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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河深處

雨水似不會停止,頭頂?shù)臑踉聘宋覀冋烊梗瑓s在第四日晨光初露時戛然而止。

老篤的馬夜里不斷打噴嚏,發(fā)出悶重的哧鼻聲,馬臉朝著我,氣息都撲在我臉上,躲無處躲。盡管穿了雨衣,雨水還是浸漫進來,潮氣在身體里循環(huán),一夜不曾睡安穩(wěn)。

雨停之后,老篤心情好,搭火燒熱水,加了一點紅糖,一人一杯,一口一口地咂進嘴,感受熱氣從食道向下滑,在肺腑之間蕩開,將盤踞于骨髓之間的寒冷一片一片剝除,手腳暖和起來,幾天抬不起來的眼皮輕輕跳了一下,我向外一看,天已經(jīng)大亮,山霧彌漫,綠色濃得化不開。

老篤把郵包掛上馬背,輕輕拍了拍馬的額頭,說,上路咯。馬那雙已老白內(nèi)障的大眼,輕閃閃眨了一下。就這樣,我們離開昨夜歇腳的破屋,又朝著荒寂的叢林邁開步子。按照時間來計算,我們才進山三天,可我疑心叢林它自有一套計時法則,用有鋸齒的蕨類、無名的野花、艷麗的毒菇把時間泡發(fā)膨脹,山里的三天,是塵世的十天。

“還有多久到鹽寨?”我拖著兩條濕漉漉的腿問。

“還要走一天半咯。”

“要走那么久?”

“你急什么子?急不來的。”老篤說,他所有的話語后都綴一個長長的尾音,聽起來遲徐猶豫。

再往前走,就是赤吾江。要去鹽寨,先過赤吾江。幾夜雨水,河流暴漲,河水在峽谷里積攢,水變得黃濁暴怒,帶著巨大的力量翻涌,聲浪陣陣,裹挾著天地間的某種神秘旨意,傾瀉而下。這里還沒有公路和橋梁,過河只能靠溜索,一旦掉下去,會被激流打得粉身碎骨,再也爬不上來。

我低頭看著滾滾江水,用手掰扯一下溜索,手臂粗的鐵索銹跡斑斑,不知建于何年,江上的風一吹,搖搖晃晃。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問老篤,保險嗎?老篤十分肯定地點頭:保險。

他先替老馬綁上繩索,因為擔心郵包掉落,用繩索把郵包捆在馬肚子上。他早綁熟了,繩子在他手上聽話,繩結緊實,卻是活結,抓住關節(jié)處,用力一扯就松了。老馬溜慣了,一點也不怕,放任老篤在它身上捆啊扎啊,心無掛礙地低頭吃草。老篤替我也綁好繩結,繩子圍著屁股和腰,幾乎將我系成大粽子。

手指粗的繩子穿過溜索上的一個鐵環(huán),命系在上面。

“我害怕。”我對老篤說,“萬一繩子松了怎么辦?掉下去就死了。我怕高。”

“不會掉的咯,十個你也綁得住。”看著我驚慌,老篤笑瞇瞇,“你閉著眼,等到速度降下來,再睜眼,攀著鐵索往岸邊蕩,就過去了,那邊風景不一樣。”

他手動了一下,猝不及防在我背上推了一把。刺啦,鐵環(huán)擦著鐵鎖滑出去,速度極快,風聲和水聲摩擦,凌厲得像無數(shù)小刀子,割著耳朵,使人不自覺地尖叫、閉上眼睛,感受墜落。綴著我的鐵鏈垂垂向赤吾江,浪花甚至打到我的臉上,黏稠而冰涼,也許下一秒我就會砸進水里。幾秒之后,速度放緩,像是穿越了一個結界,我掛在鐵索上,在江風里搖晃,腳下就是湍急的江流,奇怪的是,我心中沒有絲毫畏懼,回過頭去看老篤,老篤大聲喊著什么,然而聲音被激流之聲蓋住了。他大概說的是,往前攀,過江。我便伸出手,攀著鐵索一點點把自己往前拽,像只猿猴,爬到對岸,按照老篤教的辦法解開繩結。

江這邊的氣味不一樣,陰沉些潮濕些,然而也說不出什么更具體的所以然,大概過了江,人的氣味更少了。

過了一會兒,老篤和馬兒也蕩了過來,收拾完畢,已經(jīng)中午,我們坐在岸邊吃了點干糧。

“老篤,你溜索出過事故嗎?”我問。

“出過咯,六年前,我在這里掉了一匹馬。鐵環(huán)斷了,馬兒、郵包全都丟盡了。我當時也掛在溜索上,伸手去撈,怎么可能撈得著,只能看著,沒有法子。”

