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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漢側都,咸陽。
御史莊近的官邸靠近城門,林木茂盛。天剛入夜,便有人騎了快馬來報:“城外御林軍校尉來訪。”莊近令來人進來,家人忙去相請,御林軍校尉嚴史走了進來,隨同他的竟是右御林軍大將軍玉林。莊近看了心中一凜,再想回避已經不及。
“莊近,接密旨。”玉林站在廊前道。莊近和其長子莊未忙跪地接旨。
玉林的目光掃視左右:“莊御史的二公子莊簡,現在何處?”
“小兒頑劣,今晨出城游獵,還未歸府。”莊近道。
玉林皺了下眉,隨即道:“既然如此,我也就照旨宣讀了。此事關系重大,御史可要聽仔細了。”
此時,莊簡人已經進了府內。他本待從側門進府,但是想到每次深夜歸宅時都被老父堵在門口大罵一通,早已頭痛欲裂。所以他這次偷偷繞到后花園圍墻外,抬頭瞧見有一枝蒼勁妍麗的桃樹枝伸出了院墻,便手足并用地爬上了高墻抱住樹枝,就想往院子里跳去。
月光清幽,墻外樹叢中隱隱有金鐵之器反射了月光,粼粼生輝。莊簡看后大驚。身形微一遲疑就摔進了后院,摔了個仰面朝天。
莊簡爬起來就撒腿向前院跑去。
“淮南侯張肖,手握重兵圖謀不軌有謀反之意,特令莊近與玉林二人將張肖革職查辦。張肖處死,家產充公,張氏族人除七歲及以下幼童免死,其余眾人一律斬首。”
莊近聽后,耳中嗡嗡作響。
玉林伸手握住他手,一字字道:“皇上御口,莊御史出身大儒,尊父是前朝丞相、太子太傅,也是皇上的恩師。如今皇上起意誅殺逆賊,亂黨滿朝耳目,唯有恩師之子方能信任。莊御史不可辜負皇恩。”
莊簡已走到了廳口,站在簾后偷聽著。他心中忽上忽下地怦怦直跳。
當今圣上劉茗,年號元和,性情優柔寡斷且剛愎自用。最寵信的便是張貴妃兄妹二人。
這二人出身貧寒,起于微末。因張貴妃入宮后生下第二、三位皇子,備受皇上喜愛,連皇后都要給她三分薄面。其兄張肖因裙帶關系也扶搖直上,封為淮南侯……莊簡曾聽宮闈傳說,前月秋園圍獵時,張肖為了爭頭羊從皇上馬前縱馬搶道,御馬受驚導致元和帝落馬受傷。看來皇上恨他囂張,加上近臣媚言,一紙密旨就要滿門抄斬?
真是禍從天降。更驚心的是皇上也對莊家起疑,明顯是在試探莊家。
張妃善心計。她產下二皇子之后,正當滿堂喜慶歡鬧,卻突然抱著皇子哀哀啼哭。元和帝不解地詢問何故。
張貴妃答:“生子方感父母養育之恩,但我的父母早亡,嬪妾不能膝下盡孝,由此悲哀。”元和帝感其孝心,欲追封其亡父的官職,卻被張貴妃婉拒。張妃玉指輕抬,點中了刑部御史莊近,愿以貴妃之尊拜他為義父,以盡未盡之孝心。
元和帝一紙詔書,令張貴妃拜在了莊近門庭。皇恩浩蕩壓了下來,莊近無可推脫,只好收了張貴妃為義女。滿朝文武百官又妒又慕。莊近卻對兩子蹙眉嘆息。
宮闈深深,君王無情。張妃心高志遠,從一個宮婢到貴妃,已是盡其所能。母憑子貴,子憑母晉。張氏有何能力把愛子推上皇帝之位?
她冥思苦想,在滿朝文武之中挑中了莊近這個世代官宦之家做靠山。她人極精明,又是刻意攀附的親戚,越發對莊家親近體貼。皇帝御賜的珍奇寶物都源源不斷地送到莊府,逢年過節也經常走動往來。她帶了皇子這當堂盈盈一拜,爹娘二字輕吐。即使是陌生人也多些親熱,況且是個說白了無親無故前來攀附的弱女子?
