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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評論第1章 可愛的猿猴日記 乙一
乙一
愛すべき猿の日記
解說
在小說家乙一以往的創作中,通常都會參考電影劇本的寫作方式進行構思。然而這樣真的就是最好的嗎?也許還是不考慮折點、中點這些戲劇創作上的問題,更加自由隨性地寫作比較好吧。受如此主張的編輯所托,完成了這樣一篇刻意舍棄劇本理論的作品。或許正是在這篇作品中,才更加純粹地保留下了以往被剪裁刪改的思想。
(原載于《papyrus》2005年8月號創刊號)
感覺已經聽了三十分鐘的音樂,鐘表的指針卻沒有移動分毫,此種現象在如今這個狀態下時有發生,如同迷失于一個時間流走非常緩慢的世界中,而這樣的感覺會一直持續到藥物被完全排出體外為止。
那天的“通過儀式”持續了三十分鐘左右。藥衣在胃中溶化后,包裹其中的白色粉末便開始被身體吸收。排斥反應讓我的胃暴跳起來。純粹的肉體不快感。每當要轉化為另一種狀態時總會如此,重生理所當然伴隨著疼痛與苦痛。急劇的變化令身體感到困惑和驚恐,但也只能咬緊牙關拼死忍耐著。“苦難總會過去。”我們都是喊著這句口號挺過來的。“通過儀式”就如同青春期一樣。
當時我正和兩位朋友一起看錄像帶,然而我甚至做不到正常地觀看畫面。“抱歉,我聽,音樂。”我對他們兩人說。已經無法組織語言了,所以只好用這種蹦單詞的方法進行溝通。而且就在這個過程中,大腦里掌管語言的部分進一步退化,拜它所賜,我連什么叫“單詞”都不知道了。終于見識了學會說話以前的自己。沒有語言的世界,簡直就是嬰兒的世界。
塞上耳機,打開音響。這期間,肉體的不快感已經平靜下來。最能夠確實感受到世界之美的,就是這個瞬間了。視線變成廣角鏡頭。遠藤剛和桐畑小百合一邊看音樂錄像,一邊癱倒在榻榻米上。
“沒事吧?”
我摘下耳機問他們兩個。桐畑小百合環視房間一周后說:“高橋君的房間啊,好像棺材呢。”
我的房間里擺設很少,電視、錄像機、睡袋,僅此而已。我不看小說,大學時代的教材與漫畫雜志一起堆放在榻榻米上。大學入學時借了這公寓的一間來住,與其說是房間,不如說是個空蕩蕩的立方體,這么一想,我們三個還真像是在棺材中。
手機收到了一條短信。我艱難地識別著上面的文字,是媽媽發來的。“小守,有沒有好好上大學呀?我給你寄了快遞。”
這條短信仿佛是塑料制品一般毫無生命氣息。人際關系啊,自己的過去啊什么的全部都消失了。我變成了一個只承認眼前事物的、唯物主義的人。
玄關處響起了門鈴聲。打開門就看到“黑貓大和”物流的人抱著個紙箱站在那里。身體的感覺還是有哪里不對勁兒。“黑貓大和”的人讓我在快遞單上簽字。
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名字是什么來著?哦,對,高橋守。
嘎吱嘎吱地磨著牙,同時用右手寫下了名字。我的半個身子還留在那個沒有記號的世界中。寫字這件事難得頭都要爆了。現在我大腦的狀態跟人類史誕生以前的猿猴一樣。“高”“橋”“守”,根本搞不清這幾個字各自的含義,更不可思議的是,它們連接起來就能代表我這個固體。
千辛萬苦在快遞單上寫完了高橋守的名字,向對方證明過就是自己后,我終于拿到了那個貼著剩余單據的紙箱。寄件人是媽媽。大概是兩手環抱的大小,相當重。
回到房間后重新打量四周,只看到一片狼藉。剛剛還置身其中聽著音樂感悟神之哲學的房間,此時就變成了垃圾堆。食物殘渣、CD盒與脫下的襪子散落在這個“棺槨”的各處。睡著的遠藤剛和桐畑小百合相擁滾到了一邊,萬幸兩人還是穿著衣服的。
箱子一打開,他們兩人立刻跳起來湊到近前。里面放著的應該是老家自產的大米,另外還塞滿了點心與杯面,仿佛在自我嘲諷“米這種東西便利店也有賣,根本不用特意寄啦”一般。我們三人把箱子翻了個底朝天,才發現最下面有一樣用報紙仔細包裹著的東西。
“什么啊?”