“這里過兩年要通公路,赤吾江上會架起橋,以后就不用這么辛苦了。”我說。

“那,就,通,吧。”老篤緩慢地說。

也許他是最后一個用馬兒運送郵件的郵遞員。

四天前,我在燈籠鎮(zhèn)找向?qū)В腥送扑]一個名為“老篤”的郵遞員,說他已經(jīng)在叢林中穿梭四十年,一直給山里最封閉的幾個村莊送郵件,這一帶沒人比他更熟,每十天他進一趟山,一去七八天。這兩天他正好在鎮(zhèn)上,馬上又要出發(fā)。我驚訝于世上仍然有趕著馬送信的人,循著路人的指引走向郵局。

鎮(zhèn)子不大,只有一個郵局,小破門臉,老篤穿著一身舊得發(fā)灰的制服,腳蹬膠鞋,頭發(fā)花白,正蹲在門口抽水煙,煙霧升騰,他的眼神隨之迷失在遠處。我一眼認出他,如同在大晴天找出一個徹頭徹尾濕漉漉的人——他太容易辨認,渾身冒著來自山野的沉默,非常巨大而凝重。我走過去,他抬起頭看我一眼,使勁吸了一口煙,仍舊看著前方。

“外鄉(xiāng)小囡,他們說你在找我咯?”他說。他像是故意坐在這里等我。

“是的,他們說你要進山,你會去鹽寨嗎?我想去那里。”

“那是我每次送信的最后一個寨子,是赤吾人的寨子,不過那里已經(jīng)沒有幾個人了,你要去找誰呢?”

“我不去找誰,只想去看看。”

“看什么?跟我說說,或許我知道。”

“唔……”

我停頓了一下,想要整理一下事情的來龍去脈。老篤以為我不想說,眼睛一閉,說:“不想說就算了,進山可不是好玩的,我不想帶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囡。”

“路上說。”我說。

老篤很不以為然,任憑我怎么請求,都不同意帶著我,理由是太危險,山高林密野獸出沒,他顧得了自己顧不了我,萬一出點事,他擔待不起。我從包里掏出一千塊錢,放在他的水煙筒上,他盯著錢看了好一會兒,當著我的面,一聲不響地脫下鞋子,把齊整整的十張紅票子塞在鞋墊下,又穿好鞋子,繼續(xù)抽煙。

“明天趕早來,來晚了我就不等咯。”他說。

隔日一早,我一身戶外裝備走到郵局,老篤和馬兒已經(jīng)等在那里,他還是那身舊制服,他笑話了我的背包,說,這包又大又重,走遠路小囡子要吃苦頭。我們出發(fā),雨就開始下,路沒走多遠,水泥路斷頭,變成了紅泥路,加上下雨,泥濘不堪,每腳邁出去都費力氣。一旦離開燈籠鎮(zhèn),就遠離了現(xiàn)代社會的便利,山林吐露著它的原始莽蒼,人的蹤跡變得微不足道,一陣雨就可以抹掉。路上不斷碰見傈僳族和彝族的老鄉(xiāng),背著簍子去鎮(zhèn)上交換采購。人人都認識老篤,跟他打招呼,老篤笑著同他們擺手、寒暄,他是漢人,不過長年在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生活,也會說一些傈僳語、彝語和赤吾語。

沿途一共要經(jīng)過九個寨子,老篤告訴我,四個傈僳寨、四個彝寨、一個赤吾寨,你要去的鹽寨是赤吾人的寨子,他們?nèi)艘恢焙苌伲挥胁坏絻汕耍迨鶄€民族里面找不到他們的名字,一般把他們歸入傈僳族里,赤吾人不服呢。鹽寨曾經(jīng)很富裕,光緒年間鑿出過一口大鹽井,曬出的鹽供給四鄉(xiāng)八寨,所以大家叫它鹽寨。不過二十幾年,那幾口鹽井突然干涸,產(chǎn)不出鹽,曾經(jīng)頻繁出入的貨商一夜之間走了個干凈,敗落了,只有赤吾人留下來,守著賣鹽蓋起的大屋,仍舊靠種植水稻、苞谷、煙草維生。這幾年鹽寨的年輕人守不住山里的荒日子,跑出去就不再回來,寨子里只有老人。

就像一個貧者不小心跌進美夢中,醒過來之后依然守著赤貧過日子,最后連赤貧也不能了,終于要消亡。

行路很寂寞,大概走了四五個小時之后,腿腳沉重,四周無邊的蒼翠使人昏昏欲睡,雨水帶著寒意降落,不知不覺使人打起哆嗦,我一句話也不想說。老篤隨身攜帶一個音量巨大的喇叭,可以當收音機,但大部分時候都收不到信號,只有刺啦的雜音。他存了許多歌曲在里面,最多的是鄧麗君,大喇叭一開,鄧麗君甜美的歌喉在山野響起來,入耳時夾雜雨聲、風聲與馬鈴。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里,開在春風里……

在哪里,在哪里見過你,你的笑容這樣熟悉,啊,在夢里……

老篤露出怡然的神色,他的馬兒步子和他一樣輕快,眼神迷醉駘蕩,原來都是鄧麗君的粉絲。

“喇叭是前兩年單位送的,里面存的都是鄧麗君的歌,真好聽,我一直以為她還活著,后來別人跟我說她早死了。”他說,“我們山里待久了,不用理會外面發(fā)生了什么,如果沒人告訴我鄧麗君死了,我會以為她永遠活著。”