玉林道:“皇上已令諸地官員聯手鏟除叛黨。只是這張貴妃,卻需要御史出面賜死,皇子同罪一同斬首……”
莊近仔細地看了圣旨金印,俱無虛假。本朝開創基業以來,賜死本門宗室和謀逆官員時從不手軟,這張氏婦孺都要被其兄連累了……
他的眼光掠過旁邊聽旨的兩個兒子。莊未面色蒼白,人勉強站立著,衣衫卻是無風自動,顯然害怕極了。收養的義子莊昌大瞪著雙眼,滿臉困惑不解。
莊近心中暗嘆,長子讀書最多,最尊崇圣賢,有孔孟之風,但是性情怯懦不堪大用。義子莊昌為故友之子,忠心大膽卻個性莽撞,最小的幼子莊簡心性跳脫行為不端……他有三個兒子,這大禍來臨時只能自己擔下了?
他還未答話,突見帳帷一挑,有一個人走出答道:“等等,我愿意代父親前去宣旨!”
說話之人正是莊簡。
玉林抬眼看去,心想這就是京城聞名的莊家不肖子了。那莊簡年及弱冠,生得身形消瘦,相貌平平。外貌遠遠不及其父兄豐神俊朗,有儒家風范。只是眼神活絡未語先笑,帶著三分和氣。說得好聽點是容貌平和平易近人,難聽些就是獐眉鼠目輕浮猥瑣了。
莊近素來不喜這個幼子,惡他形貌不端舉止輕浮。但眼下大事臨頭,他也就放下了平日的厭惡。他為人自命仁義,現在卻被勒令賜死張妃。一日為父終生是親,殺之不仁。君為天臣為地皇命難為,不殺則對君不忠……自古忠義兩難全……如果幼子出面……他平生第一次覺得沒有白養莊簡……
玉林在場,莊近不欲多說什么。他微微頜首,從內室取了一把祖傳短刀,用布包裹住遞給兒子。
“有莊公子前去傳旨,萬無一失。我在此和令尊恭候佳音。”玉林話里含義很明了。他要以莊府全家性命,交換張貴妃母子性命。
莊近與莊簡交錯而過的瞬息,悄聲叮囑他:“倘若事情有變,盡可自去活命。”
莊簡道:“婦人小兒何用擔心。定當功成而返。”
莊簡出了府門躍上馬背,跟隨著嚴史一同往禁城而去。這時已是春末夏初,深夜微寒,滿街寂靜無人,只有十多匹馬的急促馬蹄聲。
莊簡等人騎馬直接進入禁城,直到張貴妃在側都的雍華宮。大太監急忙通稟張貴妃。
元和帝至城外天壇祭祀尚未回宮,張貴妃帶著兩個皇子早早睡下了。此時見有圣旨,忙穿戴衣冠,跪在大殿里聽旨。她看是莊簡頒旨,心中略安。
嚴史站在稍遠的殿旁角落,便看見莊簡宣布完圣旨,張妃身子晃了兩晃就癱軟在地。她又迅速地爬將起來,劈手搶奪過圣旨,看了兩眼落款小印就放聲大哭了。
旁邊御林軍一擁而上,按住張妃。有人手持上賜毒酒,就要灌下。張妃大叫:“三哥救我!”她拼命掙扎,幾個男人竟按捺不住。
張妃一撲近前,雙手抓住莊簡的衣襟,大喊呼救:“三哥,這是偽詔,皇上決不會殺我!我是皇帝之妻,皇子之母!”
