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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自序
我個人從事的研究領域,有三個分支:中國知識分子、中國思想史和城市文化研究。但最有心得和敝帚自珍的,依然是知識分子研究。我研究知識分子純屬偶然,我是“文革”以后第一屆考入大學的77級的學生,1982年大學本科畢業留校(華東師范大學),留校以后系里面讓我教一門“中國民主黨派史”的課程,后來發現八個民主黨派歷史太短,資料也太少,研究的空間很有限,反而對民主黨派中的人物,那些赫赫有名的知識分子產生了強烈的興趣,感覺我自己與民國知識分子是心心相通的,所以就不期而然地轉向了知識分子的研究。
1987年1月份我在《讀書》雜志發表了第一篇研究知識分子的文章《從中國的〈懺悔錄〉看知識分子的心態與人格》,寫民初記者黃遠生的心路歷程,是我研究知識分子的處女作。30多年對知識分子的研究,差不多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從80年代到90年代初,主要從心態史的角度進入,從個案和群體的角度討論中國知識分子從古代到民國為什么喪失了獨立人格,背后的文化因素和政治因素是什么。接連在《讀書》雜志和《走向未來》雜志發表了好幾篇文章之后,約稿紛至沓來,到了80年代末、90年代初有了某種危機感,覺得自己已經形成了一條依賴路徑,不再有新意。到了90年代中期以后,開始做思想史研究,讀了不少政治哲學的書,試圖把思想史和知識分子研究結合起來,這是第二階段。2017年出版的《家國天下:現代中國的個人、國家與世界認同》,是這個階段知識分子思想史研究的一個階段性成果。而我當下的研究則進入了第三個階段。
我是一個有好奇心的人,總是想在舊的領域里面,搞搞新的意思。即使是知識分子研究,如果我們總是在一兩個頻道里面研究老話題,研究會慢慢變得單一、單調,讓人有疲勞和重復感。本書所收集的,是我30多年來知識分子研究的文章,那已經是過去的文本,雖然依然有其價值與意義,但我想借本書新版出版之際,談談近幾年來一直在思考的知識分子研究的新領域。
知識分子的世代交替
魯迅先生在世的時候,曾經設想過要寫關于中國幾代知識分子的故事,最后沒有實現;李澤厚也在《中國近代思想史論》后記里面提出要寫,最后他也沒有實現。我在90年代中期曾經提出過一個20世紀六代知識分子的研究框架,雖然有一定的影響,但也沒有付諸實施。
我的研究框架將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按照五四和“文革”兩個中軸,分為前三代和后三代。1949年以前的前三代為晚清一代、五四一代、后五四一代,1949年以后是(“文革”前)“十七年”一代(1949—1966年)、“文革”一代和“后文革”一代。三代的區分標準有兩個。一是知識結構。簡單說來,第一代(晚清一代和“十七年”一代)的知識相對來說不那么現代,比較陳舊,而到了五四一代和“文革”一代,成為新知識的開拓者。我這里說的“文革”一代,主要是指在“文革”初期是紅衛兵、紅小兵,“文革”中期成為“知青”,“文革”之后又作為恢復高考之后考上大學的“新三級”(77、78和79級)大學生,他們是“但開風氣不為師”的一代人,20世紀初和世紀末的兩場思想啟蒙運動,都是他們領導的。而后五四和“后文革”一代知識分子,卻接受了完整的現代知識訓練,成了某一個領域的專家。
