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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花對他可以說是一見鐘情。

當時,花十九歲。除了之前曾萌生過幾次若有似無、類似于傾慕的感情之外,那應該是她真正的初戀。陷入熱戀中的花第一次體會到了愛情的不可思議。那種不可思議在于無論發生什么事情,戀愛中的人都會甘之若飴地接受。

和他邂逅之前,花做過這樣一個夢。

沐浴著柔和光芒的草原上,她躺在一片爛漫盛開的野花中。

從愜意的、似睡非睡的狀態中醒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花慢慢睜開雙眼。

青草的氣息和溫暖的陽光讓人心曠神怡。

舒緩的輕風拂動她的劉海。

這時——

“咦?”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在接近,花慢慢支起身體,朝發出動靜的方向張望。

有什么東西從遠處的山崗向她所在的地方走來。

那個有著尖尖耳朵的輪廓正用四條腿撥開青草,緩緩前進。

——狼。

花一下子看出那是一匹狼。至于理由嘛,她自己也不清楚,但她很肯定那就是一匹狼,不會錯的。

輕風徐徐吹動,狼緩步而來。

心無旁騖,筆直前行,邁步的節奏紋絲不亂。

花一點兒都不害怕。

她覺得那匹狼一定是來自遠方。也許是有什么事要找自己,才一路長途跋涉來到這里。

因此,她靜靜地等待著。

狼的身影邊走邊開始變化。

那的確是一種變化吧。

狼周圍的空氣輕輕晃動,下一個瞬間,幻化出一個修長男子的身影。

花恍然大悟。

——狼人。

一個詞浮現在她的腦海中。

修長的男子徑直向她走來。

花倒吸一口涼氣,一動不動地等待著。

心,怦然跳動。

夢到這里就結束了。

花閉上眼睛想要繼續沉入夢中,然而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延續之后的夢境。那匹狼是想要告訴我些什么吧。她的腦海中只留下了修長男子模糊的身影。

花是一所位于東京都邊緣的國立大學的二年級學生。

走出只有在童話故事中才會出現的那種有著人字形屋頂的古老車站,面前就是一條寬敞的大路。馬路兩邊數百株櫻花和銀杏綿延成行。沿林蔭道步行五分鐘左右,就到了小巧雅致的校園。那是一所古色古香的大學,以設有鐘塔的圖書館大樓為中心,禮堂和教學樓掩映在茂密的綠樹叢中。

初夏時節的大教室中,回響著古代思想史老師淡然的講課聲。老師誦讀一段課文后,再進行仔細的講解,而花則在筆記本上一絲不茍地做著記錄。

這所大學的學生們大多經歷了殘酷的選拔考試,過五關斬六將才得以入學,看起來都正正派派的,穿著打扮也都中規中矩。這群年輕人在富裕的家庭中成長,接受了良好的教育,畢業后或者踏入仕途,或者進軍法律界,要不然就在大型商社就職,無論哪一種選擇都是前程似錦。有些人早早就有針對性地展開學習,以期通過司法等專業資格考試。

說起花,至少在正派這一點上,和那些未來之星是有著共同點的。不過,她對未來依舊一片茫然。雖然日后也想成為一個對他人有所助益的人,但她卻非常清楚地知道,光是成績優異,對這個社會是沒有什么大用處的。自己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今后應該選擇什么樣的人生?花的心里一點都沒有方向。

午后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在大教室中的長條桌上反射出美麗的光暈。

花停下記筆記的手,抬起頭無意識地看向窗邊,一個背影映入她的眼簾。

“……”

那個人看起來和這所大學中家境富裕的學生們有著天壤之別:一頭亂蓬蓬的頭發,皮膚被陽光曬成健康的小麥色。領子松松垮垮的T恤上布滿了一個個小洞洞。結實有力的手腕握著一支圓珠筆,專心致志地在筆記本上記下老師說的話,似乎生怕遺漏了一個字。他好像并沒有帶教學大綱上指定的教科書。

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背影,從窗外射進來的陽光照在他的肌膚上,閃爍出一片耀眼的光芒,明亮的陽光看著讓人心曠神怡。那美麗的光芒為什么會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下課鈴響了,學生們交上簽到票之后便陸陸續續地離開了教室。

花把填寫了自己名字的簽到票放在講臺上,回頭看向教室,尋找那個人的身影。身材修長的他一手拿著筆記本獨自一人往教室外走,看來他并沒有提交簽到票。花追了出去,那個穿著T恤和褪了色的牛仔褲的背影正大步走向走廊的拐角。再不小跑著趕上去,眼看著就要失去他的影蹤了。好不容易追上那個正要下樓梯的背影,花不由自主地出聲叫道:“請等一下!”

那個人——他——在樓梯平臺上停住了腳步,慢慢轉過瘦削的臉龐,雙眼看向花。

花的心怦怦地躍動起來。

那是一雙漂亮得讓人吃驚的眼睛。

然而同時,那雙眼睛又讓人感受到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離,令人情不自禁地聯想起神經質的野生動物。看起來再不說些什么,他立馬就要轉身離去了。

因此——

“這個……”花拿出備用的簽到票,“不填寫提交的話,就會算你沒有出勤,所以……”

他打斷了花的話,“你應該知道吧……”聲音不大,語氣平靜,卻充滿了威懾感,“我不是這里的學生。”

“唉?”

“如果妨礙了你,我以后不會再來了。”

他清澈的雙眼轉向別處,隨即走下樓梯,只留下輕輕的腳步聲。

被留下的花,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面對著這個意想不到的結局。就好比一不小心撫摸了一下某種珍稀動物,竟遭到了對方齜牙咧嘴的抗議。

想要轉身離開,但一種模糊的渴望卻阻止了花的腳步。她覺得這種渴望也許會一直縈繞在自己的心頭。

花下到一樓,隱身在柱子的背后悄悄朝外窺探。隔著半圓形的拱門,花看見他正走出教學大樓。午后,大學校園的庭園中回響著幼兒們嬉戲玩耍的笑鬧聲。作為開放的公共空間,許多老人和帶著孩子的媽媽把這里當做了公園。媽媽們三三兩兩地聚集在一起,孩子們在離她們稍遠一些的地方奔跑嬉鬧。

突然,孩子中的一個摔倒了,發出了咿咿呀呀嬌弱的哭泣聲。可媽媽們正聊得起勁,并沒有注意到不遠處發生的“小事故”。他聽見了哭聲,停下前行的腳步,轉身返回,抱起摔倒在地的孩子。他沒有說“沒事沒事”、“太危險了”諸如此類的安慰之語,只是輕輕地把手放在孩子的頭上。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那個孩子立刻就停止了哭泣。似乎所有的疼痛和傷心都在一瞬間煙消云散了。他直起身體,渾然無事般徑自離去。那個孩子傻傻地張著嘴,目送他離開。

站在柱子后看到這一幕的花不知道為什么覺得很開心,好像摔倒的人不是那個孩子而是自己,被他溫柔地抱起來。

所以——

“那個……請再等一下。”在學校的正門外,花鼓起勇氣叫住了他,“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這里的學生,只是……”她邊說邊急急忙忙地在書包里摸索,“我覺得剛才那門課如果沒有這個的話可能比較難懂。”說著,她用兩手舉起教科書,“如果可以的話……我們一起看吧!”

