上散步。柳樹枝或葡萄藤兒,由上面垂下來,拂在行步人的頭上,真有“翠拂行人首”的詞意。樹枝上秋蟬在拉著斷續的嘶啦之聲,象征了天空是熱的。深胡同里,遙遙的有小販吆喚著:“甜葡萄嘞,戛戛棗兒啦,沒有蟲兒的。”這聲音停止了,當的一聲,打糖鑼的在門外響著。一切市聲都越發的寂靜了,這是北平深巷里的初秋之午。

面水看銀河

早十年吧,每個陰歷七月七,我都徜徉在北海公園,有時是一個人,有時有一個伴侶,但至多就是這個伴侶。不用猜,朋友們全知道這伴侶現在是誰。有人說,暮年人總會憧憬著過去的。我到暮年還早,我卻不能不憧憬這七夕過去的一幕。當朋友們在機器房的小院壩上坐著納涼之時,復興關頭的一鉤殘月正撒出昏黃的光,照著山城的燈光,高高低低于煙霧叢中,隱藏了無限的鴿子籠人家。我們抹著頭上的汗,看那滿天蘊藏了雨意的白云縫里,吐出一些疏落的星點。大家由希臘神話,說到中國雙星故事,由雙星故事,說到故鄉。空氣中的悶熱,互相交流了,我念出了幾句舒鐵云“博望訪星”的道白:“一水迢迢,別來無恙?”“三秋渺渺,未免有情。”朋友說,“恨老”最富詩意。我明白,這是說兒女情長。尤其是這個老字,相當幽默。然而,更引起我的回憶了。初秋的北海,是黃金時代。進了公園大門,踏上瓊島的大橋,看水里的荷葉,就像平地擁起了一片翠堆。暮色蒼茫中,抬頭看島上的撐天古柏老槐,于金紅色的云形外,擁著墨綠色的葉子。老鴉三三五五繞了山頂西藏式的白塔,由各處飛回了它的巢,站在伸出怒臂的老枝干上。山上幾個黃琉璃瓦的樓閣暗示著這里幾度不同的年代,詩意就盎然了。沿了北海的東岸,在高大的老槐樹下,走過了兩華里路長的平坦大路,游園的人是坐船渡湖的,這里很少幾個行人。幽暗暗的林陰下兩邊假山下的秋蟲接續老槐樹上的斷續蟬聲,吱吱喳喳的在里面歌唱。人行路上沒有一點浮塵,晚風吹下三五片初黃的槐葉,悄然落在地面。偶然在林陰深處,露出二三個人影,覺得吾道不孤。

大半個圈子走到了北岸。熱鬧了,沿海子的樓閣前面,全是茶座,人影滿空。看前面一片湖水,被荷葉蓋成了一碧萬頃的綠田,綠田中間辟了一條水道,蕩漾著來去的游艇。笑聲,槳聲碗碟聲開汽水瓶聲,組織成了另一種空氣。踅走到極西角,于接近小西天的五龍亭第五亭橋上,我找到一個茶座。這里游人很少,座前就是荷葉,碰巧就有兩朵荷花,開得好。最妙的還是有一叢水葦子直伸到腳下。喝過兩盞苦茗,發現月亮像一柄銀梳,落在對面水上。銀河是有點淡淡的影子,繁星散在兩岸,抬頭捉摸著哪里是雙星呢?坐下去,看下去,低聲談下去。夜涼如水,湖風吹得人不能忍受,伴侶加上一件毛線背心。趕快渡海吧,匆匆上了游船,月落了,銀河亮了,星光照著荷花世界,人在寧靜幽遠微香的境界里,飄過了一華里的水面,一路都聽到竹篙碰著荷葉聲。

這境界我們享受過了,如何留給我們的子孫呢?

奇趣乃時有

“蓮花燈,蓮花燈,今兒個點了明兒個扔。”在陰歷七月十五的這一天,在北平大小胡同里,隨處可以聽到兒童們這樣唱著。這里,我們就可以談談蓮花燈。

蓮花燈,并不是一盞蓮花式樣的燈,但也脫離不了蓮花。它是將彩紙剪成蓮花瓣兒,再用這蓮花兒瓣,糊成各種燈,大概是兔子、魚、仙鶴、螃蟹之類。這個風俗,不知所由來,我相信這是最初和尚開盂蘭會鬧的花樣,后來流傳到了民間。在七月初,廟會和市場里就有這種紙燈掛出來賣,小孩買了在放著。到了七月十五,天一黑,就點上蠟燭亮著。撐起來向胡同里跑,小朋友們不期而會,總是一大群唱著。人類總是不平等的,這成群的小朋友里,買不起蓮花燈的,還有的是。他們有個聊以解嘲的辦法,找一片鮮荷葉,上面胡亂插上兩根佛香,也追隨在玩燈的小朋友之后。這一晚,足可以“起哄”兩三小時。但到七月十六,小孩子就不再玩了。家長并沒有叮囑過他們,他們的燈友,也沒有什么君子協定,可是到了次日,都要扔掉。北平社會的趣味,就在這里,什么日子,有個什么應景的玩藝,過時不候。若蓮花燈能玩個十天半個月,那就平凡了。

