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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兩位船王的第二次會面
然而世事難料,用中國俗話來說,就是“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奧納西斯和包玉剛的第二次會面,只用了三十年的五分之一,地位卻已倒了個個兒,這一次,是奧納西斯遞上了“拜門帖”。
這第二次會面是在一九七四年春天,此時的奧納西斯,已近古稀之年,他與肯尼迪遺孀愛情的故事,已到了花落凋零的地步;他寄托了全部希望的年僅二十四歲的長子亞歷山大,也在幾個月前因飛機失事而身亡。他為了惟一的女兒姬絲汀娜,前去紐約,找到了包玉剛下榻的酒店。
那是一家在紐約沒有什么名氣的酒店,直到奧納西斯見到包玉剛之后,才相信包玉剛真是住在那里。
奧納西斯怎么也想不通,包玉剛已經是世界第一的船王了,為什么還要住在如此普通或者說不上檔次的酒店,住的房間連會客廳也沒有?想當年,自己登上世界船王榜首之位時,曾大肆慶祝一番,那時候,有多少人為自己歡呼,有多少人來巴結、奉承,又有多少美女貴婦急著來獻媚討好,但如今,一切都成了往事——他想把年少無知的女兒姬絲汀娜托付給包玉剛!
兩位船王一見面,自然是寒暄一番。包玉剛心想,眼前這位仁兄肯定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不知道這次專程跑來,所為何事呢,但見奧納西斯比起六年前已是蒼老了許多,眉宇問充滿哀傷與失落,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包玉剛不禁生出幾分同情與感慨。
寒暄之后,兩人有了以下一番對話。
奧納西斯:包先生的為人,恪守信用,為世人所稱道,我和女兒十分敬仰。
包玉剛:奧納西斯先生過獎了。當初先生叱咤航運界、雄霸一方時,我還是個無名小輩,我從先生身上得到不少啟迪。
奧納西斯:我的兒子,亞歷山大,我惟一的希望,他死了,死得很慘。
包玉剛:我聽說了,我為此感到難過。
奧納西斯:我這一生中極少求人,別人都說奧納西斯是個狂人,沒有說不出的話,沒有辦不到的事。不過,今天來見先生,卻難以啟齒。
包玉剛:奧納西斯先生,你在年齡上是我的長輩,在這一行中你是我的前輩,你有什么話就請直說吧。
奧納西斯:我老了,亞歷山大,那個可憐的孩子又離我而去,我想把生意交給姬斯汀娜,但是,她年少無知,我想請先生你幫忙。
包玉剛道:怎樣幫忙?
奧納西斯:我們可在建立互惠互利的關系,比如說合資經營,或者由你來代理你我的船隊,或者其他任何的合作方式都行,只要能給姬絲汀娜一個成長的機會。
包玉剛聽了奧納西斯的話,不禁吃了一驚,幾乎從不求人的奧納西斯如今屈尊相求,態度又是如此誠懇,看來奧納西斯的處境的確不妙。
包玉剛暗暗思忖:“奧納西斯的船隊規模宏大,實力雄厚,如果與他合作,對于自己擴大經營范圍的確是大有好處,加之奧納西斯根本沒有提什么附加條件,這對很多人來說不過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不過,”包玉剛轉念又想:“奧納西斯是個典型的西方人,他的處事作風與我大不相同,生活習慣也差異懸殊,大家從來沒有合作過,又非至親好友,將來能否合作愉快?另外,奧納西斯現在景況不妙,我這時插一手進去,別人肯定認為我是乘人之危,還有一點,希臘的另一位船王尼亞哥斯與奧納西斯一直是死對頭,我與奧納西斯合作,尼亞哥斯豈肯善罷甘休?到時,我即使有天大的本領,也鞭長莫及,難以管得到希臘那邊的事。未來的航運界,吉兇未卜,前途難料,還是謹慎些好。”
轉念之間,包玉剛已逐一分析了全部的利弊,決定還是先不答應的好。他婉轉地對奧納西斯說:“合資經營的內容太復雜,你突然提出來,我還未仔細思量,給我一段時間考慮好嗎?”
包玉剛的婉拒像一盆冷水澆在奧納西斯頭上,他大失所望,但又無可奈何,只好帶著遺憾告辭。第二天,他又懷著一絲希望約請包玉剛到他新落成的奧林匹克堡酒店做客居住,同樣被包玉剛禮貌而客氣地回絕了。
有人認為,奧納西斯這次帶著女兒去見包玉剛,提出合作事宜,其中的意圖很明顯,只要包玉剛一點頭,年輕美貌的姬絲汀娜就屬于他,那個令人垂涎的海上王國也唾手可得。
但包玉剛放棄了這次機會。
不久之后,奧納西斯果然離世,把萬貫家財留給了姬斯汀娜,使女兒成為世界上數一數二的女富豪。
雖然姬斯汀娜憑著她的聰明才智和公司老臣子們的扶助,把父親留下來的海上王國搞得有聲有色,但是,她幾次不幸的婚姻對她的打擊極大,以至于英年早逝,留下一個幾歲大的被稱為“世界最年幼富豪”的小女兒。
這種種遭遇,著實令人扼腕嘆息,只是不知包玉剛知道后,作何感想?
人無近憂,必有遠慮
一九七八年,對于包玉剛來說是具有轉折性的一年。
這時距他買下第一條燃煤的舊貨船開始搞航運的一九五五年,僅有二十三年的時間,這時他已擁有兩百多條船、兩千多萬噸位的龐大的船隊,并登上了世界船王的寶座。
到這一年,他的航運事業發展至頂峰。
鑒于他的杰出成就和貢獻,英女王授予了他爵士頭銜。
美國著名的哈佛大學經濟學院請他去作專場演講,各國的報刊、雜志紛紛以大幅篇章介紹這位世界船王。
盡管西方媒介在渲染報道之時,為了把這個保守的、沒有特別嗜好的中國人與“船王”這個極富浪漫和傳奇色彩的角色聯系起來,于是取了一個不太恰當的代名詞——東方奧納西斯,但畢竟,包玉剛的成就令世人為之矚目。
然而,就在他的船隊發展至頂峰的時候,他突然作出了一個令所有人——包括親戚朋友、合作伙伴羨慕和妒忌并驚訝的決定:減船登陸。
令包玉剛作出這個驚人之舉的原因,是他預見到世界性的航運衰退即將到來。如果說:包玉剛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期,預見到世界航運的高潮即將來臨,于是力排重議,令他成為一代船王;那么,二十多年之后,他又以敏銳的眼光,預見到航運的衰退,并及時作出了明智的選擇。這兩次預見,對他有著同樣重要的意義。
也許有人會奇怪:包玉剛為什么能夠如此準確地預測未來呢?難道他有特異功能?