花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提出了這個建議。

離開學校去車站前的洗衣店,在那里打工直到深夜,再去深夜營業的超市購物,接著回到建在高架邊的舊公寓。把放在父親照片旁的茶碗里的水重新換上一杯,鉆進狹小的廚房準備簡單的飯菜,然后穿著圍裙坐在小小的餐桌邊獨自用餐。吃完飯洗澡,換上睡衣后讀一會兒圖書館借來的書,隨后睡覺。

這就是花經年累月不變的日常生活。

然而,今天卻變得不一樣了。

在大門前和他約定,下一次她會等他一起上課。

在打工的洗衣店里一手拿著票據一手尋找洗好的衣服時,不知不覺想起了他。在超市里選擇打折的蔬菜時,他的身影突如其來地浮現在腦海里。把鑰匙插進公寓的門鎖中時、把圍裙疊好掛在椅背上時、甚至連翻動書頁時……

花已經陷入愛戀之中。

那一天,花了比平時更多的時間來挑選衣服,最后選了一件之前只穿過一次的藍色連衣裙。

他說下午下班后會來學校。

雖然如此,早晨,站在校門口的花依然禁不住回頭,在來上學的學生中尋找他的身影。上午的課也都上得心不在焉,坐在熙熙攘攘的學生食堂的一角,一個人想著他。

終于盼到了下午上課的時間。可是,他沒有出現。老師走進教室,結束了簡短的寒暄后就翻開教科書,接著上次的內容講解起來。花試圖認真聽講,卻怎么也無法集中精神,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

課上到差不多一半的時候,花隔著窗戶看見一路跑來的他。

和初次相遇的那天一樣,他依舊穿著那件領子松松垮垮的T恤。

花的心怦怦地跳動。

他氣喘吁吁地跑進教室,躡手躡腳地坐在花的身邊。

花擔心他會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把教科書留在原處,自己移到了長條椅的一端。他拿起教科書,不解地看向花,似乎在問:“你不用看嗎?”花在長椅的一端用目光示意,“不用,你看吧。”

下課后,花邀請他去大學的附屬圖書館。

原則上只有教員和學生才能進入圖書館,但花卻非常想帶他去看一看。把ID卡放在傳感器上,隨著“嘟”的一聲,門打開了。花拉起他的手迅速通過電子門。女圖書管理員疑惑地看著他們兩人,在她出言詢問之前,花和他快步走了過去。

面對最新的移動式書架和大量書籍,他的眼里綻放出興奮的光芒。看到他的反應,花也高興起來。

這所大學的圖書館的藏書量在東京都內也是數一數二的。最具特色的是六成以上的藏書是開架的,因此即便是某些珍本也能借閱。他專心致志地找著書,抽出一本,迫不及待地翻開書頁,然后不管不顧地埋頭讀了起來。為了不打擾他,花獨自一人在周圍的書架前閑逛。過了一會兒回去看看,他還以相同的姿勢專心地看著書,讓人覺得有些奇怪。花也信手從面前的書中抽出一本,站在他身邊讀了起來。

離開學校,兩人在被夕陽籠罩的堤壩上漫步。

“在干什么事情的時候會覺得開心?”

“喜歡什么食物?”

“之前曾經喜歡過什么人嗎?”

花接連不斷地拋出藏在心中的問題。

“為什么叫花呢?”

“我的名字?”

“嗯。”

“據說我出生的時候,家中的院子里正盛開著大波斯菊。不是人工種植的,是野生的大波斯菊。爸爸看見了就突然想出了這個名字,說是希望我能成為一個像花一樣笑口常開的孩子。”花一邊眺望遠方一邊回憶著,“爸爸對我說,每當痛苦難過的時候,哪怕是一會兒、哪怕是勉強自己,也要歡笑。因為這樣的話,就能戰勝那些困難。”

“……”

“所以……在爸爸的葬禮上,我一直在笑。結果親戚們都非常生氣,說我‘沒規矩’……”

“……”

“不過,我的確是挺沒規矩的吧?”

他一直看著花微笑,然后抬頭仰望天空,說道:“不是沒規矩。”

花松了一口氣,臉上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容,接著,同樣抬頭仰望天空,小聲地嘀咕了一句“太好了”。

對別人談起爸爸,這還是第一次。

考大學那年,爸爸病了。

身為獨生女的她一邊陪伴爸爸,一邊在病床邊復習迎考。她想只要自己努力學習,考上大學的話,爸爸的病也一定會痊愈的,而爸爸則在病床上為女兒加油鼓勁。

然而,還沒有等到她的錄取通知書翩然而至,爸爸就已經離開了人世。

單親家庭長大的花自此孑然一身。

親戚們出于同情紛紛伸出援手。叔叔嬸嬸提出家里還有空房間,希望花可以和他們一起居住,而姑姑和姑父則愿意負擔她的學費。但是,花卻客氣地一一謝絕了他們的好意。

結清住院費用后,家里的存款僅夠支付學雜費和前期的學費。可幸運的是,由于獲得了獎學金的預約資格,所以花覺得只要自己找到一份兼職應該就能維持生活。

整理好家什,搬離了曾經和爸爸兩人共同生活的出租屋,花搬進了高架路邊一間小小的公寓。

泡桐木的舊衣櫥和穿衣鏡也隨她一起遷入。

小時候在院子里拍攝的父女兩人的合影被放在爸爸曾經使用過的書架上。

花穿著葬禮上穿過的喪服出席了入學典禮。

一轉眼,一年過去了。

然后,花遇到了他。

他悉心照顧著花,把她當做開在野地里的一朵小花。

他經常在車站前的咖啡店門口等她下班,接著送她回家。工作結束后,花一路小跑著趕往咖啡店,而他多半已經到了,正一邊讀著一本文庫本,一邊等待花的到來。

兩人并肩走在夜晚的街道上,天南地北地聊著。

他在搬家公司工作,據說是開大型卡車的。他用充滿悲憫的語氣談起因為工作關系而曾到訪過的一個個家庭以及住在那里的人。

“就算居住在同一個小區里,每個家庭的情況也都有著很大的不同。富裕的家庭、貧窮的家庭、幾代同堂的大家庭、孤身一人的家、有孩子的家、只有老人的家……”

站在高臺上的小花園里眺望這個城市。

千家萬戶的燈光一直延伸到地平線的那一端。

擠滿了人的電車從城市中央穿行而過。

電車內的人們將會回到哪一所亮著燈的房子里呢?