莊簡被她拖拽得險些跌倒。嚴史看他狼狽,忙上前拖開張妃。幾個軍士抬棍打過去,張妃頓時身上面上鮮血四濺,跌倒在大殿中。
她失聲慘叫,整個雍華宮都被她的凄厲聲音震醒。有膽大的宮婢太監跑出房觀看,就被御林軍揮棍打回去,竟始終沒人靠近。
莊簡看那張貴妃披頭散發,滿面血淚,口中嘶喊著要去見太后云云,梗著脖子就是不飲毒酒。原本一個粉雕玉琢的絕色美人,此時形態癲狂慘不忍睹。他心中不忍,親自端了毒酒湊過去,俯身在張妃耳畔,輕聲說了一句話。就見張妃淚顏中露出喜色。莊簡點了點頭,張妃便渾身松懈,御林軍趁勢抓住她的發髻,莊簡心一橫便將毒酒灌了下去。
張妃緊緊抓住莊簡的衣袖,嘶聲喊道:“你,若敢騙我,我化成厲鬼……”話未說完,就七竅流血倒地而死。
夜深露重,急風驚飛了夜鴉。
莊簡和嚴史相互對望一眼,都覺得身上冷汗濕透了衣衫,被風一吹透心涼。雖是奉了皇命殺人,但殺死手無寸鐵的婦孺,也非善舉。
這時候從雍華宮后角門駛出了一輛小車,向著禁宮后門疾行。嚴史大叫一聲不好,趕忙帶了大隊御林軍追趕了下去。
莊簡目送眾人離去,猶豫了一下并未追下去,反而向著宮殿深處走去。他穿過正殿旁邊的側巷走過三層側殿,來到了東邊靄明宮。宮門里的一間偏房發出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衣物聲響。
莊簡抽出短刀,喝令其出來。
果然,內殿中,一位中年婦人抱著兩個幼童,戰戰兢兢地探出了頭。
張貴妃曾生兩位皇子。年長者七歲受封襄陽王,雙字育碧。年幼者尚四歲未封王位,單字復。
中年婦人就是他們的乳母。她曾經見過莊簡。此時大喜過望:“莊公子,快救救皇子們!你帶著皇子速報太后,太后會為我等做主!”這里距正殿偏遠,乳母只知發生了變故,還不清楚具體事由。
劉復驚嚇過度,看見莊簡,嘴扁扁的就要大哭。旁邊襄陽王劉育碧,伸手捂住了他口唇,不讓他大哭。莊簡心中暗驚,忙讓乳母為劉育碧和劉復換上平民衣服。伸手抱起二位皇子,向殿外走去。他走出側宮時想了一想,就放下二子。轉身回到殿內。
莊簡說:“對不住你了,你不可留在世上。我莊家上下三十多條人命比得起四人。”他抬手一刀將乳母殺了,左手挽著尸身,不出聲響地放在地上,隨即出了殿門。
襄陽王劉育碧坐在馬上,眼睛亮若繁星:“乳母為什么不一起離去?”
莊簡心中一凜,這個垂齡幼童好鎮定。他面不改色:“乳母道太后遠在長安,要我們先走,她隨后就來。”
“那我娘親呢?”劉復問道。
“由乳母伴隨貴妃前來長安。”
劉復聽了哀哀啜泣。劉育碧只是調轉面孔,不發一言。莊簡心中暗自堤防,他一躍上馬,帶了襄陽王劉育碧和劉復策馬出城。到了城門之際,莊簡用披風將前后二子遮掩密實,手拿著出城令符一亮,軍士們開了城門。他們直直地向長安方向而去。
劉育碧附在他身后,用雙手抱了莊簡的腰,全身都在顫抖。莊簡想是他沒有騎過馬因而害怕。他回頭看去,月光迷離,映照得劉育碧臉上全是淚珠。他顫聲說道:“今日殺我母妃之人,他日我定將他滿門抄斬,挫骨揚灰!如違此誓,我劉育碧誓不為人!”
一行三人,遠離官道沿著小路前行。不多時進入了林木茂盛的山區。再往前行,就是林森草長的大山了。莊簡回首望向咸陽方向,一隊影影綽綽的人馬舉著燈火追向官道。
天色將明,人馬俱累,莊簡跳下馬背,讓兩個孩子坐在馬背上繼續前行。劉復累得全身酸痛,坐在馬背上不住啼哭。劉育碧也緊皺眉頭,顯然從未經過這樣的勞頓。
莊簡從路邊采摘了一些桑葚刺柿等野果,給兩個皇子分食。
山路上有早起的獵人、農夫經過,劉育碧回首看了他們,隨即望望莊簡。莊簡不解。劉育碧道:“那些人會不會把我們的去向,告訴官兵?”