如果說包玉剛有特異功能,那只不過是在開玩笑,但事實上,他的確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本事,使他從旁人容易忽略的事情中發現一些重要的線索。
當時世界上有關航運業預測的資料,都是公諸于眾的,做船運的人,有誰手頭上沒有?
關于航運業會轉弱的信息,不只是包玉剛得到,幾乎每一個船主都得到。但是,有些船主看了并不相信,有些船主看了,相信了,卻沒有行動。他們天真地認為,“船到橋頭自然直”,抱著一種聽天由命、順其自然的心態。豈料如果船到橋頭直不了,那么就會船翻人亡。
包玉剛每年都要花一半多的時間到世界各地去旅行,在別人看來,包玉剛似乎是經常周游列國,行蹤不定,一會兒說他在某國王的王宮中吃飯,一會兒又看見他在某總統的官邸談天,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但是,熟知他的人都知道,他是在搜集信息,掌握各地的情況,把握住世界的經濟脈搏,以幫助自己作出適當的決定。
包玉剛一九七六年在美國哈佛大學經濟學院發表題為《經營航運的個人心得》的演講時有這么一個觀點:
“要想當一個世界著名的經濟大亨,就不能遠離政治,必須了解時局,在繽紛凌亂的表象中,抓住實質性的東西。”
當你看到這段話之后,也許就不再為包玉剛何以與眾多的各國政要關系不尋常而感到不解了。
在一次接受香港記者采訪的時候,包玉剛把他的這種觀點具體化:
“做船業,是要下工夫的!要研究。自己呢,一定要肯吃苦,要努力。船在外面走,你就要跑來跑去,信息就要多,電話要通,要靈!譬如說,現在中東的局勢你自己看不清楚,那么你怎么去決定一條船的處理方法?”
舉個例講,國際金融形勢這么動蕩,你就要考慮,究竟是用美金、用日元、還是用馬克!你收人家的是什么錢,將來通貨膨脹會怎么樣?這中間,種種與之有關系的事情很多。
又譬如說,最近中國向美國購買大批糧食,這就與船務航運有很大關系了,對不對?
兩伊戰爭會什么時候結束?接下來石油的情況怎么樣?會影響西方國家經濟嗎?這些都會和船務有直接的關系。
“人的關系也很重要!世界政治的關系很重要!世界經濟的關系也很重要!現在是日本造船,朝鮮做船,各種各樣資料,你都應該清楚。”
在為美國哈佛大學經濟學院所作的專題演講時,包玉剛更是一針見血的地指出:
“請大家不要期望能聽到一個管理技術和籌劃資金策略的公式。”
“深入的調查研究和理智的綜合分析,是正確判斷的基礎。”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兩次石油危機,使包玉剛敏感地覺察到:世界航運的低潮即將到來。
自從一九七三年世界石油危機之后,工業發達的國家都意識到能源是關乎他們生死存亡的因素,他們不得不痛下決心,加強石油的自產能力,以圖擺脫阿拉伯產油國對他們的控制。
英國:曾因北歐各國反對而一度放緩的北海油田的勘探開采工作,現在又緊鑼密鼓地展開了,雖然為此英國與北歐國家的關系又再度緊張。
美國:沉寂多年的德克隆斯的油田又再豎起了一個個高高的井架,人們企圖從已停產的油田中再打出石油來,哪怕是一點點。
即使在工業并不發達的中國,其豐富的石油資源引起了西方國家的興趣,并積極幫助中國開發南海的海底石油。這計劃一旦成功,那么日本對石油運輸的需求將大大減小。
七十年代的這次石油危機,還導致了一個新學科的興起,那就是尋找替代能源。包括日本在內的科技發達國家,積極地開展對這一課題的研究。
日本國土面積狹小,資源貧乏,是一個資源進口大國。一九六〇年,日本石油進口占貨物進口總量的百分之十點四,到了一九七〇年上升為百分之十一點八,到了一九七五年則急升至百分之三十五以上。基于這些事實,日本在一九七八年開展了一個名為“日光”的尋找替代能源的計劃,主要是希望在核能、水電和煤熱發電方面有所突破。除了日本外,西方各國也積極地致力于核能、太陽能等諸多方面的研究工作,以期減少石油價格浮動對經濟所產生的影響。
七十年代的石油危機導致了各石油進口國石油儲備的大量增加。在一九七〇年到一九七三年這幾年間,日本石油進口上升了百分之三十三,在以后的六年中,石油貯存額翻了一番,使得他們的石油進口量回落了下來,七十年代后期日本的石油進口大幅下降。
包玉剛在航運市場的繁榮境況下清楚地意識到各石油進口國都將會減少石油進口,航運業將會因此而受到殘酷的打擊,經過一段時間的繁榮之后,石油運輸市場必定會下降,情況必定會越來越糟。
除了對石油運輸市場的前景不看好之外,使得包玉剛決定進行戰略轉移的另外一個重要的因素——與銀行的合作關系也不如以前那么順利了。一九七七年,沈弼取代了桑達士而成為匯豐銀行的領導人,銀行對投資于包玉剛的航運事業的興趣明顯減弱。
在日本,包玉剛的環球公司有兩個大客戶——日本輪船公司和山口汽船有限公司。但到了一九七八年,傳出了日本輪船公司因經營不善而面臨倒閉的消息。
那時,環球與該輪船公司簽訂有十多條超級油輪的租約,對方一旦倒閉,環球將會受到巨大的打擊。
為此,環球公司立刻召開了一次董事會會議,作為環球公司大船東之一的匯豐銀行主席沈弼向包玉剛提出要求,讓包玉剛對租約的可靠性作出書面保證。
包玉剛犯難了:因為在當時的會議上,既有他的朋友,也有很多競爭對手。他沒法答應沈弼的要求,但是若完全拒絕,則又可能會引起不必要的誤解,并且會引出更多的謠言,因此,在那次工作董事會上,包玉剛只好作了一個簡單的聲明,對所涉及的細節則一概不提。
包玉剛的態度令沈弼不快,會后,他拜訪了包玉剛,讓其做出詳細的解釋。此時,包玉剛對此事已成竹在胸,他要沈弼忍耐幾天,他知道日本工業銀行總裁池浦喜三郎近期內會到香港訪問,而只要得到此人的支持,日本輪船公司就會渡過這次危機,而環球也可以避免遭受巨大的損失。