為了北平人的“老三點兒”,吃一點兒,喝一點兒,樂一點兒,就無往不造成趣味,趣味里面就帶有一種藝術性,北平之使人留戀就在這里。于是我回憶到南都,雖說是賣菜傭都帶有六朝煙水氣,其實現在已尋不著了。縱然有一點,海上來的歐化氣味,也把這風韻吞噬了,而況這六朝煙水氣還完全是病態的。就說七月十五燒包袱祭祖,這已不甚有趣味,而城北新住宅區,就很少見。秦淮河里放河燈,未建都以前,照例有一次,而以后也已廢除,倒是東西門的老南京,依然還借了祭祖這個機會,晚餐可以飽啖一頓。二十五年的中元節,有人約我向南城去吃祭祖飯,走到夫子廟,興盡了,我沒去。這晚月亮很好,被兩三個朋友拖住,駕一葉之扁舟,溯河東上(秦淮西流),直把鬧市走盡,在一老河柳的陰下,把船停著,雪白的月亮,照著南岸十竹疏林,間雜些瓜棚菜圃,離開了歌舞場,離開了酒肆茶樓,離開了電化世界,倒覺耳目一新。從前是“蔣山青,秦淮碧”于今是秦淮黑,但到這里水縱然不碧,卻也不黑,更不會臭。水波不興的上流頭,漂來很零落的幾盞紅綠荷葉燈,似乎前面有人家作佛事將完。但眼看四處無人,蟲聲唧唧,蘆叢柳陰之間,仿佛有點鬼趣,引出我心里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第二年的中元節,我避居上新河,鄉下人燒紙,大家全怕來了警報,不免各捏一把汗。又想起前一年孤舟之游秦淮,是人間天上了。于今呢?卻又讓我回憶著上新河!

風飄果市香

“已涼天氣未寒時”,這句話用在江南于今都嫌過早,只有北平的中秋天氣,乃是恰合。我于北平中秋的賞識,有些出人意外,乃是根據“老媽媽大會”,“奶奶經”而來,喜歡夜逛“果子市”。逛果子市的興趣,第一就是“已涼天氣未寒時”。第二是找詩意。第三是“起哄”。第四是“踏月”。直到第五,才是買水果。你愿意讓我報告一下嗎?

果子市并不專指哪個地方,東單(東單牌樓之簡稱,下仿此)、西單、東四、西四。東四的隆福寺,西四的白塔寺,北城的新街口,南城的菜市口,臨時會有果子市出現。早在陰歷十三的那天晚半晌兒,果子攤兒就在這些地方出現了。吃過晚飯,孩子們就嚷著要逛果子市。這事交給他們姥姥或媽媽吧。我們還有三個斗方名士(其實很少寫斗方),或穿嗶嘰西服,或穿薄呢長袍,在微微的西風敲打院子里樹葉聲中,走出了大門。胡同里的人家白粉墻上涂上了月光,先覺得身心上有一番輕松意味,順步遛到最近一個果子市,遠遠地就嗅到一片清芬(仿佛用清香兩字都不妥似的)。到了附近,小販將長短竹竿兒,挑出兩三個不帶罩子的電燈泡兒,高高低低,好像在街店屋檐外,掛了許多水晶球,一片雪亮。在這電光下面,青中透白的鴨兒梨,堆山似的,放在攤案上。紅戛戛棗兒,紫的玫瑰葡萄,淡青的牛乳葡萄,用籮筐盛滿了,沿街放著。蘋果是比較珍貴一點兒的水果,像擦了胭脂的胖娃娃臉蛋子,堆成各種樣式,放在藍布面的桌案上。石榴熟得笑破了口,露出帶醉的水晶牙齒,也成堆放在那里。其余是虎拉車(大花紅)、山里紅(山楂)、海棠果兒,左一簸箕,右一筐子。一堆接著一堆,擺了半里多路。老太太、少奶奶、小姐、孩子們,成群的繞了這些水果攤子,人擠有點兒,但并不嘈雜,因為根本這是輕松的市場。大半邊月亮在頭上照著,不大的風吹動了女人的鬢發。大家在這環境里斯斯文文的挑水果,小販子沖著人直樂,很客氣地說:“這梨又脆又甜,你不稱上點兒?”我疑心在君子國。

哪里來的這一陣濃香,我想。呵!上風頭,有個花攤子,電燈下一根橫索,成串的掛了紫碧葡萄還帶了綠葉兒,下面一只水桶,放了成捆的晚香玉和玉簪花,也有些五色馬蹄蓮。另一只桶,飄上兩片嫩荷葉,放著成捆的嫩香蓮和紅白蓮花,最可愛的是一條條的藕,又白又肥,色調配得那樣好看。

十點鐘了,提了幾個大鮮荷葉包兒回去。胡同里月已當頂,土地上像鋪了水銀。人家院墻里伸出來的樹頭,留下一叢叢的輕影,面上有點涼颼颼,但身上并不冷。胡同里很少行人,自己聽到自己的腳步響,吁吁嗚嗚,不知是哪里送來幾句洞簫聲。我心里有一首詩,但我捉不住她,她仿佛在半空中。

亂葦隱寒塘

在三十年前的京華游記上,十有七八,必會提到陶然亭。沒到過北平的人,總以為這里是一所了不起的名勝。就以我而論,在作小孩子的時候,就在小說上看到了陶然亭,把它當了西湖一般的心向往之。及至我到了故都,不滿一星期,我就去拜訪陶然亭,才大為失望。這倒也不是說那里毫無可取,只是盛名之下,其實難符罷了。

然則陶然亭何以享有這大的盛名?這有點原故:第一,在帝制時代,北京的一切偉大建筑,宮殿園林,全未開放,供給墨客騷人欣賞的地方,可以說等于沒有,只有二閘、什剎海、菱角坑、陶然亭,兩三處有天然風景的地方,聊可一顧,而陶然亭是更好一點。第二,名勝的流傳,始終賴于我們這支筆的夸大,這是我們值得自傲的。北京的南鎮,是當年上京求名的舉子麇集之處,他們很容易走向那里,所以天南地北的舉子,把這個名字帶到八方。第三,我看過一百多年前的一張《江亭覽勝圖》,上面所寫的陶然亭,水土蕭疏,實在也不壞。古人賞鑒著,后人跟著起哄,陶然亭雖非故我,那盛名是不朽的。