這兩年,老篤運送的郵件已經(jīng)越來越少,郵包癟癟,但十幾年前,據(jù)他說,很是風光,因為路只通到燈籠鎮(zhèn),郵件到了郵局,全由老篤一個人往來運送,幾十個村寨的人天天睜著眼盼他。外出打工的年輕人多,好吃的好玩的寄回家,沒有老篤都送不到,那時候誰都認得老篤,誰都要請老篤吃飯,誰都愛老篤,這幾年村村通路,郵局配了一輛五菱之光,能開車去的地方都用車運,只剩下了幾個沒通車的寨子還用得著老篤。信幾乎是沒有了,都已經(jīng)改用手機傳信,但郵包還有,大小不限,也不復過去的盛況,虧得老篤明年就要退休,一旦路全都通起來,山里就沒有了他和馬兒的位置,現(xiàn)在的孩子還有幾個認得馬鈴的聲響?山里時間的魔法正在逐步破除。

路旁斜曳出的樹枝上纏繞著一條棕蛇,靜止不動,吐著紅芯,綠豆似的兩顆眼睛注視我們,平靜而松弛,它大約沒有敵意,只是來此巡視它的領地,因此懶洋洋的,雨水將它的鱗片沖刷得晶亮,像是瑪瑙所化,我從它的目光里穿過去,不停地回頭看它,直至再也看不見它。

在赤吾人的傳說中,赤吾江是天上的巨蟒所化,它的鱗片化為赤吾人,蛇是赤吾人的圖騰,是神靈之子、江水和叢林之神,不可褻瀆。赤吾人的衣服上總是刺繡著層層疊疊的蛇鱗紋,首飾用抽象蛇紋裝飾,男人在臉上用印度梅汁畫上蛇鱗或是波濤的圖案,在赤吾人的多多節(jié)里,他們會將自己飼養(yǎng)的雞鴨,驅(qū)逐進密林中,獻給蛇神。看到那條蛇開始,我才確認自己進入了赤吾人生活的區(qū)域,它把我接洽進這片不可思議的巫地。

走了一整天后我們終于抵達第一個寨子,是傈僳族人的村莊。老篤有經(jīng)常借宿的老鄉(xiāng)家,在那我們吃了一頓樸素的晚飯,老鄉(xiāng)和老篤喝了點酒,興高采烈地唱了半小時山歌。吃完飯,我們團坐在堂前烤火,老篤朝我使眼色,用手指頭比了一個“錢”的動作,我會意,從錢包里掏出一百塊錢給老鄉(xiāng),老鄉(xiāng)接了錢很高興,說了幾句傈僳話,老篤翻譯:他說你是好人,耶穌會保佑你。我說,哪個耶穌?老篤白我一眼,說,還有哪個,你往墻上看咯。

墻上貼著一張頭頂圣光的耶穌畫像,已經(jīng)褪色發(fā)黃,畫像上用傈僳人的拼音文字寫了一句話,又用漢字翻譯出來——神愛世人。

哦,對,這里的少數(shù)民族很多信仰基督教,在燈籠鎮(zhèn)上我就看見不少十字架,小小的鎮(zhèn)子居然有個禮拜堂,里面擠滿了衣著艷麗的傈僳人、彝人。十九世紀末至上世紀三十年代,曾經(jīng)有數(shù)位傳教士在怒江流域傳教,神的圣恩最容易在偏僻貧瘠之地發(fā)芽,本地傈僳族、彝族、苗族、赤吾族老鄉(xiāng)信基督教的比例不少。怒江流域最有名的傳教士當屬傅里葉與庫克夫婦,傅里葉創(chuàng)造了傈僳文字,庫克夫婦用新創(chuàng)的傈僳文翻譯了《新約全書》和《頌主歌曲集》。我站起來,細細打量畫像,金發(fā)碧眼的耶穌冷漠地看向世人,眼神深處卻是憐憫。老鄉(xiāng)在畫像下放了三個小杯,斟滿了白酒,大約赤吾江一帶的耶穌是喝白酒的。

我和老篤睡一間屋,老篤有風濕,他睡床,我抱著睡袋打地鋪。山里布谷鳥在叫,不止一只,凄凄厲厲,在山谷里深邃地回蕩。

“老篤,他們?yōu)槭裁唇心憷虾V?”我還沒困意,一片漆黑中,轉向老篤的方向。

“唔,篤就是笨,老篤是罵人的話。”老篤說。

“你哪里笨了?”我說。

“在山里兜兜轉轉五十年,沒出去過,嘴巴又緊,娶不到老婆,你說笨不笨咯。”

“不笨。”

“小囡,你嘴甜,心里罵我笨。”

我咯咯笑起來。

“赤吾人說,蛇是山神,人是蛇身上游走的鱗片,世上所有的故事里我最喜歡這一個。幾十年山路走下來,我長成了蛇神身上最牢靠的鱗,別人都能走,我走不了,我腳上生了根,移不動,死也要死在這里。”老篤說。

“你是什么時候來這里的,老篤?”