第二個觀察角度是各代知識分子的精神關懷。簡單地說,晚清和“十七年”這兩代人有強烈的政治意識,一切以政治為標準。章太炎作為晚清一代,在東京講課的時候,他的學生回憶說,他講到學術的時候,自己都是昏昏欲睡,一談到時政,立即兩眼放光,滔滔不絕。“十七年”那代知識分子,也是這樣,政治意識特別強,比如王蒙在90年代初人文精神大討論中,提出一切都要以是否有利于改革開放的標準來看人文精神。但是五四和“文革”這兩代人,雖然也有政治關懷和知識關懷,但更多的是文化關懷,有一種林毓生所說的以思想文化解決問題的路徑取向。胡適從美國留學回國,說今后要20年不談政治,給中國奠定一個文藝復興的基礎。我記得80年代我們那代人也有一種為中國重建啟蒙的文化雄心。而后五四和“后文革”這兩代人,則有比較強烈的知識取向,他們的政治與文化關懷,最后都落實到知識和專業層面。這里我特別補充一下,在90年代的時候我以為“60后”“70后”就是“后文革”一代,現在發現直到1985年以后出生的才形成了典型的“新人類”,而“60后”“70后”只是過渡的一代知識分子。
這個六代知識分子的研究框架,非常整齊,是一種知識社會學的研究方式,雖然具有表面的美感,但整齊的框架,固然具有參考價值,卻未必能夠展現世代交替中歷史的復雜面相。這些年我開始重新思考近代中國知識分子的世代更替問題,試圖從中國歷史自身的演變與脈絡出發,雖然不那么整齊,但是可能更契合歷史本身的內在邏輯,而非外在的形式框架。
從19世紀中葉到20世紀中葉,中國知識分子形成了怎樣的代際更替?先來看晚清。晚清的士大夫,如果細分的話,可以分為不同的三代:官僚士大夫、文人士大夫和革命“游士”。
從1860年代的自強運動到1894年甲午海戰,主要是官僚士大夫領導變革。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劉坤一這些晚清一代重臣與傳統正途出身的士大夫不同。雖然他們有功名,卻基本是地方士紳,以軍功顯著得到提拔,有儒家的正統觀念,在“理”之外,更重“勢”,與正統出身的士大夫清流不同,有清醒的現實感,靈活實用,不拘泥于經典陳義,是清末自強運動的中堅。與之同時代的朝廷中樞官僚士大夫,乃是清流派,他們固守儒家義理,標榜名節,以維持名教為己任,與“論功利而不論氣節”的洋務士大夫“濁流”迥然有別。
官僚士大夫,即使是改革派,因為他們與官家體制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因此他們更注重的,是“保國”。晚清有“保種”“保教”和“保國”之爭。康有為要“保教”(儒家道統),嚴復、梁啟超要“保種”(中華民族),但曾國藩、張之洞這些官僚士大夫認為,“保國”是最重要的,這個“國”不是現代的nation,而是傳統的王朝。具體而言,“保國”就是保大清王朝。保住了大清,就保住了“種”與“教”。一切變革是以“保國”為核心,這是官僚士大夫自強運動的特征。
1895年以后,一批新的士大夫代替官僚士大夫,占據了歷史的中心舞臺,那就是文人士大夫。康有為、梁啟超這些文人,本來名不見經傳,只是在廣東、湖南這些邊遠的省份小有文名的舉人而已,遠離權力中樞。“公車上書”讓他們閃亮登場,隨后得到光緒帝的賞識,從地方精英搖身一變為國家精英。但“康梁”與曾國藩、李鴻章、張之洞不同,他們充滿了一種文人的浪漫主義氣質,有點像法國的啟蒙運動和大革命中的文人那樣,總是覺得政治應該如何如何,而非可能如何如何。整個戊戌變法也洋溢著文人的理想主義激情。
延續了1000多年的科舉制度不僅是精英選拔制度,而且是中央與地方關聯的樞紐。朝廷通過科舉考試,將各地最優秀的人才精英吸納到體制內與中央,避免沉淀在地方,特別是體制之外,以免構成對朝廷的潛在威脅。1905年科舉制的廢除使得朝廷不再對地方精英有過去那樣的凝聚力,官場也不再成為讀書人的唯一選擇。自此各地精英通向中央之路被攔腰切斷,沉淀在地方,活躍于官場之外。這就是晚清日趨活躍的紳界。
讀書人分為官僚士大夫和文人士子,前者是被中央吸納的進士、翰林,屬于國家精英;后者是暫時未入仕的舉人、秀才,屬于地方名流。官僚士大夫在權力中樞活動,但文人士大夫的活動空間卻在地方和民間,他們創造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公共領域”:民間的學校、媒體和社團。他們不是以權力,而是以制造輿論影響天下。光緒失勢以后,改革幾乎沒有在權力中樞發展的空間,他們的活動舞臺在哪里?這就是近代中國的公共領域:學校、報紙和社團。這些都是不見于古代中國,而在1895年以后戊戌維新中出現的。文人士大夫活動的空間,不再是體制內部,而是體制之外的民間公共領域。