那么,現在的陶然亭怎么樣呢?這里,我應當有個較簡明的介紹。它在內城宣武門外,外城永定門內,南下洼子以南。那里沒有人家,只是曠野上,一片葦塘子,有幾堆野墳而已。長蘆葦的低地,不問有水無水,北人叫著葦塘子。春天是草,夏天像高粱地,秋天來了,蘆葦變成了赭黃色。蘆葦葉子上,伸出桿子,上面有成球的花。花被風一吹,像鴨絨,也像雪花,滿空亂飛。葦叢中間,有一條人行土路,車馬通行,我們若是秋天去,就可以在這悄無人聲漫天晴雪的環境里前往。

陶然亭不是一個亭子,是一座廟宇,立在高土坡上。石板砌著土坡上去。門口有塊匾,寫了“陶然亭”三個字。是什么廟?至今我還莫名其妙,為什么又叫江亭呢?據說這是一個姓江的人蓋的,故云,并非江邊之亭也。三十年前,廟里還有些干凈的軒樹,可以歇足。和尚泡一壺茶末,坐在高坡欄桿邊,看萬株黃蘆之中,三三兩兩,伸了幾棵老柳。缺口處,有那淺水野塘,露著幾塊白影。在紅塵十丈之外,卻也不無一點意思。北望是人家十萬,霧氣騰騰,其上略有略無,抹一帶西山青影。南望卻是一道高高的城墻,遠遠兩個箭樓,立在白云下,如是而已。

我在北平將近二十年,在南城幾乎勾留一半的時間,每當人事煩擾的時候,常是一個人跑去陶然亭,在蘆葦叢中,找一個野水淺塘,徘徊一小時,若遇到一棵半落黃葉的柳樹,那更好,可以手攀枯條,看水里的青天。這里沒有人,沒有一切市聲,雖無長處,洗滌繁華場中的煩惱,卻是可能的。

聽鴉嘆夕陽

北平的故宮,三海和幾個公園,以偉大壯麗的建筑,配合了環境,都是全世界上讓人陶醉的地方。不用多說,就是故宮前后那些老鴉,也充分帶著詩情畫意。

在秋深的日子,經過金鰲玉棟橋,看看中南海和北海的宮殿,半隱半顯在蒼綠的古樹中。那北海的瓊島,簇擁了古槐和古柏,其中的黃色琉璃瓦,被偏西的太陽斜照著,閃出一道金光。印度式的白塔,伸入半空,四周圍了杈枒的老樹干,像怒龍伸爪。這就有千百成群的烏鴉,掠過故宮,掠過湖水,掠過樹林,紛紛飛到這瓊島的老樹上來,遠看是黑紛騰騰,近聽是呱呱亂叫,不由你不對了這些東西,發生了懷古之幽情。

若照中國詞章家的說法,這烏鴉叫著宮鴉的。很奇怪,當風清日麗的時候,它們不知何往?必須到太陽下山,它們才會到這里來吵鬧。若是陰云密布,寒風瑟瑟,便終日在故宮各個高大的老樹林里,飛著又叫著。是不是它們最喜歡這陰暗的天氣?我們不得而知。也許它們討厭這陰暗天氣,而不斷地向人們控訴。我總覺得,在這樣的天氣下,看到哀鴉亂飛,頗有些古今治亂盛衰之感。真不知道當年出離此深宮的帝后,對于這陰暗黃昏的鴉群作何感想?也許全然無動于衷。

北平深秋的太陽,不免帶幾分病態。若是夕陽西下,它那金紫色的光線,穿過寂無人聲的宮殿,照著紅墻綠瓦也好,照著這綠的老樹林也好,照著飄零幾片殘荷的湖淡水也好,它的體態是蕭疏的,宮鴉在這里,背著帶病色的太陽,三三五五,飛來飛去,便是一個不懂詩不懂畫的人,對了這景象,也會覺得衰敗的象征。

一個生命力強的人,自不愛欣賞這病態美。不過在故宮前,看到夕陽,聽到鴉聲,卻會發生一種反省,這反省的印象給予人是有益的。所以當每次經過故宮前后,我都會有種荊棘銅駝的感慨。

風檐嘗烤肉

有人吃過北平的松柴烤肉嗎?現在街頭上橙黃橘綠,菊花攤子四處擺著,嘗過這異味的人,就會對北平悠然神往。

據傳說,松柴烤牛肉,那才是真正的北方大陸風味,吃這種東西,不但是嘗那個味,還要領略那個意境。你是個士大夫階級,當然你無法去領略。就是我在北平作客的二十年,也是最后幾年,變了方法去嘗的,真正吃烤肉的功架,我也是“仆病未能”。那么,是怎么個情景呢?說出來你會好笑的。

任何一條馬路上,有極寬的人行路,這路總在一丈開外,在不妨礙行人的屋檐下,有些地方,是可以擺著浮攤的。這賣烤牛肉的爐灶,就是放置在這種地方。無論這爐灶屬于大館子小館子或者飯攤兒,布置全是一樣。一個高可三尺的圓爐灶,上面罩著一個鐵棍罩子,北方人叫著甑(讀如贈),將二三尺長的松樹柴,塞到甑底下去燒。賣肉的人,將牛羊肉切成像牛皮紙那么薄,巴掌大一塊(這就是藝術),用碟兒盛著,放在柜臺或攤板上,當太陽黃黃兒的,斜臨在街頭,西北風在人頭上瑟瑟吹過。松火柴在爐灶上吐著紅焰,帶了繚繞的青煙,橫過馬路。在下風頭遠遠的嗅到一種烤肉香,于是有這嗜好的人,就情不自禁的會走了過去,叫一聲:“掌柜的,來兩碟!”這里爐子四周,圍了四條矮板凳,可不是坐著的,你要坐著,是上洋車坐車踏板,算來上等車了。你走過去,可以將長袍兒大襟一撩,把右腳踏在凳子上。店伙自會把肉送來,放在爐子木架上。另外是一碟蔥白,一碗料酒醬油的摻合物。木架上有竹竿作的長棍子,長約一尺五六。你夾起碟子里的肉,向醬油料酒里面一和弄,立刻送到鐵甑的火焰上去烤烙。但別忘了放蔥白,去摻合著,于是肉氣味、蔥氣味、醬油酒氣味、松煙氣味,融合一處,鐵烙罩上吱吱作響,筷子越翻弄越香。