遠藤剛拿過去剝開報紙,里面露出一個臟兮兮的墨水瓶。梯形的瓶身,上面有一個小蓋子,不但瓶子本身臟兮兮的,連上面貼的商品標簽都帶著一些污跡,感覺已經用了很久的樣子。
“自你爸爸離去已經七年了……”
桐畑小百合不知何時翻出媽媽附在箱中的信,并且讀了起來。我連忙從她手中把信搶過來。
在我十一歲時突然失蹤的爸爸,終于于前幾日成為正式書面上的死人,所以媽媽寫這封信來知會我一聲。
“這墨水瓶是怎么回事?”遠藤剛搖著瓶子問道。
“我爸的遺物。”
我向他們說明了一下信里的內容。我爸爸原本是地方報社的編輯記者,箱子里放的就是他常用的墨水瓶,里面還剩了不少墨水,所以媽媽把這當作爸爸的死亡紀念品送給了我。
“墨水瓶是你爸爸從一位他非常尊敬的女作家那里得來的,他一直非常愛惜地使用。我想今后還是放在你身邊吧。”
我把窗戶打開,將墨水瓶扔進了眼前的一片田地中。
“你討厭爸爸嗎?”桐畑小百合問。
“他腦子有病。”
我關上窗戶,假裝看不見田里的墨水瓶。又過了兩個小時,視覺上的變化才逐漸消失,然而肌肉里還殘留著麻麻的感覺,以及些許頭疼,不知道又死了多少腦細胞。我們三個人那天都沒有去大學上課。他們兩個是在第二天早上回去的。
房間里就剩我一人之后,首要的事情當然是打掃。沒什么東西,打掃起來也非常輕松。打開窗戶換空氣的時候,我又看到了那個扔在田里的墨水瓶。如果被田地的主人知道是我順窗戶扔出去的,一定會大動肝火。這樣一想,不由得害怕起來。我討厭爸爸沒錯,但更討厭惹怒別人。
我把墨水瓶撿了回來,扔在房間的角落里。之后我看了看電視,吃了泡面,盤腿在屋子里坐了會兒。但無論干什么,那個墨水瓶總會出現在我的余光中,讓我心慌意亂。真麻煩。
本想扔進垃圾桶算了,可拿在手里又突然想到連瓶蓋都還沒打開過呢,于是擰開瓶蓋往里面看裝著半瓶左右的黑色液體。機會難得,不如用這液體寫點兒什么。然而我的房間既沒有毛筆也沒有鋼筆,還是去大學的小賣部買一支回來吧。買了漫畫家用的那種鋼筆頭和筆桿,回家后組裝在一起。這就是我的筆。把筆尖插進墨水瓶,浸入其中的液體內。在筆記本的空白處開始寫字。感覺很好。想想這么難得還是應該寫點兒有意義的東西,于是我打算寫日記。第二天又去鎮上的文具店買了日記本——一個封面意外高檔的上等日記本。可是買好日記本反而更加糾結了。這么好看的日記本往房間里一放簡直慘不忍睹,畢竟我的房間鋪的是榻榻米。為此我買了書擋,就是那種兩個一套從兩側夾住書防止書本倒下的東西。如此一來,日記本就在房間角落里立住了。可是書擋這玩意兒不放幾本書的話也是不像樣的。好死不死我買的還是那種靠書的重量來固定的類型,所以只有一個日記本的話連立住書擋都做不到。怎么辦呢?對了!為了固定書擋,我去買幾本書回來吧!于是我又去書店買了幾本像樣的書。讀書這件事完全不在我的能力范圍內,所以也不知道該買什么書好,只能向書店的店員咨詢:“請問,我該買點兒什么書好?最好是書脊好看點兒的……”店員面對我也是一臉困惑。最后買了幾本精裝書回家跟日記本并排放在一起,看著像模像樣的,總算讓我滿足了。然而幾天之后又開始覺得惴惴不安起來。一看到和日記本并列擺放的那幾本書,就覺得它們仿佛在譴責我一般:“明明都把我們買回來了,你卻看都不看我們一眼。”似乎有這樣的責難氣息從書脊中散發出來。書本們的哀嘆聲此起彼伏。