在一個高度中央集權的絕對王權國家里面,社會與政治的變革往往是從邊緣開始,逐步向中心滲透,地方的成功,倒逼中央改革。晚清的變革,從洋務運動到戊戌變法再到晚清新政、辛亥革命,皆是如此。而執掌改革牛耳的社會重心,卻是一個倒過來的從中心流落到邊緣的逆向過程:首先是體制中心的官僚士大夫,其后是體制邊緣的文人士大夫,最后是因科舉制廢除而被拋到體制外部的革命“游士”。清末民初是一個舊秩序解體、新秩序尚未建立的轉型年代。當大量“過剩的勞動階級”(游民)與“過剩的知識階級”(游士)溢出秩序的時候,革命就不遠了。
登上晚清歷史舞臺的第三波知識分子,是1905年以后的體制之外的邊緣知識分子:游士,如孫中山、黃興、陶成章,等等。同盟會是一個典型的游士階層組織,他們的基本隊伍是華僑、商人、會黨、失意秀才、落魄的留日學生和職業革命家。這些后來領導辛亥革命的游士們與日本領導明治維新的武士階層不同。明治維新雖然是下層精英的革命,但伊藤博文這些武士是舊政權的一部分,是體制內的游士,但晚清的革命者已經是舊秩序瓦解中的體制外游士,他們只有在新秩序中才有自己的身份、地位和前途。晚清的游士革命者類似于19世紀末俄國第二代平民知識分子,從別林斯基到車爾尼雪夫斯基,大都是俄國僧侶階級的后代,身為統治階級,卻處于邊緣化地位,只有革命一途。
如果說晚清的三代還不能算嚴格意義上的知識分子,只是走向現代的傳統士人的話,那么民國以后,第一代嚴格意義上的知識分子在新文化運動當中誕生了。新文化運動一般而言是以1915年《新青年》雜志創辦為標志,但《新青年》原來默默無聞,影響遠遠不及商務印書館辦的《東方雜志》。一直到1917年陳獨秀到了北京大學擔任文科學長,《新青年》與北大結合,新文化才真正成了運動。從這個意義上說,2017年是真正的五四新文化運動百年紀念。像魯迅、胡適、陳獨秀、李大釗、梁漱溟、陳寅恪、周作人這代人,大多出生于1880—1895年之間,他們不再走學而優則仕的傳統士大夫老路,在新的社會結構中已經有了自己的獨立職業,比如教授、報人、編輯、作家,等等,而且在知識結構上,雖然幼年也誦過四書五經,但基本是在不中不西、又中又西的洋學堂中得到教育,后來又大都放洋日本或歐美留學,對西方文化有比較完整的、直接的認知。這是開創現代中國新知識范型的一代人,但在文化心態、道德模式等方面依然保存著中國傳統的不少特點。
到20世紀三四十年代,又一代知識分子開始嶄露頭角。用殷海光先生的話說,可以稱之為后五四知識分子。這代人實際上分為前后兩批,前一批出生于1895—1910年之間,他們在求學期間直接經歷過五四運動的洗禮,是五四中的學生輩(五四知識分子屬于師長輩),這代人大都有留學歐美的經歷,有很好的專業訓練。如果說晚清與五四兩代人在知識結構上都是通人,很難用一個什么家加以界定的話,那么這代知識分子則是知識分工相當明確的專家,比如哲學家馮友蘭、賀麟,歷史學家傅斯年、顧頡剛,政治學家羅隆基,社會學家潘光旦、費孝通,文學家朱自清、聞一多、巴金、冰心等。前兩代人是文化精英,主要靠社會影響出名,而這代人的聲望主要局限在知識圈內。五四一代開創了新知識范型之后,后五四一代做出了一系列成功的范例,三四十年代中國文學和學術的高峰主要是這代人的貢獻。后五四一代中的后一批人出生要晚一些,基本在1910—1930年之間,他們在求學時代接受了五四以后新知識和新文化完整的熏陶,卻生不逢時,在即將嶄露頭角的時候,被一連串的政治運動耽誤了他們整整30年光陰,直到80年代以后步入中晚年時,才煥發出學術的青春。五四和后五四知識分子,雖然從年齡上來說是兩代人,但從文化類型上說,后五四一代處于五四一代的延長線上,可以視為文化上的同代人。
之前眾多對晚清和民國知識分子的研究,都以舊學與新學、中學與西學來觀察不同代的代際更替。事實上,新與舊、中學與西學并沒有嚴格的界限,在晚清,新學鑲嵌在傳統的框架之中,而到了民國,舊學又會以現代的方式再度展現。這就是我最近在研究中特別注意到的兩個同屬世代交替的知識分子流派:“舊派中的新派”與“新派中的舊派”。