莊簡面色微變:“這是兩縣交界處,行人眾多不用擔心。”
襄陽王看著他的刀鞘:“既然能滅乳母之口,就不必滅旁人的么?”
莊簡低頭,才看見刀鞘中的殘血淅瀝滴下。他心中一驚,一仰頭就正正對上了襄陽王的眉眼。
襄陽王劉育碧手捧桑葚,俏臉望著莊簡。其母張貴妃以艷麗如玫著稱。他年紀幼小尚未顯出王者的氣度威儀來,長相卻是極為艷麗。一張鵝蛋臉鼻直口方,眉飛雙鬢眼若桃花,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一雙桃花眼眼角上挑,眼角有顆朱砂美人痣,不笑時也仿若含情。只是他眼神漆黑凝重煞氣瘆人,整個人也因此顯得很兇狠強硬了。
莊簡暗忖,上次看到劉育碧年僅五歲,張貴妃帶著他向莊近拜年。他只記得人群中眾星捧月般地簇擁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小人兒,冰雪覆松下有一點朱紅耀目,比梅艷,壓雪芳。他那時正為了同國戚曹產爭奪一個青倌大打出手,被運天府告到刑部,莊近把他吊在樹上暴打了一天,使得他完全不記得皇子的模樣了。
劉育碧見莊簡沉默不語,心中暗喜。他教訓了莊簡,胸中隱隱升起了一股得意。他把手中桑葚遞給了莊簡:“莊三叔,你也餓了吧。你好生送我和二弟去長安,我會稟明父皇,好好獎賞你的。”他雖聰明卻閱歷不夠,不知道莊簡心中已起殺心。莊簡學文卻不迂腐。他已奉皇命殺了張貴妃,更需要斬草除根不留后患。
莊簡眼望四周,前面的山林茂密處有一條小溪順著山勢流下。他把馬匹停下,放到了向陽之處歇息,兩位皇子也跳下馬跑到了水邊。
這時候紅日東升,陽光透過樹葉散向了密林。莊簡心中越發地焦急。眼下不知道咸陽城內、禁宮和莊府的現狀,更不知道事后會如何。他也不知道自己所做的是對是錯。但是……他目光一轉便落在皇子的身上。
劉復蹣跚著走到小溪邊俯身喝水。劉育碧生性愛潔,將刺柿等野果一顆顆捋了皮,在小溪淺灣處清洗干凈。莊簡躡足過去伸手按住劉復,把他的頭按到水中。劉復手腳亂動,但嘩嘩的水聲遮擋了他的掙扎嗚咽。
林中蟲鳴鵲叫,草木隨風律動。
突然莊簡手一松,一把提起了劉復。他身后劉育碧已經大叫著撲了過來。莊簡立刻用力拍打劉復的后背,劉復咳了幾聲“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劉復不小心失足落水,正好莊簡看到把他救起。劉復受驚過度,年紀也幼小,只知道啼哭。劉育碧摟著他蹙眉不語。
休息片刻后,莊簡背了劉復帶了劉育碧向山上行去。他們遠遠望見山崖下面有大隊的御林軍和官兵返回來搜山了。他們一處處地拍草搜查。莊簡三人一馬悄悄地避開官兵,翻過山從小路下山。
山路緊貼著懸崖。莊簡往下望去,山道旁的懸崖深不可測。他微一停頓,劉育碧立刻伸手抓住他的手臂,微笑著說:“莊三叔,這山這么險峻,我們趕快趕路吧。不然的話,或許有可能遇到危險。”
莊簡看他眉眼乜斜,臉上煞氣甚重。小臉憔悴,行路行得幾近暈倒。腿腳袍角也被草叢荊棘劃開了一道道裂口。人卻咬著牙與莊簡說笑毫不示弱。莊簡心中暗嘆,他小小年紀心機如此陰沉,梟雄之態隱現。
于是三人下山去了。剛下到平地,劉育碧一頭栽到地上,竟是累得暈了過去。
莊簡放下劉復,靜靜看他二人睡熟。此時月光自樹縫中傾瀉下來,照耀在劉育碧臉上,仿若一幅畫。劉復在夢中還在哭泣……
莊簡在月光下抽出短刀,便欲殺了二子。這短刀舉到空中卻是半天放不下來。他胸中的各種念頭一起涌上心頭,什么“君子行大義不拘小節”,“皇命難違”,“身家性命都被玉林威脅”……這千般理由來勸說自己殺了二子,卻怎么也說不通。可是若是不殺,他莊簡的全家難道活該送死?