他靜靜地注視著這一切,輕聲說道:“有一個家該多好啊!說一句‘我回來啦’,脫了鞋,洗手洗臉,舒舒服服地坐到椅子上——多好啊!做個書架,等放滿了書之后,就再做一個新的。想干什么都行,反正是自己的家。我會一點一點存錢,總有一天要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哪怕小一點也沒關系。”他的語氣中充滿了憧憬。

花覺得自己的心中漸漸涌起了一股巨大的暖流,“那么,就讓我來對你說‘歡迎回家’吧。”她看著城市中的萬千燈火,小聲說道。

這聽似漫不經心的話語讓他吃了一驚,他看著花,然后慢慢地轉過臉去。

回家的路上,他一言不發。空氣中只有他的涼鞋踩上落葉發出的響聲。當兩人踏上花公寓附近那條小河上的橋時,他突然開口了,“花……”

“什么?”

“其實……”

“……”

“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

“你盡管說。”

“……”

“其實……”他沒有再往下說,陷入了沉默。

花覺得他想告訴自己的一定是件非常重要的事。

“那件事”到底是什么?花著實想象不出。不過,無論他說些什么,花都做好了全盤接受的準備。

清淺的河底,水草悠然搖擺。

除了身邊駛過幾輛汽車以外,橋上一個人也沒有。

他終于出聲了,“下次再說吧。”

“嗯,好的。”

“晚安。”

“晚安。”

花久久地注視著他離去的背影。

自此之后,他又接過花好幾次,兩人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但他再也沒有提起過那次說的“那件事”,花也沒有主動發問過。

就這樣,冬天來了。

花穿上粗呢短大衣,戴上圍巾,離開了洗衣店。霓虹燈絢麗的光芒照亮了大學路兩邊的行道樹。花分秒不差地趕到了那家咖啡店的門口。

他不在那里。

這種情況可是非常少見的。

一邊呵著氣暖手,一邊在人潮中尋找他的身影。人流熙來攘往,熱鬧得就像是過節似的。一邊讀著一本才看了一半的書,一邊偶爾抬頭看看街燈對面的時鐘。離約定的時間已經過了許久。

他還是沒有來。

讀完那本文庫本,再也沒有其他什么事可做了。無可奈何的花只能呆呆地看著絡繹不絕走向車站的一個個背影。站在路旁疏通交通的道路施工人員時不時地把目光投向她,眼中流露出狐疑的神色。

他還是沒有來。

人群漸漸稀疏,寒意似乎越發逼人。花輕輕地跺著腳,忍耐著自鞋底傳來的冰冷感覺。突然,咖啡店的燈熄了一半,花吃了一驚,回過頭去。時間已經過去那么久了嗎?開始收拾準備打烊的店員疑惑地看著她,花不好意思地往旁邊挪了挪。

他還是沒有來。

過了十二點,大學路上的霓虹燈齊齊熄滅,車站前一下子冷清起來。花抱著膝蓋坐在咖啡店的卷簾門前。身體因為寒冷而縮成了一團。酩酊大醉的男人向她搭訕,她沒有理睬。遠處傳來警鈴的鳴響,不一會兒又消失了。花把臉埋進圍巾里,閉上了眼睛。

之后,不知道又過了多久。

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

“花……”

“……”

“對不起,花……”他居高臨下地看著花,“抱歉。”

花緩緩地仰起臉。

夜間的寒冷凍傷了她的臉。

即便如此,她的臉上依然滿是燦爛的笑容。

可以俯視整個街區的山崗。

夜空中,無數的星星眨著眼睛。

“迄今為止,我從沒對任何人說過……我很害怕,因為你也許會離我而去,可是……”他大衣領上的皮毛隨著風有節奏地搖曳著,“我應該早點告訴你的——不,應該早點讓你看一看。”

“讓我看?”花問道,口中呵出白氣。

“你先閉上眼睛。”

“……”

花順從地閉上眼睛,卻猜不出他的意圖。

過了一陣子,花剛想睜開眼睛。

“再閉一會兒。”他的聲音響了起來。

花索性一動不動地閉緊雙眼。

時間過去了很久。

周圍是一片令人心驚肉跳的靜寂。

“可以睜開了嗎?”花問。

風輕緩地拂動她的頭發。

花慢慢地睜開雙眼。

于是,眼前的景象讓她屏住了呼吸。

他,的確在那兒。垂下眼瞼,注視著左手。

可是——

那只左手一瞬間從人類的手變成了野獸的爪子。

寒風卷起漩渦,他被風吹亂的頭發中不知什么時候豎起了兩只野獸的尖耳朵。

脖子和臉轉眼間被體毛所覆蓋,接著嘴巴的兩端猶如撕裂般大大地豁開。

向前方長長伸出的鼻尖慢慢地轉向花。

原本微閉著的雙眼一下子瞪大了。

那對瞳仁,閃出野獸獨有的色彩。

在那雙眼睛的注視下,花的身體一動也不能動彈。

也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突然,風停了。

他——野獸嘆息著俯下頭,靜靜說道:“花,我看起來是什么?”

他的嘆息融入黑暗中。

瞳仁變化成一種滿含憂愁的深色調。

沒錯,那的確是他。

冬夜的天空中,密密麻麻的繁星閃閃爍爍。

那一天,天上掛著的是一輪新月。

滿月之夜會變身襲擊人類什么的,原來只是傳說。

這個世界充滿了我所不了解的事情——花這么想著。

花公寓中的電暖爐把幽藍的夜色照成了一片暖紅。

“嚇到了吧?”房間里響起他的聲音,“不想再見到我了吧?”

花還是沒有回答,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可是,你在發抖。”

花沒有出聲。

野獸慢慢伸出手,輕觸花白皙的肩頭。尖利的爪子小心翼翼地移動,唯恐劃傷柔嫩的肌膚。

“我不害怕。”花輕聲回答,抬頭看向他,“因為是你。”

他慢慢地把花拉向自己,溫柔地吻上她的唇。

花度過了和他在一起的第一個夜晚。

他是被認為在明治時期就已滅絕的日本狼的后裔。

是狼和人結合的血脈的最后一個承繼者。

他的父母對尚且年幼的他講述了遭遇滅亡命運的族群的歷史,并告誡他絕不能把這個事實告訴別人,之后就離開了人世。

接著,他被寄養在一無所知的親戚家,歷經艱辛,長大成人。

考取駕照后,為了找工作他來到了大城市。

沒有一個人認識他,也沒有一個人關心他,就這樣不為人知地生活到現在。

晨曦照進屋內。

花在床上支起裸露的身體,半睡半醒地看向一旁。

睡夢中的他呈現出人形。

柔軟而富有彈性的肌肉外覆蓋著光滑的肌膚,猶如一座大理石的雕刻一般。

昨夜聽到的“滅絕”一詞讓花聯想起被深埋于地鐵大理石柱下的、遠古時代的貝殼化石。

花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他沉睡中的臉。

昨晚的一切不是幻影。

他千真萬確變身為野獸。

而自己,接受了他。

花獨自想象著今后可能發生的情況,然后暗暗下了決心。

事實上,在這個世界上知道他秘密的只有花一個人。

換而言之,他的秘密也就是花的秘密。

大學的同學們大多正和穿著進口成衣的社會人或邀請她們參加各種活動、演出的其他大學的學生交往。

“花,你交往的人是什么樣子的?”其中的一個問花。

比你大幾歲?個子高嗎?瘦嗎?學歷高嗎?父母的職業是什么?紀念日會送你禮物嗎?