“1969年從天津下放來的,插隊落戶在燈籠鎮(zhèn)。”

說到這里,我們心領神會地不語,一起聽夜雨淅瀝。

第二天一早天剛亮,我們又出發(fā),走幾個小時就一個寨子,老篤說,后面的寨子更難到達。除了通電之外,這里幾乎算是與世隔絕,老鄉(xiāng)們的生活貧困,大量的年輕人走出去,也許走得也不遠,只去了燈籠鎮(zhèn),遠一點的去了昭通、昆明,或者別的什么地方,但村莊確實日漸凋零,多半只剩下老人,大抵和老篤的情況一致,年紀大了,腳下生根,走不了。到了寨子,老篤先去送郵,一般都有老鄉(xiāng)招待飯菜,越往山深處,路越難走,山林越巨大荒寂,一不小心就會被吞沒,如果是我一人走,我不敢走。老篤輕車熟路,聽著鄧麗君,和馬兒一起進入到醺醺然的狀態(tài),他那身深綠色的制服幾乎要和山色融在一起。

我們七零八碎地交談,在話語中拼湊出老篤破碎的過去——

老篤1969年下放到此,來了就沒有回去。那年來到云南支邊的知青有二十萬之多,分為兵團知青與插隊知青兩種,兵團知青大多去往中緬邊境的西雙版納,群聚于邊疆兵團農(nóng)場,插隊知青則同農(nóng)民雜居,賺取工分,討生活。老篤分到插隊落戶,那時候他都不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叫作燈籠鎮(zhèn),到了昆明之后,大解放車拉了十幾車人到怒江州,他和其余幾個知青分配到燈籠鎮(zhèn),燈籠鎮(zhèn)在山更深處,路早就斷了頭,他們搭著老鄉(xiāng)的馬車,又行了一天才到。

“我剛剛從一座山拐出來,遠遠半山腰上纏著云,燈籠鎮(zhèn)在云上,仙。看得到,走不到,其實還是走到了。”

他是醫(yī)科學生,但也只在醫(yī)學院待了一年而已,又趕上“文化大革命”,在學校里除了一些醫(yī)學常識,其實什么也沒學到。那時候燈籠鎮(zhèn)剛建衛(wèi)生所,缺個醫(yī)生,領導知道他是醫(yī)科學生,就讓他在衛(wèi)生所待著,這地方缺醫(yī)少藥,其實也看不了什么病,他自學了點苗醫(yī)和中醫(yī),開始走山轉場地當赤腳醫(yī)生,十里八鄉(xiāng)的寨子他都跑熟了,做最多的就是接生,這種事,接過幾次就有了名聲,附近人都會找上你。

1971年一個傈僳老鄉(xiāng)臨盆,難產(chǎn),找了他,那天他喝醉了酒,本來不該去,心里不知道拐過了什么彎彎,勉強去了,結果出了事,母子都沒有保住。這自然不能全怪老篤,但老篤因為這件事恨上了自己,他不該喝醉,更不該喝醉了還去接生,繼而又想起自己其實是沒有行醫(yī)資格的。傈僳老鄉(xiāng)鬧到鎮(zhèn)上,把老篤從衛(wèi)生所里揪到路上打,老篤沒有還手,任憑老鄉(xiāng)打落他三顆牙,老鄉(xiāng)打完之后回去,老篤在眾目睽睽下拾起自己的牙齒,回到住處。此事之后,老篤就不給人看病了,心里不好意思,覺得自己害了人,總躲著群眾,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干,趕巧鎮(zhèn)上缺個郵遞員,因為老篤當過赤腳醫(yī)生,這片山跑過兩趟,而且郵遞員一去荒山八九天,不容易見著人,有巨大的時間和空間來填充悔恨,合了老篤的心意,他就安安心心地當了郵遞員,牽了一匹駑馬,開始往來村寨送郵。

1978年云南知青轟轟烈烈鬧返城,后來中央文件下來,處理此事的專員不辭辛苦,跑了一趟燈籠鎮(zhèn),詢問燈籠鎮(zhèn)上知青的意愿,其他人都吃夠了苦,選擇返城,只有老篤一個人留了下來。

“為什么留下來?”我問,“回家去不好嗎?”

“當然想回家,這里又割舍不下,念頭動來動去,郵局里要找個替代我的郵遞員,一直沒找到,我想,行,那就等到找到了再回去吧,就這么留了下來。幾年前,那些一起插隊的知青回來憶苦思甜,看到我這個樣子,都覺得不可思議——你怎么還留在這里,你怎么沒有回去?我說,我不想回去咯,在山里待久了,去不得人多的地方,嘰嘰喳喳,吵。”

“一個人走山里,難道不怕?”我抬頭一看天,沉沉的云落下來,“天又快黑了。”

“怕,怎么不怕喲。林子里有狼、老虎和蛇,剛開始算不準時間,晚上要在路上睡,烏漆墨黑,夜里狼嚎,感覺就在你耳邊上,林子里黑黑密密,不知道藏了什么,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撲出個大東西,山谷那么深,又走不到頭……”他慢慢地說,然而是很愉快的神氣,存心要嚇唬我。

“有狼啊?!”