先說“舊派中的新派”。在1895—1925年的思想轉型時代之中,有兩代啟蒙者:第一代啟蒙者是晚清末代士大夫中的新潮派——康有為、梁啟超、嚴復、章太炎等;第二代啟蒙者是民初第一代知識分子——陳獨秀、李大釗、胡適、魯迅等。這些在晚清領時代風騷的啟蒙先行者,在新文化運動當中,最初一代新潮派已經“老”了,他們被一般年輕人視為舊派人物,或者說是“半新半舊”人物,就像有人批評杜亞泉那樣:“你說他舊么,他卻像新;你說他新么,他卻實在不配。”但他們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當中,依然有非常重要的影響,形成了“另一種啟蒙”,只是被后人忽視和低估了。
“新派中的舊派”是民國以后出現的。最典型的,乃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當中出現的學衡派知識分子。與“舊派中的新派”不同,他們在美國名校受到系統的、良好的知識訓練,在他們看來,西方文明最精髓的部分,是古希臘的人文主義傳統,而胡適等人引進的以科學為中心的機械主義和盧梭發端的、濫情式的近代浪漫主義,是西方文明的末流。在20世紀20年代,新學陣營中有明確的本民族文化意識的,當數陳寅恪和吳宓。這一文化自覺表現為陳寅恪所說的“一方面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一方面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其自稱:“平生為不古不今之學,思想囿于咸豐同治之世,議論近乎湘鄉南皮之間。”繼承的是晚清曾國藩、張之洞的中體西用的思想傳統。
中國的“游士”有三代人:晚清的同盟會知識分子、國民大革命中的知識分子和中共革命中的知識分子。他們分別是20世紀上半葉三次大革命的領導者和組織者。前面我已經介紹了晚清的革命知識分子,下面講一講民國中的兩代革命“游士”。
辛亥革命之后,穩定的立憲秩序遲遲未得建立,而新型的現代教育體制一方面形塑了等級化的社會職業機制,另一方面又生產出大量過剩的新式知識分子。除了少部分留學歐美和名牌學校出身的大知識分子之外,許多人在社會等級化的職業結構中找不到自己理想的工作,缺乏向上流動的機會,對現實懷有深刻的不滿。這些在民國知識和社會結構中不斷被生產出來的新型“游士”,就成為1925年之后國民大革命的領導力量。
陳永發教授和王奇生教授的研究都發現,1925—1927年的國民大革命乃是一場“學生的革命”。國共合作時期,國共內部多以“同學”互稱。以廣州時期的黃埔軍校為例,所招的學生除個別有大學背景外,大部分都是小學畢業,或在中學讀過幾年書,然后經由各種社會關系介紹來報考黃埔,基本都是中小知識分子。從家庭背景來看,有的學生來自書香門第,有的是城鎮居民,有的是鄉紳子弟,但大部分是農民的孩子,而且很多來自中下等生活水平的家庭,甚至有一小部分家庭貧困,生活艱難。黃埔的學生可以說是“有些知識但又沒有充分知識”的學員,基本來自社會底層,這和北大完全不同。北大以大知識分子為主體,大知識分子在民國以后居于權力和文化中心,但已經開始與社會脫離,部分還與上層結合。小知識分子則不同,他們處于權力與文化的邊緣,介于知識分子與大眾之間,有知識又接近社會,所以他們更容易有革命性,也更容易與他們要發動的對象——工人與農民,打成一片。
從某種意義上說,國民大革命是學生知識分子領導的革命,而中共革命是師范生領導的革命。中國革命的社會基礎是以農民為主體的游民階級,要駕馭這樣的主體,大知識分子和中層知識分子,無論在階級出身還是文化氣質上,都與游民階級格格不入。而小知識分子,特別是師范生出身的游士階層,本身來自游民,又接受過新知教育,高于游民,于是很容易成為駕馭游民階級的領導中堅。而根據劉昶教授的研究,師范學校畢業的基層鄉村教師,更是“革命的普羅米修斯”——播火人。
在1921—1949年的中共歷史當中,黨吸納知識分子的成分,經歷了一個從體制內知識分子到邊緣知識分子再到體制內知識分子的過程。因此1949年之前中共革命內部的讀書人出身的革命者,有五種不同的類型。