你要是吃燒餅,店伙會給你送一碟火燒來。你要是喝酒,店伙給你送一只杯子,一個三寸高的小錫瓶兒來,那時你左腳站在地上,右腳踏在凳上,右手拿了長筷子在甑上烤肉,左手兩指夾了錫瓶嘴兒,向木架子上杯子里斟白干,一筷子熟肉送到口,接著舉杯抿上一口酒,那神氣就大了。“雖南面王無以易也!”

趣味還不止此,一個甑,同時可以圍了六七個人吃。大家全是過路人,誰也不認識誰。可是各人在甑上占一塊小地盤烤肉,有個默契的君子協定,互不侵犯。各烤各的,各吃各的。偶然交上一句話:“味兒不壞!”于是作個會心的微笑。吃飽了,人喝足了,在店堂里去喝碗小米稀飯,就著鹽水疙瘩,或者要個天津蘿卜啃,濃膩了之后再來個清淡,其味無窮。另有個笑話,不巧,烤肉時,站在下風頭,爐子里松煙,可向臉上直撲,你得時時閃開,去揉擦眼淚水兒。可是一面揉眼睛,一面夾長筷子烤肉,也有的是,那就是趣味嗎!

這樣說來,士大夫階級,當然嘗不到這滋味。不,順直門里烤肉宛家的灰棚里,東安市場東來順三層樓上,前門外正陽樓院子里,也可以烤肉吃。尤其是烤肉宛家,每到夕陽西下,喝小米稀飯的雅座里,可以搬出二三十件狐皮大衣,自然,那灰棚門口,停著許多漂亮汽車。唉!于今想來,是一場夢。

黃花夢舊廬

晚上作了一個夢,夢見七八個朋友,圍了一個圓桌面,吃菊花鍋子。正吃得起勁,不知為一種什么聲音所驚醒。睜開眼來,桌上青油燈的光焰,像一顆黃豆,屋子里只有些模糊的影子。窗外的茅草屋檐,正被西北風吹得沙沙有聲。竹片夾壁下,泥土也有點窸窣作響,似乎耗子在活動。這個山谷里,什么更大一點的聲音都沒有,宇宙像死過去了。幾秒鐘的工夫,我在兩個世界。我在枕上回憶夢境,越想越有味,我很想再把那頓沒有吃完的菊花鍋子給它吃完。然而不能,清醒白醒的,睜了兩眼,望著木窗子上格紙柜上變了魚肚色。為什么這樣可玩味,我得先介紹菊花鍋子。這也就是南方所說的什錦火鍋。不過在北平,卻在許多食料之外,裝兩大盤菊花瓣子送到桌上來。這菊花一定要是白的,一定要是蟹爪瓣。在紅火爐邊,端上這么兩碟東西,那情調是很好的。要說味,菊花是不會有什么味的,吃的人就是取它這點情調。自然,多少也有點香氣。

那么不過如此了,我又何以對夢境那樣留戀呢?這就由菊花鍋想菊花,由菊花想到我的北平舊廬。我在北平,東西南北城都住過,而我擇居,卻有兩個必須的條件:第一,必須是有樹木的大院子,還附著幾個小院子;第二,必須有自來水。后者,為了是我愛喝好茶;前者,就為了我喜歡栽花。我雖一年四季都玩花,而秋季里玩菊花,卻是我一年趣味的中心。除了自己培秧,自己接種。而到了菊花季,我還大批的收進現貨。這也不但是我,大概在北平有一碗粗茶淡飯吃的人,都不免在菊花季買兩盆“足朵兒的”小盆,在屋子里陳設著。便是小住家兒的老媽媽,在大門口和街坊聊天,看到胡同里的賣花兒的擔子來了,也花這么十來枚大銅子兒,買兩叢賤品,回去用瓦盆子栽在屋檐下。

北平有一群人,專門養菊花,像集郵票似的,有國際性,除了國內南北養菊花互通聲氣而外,還可以和日本養菊家互掉種子,以菊花照片作樣品函商。我雖未達這一境界,已相去不遠,所以我在北平,也不難得些名種。所以每到菊花季,我一定把書房幾間房子,高低上下,用各種盆子,陳列百十盆上品。有的一朵,有的兩朵,至多是三朵,我必須調整得它可以“上畫”。在菊花旁邊,我用其他的秋花,小金魚缸,南瓜、石頭、蒲草、水果盤、假古董(我玩不起真的),甚至一個大蕪菁,去作陪襯,隨了它的姿態和顏色,使它形式調和。到了晚上,亮著足光電燈,把那花影照在壁上,我可以得著許多幅好畫。屋外走廊下,那不用提,至少有兩座菊花臺(北平寒冷,菊花盛開時,院子里已不能擺了)。

我常常招待朋友,在菊花叢中,喝一壺清茶談天。有時,也來二兩白干,鬧個菊花鍋子,這吃的花瓣,就是我自己培養的。若逢到下過一場濃霜,隔著玻璃窗,看那院子里滿地鋪了槐葉,太陽將枯樹影子,映在窗紗上,心中干凈而輕松,一杯在手,群芳四繞,這情調是太好了,你別以為我奢侈,一筆所耗于菊者,不超過二百元也。寫到這里,望著山窗下水盂里一朵斷莖“楊妃帶醉”,我有點黯然。