他個性放浪但終究心地不壞,人世間的種種道理、人情、忠義、善惡等念頭在這亮堂堂的月光下轉了幾轉,就是下不定決心。
莊簡正在輾轉猶豫之時。忽然身旁多了一只手,輕薄地在他臉上撫了一把。來人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莊簡啊莊簡,你還是這種偽小人真君子的行徑啊,這良心會把你置于死地哪!”
那人說完,竟然越加放肆,在身后伸出雙臂抱住了莊簡,一雙手掌上下游走,不規矩起來了。莊簡右手反握著他的手腕,猛地向前拉去,左手肘向后打去。那人悶哼一聲,整個人被他摔到右前方,一頭扎到草叢里了。
莊簡一躍近前跨在他身上,用短刀壓在那人脖頸上。他剛要開口叱罵,看到他頭上沾滿了草芥,禁不住笑了,諷刺著道:“你這堂堂的御林軍校尉,不知賣了多少銀兩啊?”
那人尷尬地一笑,卻是御林軍校尉嚴史。
嚴史看他連笑帶罵,眼里似笑非笑的還有一絲驚喜,心頭一熱,伸出手臂抱住了他:“我聽說你一人出了城門,就知道事情生了變故,所以氣都沒喘就前腳后腳地跟來了。”
莊簡心思比他細密得多,伸手掩住他的嘴巴,抓住他的脖頸拖到了丈許外,來到了一處巖石后。兩人相互瞧了又瞧,劫后余生都心中感慨,伸手抱在了一起。
月明如盤暖風浮動,一陣陣呼呼的風聲不絕。暑氣帶著了山里泥土的芳香。季節已到酷暑,大山中蟲鳴鵲叫嗡嗡聲響成一片,空氣中的甜香被熱氣一蒸,地下的層層暑氣就貼上肌膚,兩個人都覺得身上一層層重汗披了下來。
嚴史摟著他碰他面頰,更覺熱暑難耐。兩個人肌膚相貼熱氣相熏,汗水攪在了一起,一股情思便蒸騰了起來。
莊簡坐在他的懷中,身子向后仰起,抬臉睜眼望天。此時天際灰黑,蒼穹一色。滿天飛花落絮都隨風掠去,明月像水銀瀉地般地灑滿人間。他們的身軀像這周圍的草木飛花一般,隨風起伏前后婉承。月光照了他的臉孔、手臂,身體……一滴滴晶瑩透亮的汗珠沿著玉色肌膚滾落下來,跌入了盈盈紅花碧草之間。
莊簡望著明月一陣哂笑,喘息著說:“我就是這般行為不端……又如何?一不愧天,不做傷天害理之事。二不違反義理,不做為非作歹之事。三不……違心!不做背心離德之勾當。誰敢說我……”
深山曠野之中一派春意盎然。
目覽遠山……盈盈月光下,綠樹覆蓋著藤蘿,身畔草木隨著暖風起伏,螢蟲飛蛾盤旋圍繞,就像身處天上的瓊樓玉宇之中,仙闕寧靜,海天一色,滿天星月觸手可摘了。莊簡上身赤果,帶著少年人的青澀曲線。面容含笑眼眸半合,滿面享受之態。細瞇的眼神媚態撩人,鼻梁微翹,眼里春意蕩漾,面孔生動,神采飛揚,一派妖嬈冶艷的風情,渾然不似日常乏善可陳的平庸模樣。
此時此刻,他只覺得平生最幸福的莫過于此了。凡人常說,只羨鴛鴦不羨仙。這一刻身體和靈魂都直飛到九重瑤臺之上,渾不知自己姓甚名誰身處何方,不知自己是人是鬼或是天上神仙了……