第一種是創黨的大知識分子,如陳獨秀、李大釗。13名“一大”代表中,留日的4人,大學生4人,師范生4人,中學生1人。大知識分子和中層知識分子占了多數。
第二種是留法、留俄的紅色知識分子,如周恩來、李立三、瞿秋白、王明、博古、張聞天。他們在1928—1935年間是黨的領導核心。
第三種是以師范生為主的小知識分子,以毛澤東為代表,他們從社會底層上來,有著非常豐富的社會經驗,了解民間疾苦,繼承了中國文化傳統,又接受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洗禮,具有極強的領導革命的能力。1935年遵義會議之后以自己出色的打仗經驗和領導能力在黨內逐漸占據優勢,成為黨的核心。
第四種是左翼作家,如丁玲、周揚、蕭軍,等等,多為破落的富家子弟,思想敏銳,個性張揚,有自由傾向。20世紀30年代在上海租界從事左翼寫作,40年代投奔延安。
第五種是在“一二·九”運動中的大學知識分子精英,他們多為富家和官家子弟。在革命的外圍,還有以救國會為主體的激進職業人士。而到了20世紀40年代,隨著革命形勢的高漲,中間陣營中的各種泛自由派知識分子也紛紛加入革命。
知識分子的階級與出身
階級分析方法在中國曾經是幾乎唯一正確的研究思想、歷史與政治的方法。階級分析方法,最早是法國的歷史學家基佐在敘述法國大革命歷史中采用的,馬克思后來將之發展為一套階級斗爭的學說。然而,到了斯大林的《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那里,階級分析方法被教條化、僵硬化了,認為人類的發展,不論是哪個國家或民族,都要經過五種社會模式: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和社會主義社會。自有階級之后,一切社會的歷史都是階級斗爭的歷史,奴隸社會就是奴隸階級與奴隸主階級的矛盾,封建社會是農民階級與地主階級的斗爭,資本主義社會是工人階級與資產階級的沖突……按照這一機械的理解,馬克思原本非常豐富精彩的階級分析的方法,被簡單化和庸俗化了。
如何回到馬克思的原典,用馬克思本人的階級分析方法來研究中國的知識分子?在我看來,最重要的是精讀馬克思的兩本經典著作:《共產黨宣言》和《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特別是后面這本,是馬克思用階級分析方法研究歷史的典范,無論是思想的深刻性還是語言的優美,其達到的高度幾乎是后人不可企及的。
研究知識分子,大量涉及知識分子的思想與觀念。那么,階級與思想是什么關系?按照馬克思的說法,當說某一個知識分子是某個階級的代表時,意思是他的思想不能躍出這個階級的生活所無法超越的界限。比如馬克思批評蒲魯東的思想是小資產階級的,不一定說蒲魯東本人就是小資產階級,而是說他的思想視野,只能在小資產階級的生活所構成的框架之內,無法超越那個限制。每一個階級都有自身的思想視野,當你的思想無法超越那個視野的話,不管你是否有自覺的意識,都成了那個階級的思想的代表。
馬克思在《路易 · 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里主要分析了1848年法國大革命以后,為什么一個小丑式的人物——拿破侖的侄子——路易 · 波拿巴三世,竟然能夠在全民選舉中成為總統。馬克思在寫這篇著作的時候,路易 · 波拿巴還在臺上當總統,躍躍欲試要稱帝。馬克思不屑地說:如果黃袍終有一天落在路易 · 波拿巴的身上,那么拿破侖的銅像將在旺多姆圓柱頂上倒塌下來。馬克思的預言果然驚人地準確,自以為是的小波拿巴后來發動了普法戰爭,被德國打敗了,成了階下囚。正如馬克思在文章一開始所說:一切偉大事變的歷史人物,通常都出現兩次,第一次是悲劇,第二次是喜劇。拿破侖一世是悲劇英雄,但他的侄子拿破侖三世,成為一個拙劣的模仿者,成為可笑的喜劇人物了。