連珠炮似的提問讓她難以回答,花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把他介紹給她們認識。

她只能回答自己正在和一個誠實的人交往。

家附近深夜營業的超市成了他們兩人新的碰頭地點。花和他一起購物,然后再一起回到公寓。

花經常做雞肉料理。

把雞胸肉(或者雞腿肉)切成一口大小的塊狀,和青椒一起串成串(原本的菜碼應該是大蔥或洋蔥,但他說吃不慣),撒上些許鹽,放在鐵網上烤,同時把醬油、料酒、柑橘汁、洋蔥末(他說少量的洋蔥沒關系)混合在一起,放進高約十五厘米的細長形杯子中。將烤好的雞肉串盛放在盤子里,然后整串浸入醬汁中,蘸好后就可以吃了——這是花家傳的烤雞肉串烹制法。

一開始,花演示的時候,把雞肉串充分地浸泡在醬汁中,提起來后,黏稠的醬汁直往下滴,讓人垂涎不已。他之前從來沒有這樣吃過烤雞肉串,所以不知該如何下手。只好看樣學樣地把雞肉串整串浸入醬汁里。這樣行嗎?他看向花的眼神中流露出疑問。

啊嗚,兩人一起把雞肉串塞進嘴里。

吧唧吧唧……

美味!

他仔細地審視手中的雞肉串,臉上充滿佩服的表情,然后一次又一次地把肉串送到嘴邊。

這道烤雞肉串不久之后就成為了他鐘愛的食物。花隔三差五就做上一回。超市大減價的日子,她就買回大塊的雞肉,放進冰箱冷凍起來。

花準備食物的時候,他會把回家途中在路邊發現的蒲公英插進牛奶瓶,放在窗邊。

他滿足地看著窗臺,而花則微笑著看著他。

工作一結束,他就回到花的公寓過夜,早晨就從那兒直接去上班。

不知不覺,兩人都對這種模式習以為常了。

幾個月后,在花的勸說下他退掉了自己租住的公寓,搬進了花的公寓。把兩只裝滿文庫本的紙袋放在花房間的一角,搬家就算是結束了。

他從書本之間掏出一張破舊的照片給花看,照片上是一座有著陡峭的山脊線的雪山——他說這就是他的故鄉。

花把那張照片放在書架上,和爸爸的照片比鄰而居。

初夏的一個上午,晴空萬里。

插在牛奶瓶里的鴨跖草和尼泊爾老鶴草隨風起舞。正把熨好的他的大襯衫慢慢折起來時,花突然感到一陣惡心。太難受了,她不由自主地倚靠在一旁的床沿上,好不容易疊好的衣物全都掉在了地板上。

花注意到了這次異常。

她有預感。事實上,這一個多月,她總覺得身體莫名其妙的疲乏,沒有食欲。

不過,今天她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體內發生了變化。

花去了附近的婦產科醫院,只見候診室里擠滿了孕婦。雖然隔著窗戶探頭探腦地看了好幾次,卻無論如何都沒有勇氣走進去。她覺得自己和那些孕婦的情況不一樣。那么,該去什么地方呢?站在醫院的大門前,花感到自己是如此的無助。

她轉身往回走,直接去了大學的圖書館。

在只有兩三個讀者的閱覽室里,花找了幾本有關妊娠和生育的書。把書堆在書桌上,把里面的內容摘抄到筆記本上。她想象著如果自己把事情告訴了他,他會有什么樣的反應呢?會高興嗎?也許會一臉為難的表情吧。

猶豫來猶豫去,最后還是用公用電話往他的公司打了一個電話。電話里只說自己去了婦產科醫院,不過并沒有接受診查,電話那頭的他說了句“我馬上來”就掛斷了電話。

花在之前的那家咖啡店前等他。手里拿著幾本關于自然分娩以及家中分娩的書。心中暗想,一定要把自己的決定全都告訴他。

視線中出現了他的身影。

他是一路跑來的,好像發生了什么重大事件似的。

花的心臟激烈地跳動起來,在腦海里準備著開場白。

然而,還沒來得及開口,花已經被他一把抱了起來。他手中的蜜桃罐頭掉落在人行道上,骨碌骨碌地滾出好遠。身邊來來往往的人紛紛回頭看他。

他旁若無人地擁緊花。

無數次,無數次。

臉上是無法抑制的歡欣。

因此,花也變得非常高興。

從夏天到秋天,嚴重的妊娠反應讓花苦不堪言。

整天整天的嘔吐。根本無法再去上學,煩惱許久之后,最終提交了休學申請。兼職的工作也不得不辭去。洗衣店的女店主大吃一驚,熱情地挽留花。甚至說無論有什么不滿都可以提,只要是力所能及的,她都會答應花的要求。可是,花不能吐露實情,只能一味地懇請對方允許自己辭職。自從進入大學之后,這家店的店主一直對自己關照有加,因此花也覺得很難受。

生活發生了巨變。

她完全無法下床活動,每天只能躺著忍受痛苦的妊娠反應。不久之后,連進食也變得困難起來,原本就消瘦的花,體重日復一日地減輕。即便如此還是無法停止嘔吐。

他下班回家后,往往一言不發,整晚整晚地撫摸花的脊背。到了早晨,通宵不寐的他又離家去上班。對于花來說,他能待在自己身邊就是對自己最大的支持。

某一天。

他回到家中,花勉力從床上支起上半身迎接他,突然發現他的外套上不知道為什么粘著好幾根茶褐色的羽毛。他對擔心的花露出淘氣的微笑,把藏在背后的手舉到身前。

一只長著深綠色長尾巴的美麗的鳥“咕”地叫了一聲——是一只野雞。

花目瞪口呆,腦海中浮現出他化身為狼狩獵的樣子,卻無法想象出完整的畫面。

他站在廚房里,手勢干凈利落地處理完那只野雞,然后放進滿滿一鍋沸水中。趁著熬湯的間隙,他弓著背切起了蔬菜。

花下了床,問道:“需要我幫忙嗎?”