“可、可是我從來也沒讀過書啊。”我用這種一聽就是借口的話向它們解釋,它們自然是不接受的。百般無奈,我只能拿起日記本旁邊的一本書。我這樣的人真的能讀書嗎?讀書那種事不是大人才能做的嗎?我只有十八歲啊。我真的能看完這本全是字的書嗎?滿懷不安之情的我還是翻開了第一頁,并且就這樣讀了整整一晚。讀書真是有趣。平安讀完第一本的我忍不住繼續啃起了第二本、第三本,不知不覺就養成了讀書的習慣。書擋內的書全部看完的時候,我又去了一趟書店。之前一起玩的遠藤剛和桐畑小百合都對我的變化感到恐懼。在他們看來,我是腦子有病了。為了不惜一切讓我回到以前的狀態,他們從網上買了各種藥丸給我,而我把那些藥都扔了。我進入了沉迷于讀書的時期。做那種事不就耽誤讀書了嗎?這段時間,藥物的存在對我來說已經非常淡了,當初誤飲留下的感覺只存在于記憶中而再不會去碰實物了。于是,在日復一日的閱讀中,夾在兩個書擋中間的書從房間的一個墻角逐漸延伸到了另一個墻角。什么嘛,這樣一來不用書擋,光靠墻壁也能夾住書了呀。即使如此,書籍還在持續不斷地增加。書脊排成的隊列已經繞屋一圈,并且開始搭建第二圈,在房間里畫起了螺旋。這終于讓我下定決心買個書架了。去家具城逛一圈還真找到了不錯的書架,價格適中又能放不少書,正合我意。我當即買下,讓店鋪送貨上門。書架送到的時候正值我那各種曠課的大學一年級課程全部結束、學校開始放長假的時候。我立刻擺好書架,把書本都碼放上去。各種各樣排列在一起的書脊令我心曠神怡,然而沒過多久便又滋生出了另一種不滿。無論書架還是上面排列的書脊都非常完美,而我的房間相比之下就顯得無比寒酸。畢竟是房齡三十年的老公寓了,房租低廉的代價就是老舊的榻榻米處處塌陷,開裂的墻壁也到了必須翻修的地步。所以我下定決心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尋找合適的房子搬家。搬進新家、躺在木質的地板上,內心感受就只有一個“爽”字。書柜被放置在房間里最為般配的角落,連幫我搬家的小哥們兒都忍不住贊嘆墻壁的顏色跟書架非常契合。那是當然了。我就是以襯托書架為前提找的房子啊。綜上所述,我在新家里開始了以閱讀為主的生活,而這種充實感僅僅持續了一周。難得搬進了這么好的房子,家具卻還是只有書架、老舊電視、錄像機和睡袋。桐畑小百合說過的像棺材一樣的狀態還在持續。可就算我想置辦些家具,也已經沒有存款了。本來就是全靠媽媽給的錢過活,搬家之后必然分文不剩。于是我開始打工。最初一段時間是為了買床,在便利店做收銀,給面包和點心上貨,碼架子上的便當。后來為了買冰箱和桌椅又做起了家教。這幾年的中學生真是聰明啊,我這才發現自己連因數分解都忘了。當室內接二連三地被家具填滿,終于創造出了真正令人神清氣爽的空間,甚至在床旁邊還放著書桌,有人居住其中的生活感撲面而來。而且每一件家具都與房間如此契合,無論從哪個角度觀察房間都是如此美妙。不過家具齊整了,自然就會讓人想要使用它們。往書桌前的椅子上一坐,竟然對學習產生了欲望。難得買回來一張書桌,如果不用來學習那也太浪費了。而且當家教的時候回答不上學生的問題也讓我很不好意思,這么一想,我便開始復習高中的學業,同時也開始預習大學的講義。想不到竟會如此有趣,曾經讓我深惡痛絕的學習竟然也成了一種娛樂。