一九七八年六月,池浦喜三郎先生到達了香港,在一個幾乎集中了香港政要、商業巨子的宴會上,他表示日本工業銀行及與其有關的銀行會對日本輪船公司給予強有力的支持,尤其是對其國外的債務和承租合約承擔責任,稍后他又向香港媒介作了相同的內容保證。有了這個保證,環球航運和包玉剛終于順利地渡過了危機。
經過這件事之后,包玉剛更加確認了航運業已開始走向下坡路,進行戰略轉移的決心更大了。
包玉剛有一句口號:“不負債,不作過多借貸。”
這句話一直指導著他的經營運作。
減船渡危機
包玉剛已經預感到世界航運業低潮即將來臨時,首先想到的就是減少船的數量。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的時候,包玉剛擁有一千多萬噸的船隊,其中有五十艘是超級油輪。這些油輪價格昂貴,一艘油輪頂得上一座大廈的價值。
在石油運輸繁忙時,這些超級油輪便是掙錢的寶貝,有時候走一趟就是幾百萬美元的利潤。于是,各國的船主紛紛訂購超級油輪,樂此不疲。但是,隨著石油危機的出現,各國對其他資源的開發利用,對石油運輸需求逐步減小,一個潛在危機慢慢露出來:供大于求時,這些龐然大物將會成為負擔,其昂貴的保養費將會使船主一夜之間傾家蕩產。
包玉剛最先意識到這個危機的存在,他第一步是要賣掉大部分油輪。首先是為大部分油輪訂下了賣出的價錢——訂價之低,令那些仍然看好航運市場的船主感到吃驚和興奮。由于其低價政策,很快,他就把大部分該賣的船都出手了。
事情過后,人們對他定下的策略大為贊賞,匯豐銀行主席威廉后來說道:“這個舉動當時令人十分驚異,一年前,他仍是世界上最大的船主。一年內,他賣掉了很多船只,減少了借款數目。在別的船主仍在買船之時,他沒有乘機要高價,他要價很低。”
“那段時間,他十分冷靜,這正是他能夠成功的原因。如果他告訴別人他的想法,人們就可能會跟著做。他是如何知道何時該把其船只賣掉的呢?他四處旅行,打探消息。他收集各種各樣的消息,結果他得出了見好就收的結論,他是惟一沒有在市場下跌時受到傷害的大船主。比起其他人來,他有十分接近市場的感覺能力,他能夠在船價暴跌前賣掉船只,減少借貸數目,收益雖然少了,但卻能夠不受傷害地逃脫了出來。”
賣掉了部分油輪后,包玉剛又開始著手為東亞航海公司及其船隊的報價。在這之前包氏家族出了比市場高出百分之五十的價錢買下了市場上的股票,以使得小股民能夠有所收益而避免船務市場崩潰的危機。那時,東亞公司是環球集團的第一家公開上市公司,它的船只約占環球船只總數的三分之一。
在這之后的四至五年中,包玉剛賣掉了其中大半的船只。他后來不無得意地說道:“我們成功地還清了所有債務。那個時候,我們看到別的香港船主在他們的年度報告中仍然做出樂觀的預測,訂出的價格仍然大大高于流行的市場價。我十分驚奇和擔心,希望他們能逃過災難——但很不幸,自從一九八五年起,他們不得讓他們的股票在交易所停止交易了。”
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的航運業的蕭條的情況下,包玉剛憑著他敏銳的預見力,有幸在危機逃脫了出來,成為少數幾個損失較少的船東之一,但他也不是完全沒受到損失,與日本山口汽船有限公司簽訂的租約就使他遭受了不少的損失。山口公司是包玉剛在日本的兩大客戶之一(另一個是前文提及的日本航運)。在山口公司的鼎盛時期,環球有五十條大船是由這家公司簽租的,其業務約占環球集團業務的百分之三十。包玉剛與這家公司的總裁十分要好。在船運業開始蕭條時,包玉剛也開始為這個好朋友擔心起來,認為他簽了太多的貨船,為了穩重起見,包玉剛在與山口公司簽訂租約的時候,他都要求取得銀行的擔保書以獲取安全感。盡管如此,在一九八五年八月十三日山口公司倒閉時,環球公司仍然有十八條船與他們簽有租約,租金總值約一千萬美元。幸運的是,在這十八條船中,有三只大油輪后來用與山口公司相近的租價租給了其他公司,環球雖盡力減少損失,但最后仍不得不放棄了其中十五條大船的租金和租約。
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與日本人所訂的租約里,包玉剛堅持以美元為標準進行結算,并且固定了日元對美元的比率為三百六十日元兌一美元,這樣一個措施使他在后來的時候得到了額外的收益,因為到了八十年代,日元對美元兌換率升了一倍還多,這使得環球有了巨大的緩沖空間,當其他船主在八十年代陷入滅頂之災時,環球集團卻有了額外的恢復能力,這也正是環球集團在航運市場呈現出最壞的情況下仍能堅持下來的原因之一。
一九八五年是世界航運業遭受災難的一年,據統計,那一年全世界共減少了一千七百八十五條船,總排水量達一千七百七十五萬噸,而有一些統計甚至認為減少的數量實際上應該是更大些。有些行家警告說,船只減少的數量不會以百分之五十的速度遞增。令人感到奇怪地是,舊船不斷地遭淘汰,但卻又不斷有新船從船塢下水,實際上的船只數目減少并不到百分之一,船業市場供大于求的形勢并沒有得到多大的好轉。
由于包玉剛在七十年代末就預見到世界航運事業會走向蕭條,他及時地賣掉了相當部分的船只,這使得他順利地逃過了航運的大蕭條時期的災難,并積聚了一定的力量向陸地上的不動產市場進軍。其中最令人感到驚心動魄的是一九八〇年所爆發的九龍倉收購大戰,這件事直到如今,很多香港人提起來仍然津津樂道。
下定決心登陸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世界石油危機,引發了包玉剛減船登陸的念頭,但是,真正促成他登陸的,卻是與中國領導人的接觸。
許多人以為鄧小平與包玉剛二人初次見面是在一九八一年,其實這是誤會。早在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剛恢復工作不久的鄧小平就與包玉剛進行了一次秘密會晤,只因當時沒有驚動傳媒,故不為外界所知。而這次的接觸更隱藏著一個深層次的涵義——促成了包玉剛由海上“登陸”的決定。