影樹月成圖

北平是以人為的建筑,與悠久時間的習尚,成了一個令人留戀的都市。所以居北平越久的人,越不忍離開,更進一步言之,你所住久的那一所住宅,一條胡同,你非有更好的,或出于萬不得已,你也不會離開。那為什么?就為著家里的一草一木,胡同里一家油鹽雜貨店,或一個按時走過門口的叫賣小販,都和你的生活打成了一片。

我在北平住的三處房子,第一期,未英胡同三十六號,以曠達勝。前后五個大院子,最大的后院可以踢足球。中院是我的書房,三間小小的北屋子,像一只大船,面臨著一個長五丈、寬三丈的院落,院里并無其他庭樹,只有一棵二百歲高齡的老槐,綠樹成陰時,把我的鄰居都罩在下面。第二期是大柵欄十二號,以曲折勝。前后左右,大小七個院子,進大門第一院,有兩棵五六十歲的老槐,向南是跨院,住著我上大學的弟弟,向北進一座綠屏門,是正院,是我的家,不去說它。向東穿過一個短廊,走進一個小門,路斜著向北,有個不等邊三角形的院子,有兩棵老齡棗樹,一棵櫻桃,一棵紫丁香,就是我的客室。客室東角,是我的書房,書房像游覽車廂,東邊是我手辟的花圃,長方形有紫藤架,有丁香,有山桃。向西也是個長院,有葡萄架,有兩棵小柳,有一叢毛竹,毛竹卻是靠了客室的后墻,算由東折而轉西了,對了竹子是一排雕格窗戶,兩間屋子,一間是我的書庫,一間是我的臥室與工作室。再向東,穿進一道月亮門,卻又回到了我的家。臥室后面,還有個大院子,一棵大的紅刺果樹,與半畝青苔。我依此路線引朋友到我工作室來,我們常會迷了方向。第三期是大方家胡同十二號,以壯麗勝。系原國子監某狀元公府第的一部分,說不盡的雕梁畫棟,自來水龍頭就有三個。單是正院四方走廊,就可以蓋重慶房子十間,我一個人曾擁有書房客室五間之多。可惜樹木荒蕪了,未及我手自栽種添補,華北已無法住下去。你猜這租金是多少錢?未英胡同是月租三十元,大柵欄是四十元,大方家胡同也是四十元,這自不能與今日重慶房子比。就是與同時的上海房子比,也只好租法界有衛生設備的一個樓面,與同時的南京房子比,也只好租城北兩樓兩底的弄堂式洋樓一小幢。住家,我實在愛北平。讓我回憶第一期吧。這日子,老槐已落盡了葉子,杈枒的樹桿布滿了長枯枝,石榴花金魚缸以及大小盆景,都避寒入了房子,四周的白粉短墻,和地面剛鋪的新磚地,一片白色,北方的雪,下了第一場雪,二更以后,大半邊月亮,像眼鏡一樣高懸碧空。風是沒有起了,雪地也沒有討厭的灰塵,整個院落是清寒,空洞,干凈,潔白。最好還是那大樹的影子,淡淡的,輕輕的,在雪地上構成了各種圖案畫。屋子里,煤爐子里正生著火,滿室生春,案上的菊花和秋海棠依然欣欣向榮。胡同里賣硬面餑餑的,賣半空兒多給的,剛剛呼喚過去,萬籟無聲。于是我熄了電燈,隔著大玻璃窗,觀賞著院子里的雪和月,真夠人玩味。住家,我實在愛北平!

春生屋角爐

一日過上清寺,看到某大廈三層樓,鐵爐子煙囪,四處鉆出,幾個北方同伴,不約而同的喊了一聲久違久違。煤爐這東西在北方實在是沒啥稀奇,過了農歷十月初一,所有北平的住戶,屋里都須裝上煤爐,第一等的,自然是屋子里安上熱氣管,盡管干凈,但也有人嫌不夠味。第二等就是鐵皮煤爐,將煙囪支出窗戶或墻角去。第三等是所謂“白爐子”,乃是黃泥糊的,外層涂著白粉,一個鐵架子支著,里面燒煤球。燒煤球有許多技巧,這里不能細說。但唯一的條件,必須把煤球燒得紅透了,才可以端進屋子,否則會把屋子里人熏死。每冬,巡警閣子里,都有解煤毒的藥,預備市民隨時取用,也可見中毒人之多。其實煤球燒紅了,百分之百的保險,無奈那些懶而又怕冷的人,好在屋子里添煤,添完了就去睡暖炕,不中毒何待?

鐵爐子是比較衛生而干凈。戰前,有白銅或景泰藍裝飾的,大號也不過十一二元。普通的三四號爐子,只要三四元。白鐵片煙囪,二毛幾一節,一間屋子有二三十節足矣。所以安一個爐子計,材料共需十元上下。小爐子每冬燒門頭溝煤約一噸半,若日夜不停的燒,也只是兩噸,每噸價約十元上下。所以一間屋子的設備,加上引火柴塊,也只是二十元。若燒山西紅煤,約加百分之五十的用費,那就很考究了。你說,于今在重慶驚為至寶,咱們往年在北平住著的人聽說,不會笑掉牙嗎?