我不但積極對待大學講義,還硬拉著遠藤剛與桐畑小百合一起去上課。起先兩人也是煩得不行,完全學不下去,在我將所學的知識熱心傳授給他們之后,那兩人體內學習的欲望也像覺醒了似的,開始主動向老師提問了。“我說,這該不會是誰的夢吧?或者是我的幻覺?”在我房間里一起復習準備期中考試的時候,桐畑小百合感嘆道。這當然不是在做夢,也不是服藥后的幻覺,我們只是因為某種契機產生了變化。在上過關于進化論的課程之后,我們三個人共同執筆寫了一篇關于“唯實論”與“唯名論”的論文,還獲得了教授的好評。在此無法詳述論文的內容,大致來說就是關于猿類到底是在什么時候的哪個階段進化為人類的。就拿猿類和人類在DNA上存在的些許差異來舉例吧。DNA由四種單體組成,分別是腺嘌呤脫氧核苷酸、胸腺嘧啶脫氧核苷酸、鳥嘌呤脫氧核苷酸、胞嘧啶脫氧核苷酸,這四種在書面上通常用字母代寫為:A、T、G、C。無論是我們的體內,還是貓狗的體內,都潛伏著AAGTATTGCCTGATACGCATC這樣的雙螺旋長鏈。正是這種ATGC鏈決定了生物在身體構造上的差異。人類之所以成長為人類,猿猴之所以成長為猿猴,全部取決于這四個字母以何種順序排列。這四個字母也可以說是四個記號。我們的身體便是被記號的排序所掌控。然而這就產生了問題。歷史上在某個時間點發生了什么,讓猿類的DNA序列變成了現在人類的DNA序列?在此,我們如果把猿類定義為“擁有猿類DNA序列的生物”,把人類定義為“擁有人類DNA序列的生物”,那么便不存在“猿類與人類的中間環節”這種東西。比如我們假定猿類的DNA序列中一部分是“ATGCAT”,而人類的是“ATGCTA”,那中間能有什么?不就沒有所謂的中間了嗎?有的只是數字式的不同,即0和1的差別,而很難定義出一個模擬式的中間環節。如果DNA序列決定生物的種類,那么從猿變化到人只是一瞬間的事。猿類成為人類僅需一夜之間,某只猿類媽媽就會生下人類寶寶,隨后是人類漫長、傲慢、孤獨的旅程。雖然細節上可能并非如此,但看起來就是這樣。關于猿類與人類的中間環節在哪里的討論,古往今來從沒有停止過,只是眼下大學學業即將結束,要開始找工作了,我也就不再去想這些。而在找工作期間,我偶然整理書架時又發現了那本日記。讓人驚訝的是我這幾年竟然把這本日記忘得一干二凈。翻開日記也只有什么都沒寫的一頁頁白紙,于是我使勁兒回憶當初是為了什么買的這個日記本,終于想起了墨水瓶和鋼筆的事。是啊,父親的遺物墨水瓶放到哪里去了?翻找一通,終于在一個搬家時放雜物的紙箱里發現了它。真是的,我都在干什么啊?于是我立刻開始寫起了日記,繼而發現這件事如此有趣。日常找工作面試和準備材料這些事寫進日記里就感覺特別踏實。書寫文字,編織語言,逐字逐句地看著自己記錄的內容,就仿佛在看鏡子中的自己一般令人羞愧。鋼筆尖流暢的觸感,搭配父親遺留下來的墨水順滑的質地,感覺如此美妙。而且從記日記開始,我在日常生活中也不由得時常自省起來,比如接到公司的面試通知趕往會場時,在路邊看到了哭著說找不到家的小孩,就怎么也做不到裝沒看見直接走開。“今天,我對迷路的小孩視而不見。因為如果幫了那孩子,面試就要遲到了。”這種事怎么能寫進日記里?將來讀到這篇日記的時候會對自己非常失望吧。于是我牽著孩子的手走到派出所,并在那里陪他等到家長趕來為止。大人來得很慢,我一直陪著孩子玩,面試自然去不成了。