一九七八年的這次鄧、包二人的真正意義上的“歷史性會見”,可以說完全是盧緒章的功勞。
盧緒章,這位包玉剛的姨親表兄、前中共地下黨員,抗日戰爭時期與包玉剛在湖南衡陽相識,當年他以廣大華行老板的身份活動,是商界中較有威望的商人。他曾給包玉剛不少的幫助,在某種程度上對包玉剛的世界觀也有一定的影響。由于歷史原因,包玉剛與他交往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都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新中國成立之后,盧緒章出任外經貿部部長,包玉剛方知這位廣大華行的表兄原來是不折不扣的共產黨人,著實吃了一驚。可能是因為與表兄情深義厚,包玉剛反而對共產黨消除了某些成見。一九五七年,包玉剛正著手建立他的“海上王國”時,曾經悄悄返回大陸一次,同盧緒章商談合作發展經貿問題,只因當時國內特殊的政治環境,合作問題沒談攏。乃至后來,盧緒章被打成“特務”、“走資派”,包玉剛見到一個忠心耿耿的共產黨員卻得到如此下場,不禁心灰意冷。周恩來總理逝世后,包玉剛在從其治喪委員會的名單中,發現了排在其中的一個熟悉名字——盧緒章,他興奮不已,終于知道表哥尚在人間,終于又露面了。隨著“四人幫”的倒臺,盧緒章官復原職,包玉剛的信心才逐漸恢復。
一九七八年上半年,被“打倒”多年的鄧小平復出中國政壇,重新登上政治舞臺,這一消息引起了國際上的關注,香港人更是仿佛看到了曙光。包玉剛萌生了回大陸去看看表兄的念頭,但為穩妥起見,他向國內發了一封電報,電文是:“我夫人想見盧緒章夫人。”
包玉剛拍這份電報,目的是投石問路。包玉剛夫人黃秀英與盧緒章夫人是表姐妹,用她的身份來拍這份電報,可以說是順理成章,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事隔不久,包玉剛就收到回電:歡迎包玉剛夫婦一同回北京探親。電報是鄧小平請廖承志發的。包玉剛見此情景,顧慮頓消,立即與夫人動身起程。不過,他們沒有“直接”飛北京,而是取道日本,大概是為了不引人注目吧。
包玉剛后來承認,假如不是這位表兄,他和鄧小平的會面不會這么快。包氏王國,就算最后登陸,也不會這么順利。
一次重要的會晤
鄧小平和包玉剛的會面確實是一次影響深遠的會面。
包玉剛回憶道:“北京十一月的大風是出了名的,如不是親臨,也不知道原來這般凜冽。一下車,走了幾步,我便把大衣領翻起來,秀英也攏好皮裘大衣,到和鄧小平見面握手時,竟然忘了把衣領弄回去。不過我沒有想到這位大陸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是這樣的隨和、坦誠。”
包玉剛與鄧小平兩人雖是初次見面,但對彼此的聲望早有所聞,神交已久,交談之下甚是投機,他們的話題扯得很開,從中國大陸的經濟到世界的政局,從航運經營到香港前途。鄧小平向包玉剛描述了他改革的構想,而包玉剛則向鄧小平談到了自己所知的各國政要的看法,包括與當時的港督的私人談話。兩人足足談了幾個小時,充分交換了意見。
由于當時鄧小平復出不久,基于種種考慮,包、鄧的這次會見是秘密進行的,國內外新聞媒介并不知曉,兩人談話的具體內容更是除包玉剛與鄧小平兩人及少數幾個陪同人員外,無人知道。不過,從包玉剛回港后的行動可以得知,包玉剛把包氏王國從海上搬到陸上的這個決定,顯然是訪京之后才最后作出的。包玉剛的登陸行動與其說是他預見到世界航遠衰退,還不如說是他對香港的前途有了充分的信心。
有一件事可以充分說明這一點。一九七八年年中,包玉剛向日本訂購了一艘四十萬五千噸的超級油輪,由于這艘油輪吃水太深,不能在香港停泊。包玉剛后來對人說:“假如再推遲幾個月訪問北京,在上訪北京之后,這艘巨輪訂與不訂,則須重新考慮。”
一句話,道出了北京之行對他的影響。
包玉剛每次與各國首腦會面,都不會空手而歸——因為他會從交談中獲取各種對他有用的信息。這一次上北京訪問也不例外。
鄧小平雖然沒有給包玉剛一個明確收回香港的計劃,但包玉剛從鄧小平的言談中判斷出:中國政府會盡力保持香港的繁榮和穩定,而這正是一個商家夢寐以求的。
包玉剛終于下決心把海上王國搬到陸上去。
兩位華資巨頭聯手
李嘉誠當時是香港地產界的驕子,經濟實力雄厚,在香港商界有一定的影響力。當時,包玉剛的生意主要局限于船運業,在香港尚沒有任何投資,故包、李這兩位華資巨頭從未有生意上的來往。他的兩家同住在港島南區深水灣,相距不遠。包、李兩人相識已久,互相欣賞對方,雖極少見面,但也時常互通電話,保持聯絡。
那是一九七八年夏天的一個下午,包玉剛正在家里休息。這時,李嘉誠給包玉剛打來電話。
簡短的寒喧幾句后,李嘉誠就直入正題:“有一件要緊事,是關于九龍倉的,想跟您談談。”
“好的,我們稍后到太子行詳談吧。”包玉剛說。
隨即,兩人在包玉剛位于太子行的辦公室秘密會見。
不需客套,不需拐彎抹角,李嘉誠單刀直入地對包玉剛說:
“包先生,我手頭上持有九龍倉百分之十的股票,共一千萬股,我想轉讓給您,不知您有無興趣?”
后來有人說,李嘉誠把九龍倉股票轉讓給包玉剛,一來他可能認為正在準備“登陸”的包玉剛有這個需要;二來也可能認為包玉剛在香港原本沒有什么生意,把股票轉讓給他,對自己也構不成什么威脅。
當然,包玉剛對李嘉誠把股票轉讓給自己的原因并沒有太多考慮,他考慮的只是買下九龍倉的股票是否對自已有好處。九龍倉是一家已有百年歷史的英資洋行,受當時香港四大英資洋行之一的怡和集團控制,它名下有一些價值不菲的倉庫、碼頭、酒店等。對于包玉剛而言,購買九龍倉股票,無疑是把自己龐大的資產轉移到陸地上的一個好機會,因為購買股票,比直接投資其他生意來得干凈利落——況且九龍倉本身又是一家實力雄厚、有發展潛力的財團。
沉吟片刻,包玉剛問李嘉誠:
“李先生,我很有興趣把您的九龍倉股票買下來,價格怎樣?”