“有啊,狼的腳步又輕又碎,踩在落葉上,豎起耳朵來就能聽見。還有老虎,老虎走過來的時候,山里會刮大風,那風和平常的風不一樣,吹得人會抖起來。只有蛇,來和去都沒有動靜,只有蛇。”

他說起他剛開始送郵時的奇遇。夜里露宿在外,心里害怕,對著篝火和滿天星斗吹口哨,吹《我的祖國》和《在那遙遠的地方》,過不多久一條全身碧綠的巨蛇慢悠悠過來,足有五六米長,手臂粗,光彩熠熠,趴在不遠處。他一身汗毛猛地炸起來,立刻不敢再吹,大氣也不敢喘,大蛇抬起它雪白的眼睛朝他望了一眼,仍然踡頭沉睡。老鄉(xiāng)和他說起過,山里有大蛇,他不信,直到親眼見著才信了,而且還是這么大一條蛇。他緊緊盯著那條蛇,怕它突然撲過來,不敢眨眼,直至昏昏沉沉,不小心睡了過去,一覺到天明。醒來,蛇已經(jīng)游走了,它昨天踡著的那塊地方松松軟軟地塌陷進去,“它真的來過”。有幾個月,他經(jīng)常能見到那條巨蛇,吹起口哨它就來,在離老篤不遠不近的地方踡著,待一會兒就走。它在的時候,老篤覺得安心,仿佛受到溫柔眷顧,他覺得這片天地是厚待他的,接納他的。

等他這趟山路走熟,一草一木都打過招呼了,心里沒有恐懼慌張,那條巨蛇就再沒有來過,就像神跡無聲無息地消隱,無論他怎么吹口哨,它都不再來了。

“老鄉(xiāng)說是耶穌保佑我。可我覺得,那蛇是山河派來指引我的,讓我不要害怕,盡可以放心大膽地在山里穿行。每次進山,我都想找到它。”老篤停了停,自言自語,“翠綠色的蛇真好看,世上最好看的動物,真想……再看……一次。”

像個夢。然而我沒有說出口,我一絲一毫也不想讓老篤覺得我懷疑這件事情的真實性,但說到底,我是不信的。老篤可能被莽林蠱惑了,那條翠綠的大蛇是他在黑暗中自創(chuàng)的想象,山路崎嶇,山行寂寞,他造個東西來陪伴自己,所以他才喜歡赤吾人關于蛇的傳說。

“你呢,小囡子,為什么來這里?”老篤轉頭來問。

這可真不好回答,我偏頭想著,我是來捕捉一片舊跡,尋找一個上世紀三十年代消失于此的無名男子,可能的話,還想還原一些他生活在此時最后的面貌,我動身來此,沒有任何的功利目的,只因機緣、夙愿,冥冥中注定,但我不好這么和老篤說——太憨了,近于傻。

我想了想,告訴老篤說,我上大學的時候有個男朋友,重慶人,長得很出眾,唇紅齒白,圓圓的臉,嗯,像老版《西游記》的唐僧,后來我們分手了,然而這事和他沒什么關系,他只是個引子。我們那時候很喜歡對方,我去他家做客,他家住舊式的樓房,墻上掛了許多老照片,有一張?zhí)貏e陳舊,是張老黑白結婚照,新娘穿著婚紗端坐,新郎站立,在那個時代很新潮,相片一旁用蠅頭小楷端正地寫著——“郎才女貌,百年好合,路翎與汪桂妍新婚留影,民國十七年”。除了邊沿有些磨損外,照片保存得很完整,兩個人的面貌清晰,新娘淺淺地笑,新郎則懵然空洞地看向鏡頭,老黑白照片里的人都發(fā)出柔光,襯得那個男人柔和清秀,比新娘子還要漂亮。我那個男朋友說,照片里的是他太爺和太母。他的太爺曾在上海念書,沒等畢業(yè)就回到家中學習做生意,婚后第三年去云南販賣茶葉,沒有再回來,有人說他被人在路上謀害了,也有人說他在大理出家了,可是沒有確切的消息。他對他太爺?shù)牧私鈨H止于此。

因為照片里的男人相貌好,所以我下力氣多看了幾眼,記在心里,也不是特意,只是自然地流連,連同他的名字也記住了,路翎。那男人的眼睛似乎活過來,隨著我的注視而移動,我嚇了一跳。照片就有這個功能,將一瞬成為永恒,使后來人仍能見到他的面貌,甚至感知到他的呼吸。就像老篤曾以為鄧麗君沒死一樣,如果不刻意提醒自己,我會以為照片里的人還活著,可一想,是隔了近百歲的人啊,他的骨殖已朽爛了。