看著身穿求職正裝的男男女女路過派出所門口,我倒是也無所謂了,反正本來也沒什么應聘成功的希望。最終,畢業后的我去了東京一家三流出版社。某天跑外勤的時候,突然被人叫住,我回頭一看,一位年輕的女性正盯著我的臉。她的眼睛如此美麗,讓我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您在面試當天幫助過一個迷路的小孩吧?”被她這樣問了,我卻一點兒都想不起來,回憶了好久。“那種事還有人記得啊。”“當然記得了,印象可深呢。”那天她也和我一樣去會場應聘同一家公司,看到了迷路的小孩卻沒有管,她在面試中一直為此而懊悔,回去的路上剛好在派出所門口看到了我跟小孩,因此印象深刻。“我面試通過了。”她現在就在那家公司上班,名字叫菜菜子。我們在那之后交換了聯絡方式并開始交往,又過了半年打算結婚。我帶著菜菜子坐飛機返回九州的老家。菜菜子的緊張之情溢于言表,都坐在飛機座椅上了,還在念叨“怎么辦啊,不知道會不會順利啊”。媽媽和祖父笑盈盈地把菜菜子接回了家。婚禮在六月舉行,一年后我們的小孩誕生了,是個男孩子,取名叫翔。我和菜菜子經常帶著翔去公園玩。休息日一整天都在曬太陽、喝咖啡,然后回家,這就是最有意義的度過方式了。記日記的習慣一天也沒有停過,為此瓶中的墨水不知補充了多少回。遠藤剛和遠藤小百合偶爾會來我家一起吃個飯。至于為什么小百合的姓不再是桐畑,這個我就不贅述了。他們兩人之間也發生了各種故事,人生真是復雜怪異。翔學著站立并且第一次開口叫媽媽的那天,老家打來電話,祖父去世了。我、菜菜子和翔搭乘飛機前往九州,來到祖父安詳的遺容面前。父親失蹤以后,祖父一直是媽媽的心靈支柱,所以我非常為媽媽擔心,可她卻意外開朗。“真的好像睡著了一樣,完全沒有痛苦。”媽媽在祖父面前雙手合十。不知何時,媽媽的頭發已經白了大半,令我暗自驚訝。小時候完全無法想象,有一天媽媽的頭發也會變白。那天晚上連夜與菜菜子商量后,我向媽媽提出了自己的建議。是夜,媽媽坐在老屋廊下望著院子,我坐到她旁邊說:“媽,搬來和我們住吧。”媽媽看著祖父親手打理的庭院,搖了搖頭:“我這個年紀已經沒法去東京了。我想在這里終老。”“您的心情我理解,但是……”“小守,爸爸的墨水瓶你還保留著嗎?”“嗯。我在用。”媽媽滿足地點點頭。之后媽媽就開始講關于父親的事,從相遇到結婚,從我出生到他失蹤,我一直在旁邊聽著。父親在當地報社做編輯記者的時候,有機會結識了一位女作家。父親以前就對那位作家奉若神明,墨水瓶是女作家當作紀念送給父親的,他自始至終視若珍寶。據說父親總是用那瓶墨水來寫信。“他就是在消失不見之前把那個交給我的,說讓我拿給小守。隨后那個人就穿著拖鞋隨隨便便地出門了。”據說送墨水瓶給父親的女作家在他消失的三天前去世了。媽媽閉上眼安靜下來,大概是在想象父親是不是去了他所尊敬的女作家身邊。也許他真的是拋棄家人,選擇了自己所憧憬的神圣所在。我把媽媽留在廊下,起身走回了菜菜子與翔住的和室。他們兩人睡在同一個棉被里,兩張合著眼的臉龐如此相像。為了不吵醒他們,我盡量輕地從包中取出日記本、墨水瓶和鋼筆,開始寫當天的日記。伴著桌上臺燈的燈光,筆尖在紙上移動,不知何時菜菜子已經睜開了眼,盯著我的側臉看。與我目光相遇后,她滿臉幸福地摸了摸翔的頭。