煤爐不光是取暖,在冬天,真有個趣味。書房屋角里安上一個爐子,講究一點,可以花六七元錢,用四塊白鐵皮將它圍上,免得烤糊了墻壁。盡管玻璃窗外,西北風作老虎叫,雪花像棉絮團向下掉,而爐子燒上大半爐煤塊,下面爐口呼呼地冒著紅光,屋子內會像暮春天氣,人只能穿一件薄絲棉袍或厚夾袍。若是你愛穿西裝,那更好,法蘭絨的或嗶嘰的,都可以支持。書房照例是大小有些盆景,秋海棠,梅花,金菊、碧桃、晚菊,甚至夏天的各種草本花,顛倒四季,在案頭或茶幾上開著。兩毛錢一個的玻璃金魚缸,紅的魚,綠的草,放在案頭,一般的供你一些活潑生機。

我是個有茶癖的人,爐頭上,我向例放一只白搪瓷水壺,水是常沸,叮吟呤呤的響著,壺嘴里冒氣。這樣,屋子里的空氣不會干燥,有水蒸氣調和它。每當寫稿到深夜,電燈燦白的照著花影,這個水壺的響聲,很能助我們一點文思。古人所謂“瓶笙”,就是這玩藝了。假如你是個飲中君子,爐子上熱它四兩酒,烤著幾樣鹵菜。坐在爐子邊,邊吃邊喝,再剝幾個大花生,你真會覺著爐子的可愛。假如你有個如花似玉的妻子伴著,兩個人搬了椅子斜對爐子坐著,閑話一點天南地北,將南方去的閩橘或山橘,在爐上烤上兩三個,香氣四統。你看女人穿著夾衣,臉是那樣紅紅的。鐘已十二點以后,除了雪花瑟瑟,此外萬籟無聲,年輕弟弟們,你還用我向下寫嗎?

我還是說我。過了半輩子夜生活,覺得沒有北平的冬夜,給我以便利了。書房關閉在大雪的院子里,沒有人攪擾我,也沒有聲音攪擾我。越寫下去電燈越亮爐子里火也越熱,盆景里的花和果盤里的佛手在極靜止的環境里供給我許多清香。餓了烤它兩三片面包,或者兩三個咖喱餃子,甚至火燒夾著豬頭肉,那種熱的香味也很能刺人食欲,斟一杯熱茶,就著吃,飽啖后,還可伏案寫一二小時呢。

鐵爐子呀!什么時候,你再回到我的書房一角落?

年味憶燕都

舊歷年快到了,讓人想起燕都的過年風味,悠然神往。我上次曾說過,北平令人留戀之處,就在那壯麗的建筑,和那歷史悠久的安逸習慣。西人一年的趣味中心在圣誕,中國人的一年趣味中心,卻在過年。而北平人士之過年,尤其有味。有錢的主兒,自然有各種辦法,而窮人買他一二斤羊肉,包上一頓白菜餡餃子,全家鬧他一個飽,也可以把憂愁丟開,至少快活二十四小時。人生這樣子過去是對的,我就樂意永遠在北平過年的。

我先提一件事,以見北平人過年趣味之濃。遠在陰歷七八月,小住家兒的就開始“打蜜供”了。蜜供是一種油炸白面條,外涂蜜糖的食物。這糖面條兒堆架起來,像一座寶塔,塔頂上插上一面小紅紙旗兒。塔有大有小,大的高二三尺,小的高六七寸,重由二三斤到幾兩。到了大年三十夜,看人家的經濟情形怎樣。在祖先佛爺供桌上,或供五尊,或供三尊,在蜜供上加一個打字云者,乃打會轉出來的名詞。就是有專門作這生意的小販,在七八月間起,向小住家兒的,按月份收定錢,到年終拿滿價額交貨。這么一點小事交秋就注意,可見他們年味之濃了。因此,一跨進十二月的門,廊房頭條的絹燈鋪,花兒市扎年花兒的,開始懸出他們的貨。天津楊柳青出品的年畫兒,也就有人整大批的運到北平來。假如大街上哪里有一堵空墻,或者有一段空走廊,賣年畫兒的,就在哪里開著畫展。東西南城的各處廟會,每到會期也更形熱鬧。由城市里人需要的東西,到市郊鄉下的需要的東西,全換了個樣,全換著與過年有關的。由臘八吃臘八粥起以小市民的趣味,就完全寄托在過年上。日子越近年,街上的年景也越濃厚。十五以后,全市紙張店里,懸出了紅紙桃符,寫春聯的落拓文人,也在避風的街檐下,擺出了寫字攤子。送灶的關東糖瓜大筐子陳列出來,跟著干果子鋪、糕餅鋪,在玻璃門里大籃、小簍陳列上中下三等的雜拌兒。打糖鑼兒的,來得更起勁。他的擔子上,換了適合小孩子搶著過年的口味,沖天子兒、炮打燈、麻雷子、空竹、花刀花槍,挑著四處串胡同。小孩一聽鑼聲,便包圍了那擔子。所以無論在新來或久住的人,只要在街上一轉,就會覺到年又快過完了。

北平是容納著任何一省籍貫人民的都市。真正的宛平、大興兩縣人,那百分比是微小得可憐的。但這些市民,在北平只要住上三年,就會傳染了許多迎時過節的嗜好,而且越久傳染越深。我在北平約莫過了十六七個年,因之盡管憂患余生,沖淡不了我對北平年味的回憶。自然,現在的北平小市民,已不能有百分之幾的年味存在,而這也就越讓我回憶著了。

歸路橫星斗

“悄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黃仲則在北京度他那可憐的除夕,他用著這個姿態出現。在那寒風凜冽的橋上看星星過年,這不是個樂子。可是在初秋的夜里,我依然感到在北平看星星,還是件很有詩意的事。任何一個初秋,在前門外大街,聽過了兩三個小時的京戲,滿街燈火了,朋友約著,就在大柵欄附近,吃個小館兒。餡餅周的餡餅,全聚德的烤鴨,山西館的貓耳朵(面食之一),正陽樓的螃蟹,厚德福的核桃腰、瓦片魚,恩成居的炒牛肉絲、炒鱔魚絲,都會打動你的食欲。兩三個人,花兩三元錢,上西升平洗個單獨房間的澡。我就愛順便走向琉璃廠,買兩本書或者采辦點文具。