這個叫路翎的男人,后來我在不同地方不同場合又見過三次,前兩次見到,只是驚嘆這世上有這樣的巧合,并不十分在意;第三次再見,心里慌張,總覺得看不見的地方有一只手一直指引著我,把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領向他,那一次,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忽視,忽視就是褻瀆。

第一次是在昆明的古玩市場,我逛至一個賣舊書的小攤上,攤子的一角上壓著一捆民國時期的賬本,品相完整,四本,一百元包圓,我圖好玩買了回去,回上海翻閱,其中一本很有意思,前半本記賬,入賬幾多,出賬幾多;后半本寫了幾篇日記、幾封待謄抄的信件,字跡清秀圓潤,其中一封的開頭是“桂妍吾妻,前所寄棉鞋已收到,尺寸相宜……”,落款為“路翎,急就”,信里簡略寫了幾句他隨馬幫販茶的苦事。他為了解行情,去偏遠的西雙版納收茶,忍著日曬雨淋,運至昆明時,才知道茶價竟然跌了四成,趕緊拋了手里的貨物,收支相抵,分文不賺。在云南的第一年,他過得并不好。我當時看了這封信,跳起腳來,是了,無疑,確切,就是那個路翎和桂妍,照片里的那對夫婦。

我將此事告訴我那個男朋友,當時我們已經(jīng)分手了,但還是朋友,他特意從另一個城市趕來,我將那本賬簿轉送給他,他有些激動,說回去要將這幾封信裝裱起來,掛在那張照片的旁邊,也許可以讓九泉之下的太母安心一些,也是美事。過不多久,我便將此事忘記。

數(shù)年后,我翻閱一本名為《西南老照片》的叢書時再次發(fā)現(xiàn)路翎的身影。

一張照片里出現(xiàn)了他,他站在一對外國夫婦的身旁,靦腆的笑,圖注上寫著:“傳教士阿倫·庫克夫婦與信徒,1933年,攝于怒江州。”他的相貌沒有什么變化,只是穿了一件皺巴巴滿是泥點子的淺色長衫,剃了極短的寸頭,五官清晰,看上去比結婚照上更年輕,我一眼認出他來。除了圖注上的一句話,書里沒有關于路翎更具體的信息,我只能從照片得知他去過怒江,并且拍攝了這幅照片。這是第二次不期而遇,我當時眼前一亮,過后仍然拋在腦后——他仍是個與己無關的人,不值得過度留心。

之后不久,我參與翻譯史大偉所著《傳教士在中國》。一共三個譯者,每個人翻譯三分之一,拿到書稿之后發(fā)現(xiàn),我譯的其中一個章節(jié)寫的就是阿倫·庫克及其妻子,里面引用大量庫克夫婦的日記,以還原庫克夫婦在怒江的生活,有幾段引起我的注意,內(nèi)容記述的是他和助手約翰的事。

這位助手是他們在昆明時結識的,是位年輕的茶葉商人,曾在上海的學校上學,會說英語,他見到庫克夫婦之后,問了許多關于基督教義的問題,在此之前他已經(jīng)讀了多本傳教的小冊子,庫克夫婦一一為他解答,他在庫克夫婦的幫助下受洗,成為一名教徒。相熟之后,他們同行去了大理與臨滄拜訪友人,之后這位茶葉商人獨自返回昆明,庫克夫婦步行到怒江大峽谷的里底吾村,在那里扎根下來,向傈僳族人宣教,那位茶葉商人一直與他們保持著通信,常常寫信過來問候,寄來一些生活必需品。第二年,這位年輕的茶葉商人出清了自己所有的貨物,將資財寄回家中,聽從心中唯一的神的召喚,只身來到庫克夫婦的身邊,成為庫克夫婦的助手。他很快精通了傈僳語,擔任了里底吾小學的教師,很討孩子們的喜歡。庫克說,比起做商人,他做教師更加有天分。庫克夫婦翻譯《舊約》時,他出了不少力,大量謄抄工作由這位助手完成。民國二十八年,他取得牧師資格,離開阿倫·庫克,去往山更深處赤吾人聚居的赤吾江附近,在鹽寨定居,臨走時,他對庫克說,“要去過神指定他過的生活”。而后,庫克的日記里面再也沒有提及這位助手,他們失去了聯(lián)系。

這位助手的漢名LuLing,庫克稱呼他為“John”,與那位在約旦河給眾人施洗的圣徒同名。在庫克的記述中,約翰是個聰明、樂觀、熱心腸的男人,但是他對自己的過去很少提及,他總是對重慶的妻兒感到愧疚,但從來不肯回去看看他們。