見包玉剛如此一說,李嘉誠暗暗叫喜,隨即開出一個價位。而包玉剛二話不說,當即拍板,以三億多港幣的價格買下李嘉誠出讓的一千萬股九龍倉股票。
一項大買賣就在這簡短的會談中完成。
后來,有不少傳媒稱包、李這兩位華資巨頭的這次會談,是一次密謀,是為了聯手對付或者是挑戰英資財團。其實,這全是傳媒的過分渲染和胡亂猜測。據最接近包玉剛的人士說,包玉剛當時購置一千萬股九龍倉股票,并非像外界所說的那樣經過長時間的深思熟慮,更非有意對付和挑戰英資財團,那只不過是一個下午的決定,一個純粹的商業行為,一個把海上資產轉移到陸地上的普通投資。至于后來收購九龍倉,那也完全是形勢的發展所迫,并非當初購買李嘉誠一千萬股九龍倉股票時的“預謀”。
前哨戰已打響
不管怎么說,包玉剛、李嘉誠這兩位華資巨頭歷史性會晤,客觀上為一場世紀收購戰揭開了序幕……
購買九龍倉一千萬股股票,是包玉剛大舉從海上“登陸”的第一步——也是至關重要的一步,因為這無疑是后來包玉剛得以一舉收購九龍倉成功、并逐漸建立起一個龐大的陸上商業大國的重要突破口。所以,可以說李嘉誠無意中為包玉剛成功“登陸”提供了一次極好的機會。
另一方面,李嘉誠把手上的一千萬股九龍倉股票轉讓給包玉剛后不久,就實施一個令海內外投資者矚目的商業措施:向匯豐銀行購入老牌英資財團——和記黃埔,此舉一鳴驚人。之后,李嘉誠便在香港地產界扶搖直上,成為地產業巨子。而在收購和記黃埔的過程中,包玉剛也曾助李嘉誠一臂之力。
卻說包玉剛購入李嘉誠手上的一千萬股九龍倉股票后,眼見九龍倉業績不錯、潛力很大,于是不斷吸納九龍倉股票,半年時問就把股份增到百分之三十左右。
到一九七九年初,九龍倉董事會邀請已成為最大股東的包玉剛加入,于是,包玉剛與二女婿吳光正堂堂正正地當起了九龍倉的董事。
隨著持股量的增加,控制九龍倉的英資怡和集團明顯地感到來自包玉剛家族的威脅。英資在香港歷來獨領風騷,華資難以與其爭鋒。雖然包氏家族在九龍倉不斷做大,但怡和主席紐壁堅豈會善罷甘休?身兼九龍倉董事會主席的他,對包玉剛和吳光正這兩位新任董事可謂一千個看不順眼,雙方不時發生摩擦。其間有兩次沖突較為明顯。
第一件是發生在一九八〇年初,包玉剛向董事會提出,環球公司在九龍倉董事會中的席位應增至四席。紐壁堅不同意,反而提出由置地公司的行政總裁貝德福特加入九龍倉董事會并出任行政主管。
雙方爭持不下,各執己見,最后通過協商,各讓一步——環球集團爭取到兩個席位,貝德福特也順利進入九龍倉董事會。
這場前哨戰可以說是一場雙方都認為自己勝利了的戰役,這次“過招”之后,是一個短暫的“和平共處”時期。
然而這“和平共處”只是表面的平靜,實際上,雙方都在積極進行收購。怡和是積蓄力量,等待時機,一舉擊敗包玉剛的進攻;而包玉剛則是盯著九龍倉的絕對控制權,奮力向前。
于是,雙方派出代表進行“談判”。環球的代表自然是包玉剛和吳光正,而怡和則派出了紐壁堅和貝德福特。
談判一開始,紐壁堅即開門見山,要包玉剛出讓手中所持的九龍倉股份,交換條件是相當可觀的置地公司物業。
包玉剛沒想到置地這么快就退卻了,主動要求談判,說明他們也料到無必勝把握,才采取“和平談判”的“下策”。
置地公司有許多物業位于香港的黃金地段,其中光是中環一帶的幾幢大廈,已是令無數地產商垂涎的肥肉。
不知是動心了還是想試探一下置地公司的誠意,包玉剛提出了交換條件:金門大廈、太古大廈和太子行。這幾座大廈都位于有“地王之王”之稱的港島中區,價值不菲。
這個條件對于置地公司來說,無異于獅子大張口,紐壁堅舍不得這些置地最寶貴的物業落入包玉剛手中,于是提出只能以金門大廈、尖沙咀的星光行和半山區的一部分住宅作為交換條件。
包玉剛不同意,雙方又是一輪交鋒,結果毫無收獲,不歡而散。
在這以后的一段時間里,包玉剛與紐壁堅的爭斗趨于激烈,以致于在召開九龍倉董事局會議時,氣氛緊張到要記錄下各人的談吐和舉止。
正面沖突已經發生,則一場爭奪戰自然也就在所難免。
收購戰中的斗智斗勇
一九八〇年五月底、六月初之間的一天,九龍倉召開一年一次的的股東大會。怡和方面的代表紐壁堅要求包玉剛告知近期的旅行計劃,而包玉剛則如實相告:
首先是到巴黎出席一個國際油輪協會的會議,因為他是這個協會的主席,非去不可的。
接著到德國的法蘭克福,參加一個銀行界的重要會議,他的業務與銀行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他又是匯豐銀行的董事,這個會自然少不了他的份兒。
然后是去倫敦,那里將會舉行一個規模盛大的“賽龍舟會”,端午節是中國人傳統的節日,在倫敦的華人想借此熱鬧一番,包玉剛是商界名人,怎能不去捧捧場?
最后的安排是到中美洲,會見墨西哥的總統保迪羅。
這次行程起碼需要十天。
包玉剛一口氣說完這些安排,抬起頭,卻發現紐壁堅正盯著自己,面上露出一絲奇怪的笑容,眼神也是怪怪的。好像……
當時,包玉剛就有一個預感:紐壁堅探問他的行蹤,是為了便于安排大動作。
年會結束沒幾天,包玉剛如期遠赴巴黎。
包玉剛這次赴巴黎,是參加一個油輪船東會議,另外,還有很多安排。
行程緊湊,包玉剛仍然抽出時間進行他的例行運動——跳繩。
包玉剛喜歡跳繩,這是眾所周知的,無論到哪里,他都隨身帶著一條繩子,每天都要抽空跳幾百下。他曾對別人說:“在日本東京,我有一個小花園,就在那里跳;在倫敦,我就到大公園里跳,在其他地方,我都能找到跳繩的地方。”包玉剛不但喜歡跳繩,還喜歡以繩作禮物,這次出訪歐洲和中美洲,他就帶了好幾條繩,準備送給所在國和地區的政要名流。
這天清晨,包玉剛正在寓所里跳繩。一下…十下…三百下,包玉剛一口氣數到這個數目,便停了下來,他想起香港有可能發生的事,想起九龍倉年會上紐壁堅的奇怪眼神……
“這個紐壁堅,也太小氣了。”包玉剛在心里暗暗詛咒了一句,但轉念二想:“如果當初紐壁堅答應我的交換條件,我是否會把九龍倉的股權讓給他呢?”
“沒準會呢。”包玉剛自言自語道:“得到一幢中區名廈,作為我登陸的第一步,這是我多年來的想法。我最希望得到太子行,可惜紐壁堅死活不放,其他的,我卻興趣不大。也罷,不給倒好,我可以一心一意進行收購了。”
包玉剛拿過毛巾,擦了擦臉上的汗水,然后放松一下手腳,準備休息一下就去游泳。
每天的跳繩和游泳,是包玉剛的必修課,風雨不改。
就在這時,房間里響起了急促的電話鈴聲。包玉剛下意識看看表,才六點多,誰這么早來電話呢?他拿起聽筒。
“喂,爸爸嗎?我是光正。”電話那邊傳來二女婿焦急的聲音:“紐壁堅他們趁你不在,開始行動啦。怡和洋行已宣布出巨資收購九龍倉股票,你趕快回香港吧!”