琉璃廠依然保持了純東方色彩的建筑,不怎么高大的店房,夾著一條平整的路。街燈稀稀落落,照著街上有點光。可是抬起頭來,滿天的星斗,蓋住了市面,電燈并不礙星光的夜景,兩面的南紙店,書店墨盒店,古董店一律上了玻璃門,里面透出燈光來,表示他們還在作夜市。街上從容的走著人,沒有前門外那些嘈雜的聲浪,靜悄悄的,平穩穩的,一陣不大的西風刮過,由店鋪人家院子里吹來幾片半焦枯的槐葉。這夜市不可愛嗎?有個朋友說:在北平,單指琉璃廠,就是個搜刮不盡的藝術寶庫,此話誠然。而妙在這藝術的寶庫就是這樣肅穆的。這里盡管作買賣,盡管作極大價錢的買賣,而你找不出市儈斗爭的面目,所以我愛上琉璃廠買東西。掀開南紙店玻璃門外的藍布簾兒,在伙友“您來了,今天要點兒什么?”的歡迎笑語中,買點兒紙筆出門,夜色就深了。“醬牛肉!”一種蒼老的聲音吆喚傳來。這是琉璃廠夜市惟一的老小販的聲音。他幾十歲了,原是一位“綠林老英雄”,洗手不干三四十年,專賣醬牛肉,全琉璃廠的人認得他。我每次夜過琉璃廠,我總聽見這吆喚聲,給我的印象最深。在他的吆喚聲中,更夫們過來了,剝剝,彭彭:剝剝,彭彭!梆鑼響著二更。一只燈籠,兩個人影,由街檐下溜進小胡同去,由此向西,到了和平門大街了,路更寬,路燈也更稀落,而滿天的星斗,卻更明亮。路旁兩三棵老柳樹,樹葉篩著西風,瑟瑟有聲。“醬牛肉!”那蒼老的聲音,還自遙遙而來。我不坐車,我常是在星光下轉著土面的冷靜胡同走回家去。星光下兩棵高入云霄的老槐,黑巍巍的影子,它告訴我那是家。我念此老人,我念此槐樹,我念那滿天星斗!

秋意侵城北

中秋快來了,在北平老早給我們一個報信的,是泥塑兔兒爺,而在南京呢?卻是大香斗。雖然大香斗擺列在香燭店柜臺上,不如兔爺擺在每條胡同兒的零食攤上,那樣有趣。但在我們看到大香斗之后,似乎就有一種“煙土披里純”,鉆進文字匠人的腦子。中國的節令,沒有再比中秋更富于詩意的。它給人們以歡樂,它給人以幽思,它給人以感慨,甚至它給人以悲哀,所以看到大香斗之后,因著各人的環境之不同,也就會各有各的感想。

天氣是涼了,長江大輪的大餐間,把在廬山避暑的先生太太小姐們,一批一批的載回南京,首先是電影院表示歡迎之忱,在報上登著放映廣告。其次是水果公司,將北方的碭山梨,良鄉栗,天津葡萄,南方的新會柚子,臺灣香蕉,懷遠石榴,五顏六色,陣列在鋪面平架上,自然,這些玩意兒,上海更多更好,可是在上海里表現著,在空氣里缺少那么一點兒悠閑滋味。譬如,太平路花牌樓是最熱鬧地區了,但你經過那里,你也不會感到動亂,街兩旁的法國梧桐和刺槐,零落的飄著秋葉兒,人行路上,有樹陰而樹陰不濃,我們披一件舊綢衫,穿一雙軟底鞋,順著水泥路面遛達。在清亮而柔和的陽光下,街上雖有幾個汽車跑來跑去,沒有灰土,也沒有多大聲音,在街這邊瞧見街那邊的朋友,招招手就可以同行在一處,只有北平的王府井大街,成都的春熙路可相仿佛。上海的霞飛路也會給人一點秋意的,然而洋氣太重。

我必須歌頌南京城北,它空曠而蕭疏,生定了是合于秋意的。過了鼓樓中山北路,帶著兩行半黃半綠的樹影劃破了廣大的平疇,兩旁有三三五五的整齊房屋,有三三五五的竹林,有三三五五的野塘,也有不成片段的菜圃和草地。東面一列城墻,圍抱了舊臺城雞鳴寺,簇擁著一叢樹林,和一角鼓樓小影,偶然會有一聲奇鐘的響聲,當空傳來。鐘山的高峰,遠遠在天腳下,俯瞰著這一片城池。在城里看到不多的山,這是江南少有的景致(重慶的山近了,又太多了,不知怎么著,沒有詩意)。城墻是大美觀玩意兒,而臺城這一段墻,卻在外看(后湖)也好,在里看也好,難道我有一點偏見嗎?

三牌樓一帶,當然是一般人最熟識的地方,而那附近就保存不少老南京意味。湖北路北段,一條小馬路,在竹林里面穿過來,繞一個彎兒到丁家橋,儼然在郊外到了一個市鎮。記不得是哪個方向,那里有家茶館,門口三株大柳樹,高入云霄,門臨著一片敞地,半片竹林。我和她散步有點倦,就常在這里歇腿,泡一壺清茶(安徽毛尖),清坐一會,然后在附近切兩角錢鹽水鴨子,包五分錢椒鹽花生米,向門口燒餅桶上買兩三個朝排子燒餅,飽啖一頓才買一把桂花,在一段青草沿邊的水泥馬路上,順了槐柳樹影,踏著落葉回家。

冰雪北海

北平的雪,是冬季一種壯觀景象。沒有到過北方的南方人,不會想像到它的偉大。大概有兩個月到三個月,整個北平城市,都籠罩在一片白光下。登高一望,覺得這是個銀裝玉琢的城市。自然,北方的雪,在北方任何一個城市,都是堆積不化的,沒有什么可看的。只有北平這個地方,有高大的宮殿,有整齊的街巷,有偉大的城圈,有三海幾片湖水,有公園、太廟、天壇幾片柏林,有紅色的宮墻,有五彩的牌坊,在積雪滿眼,白日行天之時,對這些建筑,更覺得壯麗光輝。