約翰就是路翎,我立刻知道,我再一次與他相逢于故紙中,這世上沒有幾個人記得他,他的名字與事跡有幸被少量文字記錄,這些只言片語遵從神秘的指引,流匯向我,使我一個無關之人得以隔了數(shù)十年隔霧看花地觀望了他的前半生,在不斷觀望中,路翎變成我無法忽略的存在,他一定有所目的,除了命中注定,找不到別的解釋……他的后半生呢,他在鹽寨的生活怎么樣,做了什么,死于何時,葬于何地?我滋生出好奇,那時候我就想,應當去一趟怒江和赤吾江,說不定還能找到一點兒的痕跡,還原出零星半點他的后半生。

里底吾村我已經(jīng)去過,庫克夫婦的一切蹤跡都被天災人禍抹去,只留下傈僳族人只言片語的傳說,更別提路翎,那里沒有任何關于他的線索,沒有人記得他。我從里底吾來到燈籠鎮(zhèn),心里其實也并不抱有期望。

聽上來像是憑吊,又不是,像是追尋,也說不上,但我就是來了,來找一個獨自離開的人。

我嘆口氣,對老篤說:“就是這樣,我就是這么來到這里,你不要這樣盯著我看,你肯定覺得我傻。”

老篤說:“小囡,我不覺得你傻,我是想,等我死了,會不會也有人像你這樣跑過來找我,看看我到底怎樣活過?”他立刻自己回答,似乎怕聽到否定的答案,半笑著說,“不會,一定沒有人再記得我,不過那一點也不重要,人死就死了,哪管了那么多哦。”

“對,那一點也不重要。”我附和。

他按下大喇叭的播放鍵,鄧麗君甜得發(fā)膩的聲音響起來,她唱“雖然已經(jīng)是百花開,路邊的野花你不要采”,老馬的步子又輕快起來,馬鈴兒叮當,我也跟著醺醺然,寂寂然的山路,正需要這樣的慰藉。

沒想到去鹽寨的路那么遠而苦,從燈籠鎮(zhèn)出發(fā),需要走四天半,現(xiàn)在尚且如此,以前更不必說,路翎身處的時代,叢林一定更加茂密,道路更加泥濘崎嶇。第一天第二天我們還可以借住在老鄉(xiāng)家,第三天只能住在巡山人漏雨的破屋,山里有不少這樣的空屋,行山路的人可以借宿,里面有空床與灶臺,一般人找不著,只有像老篤這樣的老油條才摸得到。老篤認得路上每個彎彎拐,叫得出路上大部分植物的名字;他都不用看云彩,只要閉著眼,感受一下空氣的濕度,就知道接下來幾個小時的天氣;老篤還會吹鷹哨,嘴巴一噘,一個尖銳短促的哨音飛上了天,很快,不知道從什么地方會滑出一只鷹,他抬起頭,嘴里咻啦咻啦地吹高高低低的哨,鷹和著他的調(diào)子叫,久久盤旋之后離去,仿佛專程來與他打個招呼。我雖然驚嘆,卻也不覺得意外,老篤花費了半生的時間來和這片山林對話,徹底地融合,甚至于感染上它的凝重的沉默,他說他的腳上生了根,我以為是個比喻,原來是真的,他不可能再離開這里。

行百里路半九十,前面的路都不算路,非得溜索過了赤吾江,才算是近了鹽寨。老篤手一指,說,你往那看。鹽寨立于山腰,盤山一條石頭路可以到達,望眼去都是木頭瓦房,寨子很大,卻灰舊如剛出土的古董。

石板路顯出舊日富裕的蛛絲馬跡,幾個衣著深藍、盤頭的赤吾老太太坐在家門口繡花,她們一看見老篤就笑,老篤讓馬兒給她們表演點頭和搖頭的絕技,她們笑得更開心,放下針線,走到我們身邊。老鄉(xiāng)們等不及老篤一家家送,圍聚在他身邊,滿懷期待地看他從郵包里翻出包裹,有的人自然開心,沒有的人也不失落,熱鬧看完,又各自散去——這番場景我有十幾年沒見到了。我聽不懂赤吾人的話,一直站在老篤的身邊,老篤幫我打探消息,老鄉(xiāng)們嘰里呱啦地插嘴,時不時哄堂大笑。他們一直盯著我看,這里可能很久沒來過外人。

過后老篤對我說:“那個太婆說知道你說的那個人,她說那是她阿爹。”

一個干瘦的太婆站在五米開外,對著我點頭,稀疏的頭發(fā)服服帖帖地篦緊了,很是整潔精神,實際上赤吾人都很整潔精神,村寨雖然舊,卻是一塵不染。太婆的年紀至少八十了,皮膚塌落下來,一顆牙齒也沒有,猛一眼看去,還能看出她年輕時候的輪廓,真的有些像路翎。出乎我的意料,路翎來到鹽寨之后,居然又娶妻生子了。

太婆請我們?nèi)ニ易?