問題在于,一個可笑的人物,是如何上臺的,成為民主選舉出來的總統?馬克思用階級分析的方法,做了精彩的展示。1848年革命之后,法國有三個政治集團:第一是山岳黨人,是共和黨人,代表自由資產階級;第二是秩序黨人,是保守派,代表大地主、大金融資產階級;第三是波拿巴,超越一切階級之上,但就是這個波拿巴最后通過選舉獲得了政權。那么,波拿巴的社會基礎是誰呢?馬克思指出,是流氓無產者。就是在大革命以后失去土地進入城市,又沒有穩定職業的那批人,他們成了路易 · 波拿巴的打手。但是,真正用選票將路易 · 波拿巴擁上臺的人是農民。馬克思對法國的農民作了精彩的分析,他說,大革命之后從老拿破侖那里獲得土地的自耕農們,就是“一袋馬鈴薯”。放在大麻袋里面的馬鈴薯,彼此沒有什么區別,但又沒有任何組織和聯系,他們沒有自覺的階級意識,也構成不了一個階級,因而他們在議會里面也沒有自己的政黨,也沒有任何政黨代表他們。于是“一袋馬鈴薯”的農民們希望有一個高高在上的好皇帝代表他們,皇帝就是農民的大救星,一個農民的國家的典型特征就是“行政權力支配社會”。19世紀中葉之前的法國還是一個農民國家,在一個以農民為主體的國家,很難出現穩定的民主,很容易出現王政的復辟。
階級分析方法不僅來自馬克思,在西方社會學三大家中的其他兩位大師,馬克斯 · 韋伯和涂爾干那里,也有他們對階級的理解和分析,這里限于篇幅就不講了。下面我要重點介紹的,是陳寅恪的階級分析方法。陳寅恪如今被神化了,但是被神化的部分,似乎是他的考證功夫十分了得,精通十幾國外語,是“兩腳書柜”,知識淵博,精于考據。然而,當大數據出現之后,人人都可以成為陳寅恪。陳寅恪之所以偉大,不僅在于他知識的淵博,而且在于他出眾的理解力,也就是對史料和歷史的閱讀能力極強。
陳寅恪研究方法之中的核心,是陳氏的階級分析方法。主要體現在兩本書里面:一本是《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另一本是《唐代政治史略稿》。陳寅恪的階級分析不是孤立的,他是將四個要素結合在一起進行交叉性研究:階級、民族、地域與文化。所謂民族(或種族),指的是胡漢之爭;地域考察的是不同區域的背景;文化的意思與我接下來要談的品味有關;階級的分析離不開民族、地域和文化其他三個要素。但在這四個要素當中,階級是核心的分析單元。
陳寅恪最注重的一個概念叫作“階級的升降”。時代變化以后,社會的主流階級會隨之變化,一些階級崛起了,另一些階級衰落了。陳寅恪在分析魏晉之際變動時,說魏晉朝代的更替,骨子里是一場階級的升降。曹操代表的是庶族,袁紹代表的是豪族,曹操打敗了袁紹,是庶族對豪族的勝利。魏就是庶族掌握政權的朝代。但最后司馬懿父子又篡奪曹魏的政權,建立了西晉,而司馬家族代表的是豪族,這是豪族對庶族的一次反攻和報復,豪強豪族重新戰勝了庶族。陳寅恪以此為軸心,對魏晉之際的階級升降作了精彩的闡釋,對每個人物都作了階級背景的分析,但又不機械。也有晉建立之后,寒族向司馬政權發投名狀,表示擁戴,從這個階級背叛到另一個階級。
陳寅恪在分析唐代政治史的時候注意到階級背后的地域和民族性,他指出,建立唐朝的李氏家族是關隴集團,他們原來是鮮卑族,不是漢族,有自卑感。唐初社會最強的是山東的幾個世家大族,因此關隴集團還不能一統天下,李世民雖然為一代梟雄,也不得不放下身段,虛心聽取魏征尖銳的諫言。自卑的關隴集團為了與世家大族對抗,武則天通過科舉制度選拔精英。唐代的科舉考的是詩詞,大批底層出身的庶族精英通過科舉進入了上層,但因此也與講究門第和出身的豪族精英形成了兩大士大夫集團,形成了牛黨與李黨之爭。李黨都是豪族,重門第;牛黨都是科舉上來的。比如白居易就是詩詞寫得好出名,進入了精英階層。他將自己的詩送給宰相李德裕,但李德裕看不起白居易,門第太低。繼承了魏晉南北朝傳統的北方豪族,重的不是詩詞,而是儒家經義,他們各有各的文化品味,相互敵視。
陳寅恪的階級分析方法,一點也不亞于馬克思,雖然方法有差異,但有異曲同工之妙。陳寅恪的方法是在中國自身的研究傳統里面生長出來,更有親切感。
