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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制造年輕人
我猜,對很多看到這本書的人來說,一生都要花很多時間去和“文藝青年”這個標簽做斗爭。斗爭對象的前半程是“文藝”,后半程是“青年”。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
對“文藝”這個詞過敏的階段已經過去了,時間告訴我,自己很難不被文字、圖像、造型那些真實世界的再現物所吸引,而那些濫用這個標簽的人,只是不能分享這種樂趣而已。第二個階段才剛剛開始,在告別青年之時,又不得不面對青年,面對這個年輕崇拜日益猖狂的世界,原本應該緊緊抱住自己那點所剩不多的可憐的青春,現在都有點避之不及。
時間總是把我們推來推去。絕大多數情況下,人不會按時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而當我們終于有所得時,那事情本身已經不再重要。文藝作品就是在記錄這個過程,記錄人在不同階段的妄念,夸張它們,檢驗它們,然后把剩下的很小一部分,視作我們一生中真正的冒險。
都是挺浪漫的事,但浪漫也是時間的產物,并為時間所限。這一輯的《單讀》首先來自我們在互聯網上持續了一年多的“新青年”和“公開信”計劃,我們向更年輕、更廣泛的寫作者群體征稿,與他們通信,希望以此來追蹤一代年輕人的精神軌跡。也都是有點浪漫氣質的共同體行為。對一個希望借助文學向前看的思想陣地而言,這個題目的意義不言自明,我們幾乎想都沒想就決定了它。
事實證明這幾乎是《單讀》最為艱難和曲折的一期。稿件來源變得更廣,作者更新,如何取舍,怎樣編排,與主題之間的關系,都需要逐一討論,編輯之間出現了空前的分歧。有人說,年輕人自有其獨特的生活,不要用太老的眼光去附會,但落在紙面上,那些標新立異的腔調都奇異地消失了,他們好像沒有我們想象得那樣特別。也有人說,文學的標準應該是統一的,不需要為任何人降低,但一個固化的標準和系統不正是我們一直反對的嗎?我個人,甚至寧愿我們的選擇盲目、隨意一點,不在于高低,而在于如此才能捕捉青春中最動人的部分,那種迷茫、流動,但又迫切,在密林中不知所蹤的眩暈的感覺。
這些沒有標準答案的討論,最終混在一起,成為我們眼中的“青年”。我們盡量避免教條地去認識他們,而是更信任直覺。這本身就是人生中一段初體驗、未完成、不穩定的時期,沒有必要過早地限定。要到很久以后,在等待出版的過程中,我才意識到這個題目遠比我們想的困難。因為它沒有固定的謎面,也就等于沒有謎底,只有無盡的變化和滑動的空間。它甚至狡猾,像蹺蹺板,有人一屁股坐在這邊,另外一邊會不服氣地高高翹起。這幾乎成了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不可能完成的一輯。
我們好像低估了他們,低估了年輕寫作者天然具有的那種血氣、莽撞、直擊問題的野心,以及它可能帶來的問題。我們又好像高估了什么,在這個前所未有的“自我”時代,原生的“自我”尤其拒絕定義,拒絕彼此,他們在內部互相矛盾、互相抵消,最后只剩下空洞的拒絕。
做出這樣的批評是很容易的,每一代人都伴隨著這種貶低而成長,關于青年的討論也不斷回到這個原點。說下一代人是更孱弱的一代,自作聰明,追逐個性,提出問題卻不解決問題,即便這些觀察都是正確的,但抽空歷史語境去指責他們,便和他們自我沉溺的習慣沒有區別。
“年輕”本身不是問題,或者說年輕的事物是時代的表面,是社會的表征,它與童年、中年、老年同構在一起,標示出社會結構中脆弱、容易松動的部分,因此也最可改變。而漫長的現代主義歷史走到今天,走過神的衰落和人的興起,走過宗教、文藝、傳媒神話的破滅,走過精英的光榮與夢想,在今天孕育出來的最新產物,就是我們時代的青年。在加諸人性之上的層層枷鎖被啟蒙、工業革命、民族國家、自由主義、消費社會、科技革命等種種思潮打破之后,個人的幽靈被徹底釋放出來,成為一代人情感結構的主宰,指揮著他們的日常生活和思想狀態。這不是一組必然的因果關系,但可以肯定的是,這鏈條上的每個環節,都對歷史的后果負有責任。
而解毒的制劑——非常遺憾地說,很可能也在歷史那邊。鏈條上那些正面的部分、被遮蔽和污名化的部分,是昔日的熱血和錯誤換來的共同遺產,不把臟水和孩子同時潑出去,文藝和青年才可能仍有一線生機。當然這更是一項艱巨的任務,就像哪吒復活,需要用蓮藕一節一節拼成肉體,或者用一個更加輕浮的比喻,像整容手術,謀求改變的主體,需要用一己之力承擔起這卓絕的苦痛。誰也替代不了。
標簽最大的危害,不在于它們對人的貶損,而在于它們不自覺間造成的自我隔絕。因為是青年,便隔絕于父輩,隔絕于歷史和他人的世界,頂多成為一個合格的自我消費者,而不再擁有真實的政治、經濟和文化議程,在狹窄的個體性之內,尋找那些曾經屬于集體歷史的東西。最后這條是社會學家齊格蒙·鮑曼(Zygmunt Bauman)的意見,他曾對青年抱有期待,但又深知這種期待的局限。他說:“老的一代正在迅速失去其對行動的把握與行動能力,而設想中能取代他們的新一代要不還沒有出生,要不就是依然太小,啜泣如嬰而無法贏得我們的注意……我們這個時代的禍根就在于主觀意圖與把它變為現實所需的力量之間不成比例的差距。最令人痛苦的困難不再是‘將要做什么’,而是在我們就將要做什么達成一致的時候,‘誰能把它做出來?’”
在這個意義上,十年以來的每一本《單讀》都在面對這個問題,自我與時間如何互相“處理”,在此刻生活和創造的人們,如何成為長河之中一個更有力的環節。對主題、篇目的選擇,是一本刊物最基本的行動單元,本來就不是輕松的事,我們還需要做更多。同時,尋找嶄新的直覺和清醒地回到古典,這兩個過程需要一并開啟,因為目標不再是炫耀過去的知識精英如何沉溺在自己的迷夢里,而恰恰是希望有一代人能夠真正從這夢中醒來。
經過漫長的等待,這本書終于來到讀者面前,它很不完美,甚至不是我們計劃中的樣子。我帶著前所未有的沮喪(和最后一點決心),重新審視這一次的歷程。半年之前的初衷和欣喜竟還殘存幾分,除此之外,當然更覺驚險。和各種標簽、障礙、系統搏斗已久,《單讀》依然堅持把這一切錄在紙上的出版工作,一方面十足古老,另一方面又是如此年輕。
撰文:吳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