突然,莊簡撩起一把濕濡的長發,低聲喝了一聲:“糟了。”
他一把推開嚴史,轉頭望向劉氏兄弟所在的地方。長發黏在額前,汗珠直往下落。嚴史也忙穿衣,緊走幾步撩開了遮目的長草,也不由得驚呆了。草叢之中只有劉復睡著,劉育碧已赫然不知去向了。
兩人大驚,身上激情過后的汗水猶未落,卻如從萬丈高樓猛然摔落,全身浸入了冰水里。此時夜已過半,二人眼望對方,定是方才兩人魂不守舍,劉育碧才乘機逃逸。
嚴史安慰莊簡道:“不用擔心,一個小子能跑到哪兒去,你在此等候,我去追……”
莊簡眼露感激,知他不愿自己手上再多沾血腥,只覺得沒有白看錯了此人。
半夜天氣悶熱,連帶著人們都心緒不穩。嚴史順著山勢急急追出,莊簡拿著刀從旁邊默默地搜索下去。他二人心中都存留一個念頭:既然劉育碧已起疑,事情暴露,就不能手下留情,天底下知道此秘密的人都不能留在世上。
他們順著山路向山中追去。月明星稀,月光透過樹林,奔跑的人影投射在后退的深林中,影影綽綽得仿佛萬物鮮活。
莊簡一口氣奔上高坡,他目光敏銳,借著微光眺望,見到山蔓之間,一個小小身影在密林深處一步一踉蹌地疾奔著——正是襄陽王劉育碧。莊簡忙高聲呼喚他下來。劉育碧回頭看到莊簡,竟然逃得更快了。只不過他年小力衰逃不出二里就被莊簡趕上了。
莊簡一把抓住他的背心,道:“你暫且停……”
劉育碧猛地轉頭,一口惡狠狠地咬住莊簡的手腕。莊簡吃痛松開手指,劉育碧順勢將他手臂上連皮帶肉地咬下了一大塊。劉育碧“呸”的一聲吐出了滿口鮮血,破口大罵:“逆賊,你竟然以下犯上!母后也是你殺的吧!”
莊簡心中狂跳,面上漲紅,竟然無言以對。劉育碧狀若瘋虎地沖上來跟他拼命,莊簡忙抬手招架,他手中刀去勢太急準頭卻奇差,砍到了旁邊一枝松枝上,刀順著樹干滑下,掠過了劉育碧的肩膀。劉育碧頓覺右臂熱辣辣的疼痛,一道鮮血流了出來。他知道此時到了生死關頭,咬牙轉身就跑……眼前赫然出現一人攔住了去路。正是嚴史。
嚴史一把提住他的胸口就地一摜。可憐襄陽王堂堂的小王侯,哪兒受過這般慘烈酷刑,被摔得倒在地上咳出鮮血,身受重傷。嚴史舉起佩刀就要一刀殺了他。莊簡大叫一聲“慢著”。
嚴史側目冷笑:“斬草除根才能不留后患,你這婦人之仁會禍及自身的!”
劉育碧變機甚快,早已放下了皇子的矜持跪倒在地,口叫:“三叔救命。”
莊簡心中大顫,嚴史不待他開口就舉刀砍在了劉育碧背上。劉育碧慘叫著跌倒在地上,一股鮮血從他背部激射而出,濺滿了萋萋青草澄澄黃土。
嚴史本待再補一刀,看見莊簡皺眉不語,口中笑道:“你我這次可犯下滔天大罪了。那皇帝老頭兒是個反復無常的主兒。無論他將來如何定奪,這親手殺死皇妃皇子的罪我們是擔定了。”
劉育碧在草叢里掙扎著爬開,身體在草地上磨蹭,掙扎著流盡了血淚。他斷斷續續哭道:“三叔,我娘是你的義姐,你可不能殺我!”