“哼,紐壁堅這條老狐貍終于等到機會出動了!”包玉剛在心里說了兩句。電話里,吳光正把這兩天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包玉剛。
原來,包玉剛出發后的第一天,怡和洋行已暗中訂下收購計劃,目標是增購九龍倉股份至百分之四十九。
怡和這一步可謂老謀深算。把收購界線定為百分之四十九,是進可攻退可守的高招。這樣一來,既可以回避百分之五十全面收購的臨界點,又可以令包玉剛進退兩難。因為,如果包玉剛要跟進的話,持股量必須超過百分之四十九,而突破了百分之五十的臨界點,則屬于全面收購,牽動資金近百億。
這是怡和設下的第一道防線,然而這還不夠保險,怡和決定大幅提高九龍倉股票的收購價格,再設立一道防線。
第二天,怡和派人把幾份相同的廣告認刊書送至香港幾家權威報社,要求在翌日的主要版面上刊登相同篇幅的廣告,內容是怡和愿意以兩股作價十二元二角的置地股票,外加一張面值七十五元六角的無抵押債券,合計共一百元的代價,換一股面值僅十元的九龍倉股票。
這一招可以說怡和是下了血本,與包玉剛決一死戰了。怡和一下子把九龍倉的股票翻了近一倍(包玉剛在香港時已把九龍倉股票抬高至五十五元),價格升幅之大,為股市歷史所罕見。
這一天是星期五,紐壁堅安排好次日報紙廣告事宜之后,便逐一打電話給九龍倉董事會的每一位成員,告知其收購計劃,作為九龍倉董事會主席,他有責任這樣做。吳光正是九龍倉董事,自然也接到電話。
電話里,紐壁堅“特意”委托吳光正將此消息轉告在歐洲的包玉剛。吳光正一聽便知,怡和洋行要趁包玉剛不在香港的機會,采取突然襲擊,攻其不備,亂中取勝。
這時已經是下午,紐壁堅選擇在周五收市之后提出收購建議,實在是用心良苦,其用意顯而易見:看你包玉剛有何辦法,能在周六、周日籌集到數目如此龐大的資金!
怡和的這一系列反擊來得是如此迅速、如此突然,不愧是身經百戰的商場老手。
而吳光正當時三十四歲,加入包氏集團時間不長,經驗方面自然比不上紐壁堅,但他沒有慌亂,而是鎮定自若。
在這緊要關頭,吳光正沒有著急,更沒有不知所措,而是冷靜地分析了對方的情況,并第一時間打電話到巴黎找岳丈包玉剛。
說來也巧,包玉剛這次出訪,不知是因為行程緊,每處停留的時間短,還是想考驗一下吳光正的應變能力,他沒有留下聯絡的方法。換言之,吳光正要找包玉剛無異于大海撈針。
不過,吳光正自有他的辦法,通過找相關人士,迂回曲折,終于找到包玉剛。當他接通包玉剛房間的電話時,巴黎正是清晨。
包玉剛聽完吳光正的匯報,沉默了幾秒鐘然后問:“光正,你對這件事怎么看?”
“置地把收購目標定在百分之四十九的九龍倉股權,是想逼使我們進行全面收購。但我們若中計,則需動用過百億資金。”
“如果我們把收購目標也定在百分之四十九呢?”
“我們手上已有百分之三十股權,置地只有百分之二十。我們只需要再收購百分之十九,就可達到目的,這一點我們比置地有利。”
“但我們開出的收購條件一定要比置地優厚。”
“惟一的辦法是提出現金收購。”
當時,包玉剛除了擁有約五億港幣的現金外,還持有不少債券和定期存款,合計約二十余億元,足夠收購九龍倉。但這些債券要轉化為現金,還須二、三個月的時間,但收購九龍倉務必在星期一之前完成,這就需要銀行借錢支持。
籌集十多億現金,對于現在的包玉剛來說并不是一件難事。他在電話里吩咐吳光正在香港作好一切準備。接著,他又打長途電話到倫敦,約好匯豐銀行主席沈弼和副主席博伊明天上午一起吃工作早餐——當時,這兩位銀行家正從香港到倫敦來,準備參加“賽龍舟會”。
一切安排妥當后,包玉剛就于當天啟程前往倫敦。
在股東大會之前,居住在倫敦的怡和集團總裁凱瑟克(怡和集團其實由凱瑟克家族掌管)獲知包玉剛要到歐洲旅行,早已約好包玉剛來倫敦與他一敘。所以,包玉剛一到倫敦,就按原先的約定,直奔凱瑟克的私邸。
見到包玉剛,凱瑟克張開雙手,以表熱情歡迎。
“看他得意的樣子,好像已經穩操勝券了。這個英國佬!',包玉剛心里頗不以為然。他對凱瑟克說:
聽說置地要出一百元一股購九龍倉股票,可有此事?”
凱瑟克作了一個驚訝的表情,說:“噢,包先生的消息真靈通,這么快就知道了。置地已經遞交了收購建議書,星期一就可見分曉了。”
“你這么有把握?”包玉剛明知故問。
“當然。”凱瑟克一臉傲慢的神色,“我們英國人從不打無把握的仗。包先生,我們出到一百元收購一股九龍倉股票,你趕快拋出你手中的那部分股票,能賺一大筆呢!”
說完,凱瑟克在一張紙上寫下了一個電話號碼,遞給包玉剛說:“這是我私人專用電話。包先生如果有什么決定,我隨時恭候。”
凱瑟克說話時的那語氣、那神情,似乎根本沒有把包玉剛放在眼里,似乎一轉身包玉剛就會打電話告訴他將要全數轉讓九龍倉股權似的。
包玉剛心里恨得直咬牙,但表面上他仍相當平靜,不動聲色地向凱瑟克告辭。凱瑟克送至門口,隨口問道:“包先生意欲何往?”