如果我們借鑒這些階級分析方法來研究中國近代以后的知識分子,會發現許多我們不太注意的因素。首先,一個知識分子的道路選擇與其家庭出身有何關系?我最近在研究參加革命的左翼知識分子的時候,注意到一個現象:他們大部分都是富家子弟,很少有貧家子弟,像馮雪峰、胡風這樣是個別的。而且都還不是一般的富家子弟,而是破落的富家子弟。不破落的“富二代”,一般不會去參加革命,父親早把錦繡前程安排好了,安安穩穩讀書就是了。“富二代”參加革命,要到1935年“一二 · 九”運動的時候,華北之大,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了,富家子弟中的許多人就站出來,投身于愛國運動。周錫瑞教授所著的《葉:百年動蕩中的一個中國家庭》,敘述的就是他妻子的家族,一個個“官五代”“富五代”的年輕學生,原先都在南開、燕京頂尖的學府念書,是如何受到抗日救國感召參加革命的。在此之前,加入左翼運動的,大部分都是破落的富家子弟。家里曾經闊過,一旦家道中落,破落了,對年輕人的心理沖擊是很大的,他們有太多的社會不滿,又接受了新式教育,很容易為激進的革命思想所吸引。
魯迅是這樣,我做過的幾個個案,比如汪精衛、瞿秋白都是破落的官宦或富家子弟。我曾在香港《二十一世紀》雜志發表的關于丁玲的研究,比較了丁玲與冰心的差異。她們在30年代一南一北,是最出名的女作家。冰心從小有一個很溫馨的家,家里太溫暖了,所以她心里面都是愛,是沒有恨的。但是丁玲不一樣,她出身于破落的豪富之家,從小經受世態炎涼,丁玲自己說,她的心里充滿著仇恨,對黑暗社會的恨。一個人的基本人格是童年塑造的,了解了一個知識分子的家庭背景,他的童年經歷,特別是生命和心理感受,就能理解他以后的人生選擇。
從階級分析方法研究知識分子,一個是微觀的階級出身,另一個是宏觀的階級升降。在中國近現代史領域,這兩年研究生們用得最廣泛的一個概念,叫作“權勢轉移”,這是羅志田教授提出來的,其意思接近陳寅恪所說的階級升降。
在某一個特定的歷史時期里面,總是有一群知識分子掌握了文化的權勢。但文化權勢會轉移的,天命長變。100多年前的1917年就是一個權勢轉移的標志性年份。因為文化話語權從過去新派的士大夫階級,比如梁啟超、杜亞泉那里,轉移到了陳獨秀、胡適這些五四新一代知識分子這里。我最近重新研究了杜亞泉,發現1918年《新青年》與《東方雜志》關于東西文化的論戰,是兩代知識分子的爭奪文化權勢的論戰,論戰以陳獨秀大勝、杜亞泉大敗而告終,不是在學理和思想意義上——百年之后,人們發現還是杜亞泉對,陳獨秀錯——而是在文化權勢上,《新青年》打敗了《東方雜志》,從上一代知識分子那里,奪過了話語的主導權。
類似的文化權勢的轉移,知識分子的代際更替,在五四前后也有過,1895年是一次,康有為、梁啟超這些從廣東來的年輕的文人士大夫,接過了洋務派官僚士大夫的變革旗幟,借助老一代完全沒有聽說過的現代媒體,掌握了時代的話語權。在五四運動之后,在1925年國民大革命興起之時,革命的話語代替了五四的話語,又開始了一個新的“權勢轉移”時代。而在話語的競爭和時代風向變化的背后,都有知識分子的代際更替與此相對應,又與更宏大的階級升降相關。
知識分子的文化慣習
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知識分子研究,比較多的是從思想和政治的分野,將知識分子分為三個大的群體:左翼知識分子、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和文化保守主義知識分子。意識形態和政治立場當然很重要,但我在自己的研究當中發現,有時候不是政治上面的原因,僅僅是一種文化慣習的差異,因此構成了不同的知識分子共同體。所謂的“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不要以為“人以群分”一定是和政治與思想有關,有時候僅僅是文化趣味不同,就會形成“區隔”。
布迪厄的場域理論是他反思社會學的重要分析模式。布迪厄認為:“在高度分化的社會里,社會世界是由大量具有相對自主性的社會小世界構成的,這些社會小世界就是具有自身邏輯和必然性的客觀關系的空間。”[1]這些一個個相對自主的社會小世界就是場域。場域理論有三個核心概念:場域、資本和慣習。