“你坐那兒吧。”他回答。

不一會兒,他用抹布包裹起鍋耳,把砂鍋從煤氣爐上端到了餐桌的鍋墊上。他掀起砂鍋的鍋蓋,一股溫暖的熱氣伴隨著撲鼻的香味冒了出來。

澄清的雞湯泛著晶亮的光芒,那是一鍋野雞湯烏冬面,湯上漂浮著被細心切成薄片的白蘿卜和胡蘿卜。

然而,花只是呆呆地看著那鍋湯,臉上的表情非常復雜。是他煞費苦心為自己做的,但自己能好好地吃下去嗎?她很擔心。因為這一陣子,別說是吃了,連看見食物、聞到氣味都覺得難受。

花用筷子撈起一根烏冬面條,猶豫著放進嘴里。

一種甘美的滋味在她的嘴里慢慢擴散開來。

“啊!”花情不自禁地發出感嘆聲。

最初,她為自己能咽下食物而欣喜。接著,為自己能感受到食物的美味而高興——這一切對她來說真的是久違了。

食欲一下子被激起。她狼吞虎咽,似乎要把之前損失的食物都補回來。

托著腮,看著埋頭大吃的花,他終于松了一口氣。

冬天來了,妊娠反應神奇地消失了。

他比之前更加賣力地工作。早晨,太陽還沒有升起就已經出門,回家往往已經是深夜了。他是想多存點錢,為將來做儲備。

花挺著越來越大的肚子,在公寓里為獨立分娩做準備。她親手縫制尿布,順便做了一個小狼布偶,希望它能陪伴即將到來的寶寶。

因為父親是狼人,所以她也許會生出一個狼人寶寶,花再次想到這個問題。

但即便如此,她也絲毫不會介意。

真想快點看到自己的孩子啊。

花仰望布滿夕陽的天空,淚水莫名地滑過臉龐。

花在那間小小的公寓里生下了孩子。

在一個飄雪的日子里。

身邊沒有產科醫生,也沒有助產士,只有他們兩人。他一直握著花的手。花之前總是想象自己會分娩出狼形的孩子,不過,至少在出生的時候,孩子是人類嬰兒的模樣。

煤氣爐上的水壺發出“啾啾”的蜂鳴聲。

兩人一直看著剛剛出生的嬰兒——是個女孩。把手指放在她小小的手邊,她便立刻柔弱地握住。

“能平安地出生真是太好了!”花說。

“不,今后還要面對各種各樣的問題呢。”他回應。

“應該是個溫柔善良的孩子吧。”花說。

“可能是個聰明的孩子。”他回應。

“長大后會是個什么樣的人呢?”花說。

“護士也好,老師也好,面包師也好,我只希望她能干自己喜歡的工作。”他回應。

“希望她沒有煩惱,健康快樂地成長。”花說。

兩人約定,一定要守護這個孩子,直到她長大成人。

雪,漸漸地小了。

他們為孩子起名“雪”。

因為她出生的時候正下著雪。

那是個健康的孩子,經常哇哇大哭,不過只要他一抱起她,哭聲便立馬停止。

花帶著雪在傍晚的河岸邊散步,與好幾對推著嬰兒車的母女擦身而過。花心想:我們和這些隨處可見的普通母女沒什么兩樣。

她是多么感謝那個讓自己擁有這份普通的人啊。

翌年早春,第二個孩子出生了。

這次是個男孩。

他們給孩子起名為“雨”。

因為出生的那一天恰好下雨。

孩子出生的第二天,他……突然消失了。

花懷抱著剛出生的孩子呆呆地看著窗外。窗戶這一側的牛奶瓶里插著菱角菜,那一側的雨滴則輕輕地敲打著玻璃。

他一直沒有回來。

花非常不安。一歲零一個月的雪攀著媽媽的后背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花用毛巾把嬰兒包裹了好幾層,用布帶綁在胸前,穿上粗呢短大衣,再用嬰兒背帶把雪背在背上。產后不久的她雙腿無力,步履蹣跚,但依然不管不顧地出了門。

一打開公寓的門,就撞上了什么東西——門外放著兩個超市購物袋。

“咦?”花納悶地蹲下身,想把滾出來的罐頭重新塞回塑料袋,卻不經意發現了一樣東西。他薄薄的錢包被壓在一堆奶粉、米、蔬菜的下面。

發生了什么事嗎?

花越來越不安了。

在早春寒冷的小雨中撐起傘,走上街道。

車水馬龍的大街上,花站在十字路口環視四周。

在走上坡道的一把把雨傘中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

然而,不見他的蹤影。

花繼續在大街上徘徊尋找。

走上那座架在流經小區的河上的小橋,沿河的觀光步道上,市政垃圾回收車的信號燈不停地閃爍著。幾個打著傘的路人駐足看向淺淺的小河,穿著防雨斗篷的保健站工作人員正從十米高的水泥護欄往河床下爬。

花也好奇地望向橋下。

聚集在河底的工作人員們的腳旁橫躺著一具一半身體浸泡在水中的動物尸體。

雨滴敲打在那具消瘦的、骨架凸起的狼的軀體上。

狼。

是他!

“啊!”

像破抹布般骯臟潮濕的皮毛上粘著似曾相識的茶褐色的野雞羽毛,從頭部滲出的鮮血與河水融成一片。

沒人知道那一天他在想什么?也許是孩子引發了他的狩獵本能,又或者是想讓剛分娩的花吃上滋補的食物。

那雙張開的狼眼中空無一物。

兩名戴著橡膠手套的工作人員一人拎起一條狼腿,隨意地將狼的軀體裝進另一名工作人員在下方張開的尸體袋中。野雞的羽毛四下飄落,隨著河水慢慢流走。

他們用繩索將尸體袋拉到觀光步道上。

花拋下手中的傘,飛奔過去,緊緊地拽住那個袋子。

“不要觸碰。”工作人員上前阻止,把她拉開。

“請讓我把尸體領回去吧!”花哀求道,可他們全都冷冰冰地不予理睬。

在花與他們推推搡搡糾纏的時候,其他工作人員把尸體袋粗暴地扔進了垃圾回收車。袋子撞在蓋板上,隨后就消失在后車廂里。

“!!!”