“中美洲。我約了墨西哥總統明天共進晚餐。”包玉剛答得也很隨意。
兩人握手道別。
第二天上午,包玉剛如期與沈弼、博伊吃早餐。三人坐下來,包玉剛便將正在香港發生的一切告訴他那兩位銀行家朋友。
作為包玉剛老朋友桑達士的繼任人,沈弼一直與包玉剛保持良好的關系。盡管受到世界航運衰退的影響,沈弼對投資航運的興趣有所減退,但作為包玉剛的長期合作伙伴,他對包玉剛的處境自然不能坐視不理。
“需要我怎么幫你?”沈弼問。
“借我十五億現金。”包玉剛答得干脆。
“OK,沒有問題。”沈弼一口應承。
不用摸底,沒有兜圈,直截了當,干脆利落。沈弼之所以答應包玉剛貸款十五億元現金,是因為他清楚兩件事:第一,銀行是企業的輸血機構,企業則是銀行的造血系統,如果失去包玉剛這個長期合作伙伴,對匯豐銀行來說,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損失;第二,包玉剛做生意信譽極佳,他能向你借錢,就一定能還錢,絕不會拖三拉四。
基于這兩點考慮,沈弼毫不猶豫地作出了這個令人咋舌的決定。
包玉剛曾不止一次對人說:“我的信用有良好記錄。這也是我的另一筆重要財富。”看來包玉剛的話并非虛言。
有了匯豐銀行十五億港幣的支持,包玉剛穩操勝券了。也就是說,兩天之后震動海內外的那宗世紀收購戰,其實在包玉剛與匯豐領導人吃早餐時就已經見分曉了。
“我就不相信不能撼它一撼”
包玉剛在得到匯豐銀行的承諾后,更加堅定了對置地有限公司挑戰進行回擊的信心。隨后,他又聯系了在倫敦的幾家金融機構,他們都表示愿意支持包玉剛,向其提供貸款,包玉剛心里更有底了。
于是,他打電話回香港,告訴吳光正資金問題已落實,并將于明天返港。他讓吳光正先與律師和財務顧問接觸,商量收購方案。接著,他又打電報給墨西哥總統,對不能如期赴約表示歉意。然后,他向英航訂了一張飛瑞士蘇黎世的機票。與此同時,在香港的吳光正剛向瑞士航空公司訂了兩張蘇黎世飛香港的頭等倉機票。
這一著叫“聲東擊西”。包玉剛知道,如果從倫敦直飛香港,肯定逃不過怡和的耳目,因為倫敦至香港的包機,機票是由怡和代理的。所以,先裝著按計劃去中美洲的樣子,到了蘇黎世,再轉乘瑞士航空班機,悄然返港,出其不意。
“兵不厭詐!”包玉剛的腦子里突然閃過這四個字,不禁微微一笑,心想:“英資勢力雄霸香港,怡和洋行氣焰囂張,我就不相信不能撼它一撼!”想到這里,包玉剛的眼神中透出一股堅毅的光芒。
飛機一下拉高,包玉剛的身體不自覺地向后一仰,他突然感到頭有點沉,是啊,已整整二十個小時沒合眼了,該躺一躺了。他倒身便睡。
倒是吳光正想得周到,訂了兩個相連的頭等艙位,讓包玉剛得以不受干擾、舒舒服服地睡一覺。星期日上午九時,飛機降落在香港啟德機場。包玉剛睜開眼睛,滿眼陽光燦爛,精神為之一振。他把手表調回香港時間,便見到二女婿吳光正來接機,一行悄然返回深水灣寓所。
“爸,您先休息一下。”吳光正對從勞斯萊斯上下來的岳丈說。
包玉剛點點頭,徑直向寓所內的私家游泳池走去,邊走邊回過來頭說:“我要游一會兒泳,吃過午飯再商量收購事宜。你去訂一個中區酒店的套房作為今次行動的總部,不要訂文華,那是置地的物業。”
吳光正領命出去,包玉剛獨自在游泳池里暢游。
“已經一天沒有游泳了,總覺得不舒服。”包玉剛心里說。每天的跳繩,是他的必修課,每天的游泳,則是他最大的享受和休息。
在游泳時,可以什么都不想,也可以冷靜地思考、分析當前形勢,考慮對策。在經營航運時,有幾宗大生意還是在泳池中談成的呢。
包玉剛一個人在泳池中待了不短的一段時間之后,便跳上岸,他看上去像一臺充足了電的機器,精力充沛。
用過午飯,下午三時,包玉剛與兩個女婿準時到達香港的希爾頓酒店。由于包玉剛特別交待過不能住文華酒店,以避開怡和耳目,吳光正便訂了希爾頓酒店的一個套房,作為反攻的臨時總指揮部。
其時,包氏集團的律師與顧問早就在此等候。這次反收購行動,包玉剛請來的財務顧問是獲多利財務公司,這是匯豐銀行屬下的一家全資附屬機構,在香港是一個知名度頗高的財務公司。
包玉剛神情堅定地對在場每一個人說:“這次反收購要百分之百成功。”然后,他徑直走到獲多利財務公司總經理朗德斯面前,問道:“我們應該出什么價?”
朗德斯說:“置地提出的所謂一百元收購一股,是用股票和債券作交換,不能馬上見到實惠的。我們出現金,即使報價九十元,也有把握成功。”
“我不想這場戰役拖得太久,要速戰速決。”包玉剛詢問朗德斯:“我們出一個什么價錢,才能讓置地完全沒有反收購的機會?”
朗德斯答道:“如果我們出價每股一百〇五元,則對手絕對無法還擊。”
一百〇五元與九十元相差十五元,即收購二千萬股,須多付出三億港元。在一九八〇年,三億港元可以說是一個天文數字。但包玉剛想也不想,就揮揮手,堅決地說:
“那就出一百〇五元一股好了,就這樣定了。”
方案就這樣定下來了。晚上七點,包玉剛召開記者招待會,宣布以個人和家族的名義,動用二十一億元現金,作價每股一百〇五元收購二千萬股九龍倉股票,把所持股份提高至百分之四十九。收購期限只在周一、周二兩天,另外,不買人怡和及置地手上的九龍倉股份。
另外,他又在各大報紙上刊登大幅廣告,宣布反收購行動。
怡和洋行滿心以為包玉剛正在墨西哥吃晚飯,誰知人家早已部署了反攻計劃!用現金收購?如果真是這樣,自己必敗無疑。但二十一億元現金,包玉剛能在兩天之內拿得出這么多錢么?
怡和對包玉剛的公布將信將疑,不太相信,又不敢不信,只得做好最壞的打算。
星期一上午開市,由于九龍倉股票已在上周五起被停牌,無法在交易所內掛牌交易,包氏集團決定通過股票經紀人負責交易。
持有九龍倉股票的散戶和小股東們被船王開出來的價錢驚呆了,好一會才緩過勁來,奔走相告。他們終于等到包玉剛攤牌了,開價又這么高,還是現金交易,這一本萬利的好事上哪兒找呀?趕快拋吧,錯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啦!
九龍倉小股東們蜂擁至獲多利中環辦公室,因為不能在交易所交易,只好通過經紀人,由財務公司出面辦理。
小股東們等了好幾天了。一方面,是股票專家曾經發出忠告:在包玉剛作出反應之前,最好的方法是持股靜觀。另一方面,小股東多是華人,他們早就對置地管理九龍倉的方法不滿,期望包玉剛能勝出這場較量。
由于有這兩個原因,置地雖發起宣傳攻勢好幾天,大部分小股東仍按兵不動。直至包玉剛公布收購方案,小股東們意識到,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此時不拋,更待何時?