首先來看場域。場域是一種關系網絡,是各種位置之間的客觀關系之組合。在這些關系網絡中,每個場域都有自己運作的支配性邏輯。作為各種力量活動的場所,場域同時也是一個爭奪的空間,各種位置的占有者們爭奪和重新分配物質和符號資本。布迪厄這里所說的資本從馬克思的資本理論發展而來,但內涵和外延更為廣泛。
其次是資本。資本形態可以分為三種類型:經濟資本(指的是不同的生產要素如土地、貨幣和勞力)、文化資本(指的是知識能力的資格總體,由學校和家庭傳承下來)和社會資本(指的是“某個個人或是群體,憑借擁有一個比較穩定、又在一定程度上制度化的相互交往、彼此熟識的關系網,從而積累起來的資源的總和”)。這三種資本形成了行動者在特定的場域中賴以憑借的資源。
現在來看第三個核心概念:慣習。所謂的慣習(habitus)與習慣(habit)不同,它是某個共同體成員在長期的共同社會實踐中所形成的高度一致、相當穩定的品味、信仰和習慣的總和,是特定共同體的集體認同和身份徽記,也是其內部整合和區別于其他共同體的最重要標志。
以布迪厄的場域和慣習理論來研究知識分子共同體,我們可以獲得若干新的視野和角度。從知識分子共同體的內部關系來考察,每一個知識共同體也是一個具有自主性的場域,他們是由一群擁有共同慣習的知識分子組成的,共同的意識形態或學歷出身、知識類型、道德價值、文化趣味、生活品味使得他們“物以類聚”。知識分子對共同體的選擇,也就是看哪一種共同體慣習更符合自身的口味。沈從文和丁玲,這一對一起從湖南內地來到沿海大都會的朋友知己,之所以后來分道揚鑣,很大程度上乃是兩人所羨慕和追求的文化慣習不同:沈從文希冀的是布爾喬亞的理性、斯文和唯美主義,而丁玲向往的是波希米亞人的自由、熱烈和反抗激情,因此一個加入了北平自由主義的文藝沙龍,另一個投身于上海的左翼文化運動。
我在上文所說的唐代牛黨與李黨之爭,除了階級出身背景不同、地域不同之外,很重要的矛盾在于各種文化慣習很不一樣,注重經義的士人與吟詩唱詠的文人,彼此之間文化品味差異太大,相互瞧不起、看不慣,文化的差異再加上利益的沖突,構成了唐中葉激烈的黨派斗爭。
到了近代,不同知識分子的文化慣習,有相當的部分來自不同的學校背景和教育背景。比如民國的自由派知識分子,不能簡單地認為,他們都是胡適派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似乎只要政治價值觀相同,就是一個圈的。事實上,除了政治價值觀之外,文化的慣習是否相同,同樣重要。北大的自由知識分子與清華的自由知識分子,就很不一樣。
20年代在北京有一場語絲派與現代評論派的大筆戰,政治立場的分歧是一個因素,另一個更重要的因素是文化品味差異太大了。魯迅、周作人、林語堂這些語絲派認為陳西瀅這些留學英國回來的是假惺惺的“正人君子”,是看起來一本正經的偽“紳士”。而陳西瀅他們又覺得周氏兄弟是“紹興師爺”,有刀筆小吏的尖刻,令本來立場就不一致的沖突,因為相互在做派上的看不慣,而更加火上澆油。
這里我與大家討論的知識分子世代交替、階級出身和文化慣習,再加上其他的地域背景等因素,只是為了開拓知識分子研究的視野。對近代中國知識分子的研究,不是只有一個政治的、意識形態的元素,促成知識分子內戰的,還有更復雜的動因所在。歷史研究正是要將隱藏在背后的、相互纏繞的眾多復雜元素揭示出來,從而顯示出知識分子世界的豐富性和復雜性。知識分子研究如果要深入下去,一定不能滿足于現有的研究范疇,要不斷開拓出新的領域、新的路徑和新的問題意識。
對知識分子的研究,也是一次自我靈魂的拷問。處在近代這樣一個低沉與亢奮、憂患與通達、沮喪與自信錯綜交織的大時代里,知識分子何以安身立命?傅斯年曾對胡適說過:“我們的思想新,信仰新……但在安身立命之處,我們仍舊是傳統的中國人。”希望讀者們從我的書中讀到自己的安身立命之處。
作者謹識
2019年清明于滬上櫻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