花一下子脫了力,怔怔地佇立在觀光步道上。

垃圾回收車絕塵而去,只留下黃色信號燈的一閃一滅。

花踉踉蹌蹌地追了幾步,卻自知沒有追趕的理由。

全身的力氣似乎在一瞬間消失了,她筋疲力盡地跌坐在地上。

雙手捂住面孔,花哭了起來。

背后看熱鬧的人群中有一對男女為她打起傘,問她為什么要哭。

葬禮,無法舉行。

草原上和風輕拂。

穿著第一次見面時穿過的那條連衣裙的花覺察到了什么,回過頭去。

是他。

像之前那樣拿著筆記本,微微笑著。

身上是那件領子松松垮垮的T恤。

花對著他笑了,想要向他走去。

他露出抱歉的表情,轉過身去。

那一個瞬間,花的雙腳完全不能動彈。

花不安地呼喚著他的名字。

風漸漸大了,把花的呼喚聲吹散。

他的側臉化成半獸的模樣。

那個穿著皮毛領外套的背影越行越遠。

無法動彈的花依然呼喊著他的名字。

他化身為狼,向著草原的那頭疾馳而去。

如同循著來時的那條道路一般。

花越發大聲地呼喊他的名字。

她的聲音融化在風中,無法飄散出去。

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只剩下花孑然一身。

睜開眼睛。

花發現自己剛才沒脫大衣就伏在矮腳飯桌上睡著了。房間里一片昏暗。已經是黃昏時分,小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電暖爐發出的紅光正照在裹著被子、香甜酣睡的孩子們的身上。

瞥見放在矮腳飯桌上的他的錢包,花便把它拿了起來。

打開翻看,里面只有兩三張紙幣和一些打折券、收據什么的。

花發現插卡的地方插著他的駕照,就抽了出來。

有他的正面照。

花這才發現,他留下的照片也就只有這么一張了。

她把駕照靠在窗邊插著菱角菜的瓶子上。

照片中的他淡淡地笑著。

當然,他應該壓根兒沒想到自己會死。一定會希望永遠守護著自己的孩子們、陪伴他們成長吧。然而,這一切都已經無法實現了。

絕對無法實現了。

一想到這里,花的心就被緊緊地揪了起來。

盡管如此,照片中的他依然沉靜地微笑著。

——孩子們就拜托你了,花覺得他正在叮囑自己。

眼淚奪眶而出。

但是花用力咬住嘴唇,忍住哭泣,竭盡全力向他展露笑容。

你放心,交給我吧,我一定會好好養育他們成人——她發誓道。

沒有他的、全新的生活開始了。

一歲半的雪抬頭看著花,“媽媽……”她肚子餓了,要求吃飯。

“媽媽正在做呢,你等會兒哦。”花回答。

還不怎么會說話的雪使勁揮舞著雙手,再次要求:“媽媽!”

“馬上就好了。”

“媽媽!!”饑腸轆轆的雪忍不住了,反反復復地大聲叫道。

一激動,她頭發里就突然冒出兩只尖尖的狼耳朵。

“媽媽!!!”

“小雪!”花大聲告誡。雪的眼中滿含淚水,賭氣地轉身跑開,四條腿把坐墊踢得亂七八糟,奔到房間的角落里回頭看著花。不知不覺間她就變成了小狼的樣子,故意用后腿踢飛垃圾桶,把里面的垃圾翻了個底朝天,然后躲在花看不見的地方。任憑花怎么喊她都不肯出來。

“真拿你沒辦法,先吃點餅干吧。”花無奈地嘆了口氣,從架子上取下一包餅干。這時,雪便像一道閃電般飛奔而來,一把搶過餅干,恢復成人類孩子的模樣,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每次都是這樣。

有時,她會變成半獸——介于人和狼之間——的樣子。

每當這時,花都會倍感迷茫,雪到底應該選擇什么樣的生活方式才好呢?

做飯時,花經常會在雪專用的碗里把煮熟的蠶豆和土豆直接碾碎,然后和保存在保鮮盒里的斷奶食品攪拌在一起。用手指挑一點舔舔,有蠶豆清淡的甜味。

雪還不能熟練地使用勺子。即便如此,她依然胡亂地抓著勺子,費力地舀起一勺土豆泥。可是還沒等她把勺子放進嘴里,土豆泥就全啪嗒啪嗒地掉在桌上。最后,她便直接用手抓著吃,因為整個身體都趴在了桌上,結果把碗打翻了。可是,她根本顧不上,依然大口大口地吃著。

一眨眼的工夫,餐桌周圍灑滿了酸奶、茶水,弄得一塌糊涂。雪雖然小,卻充滿了生命力。

雪是個大胃王,從早到晚哭著鬧著要吃的。

和食量小、身體纖弱的雨截然不同。

只有三個月大的雨柔弱地吮吸著媽媽的乳汁,可一下子就嗆住了,把花的乳頭吐了出來。吸兩口,歇一會兒,再吸……反反復復,喝一頓奶要花好長時間。不過,只要花一擦拭他沾上乳汁的小嘴,雨就會一臉驚恐,讓花憐愛不已。

也許是有些嫉妒吧,在花給雨喂奶的時候,雪常常會抓住她的衣服和頭發,攀上她的肩膀,噘起滿是口水的小嘴,死乞白賴地要求媽媽親她。

花為了照顧兩個孩子耗費了所有的時間。

在堆滿了干尿布的房間里,度過一天又一天。

當然,花不可能出去工作。靠他留下來的微薄的存款艱難地支撐著生活。

親手養育孩子之后,花明白了好多事,其中之一就是即便自己待在家里,視線也不能有片刻離開孩子們。

雪經常會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

某一天,花正在準備飯菜,不知道什么時候雪跑到了她的背后,使勁拉扯鋪在餐桌上的桌布。雪是為了拿桌上的果醬,可是果醬沒拿到,反而把米醋瓶拉到了面前,眼看著就要砸到雪的腦袋了。花發現后,“啊!”的大叫一聲,立刻接住馬上要倒下的瓶子。雖然總算是平安無事,但花卻驚出了一身冷汗。

從那天起,花把桌布收了起來。

另一天,雪跑到正在熨燙衣服的花的背后,把衣櫥的抽屜拉開,向上攀爬。爬一層就拉開上一層的抽屜踩上去,然后拉開再上面一層的抽屜……就這樣越往上爬,抽屜被拉得越往外突出,最后整個衣櫥都頭重腳輕地倒了下來。等到花終于發現異常情況時,衣櫥已經迎面而來。“啊!!”花大叫,雨就在她身邊。花慌忙用身體抵住衣櫥,并在一瞬間作出判斷,把熨斗放置妥當。盡管衣櫥被放回原位,沒出什么大事,但如果它倒下來的話,一定會壓到幼小的雪。而如果發燙的熨斗沒有被放好,一不留神很有可能會翻轉,燙傷年幼的雨。

從那天起,花把衣櫥上了鎖(那是以前父親使用過的古董衣櫥,所有的抽屜都安裝了鎖),而且再也不在孩子們的身邊熨燙衣物。

花謹慎地撤去了那些有可能會對孩子們造成傷害的日常生活用品。然而,不管多么小心翼翼,思考周詳,只要一想到雪和雨不知道會干出些什么事來,她就無法安心。

特別是雪,常常在六疊大的小房間內“大鬧天宮”。

變成狼形的雪,并不滿足于把媽媽給她的布偶咬得四分五裂,她會把坐墊內的東西全部扯出來,或者啃咬餐桌的桌腿,要么就是在門上留下自己的齒痕,有時還會從書架上抽出有用的書一頓狂啃,把書本的殘頁弄得滿屋子都是。因此,無論花怎么努力地打掃,房間只要經過雪短短五分鐘的“洗禮”,就會立刻亂得慘不忍睹。看著滿不在乎、大打哈欠的雪,花只能露出無奈的笑容。