從正式開始收購至收購結束,只用了一個多小時。
上午九點鐘之前,香港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收購戰宣布結束。獲多利報價二十三億港元,吳光正當即給獲多利簽發了一張二十三億港元的支票。整個收購過程如此順利、迅速,故當時有人形容說:“包玉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了一場漂亮、干凈利落的世紀收購戰!”
那些未能拋出手中股票的小股東們失望而歸,惟有盼置地開更高的價錢。
但是,這已經是不可能的了。
在包玉剛宣布已收購到五千萬股九龍倉股票,掌握了九龍倉股權的百分之四十九之后,置地知道大勢已去,遂認輸敗北。
事實上,包玉剛當時收購九龍倉,可以說是輕而易舉的,也可以說是穩操勝券的,因為他有足夠的資金來源。當時,除了匯豐銀行很爽快地借十五億元支持外,不少銀行還主動提出借錢給包玉剛。就在星期一上午展開收購時,香港美華銀行給包玉剛送來一封信,說銀行方面知道包玉剛可能需要資金,于是決定給包玉剛提供一億美金的貸款,并不需擔保。但那時整個收購戰行將結束,美華銀行的那一億美元也根本派不上用場。
包玉剛在商界的影響力和信譽由此也可見一斑。所以,包玉剛打贏這場世紀收購戰,與其說是靠銀行的支持,倒不如說是包玉剛以自己在世界和香港商界舉足輕重的影響力和良好的商業信譽,令自己處于不敗之地,并輕易地擊敗對手。
收購戰結束之后,包玉剛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評論道:“置地的那些對手,顯然低估了我的資金來源。”
而事實上,包玉剛在那個周末向匯豐借的錢,在三個月內就還清了。
包玉剛一躍成為第一個華人九龍倉董事會主席。
這次的反收購,包玉剛共動用了二十三億元現金,其雷厲風行的作風、果斷堅毅的性格和必勝的氣概,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為此,他還獲取了“作風海派”的評價。
記得當年桑達士曾認為包玉剛沒有王者氣派,經此一役,有誰能不心服口服地叫他一聲“船王”?又有哪一個企業家有這樣的氣魄和膽識!
負創取勝與含笑斷腕
包玉剛在九龍倉一役中,一天內動用了二十三億港元現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壓倒怡和洋行和置地公司,取得了九龍倉公司的控股權,其膽略和氣魄令多少人為之折服。但是有不少評論家卻認為,在那場戰役中,船王包玉剛是“負創取勝”,置地公司則是“含笑斷腕”。
這是怎么一回事呢?
據知情者透露,置地公司在挑起事端之前,曾就雙方的實力作了一番比較,認為壓倒“船王”的機會甚大,以至包玉剛奮起反擊,許諾以一百〇五元現金收購一股九龍倉股票,置地將信將疑之余,卻也估計到包玉剛能出如此之高價,必有匯豐銀行在后撐腰,于是作了最壞打算。包玉剛宣布反收購的當天,他們讓公司職員連夜加班,把股票分成小數額的許多份,然后透過怡和系的怡富,由大經洋行及代理公司暫存,一俟包玉剛開始用現金收購,即馬上接連不斷向獲多利公司表示“支持”。
有傳聞說,怡和置地暗中把九龍倉股票賣給包玉剛,套現達十億港元,凈賺至少也有七億元。故有“含笑斷腕”之說。
至于包玉剛出一百〇五元的高價收購九龍倉股票,不少專家則認為實在“過于沖動”,是被置地乘其不備發動突然襲擊的舉動所激怒,“火遮眼”了,為此多付了一億元的代價。故有船王“負創取勝”之說。
其實,這兩種說法都有一定道理,卻有失偏頗,或者說只看見數目上的多少,而沒有看到包玉剛在這場戰役中取勝的意義。
首先,包玉剛在整個收購行動中,只有最后部分的股票才是以一百〇五元一股購入的,而在這之前所購入的股票,都是大大低于這一個價錢的,就所有股票購入的平均價錢與九龍倉股票所代表的價值——約九十八億元而論,包玉剛在這場戰役中還是有賺的。再者,對包玉剛來說,這場戰役對他來說是非勝不可的。
對包玉剛來說,九龍倉一役是他整個登陸行動的第一場大戰役,這場戰役如果勝利了,則為他的整個登陸行動占得了第一個橋頭堡,為他把海上資產向陸地轉移打下堅實的基礎,也是他最終能逃過航運業大蕭條的關鍵。如果收購失敗,則不但資產損失慘重,也會極大地打擊船王的登陸計劃。
包玉剛收購九龍倉成功,大大地增強了他的知名度,使得人們對他的實力不得不另眼相看。這一場閃電戰中,在短短的兩天時間內,包氏集團令人難以置信地動用了超過二十億元的現金,把怡和洋行支持的置地公司打得毫無還手的余地,顯示了令人吃驚的戰斗力。在閃電戰中包玉剛所建立的威信,對包氏家族以后的發展有著巨大的影響,直到數年后,在包玉剛收購會德豐的一役中,人們仍可以看到這種威信的震撼力量。
總結說來,在收購九龍倉的整個戰役中,包玉剛可以說是深思熟慮,智謀百出,而取勝的關鍵,則應了中國的一句古語: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包玉剛在挾著巨大的資產登陸前,選擇了九龍倉作為進攻對象,是因為他經過調查,獲知其最大的控股公司——置地公司所擁有的股權還不到百分之二十,他不動聲色地吸入九龍倉股票。可以說,在置地公司意識到包玉剛才是最強勁的對手之前,包玉剛已在不知不覺中占了上風。當上九龍倉的最大股東后,包玉剛又不急于求成,而是穩扎穩打,將手中的九龍倉股票轉入環球集團屬下的隆豐國際有限公司,繼續向置地公司施加壓力。在其強大的壓力下,置地公司不得不選擇時機,搶先攤牌,同時也將自己的底牌完全暴露了出來。在置地公司宣布收購九龍倉股票的時候,包玉剛正出訪巴黎,得到消息后,他作了周密的安排,在取得金融界的支持后,秘密返港,根據對手的底牌作出了周密部署。發動了閃電般的反擊,一舉奠定了勝局。
有趣的是,在包玉剛成功控制九龍倉的一年后,置地公司和九龍倉公司又成為了合作伙伴,這兩家公司與長江實業等共同建立了一家地產發展公司,目標是發展位于尖沙咀的新港中心。一對不久前的死對頭,轉瞬間又成為了合作伙伴,也算是在香港商界留下了一段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