要賞鑒令人動心的景致,莫如北海。湖面讓厚冰凍結著,變成了一面數百畝的大圓鏡。北岸的樓閣樹林,全是玉洗的。尤其是五龍亭五座帶橋的亭子,和小西天那一幢八角宮殿,更映現得玲瓏剔透。若由北岸看南岸,更有趣。瓊島高擁,真是一座瓊島。山上的老柏樹,被雪反映成了黑色。黑樹林子里那些亭閣上面是白的,下面是陰黯的,活像是水墨畫。北海塔涂上了銀漆,有一叢叢的黑點繞著飛,是烏鴉在鬧雪。島下那半圓形的長欄,夾著那一個紅漆欄桿、雕梁畫棟的漪瀾堂。又是素絹上畫了一個古裝美人,顏色是格外鮮明。

五龍亭中間一座亭子,四面裝上玻璃窗戶,雪光冰光反射進來,那種柔和悅目的光線,也是別處尋找不到的景觀。亭子正中,茶社生好了熊熊紅火的鐵爐,這里并沒有一點寒氣。游客脫下了臃腫的大衣,摘下罩額的暖帽,身子先輕松了。靠玻璃窗下,要一碟羊糕,來二兩白干,再吃幾個這里的名產肉末夾燒餅。周身都暖和了,高興渡海一游,也不必長途跋涉東岸那片老槐雪林,可以坐冰床。冰床是個無輪的平頭車子,滑木代了車輪,撐冰床的人,拿了一根短竹竿,站在床后稍一撐,冰床嗤溜一聲,向前飛奔了去。人坐在冰床上,風呼呼的由耳鬢吹過去。這玩藝比汽車還快,卻又沒有一點汽車的響聲。這里也有更高興的游人,卻是踏著冰湖走了過去。我們若在稍遠的地方,看看那滑冰的人,像在一張很大的白紙上,飛動了許多黑點,那活是電影上一個遠鏡頭。

走過這整個北海,在瓊島前面,又有一彎湖冰。北國的青年,男女成群結隊的,在冰面上溜冰。男子是單薄的西裝,女子穿了細條兒的旗袍,各人肩上,搭了一條圍脖,風飄飄的吹了多長,他們在冰上歪斜馳騁,作出各種姿勢,忘了是在冰點以下的溫度過活了。在北海公園門口,你可以看到穿戴整齊的摩登男女,各人肩上像搭梢馬褳子似的,掛了一雙有冰刀的皮鞋,這是上海香港摩登世界所沒有的。

市聲拾趣

我也走過不少的南北碼頭,所聽到的小販吆喚聲,沒有任何一地能賽過北平的。北平小販的吆喚聲,復雜而諧和,無論其是晝是夜,是寒是暑,都能給予聽者一種深刻的印象。雖然這里面有部分是極簡單的,如“羊頭肉”,“肥鹵雞”之類。可是他們能在聲調上,助字句之不足。至于字句多的,那一份優美,就舉不勝舉,有的簡直是一首歌謠,例如夏天賣冰酪的,他在胡同的綠槐陰下,歇著紅木漆的擔子,手扶了扁擔,吆喚著道:“冰淇林,雪花酪,桂花糖,擱的多,又甜又涼又解渴。”這就讓人聽著感到趣味了。又像秋冬賣大花生的,他喊著:“落花生,香來個脆啦,芝麻醬的味兒啦。”這就含有一種幽默感了。

也許是我們有點主觀,我們在北平住久了的人,總覺得北平小販的吆喚聲,很能和環境適合,情調非常之美。如現在是冬天,我們就說冬季了,當早上的時候,黃黃的太陽,穿過院樹落葉的枯條,曬在人家的粉墻上,胡同的犄角兒上,兀自堆著大大小小的殘雪。這里很少行人,兩三個小學生背著書包上學,于是有輛平頭車子,推著一個木火桶,上面烤了大大小小二三十個白薯,歇在胡同中間。小販穿了件老羊毛背心兒,腰上來了條板帶,兩手插在背心里,噴著兩條如云的白氣,站在車把里叫道:“噢……熱啦……烤白薯啦……又甜又粉,栗子味。”當你早上在大門外一站,感到又冷又餓的時候,你就會因這種引誘,要買他幾大枚白薯吃。

在北平住家稍久的人,都有這么一種感覺,賣硬面餑餑的人極為可憐,因為他總是在深夜里出來的。當那萬籟俱寂、漫天風雪的時候,屋子外的寒氣,像尖刀那般割人。這位小販,卻在胡同遙遠的深處,發出那漫長的聲音:“硬面……餑餑喲……”我們在暖溫的屋子里,聽了這聲音,覺得既凄涼,又慘厲,像深夜鐘聲那樣動人,你不能不對窮苦者給予一個充分的同情。

其實,市聲的大部分,都是給人一種喜悅的,不然,它也就不能吸引人了。例如:炎夏日子,賣甜瓜的,他這樣一串的吆喚著:“哦!吃啦甜來一個脆,又香又涼冰淇淋的味兒。吃啦,嫩藕似的蘋果青脆甜瓜啦!”在碧槐高處一蟬吟的當兒,這吆喚是夠刺激人的。因此,市聲刺激,北平人是有著趣味的存在,小孩子就喜歡學,甚至借此湊出許多趣話。例如賣餛飩的,他吆喝著第一句是“餛飩開鍋”。聲音宏亮,極像大花臉唱倒板,于是他們就用純土音編了一篇戲詞來唱:“餛飩開鍋……自己稱面自己和,自己剁餡自己包,蝦米香菜又白饒。吆喚了半天,一個子兒沒賣著,沒留神啰丟了我兩把勺。”因此,也可以想到北平人對于小販吆喚聲的趣味之濃了。

上架時間:2020-03-18 18:27:31
出版社:北方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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