即便給孩子們洗好澡,哄他們入睡后,花的一天仍然沒有結束。

無法和周圍人商量的花只有獨自一人通過書本來學習。深夜,在臺燈的光亮下,比對著閱讀與育兒和狼的生態相關的書籍,摸索最適合養育狼人寶寶的方法。自然,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本書是講解該如何養育擁有狼和人這兩種形態的嬰兒的。

育兒的失敗關系到孩子們的死活。

如果自己不努力的話……孩子們只有自己這一個親人了。

一想到這里,花就無法安心休息。

不過,剛開始學了一會兒,日復一日積累下的疲勞就涌了上來,手里拿著筆開始昏昏欲睡。花一個激靈,清醒過來,想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書本上,可沒過多久,眼皮又耷拉下來,昏昏沉沉地趴在桌上睡著了。即便如此,只要雨的哭聲一傳入耳中,花便瞬時跳起來,抱起夜哭的雨,輕聲說著“不怕不怕”,溫柔地撫摸他的脊背。

溫順的雨白天并不給媽媽添麻煩,可一到晚上卻總是夜啼。把他抱在懷里輕輕搖動,不一會兒就能入睡,但一放下卻立馬哼哼唧唧地哭起來。不論白天黑夜,每隔兩個小時就要喂奶。雨愿意吮吸乳頭時,花還算輕松,可當他不肯吮吸時,花只能用脫脂棉球蘸著母乳喂他。但要是雨連這樣都不愿意、只是一個勁哭的時候,束手無策的花就只能整晚輕拍他的背。

就這樣,花日益憔悴。

洗衣服時,站著也能睡著,有好幾次甚至腦袋都差點扎進了洗衣機槽里。

所以,她養成了在極短的時間內——比如給雨喂奶的時候——一閉上眼就能入睡的“本領”。而且,只要有一點聲響,比如,雪叫了一聲“媽媽”,她就能立馬清醒過來,張開眼睛,對著孩子微笑。

最叫人頭疼的是孩子生病的時候。

雪自出生以來一直是個結實健壯的孩子。話雖如此,發低燒的情況也不少見。每當這時,花就會很煩惱。

到底應不應該帶她去看醫生呢?

如果帶她去看醫生的話,是該看小兒科呢?還是去看獸醫?

而且,即便真的帶她去看病了,醫生們又能否對狼人嬰孩采取適當的診治呢?比如說,獸醫是否能使用動物專用的藥物去治療人類的孩子呢?或者,反過來是否可以呢?其實,最讓花擔心的是,這樣一來恐怕就會有人發現這個孩子是一個另類。

曾經,他平靜地勸慰憂心忡忡、慌張無措的花,“不用擔心。就算稍微有點不舒服,只要有溫熱的食物和你溫柔的手,很快就會恢復健康的。”

聽他這么一說,花就放下心來。自從他去世之后,花無數次地回想他說過的話,提醒自己不要太擔心。

不過,和雪不同,雨是個身體羸弱的孩子,因此,發燒是家常便飯,一旦生病好起來又特別慢。有時,當感覺無論如何都必須給他服藥時,花就會把小兒用醫學書和動物用醫學書兩相對照,找出對兩者都有效的藥物,然后慎重地讓雨服用最小劑量的藥物。孩子們的健康與花的判斷息息相關。

如果是生病的話,在某種程度上還能通過學習來應對。可要是出現突發狀況的話,就讓花束手無策了。

某個秋天的夜晚,發生了這樣一件事。

咳、咳,家里響起一陣類似咳嗽的奇怪聲音。一開始,花還沒有搞明白這怪聲的源頭是什么。過了好一陣子她才發現那是雪發出的聲音。往餐桌下探頭一看,半獸模樣的雪正倒臥在那里。

混在點心里的干燥劑上有被啃咬過的痕跡,黏糊糊的嘔吐物星星點點地散在地板上。

“小雪!!!”花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她抱著雪在夜晚的街頭奔跑。

花又驚又怕,該向誰求助呢?衣著凌亂、披頭散發,只顧著往前跑。

一抬頭,發現自己站在一個小兒科和獸醫隔街相對的十字路口。

她曾經無數次站在這里。

但是,花依然無法決定該去敲哪一扇門。猶豫到最后,她拿起公用電話的話筒,給兩家醫院都打去了電話。

“孩子誤食了干燥劑……兩歲的孩子。對,吐了。嘔吐物里沒有血。”

“上面寫著硅膠。那個,算是危險品……嗎?唉?食欲嗎?”

聽了電話中醫生的詢問,花看向雪。

雪一邊打著嗝一邊訴說:“我肚子餓了。”說完又打了一個大大的嗝,那聲音惹得花背上的雨也探出腦袋來張望。

“硅膠這東西本身并沒有毒性,如果沒有特別的變化,就讓孩子多喝水,觀察她的情況。如果有食欲,應該就沒什么大問題。”電話那頭的醫生叮囑道。花暫時松了口氣,一想到今后,不由得重重地嘆息了一聲。

花很后悔,那時候要是多問一些他小時候成長的經歷就好了。

“散步。”雪要求出去散步,“散步!”

天氣晴朗的時候她的要求就更加強烈。

“散步!!”雪豎起渾身的毛要求道,一興奮連耳朵也從頭發里冒了出來。

這副模樣也許會被別人看到,所以花只在夜晚有限的時間段里帶孩子們出去。

可雪根本不聽媽媽的解釋,不依不饒地大叫:“散步!!!”

“真拿你沒辦法,知道啦!”花舉手投降,“不過……”她提出條件,“散步的時候不可以變成狼的樣子哦!”