屋子仍然舊,但是被收拾得齊整,農(nóng)具整整齊齊地掛在墻上,因無人使用生了銹。太婆一人獨居,她端來兩張小板凳放在門口,請我們坐,又篩了兩碗熱酒糟遞過來,很熱絡地招呼。她耳朵不行,口齒也不清楚,老篤和太婆聊天,只能貼著她的耳朵喊,對話進行得極艱難。我的眼睛忍不住往屋子里掃視,期望找到與他有關的事物,沒有,什么也沒有。過了一會兒,老篤問我,你有路翎的照片嗎?她想看看。我說,有。我將從書上剪下來的庫克夫婦與路翎的合影交到太婆的手上,太婆看著那照片,忽然咿咿呀呀叫起來,指著路翎的臉,說了好一通話,又把那張照片捂在胸口,眼眶紅了。

“她在說什么?”我問老篤。

“她說那就是她阿爹。她沒有想到,活著能夠再次見到,她腦子不清楚,很多東西忘記了,如果不是這張照片,她記不得阿爹的模樣。她問你,這張照片能給她嗎?”

“啊!當然可以。”

老篤幫我轉達,太婆咿咿呀呀地道謝,不住地用手指摩照片。

“你幫我問問她,他父親是個怎樣的人,來這里做了什么?”我對老篤說。

太婆給了我最后一塊拼圖,我得以補全路翎的人生:他在1939年來到鹽寨,似乎完全忘記了宣教,而是脫掉長衫,穿上赤吾人的粗衣,像個普通的赤吾人一樣務農(nóng),換取口糧。次年,他娶了一位赤吾姑娘,生了孩子,學會了赤吾語,成了個赤吾漢子。然而不過幾年之后,路翎上山砍竹,不小心跌下山崖摔成重傷,被人找到時已經(jīng)奄奄一息,抬回家里,重傷不治,沒有熬過當晚。

“他還修了一座小小的石頭房子,不知道干什么用的,阿爹經(jīng)常一個人待在里面。”阿婆說。

小石頭房子偏安在寨子的東南角,外墻已經(jīng)爬滿蔓草,看不出來本來的模樣,這里很久沒有人來過。

老篤替我斫去爬藤,露出石頭本來的紅灰色和一個低矮狹窄的門,我要鉆進去,老篤攔住我,說,小心有蛇。他先鉆了進去,幾秒鐘之后,他出來,說:“太小咯,像個土地廟,只能一個人,連轉身都難,沒有蛇,小囡你進來看。”我低著頭進去,石房里橫著一條石凳,一切都靠雙手鑿出,因而凹凸不平,我甚至能想象出建造者大汗淋漓的模樣,地面鉆出細草,墻壁長滿苔蘚,空氣霉舊,一抬頭,暮光從石頭錯落的縫隙中透進來,構成一個光之十字架,將石屋照亮。這是一座教堂,只能容納一個人的教堂,我用手摸著墻壁上鑿子的粗糙的痕跡,在那張石凳上坐了一會兒,很多年以前路翎就這么坐著,我走到了他設定好的終點。

夜間,我們住在太婆家中,太婆鋪了松松軟軟的被子,燒了熱水給我們洗腳,我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老篤躺在另一張床,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個腦袋。太婆還沒有睡,她坐在門口輕聲歌唱,歌聲里夾著砂礫和黏土,聽來蒼涼又幽遠。

“她在唱什么?”我問。

“她在唱赤吾人懷念親人的歌。”老篤把歌詞翻譯給我:

你去哪兒了?不見你好久了——

你可真狠心啊,一點消息也不帶回——

不過也沒有關系,反正我們終究會見面——

你不過來,我就過去——

返回的路上,我突然福至心靈,瞥向叢林,見叢林中一抹瑩瑩的綠,一條全身碧綠的巨蛇立起它的頭顱,如明燈般的兩只白色眼睛看向我,我和它對視,身體被定住,想喊老篤,卻怎么也喊不出聲。過了幾秒,也可能是幾分鐘,又或許是幾個小時,它輕柔地掉轉身體,往后一退,游向不可知的暗處,我想我必定已經(jīng)得到某種首肯和接受,手腳又能自如活動。

老篤和馬兒已經(jīng)走出老遠,我循著聲音追上去,沒有提看見大蛇的事。回到城市后,我通過郵政給老篤寄了一個迷你音響,比他之前那個小得多,音質(zhì)好,聲量大,里面存了許多甜歌。老篤打電話來致謝,說,聽來聽去還是鄧麗君好。

我約見了我的前男友,好幾年沒見,他已經(jīng)結婚,馬上做父親,工作忙得不可開交,但他還是抽時間與我見了面。我將旅途見聞全都告訴他,他聽完不響,過了片刻,說:“那張照片是我爺爺掛的,他怕我們忘記太爺?shù)南嗝玻珷旊x開的時候他還是個嬰兒,他也不知道太爺?shù)哪印敔敵赡旰螅?jīng)去云南找過幾次,沒有找到太爺,家里人早死心了,只有我爺爺堅信他會回來,逐漸成為一個執(zhí)念,他把這個執(zhí)念描述得很具體,他說,太爺回來時仍是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臉曬得黑黑的,身上淋濕了。”

品牌:后浪出版
上架時間:2019-06-04 16:23:25
出版社:四川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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