我開始思考自己的人生,與她相遇的意義,翔出生的意義,母親生下我的意義,父親與母親相遇的意義。心中有一種情緒涌上來,令我眼角發熱。我意識到自己能夠存在于此時此刻,實在是一種奇跡。現在,我的身邊有菜菜子,還有翔,我們能夠共享同樣的時間,意義何等重大。翔,就是我出生的意義,是我未來的結晶。隨后我又想起父親,以前我對父親有著種種憎惡,認為他是個為追求女作家而舍棄家人的愚蠢男人,然而這種感情現在也已經隨風而逝。時間的風就是這樣將尖銳的棱角磨平,現在的我只會和母親一樣慨嘆“有什么辦法呢”而已。而我開始用自己的筆書寫文字可能也與此有關。我回想起了數年前的自己想要打開墨水瓶蓋寫點兒什么的那種瞬間沖動。我打開了墨水瓶蓋,同時變得想要寫字,想要編織語言。想寫點兒什么的念頭產生得如此唐突,簡直不可思議。又或者,這是人類伴隨時間流淌的成長過程中一種必然的結果。舉例來說,就像使猿類畫出猛犸象的那種沖動一樣。為什么會想要畫這個呢?讓我來想象一下。想象著猿猴們“嗚吼”“嗚吼”地跳來跳去,打算把那種經常在雪原上出沒的巨大的“那個”畫在墻壁上,讓朋友和家人都來看看。就是在那個時候吧,猿猴之間開始把巨大的“那個”從整個大自然中分離出來,單獨定義,并給予它“猛犸”這個具有意義的名詞,以及有意義的特定叫聲。這就是文字的產生、語言的產生。正如某人所說,人類是為了理解自然而發明了名稱和詞匯等這些記號。“先有了語言”,《圣經》中這一節再正確不過。如果沒有“猛犸”這個詞,在雪原上來回甩動鼻子的巨大長毛的“那個”,也不過就同日月風光一樣是自然的一部分而已。第一個作為人類把猛犸象畫在石壁上的家伙,或許正是想從混沌的大自然中將獨特的“長毛巨大的那個”單獨提取出來展示給其他家伙看。原來如此。這跟出版書籍完全一樣嘛。跟我和我父親在公司所做的工作也是一樣嘛。人類在自然中發現了種種價值,將之記述并發表出來。畫下猛犸象的圖形,與我們在出版界每天做的工作有什么區別呢?然而人類終究是進化到了現如今這樣的高度,甚至對于我自己來說也是如此。如果還像以前那樣頹廢地生活,應該連日記都不會寫吧,哪天腦子別了筋跑到馬路上死掉也不奇怪。正是不肯半途而廢地堅持下來才存活至今。對于人類發展史中的艱難在此就不做贅述,有幾次真是幾乎絕種的災難。可即便如此,人類這個物種卻在大地上延續下來直至今時今日。我將鋼筆輕巧地蘸進墨水瓶中,黑色的液體浸染了筆尖。這是父親所敬愛的神圣作家的墨水瓶。我正用那位素未謀面的人物所遺留的墨水在日記本中書寫著一筆一畫,而每一個文字都是我意志的象征,是我想要從混沌的大自然中提取出什么的意志,是我通過鋼筆和墨水瓶所產出的文字,是我們人類自遙遠的過去便持續不斷生產的東西。生產、再生產、孕育、再孕育,如此延續下去,像文字聯結起來裝訂成冊而成了故事一樣。翔,我未來的結晶。我們通過鋼筆和墨水瓶源源不斷產出的東西相互聯結,最終又將形成何等偉岸的事物呢?不知道會不會有人讀到這本日記。我不知道會不會有人來讀這猿猴寫下的日記,甚至不知道在無限的未來,這本日記會存續到何時,只是我無法不寫下去,像那只猿猴畫猛犸象一樣,像達·芬奇創作《蒙娜麗莎》一樣,像莫扎特譜寫《安魂曲》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