莊簡暗嘆,不得已回首避開。嚴史不斷冷笑著。劉育碧掙扎著向山頂跑去,待他跑出數丈遠,嚴史忽然抬手搶過莊簡手中的短刀,向前猛擲去。輕薄的銀刀發出破空的哨音,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插進了劉育碧的脊背。劉育碧慘呼著撲向前方……
山風中帶著一陣陣孩童的嘶叫和血的腥味,久久不斷。劉育碧被刀帶著沖向了山頂的懸崖盡頭,之后翻滾著摔了下去。短促時間后,懸崖下傳來了“撲通”的水花四濺聲。劉育碧連人帶刀,落入山谷下的深潭里了。
午夜時分寒氣襲人,天邊有點灰白了。日出在即。
莊簡眼睜睜地看著這幕慘劇,若不是耳畔回聲裊裊不絕,還以為在夢中。他忽然覺得世人常說的“懸崖一步踏空,再回首已是百年身”,便是如此情形吧。
嚴史殺了劉育碧后,眼珠轉動問:“劉復呢?”
莊簡知他殺機又起,忙返身走回去。他抱了睡夢中的劉復走到溪邊,狠下心道:“雖是奉了圣旨殺人,也給他留個全尸吧。”
他雙手一松,劉復落入溪水中。劉復睡夢中嗚咽一聲,就被溪浪壓到河底去了。溪水湍騰間又恢復了平靜。
此時,紅日東升,大山森林也現出了原形。
莊簡、嚴史兩人連殺了劉氏兄弟,都覺得心里驚懼極了。他二人站立在高山頂端,周身是凜冽狂風,眼望著咸陽方向,心里均想到:“殺人不算艱難,但是做起來卻是膽戰心驚,可能還是因為違背了人間的仁義道德吧?不論將來有無人追究,這犯上弒王的經歷卻是鐵板釘釘了。”
嚴史說:“我早就不想再做這個勞什子校尉了,咸陽也不能再來了。不如我們一起遠走高飛吧?”
莊簡點頭,心里卻還是放心不下咸陽城郊莊府的安危。他與嚴史商量了,約定好兩日后在洛陽附近的臨水寺再會。就騎馬下山徑直去咸陽了。
清晨,陽光燦爛,鳥鳴啾啾,露水沾滿了山路旁的樹林。滿眼的緗桃繡野,芳景如屏。[1]
莊簡左右觀望,恍恍惚惚中仿佛重回了昨日,一人兩童相伴著同行。他縱馬行到城門二十里外時,就遠遠看見了城郊處一股黑煙翻卷著直沖天空。
莊簡嚇得手足俱軟,立刻縱馬上了高坡極盡目力望去。就見城郊綠柳林附近,騰騰火焰夾帶著黑煙包圍了莊府,莊府起火了。
莊簡當機立斷地挽馬回行,馬帶著他一步一回首地越去越遠。背后濃煙越燒越大,整個城門附近都陷入了火海。
一路上莊簡放馬前行。頭頂上是白衣蒼狗變浮云[2],眼前是山明水秀溪流如畫,道路兩旁是山花爛漫競相旖旎……他卻猶如纏足而行步步都踏在刀刃上……這世間雖大,但好像一夜之間就沒有他莊簡的容身之地了。他思前想后胸口劇痛,“哇”的一口鮮血,就吐在了道旁綠葉上。
這兩日,他全憑著一股血勇之氣,奉旨殺人保護家門。但是眼下事態卻詭異難辨,自家反被縱火。不論他將來是生是死,這手上數條人命卻是黃河水也洗不清了。他不知不覺中遠離了人群,選了荒郊野外之處走去。
嚴史在洛陽苦等他數日不見其蹤,知道他不辭而別,心中恍然若失……盤桓了數日也徑自去了……
——這即是元和年間的重案,“弒襄之亂”。不知何故咸陽兵亂,一夜之間,帝貴妃張氏死,襄陽王死,帝三子劉復死,咸陽雍華宮宮婢太監三百余人皆死,刑部御史莊近死,長子莊未死,義子莊昌瘋,三子莊簡死。御林軍右將軍玉林死,校尉嚴史死,所轄御林軍右隊的八百人盡死,淮南侯張肖滿門二百一十七人俱死……死因不明。元和帝聞大駭,嚴令刑部緝拿兇手。刑部于莊府火燒之后曾去檢核,滿地尸骸不辨男女,唯有莊昌一息尚存狀若癡呆。
此案查了十年,前后牽連了千余人。坊間官場朝堂之上丟官殞命的不計其數,卻因事主俱死而無處可尋原因。
由此被稱為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