雪立刻把耳朵收了回去。

給孩子穿上能把全身都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帶風帽的外套,一家人出門去散步。

公園里滿是漂亮的楓葉,腳一踩上落葉便發出咔嚓咔嚓悅耳的聲音。涼颼颼的空氣令人神清氣爽。

許多媽媽帶著孩子在散步。媽媽們聚在一起,笑談著各種育兒趣事。但是花卻不能加入這個圈子,只是遠遠地看著。

公園的一角盛開著一片秋明菊,她在花前蹲下,嗅聞花的香氣。池塘邊行人稀少,母子三人坐在長凳上休息。雪拾起掉落的紅葉,對著太陽照照,和自己的小手比比大小。時間就這樣靜靜地流走。

途中,遇見一個牽著小獵兔犬的和氣的中年男子。“你們好,孩子真可愛啊!”擦身而過的時候,男子打招呼道。

花開心地笑了,向男子點頭致意。

“叔叔說你可愛呢,太好了!”她對雪說。

穿著色彩繽紛的針織寵物服的小獵兔犬對雪產生了興趣,跑近她身邊她叫了起來。中年男子苦笑著呵斥道:“卡拉,不許叫哦。”一邊扯動牽狗繩,把小狗拉開。

就在這時——

雪突然甩開花的手,小跑著沖向小獵兔犬,把地上的落葉踢得四下飛散,沖著獵兔犬的鼻尖發出“嗷嗚嗚嗚嗚!!!!”的震懾的吼聲。

風帽下是一張狼臉。

小獵兔犬膽怯地卷起尾巴,躲在男子的腳邊。中年男子大吃一驚,交替地看向雪和花。

“……對不起……”花慌忙抱起雪,一溜煙地離開了。

——可能已經被看見了吧?

她把孩子們緊緊抱在懷中,一邊警惕地注意著周圍的動靜,一邊快步走上回家的路。

那對推著嬰兒車的夫婦似乎正用懷疑的目光回頭看著他們。

那個在車站前的交通環島上等公共汽車的年輕母親和她的孩子好像正回頭看著他們。

那兩個帶著孩子騎自行車的主婦正一邊看著他們,一邊交頭接耳地嘀咕著什么。

一個抱著孩子的媽媽也正從舊公寓樓的陽臺上低頭看著他們。

還有一對母子也正從狹小巷子的那頭向他們望來。

草木皆兵的花逃也似的穿過一條昏暗的小巷。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雨夜啼的毛病越來越嚴重,有時一整晚都哭個不停。

某天夜里,公寓隔壁的男人粗暴地敲響了花的門。

“都幾點啦!讓他別哭了行嗎?!”聽見這憤怒的喝聲,雨吃驚地停住了哭聲。花一打開門,身穿運動衫、呼吸中散發著酒臭的男人就怒不可遏地吼道:“每天晚上都這樣吵,煩死了!混蛋!”

“對不起,真是……”花一個勁地低頭道歉。

“父母要管教好小孩子嘛!”男人扔下一句話,用力地摔上門。

如同死灰復燃般,雨的哭聲再次響起。

花無奈地搖醒雪,出門去附近的神社哄雨入睡。

“乖啊乖啊,沒事的,好了好了。”

在黑暗的神社內等待雨停止哭泣,睡眼惺忪的雪則在一邊無所事事地玩著落葉。突然,從神社外傳來醉酒男人們的笑聲。花吃了一驚,彎腰抱起雪,哆哆嗦嗦地快步跑出神社,尋找其他容身之處。

然而,在這個城市中,不可能有其他安靜的地方。

另一個夜晚,孩子們被附近傳來的、救護車尖厲的警笛聲所驚醒,發出了長長的嚎叫。花豎起食指擋在嘴前,希望他們保持安靜。可再怎么懇求,孩子們都不愿意住口。

“我們公寓是不允許養寵物的,合同上寫得明明白白。”房東抱著細細的胳膊說道,“其他房客投訴,說是聽到狗叫聲,你是不是違反合同了?”

“我沒養。”

“騙人!明明有人看見你抱著兩條流浪狗走來走去。”

“……”

“總之,如果你再無視合約、自作主張的話,我只能請你搬出去了。你可以重新租一個自己喜歡的地方——聽明白了嗎?”

房東的潛臺詞就是“給我出去,快點搬走”,但是,該搬去哪里呢?花心里完全沒底。

又是一天,一對西裝革履的陌生男女登門拜訪。

“兒童健康咨詢所?”

“沒錯,我們對您家孩子們的狀況非常擔憂。”

“有什么問題嗎?”

女人從微微打開的門縫中塞進一份文件,“經過我們的調查,您家的姐弟倆從來沒有接受過定期身體檢查和預防接種。”

“沒問題的,他們都很健康。”花打斷對方的話,想要關上門,但女人阻止了她的舉動。

“如果是這樣的話,您能不能讓我們看一下孩子呢?”

“不行,那個……”

“只看一眼就行。”男人露出懷柔的笑容,想要強行進屋查看,“我們只想確認一下您說的是否屬實。”

“這個……我很為難。”花拼命地想要拉上門把手。

在被關上的門的那一邊,女人聲嘶力竭地大叫:“再這樣的話,我們就不得不懷疑您虐待或者疏忽照看孩子了!”

自此之后,花就對開門這件事心有余悸。

甚至討厭拆看信箱中的郵件。

就算有人按響門鈴,她也置之不理。

即便如此,門鈴依然響個不停,刺耳的鈴聲似乎在責備屋內的人。

花怔怔地注視著孩子們熟睡的臉,任憑鈴聲大作。

一路走來,她自認為盡了全力。

然而,在人群聚集的地方養育狼人男子的孩子實在是太引人注目了,花覺得已經很難繼續在這個城市中生活下去了。

母子三人來到清晨空無一人的公園。

好久沒有外出了,冬天凜冽的空氣刺得肌膚發疼。

雨和雪哈著白氣,踏著地上的白霜,在大大的草坪上無拘無束地奔跑。

姐弟倆穿著帶有風帽的連體衣,從狼的模樣到人類孩子的模樣,再回到狼的模樣,一連串的變化令人眼花繚亂。像是要發泄掉在狹小公寓中閑得發慌的不滿,兩個小狼人——狼人雪和狼人雨盡情地追逐嬉鬧,孩子們無憂無慮的笑聲回蕩在大草坪上。

花縮著身子坐在長椅上,無精打采地看著他們。

內心的不安和生活的壓力已經達到了頂點。

“哎……”她有氣無力地呼喚雪和雨。

“什么事,媽媽?”孩子們氣喘吁吁地回到媽媽身邊。

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嘆息似的吐了出來,接著像是自言自語般地小聲說道:“今后,你們想怎么辦呢?”

“嗯??”

“想要怎么生活?”

“嗯????”

“是想當人呢?還是想當狼呢?”

“嗯??????”

半獸模樣的雪和雨歪著腦袋,一片茫然。

當然,花不可能得到回答。

然而,看著兩個孩子小小的面孔,花感到精神頭兒又慢慢地回來了。疲憊受挫的感覺漸漸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

花溫柔地微笑著,說道:“媽媽想搬家呢,為了讓你們能選擇任何一條道路。”

接著,她仰望遠處的天空。

蓬勃的朝陽從郁郁蔥蔥的樹林間躍然而出。

燦爛奪目的光芒照射在花和兩個孩子身上。

這是一個全新的早晨。

品牌:上海譯文
譯者:葉娉
上架時間:2019-06-17 10:56:49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上海譯文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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