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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故人情意
(一)
“快,快宣太醫。”
“大哥,你怎么了……”
“來人,趕緊將世子扶到矮榻上?!?
我周圍充斥著許多聲音,或真心焦急,或刻意示好,或假意安慰,然而這些似乎都變得模糊不清……只是忽然,圍著的人群詭異地讓開一道缺口,所有的人都帶了奇怪的表情望向我。
我遲鈍地反應了過來,不管不顧地猛沖了過去。
事后我才知道,那是因為早已孱弱非常的葉世子當時很狗血地望著我靜立的方向,低低喚了一聲“沈舒夜”才昏過去,于是眾人皆驚,不知道原來我們在經歷了“一夜情”之后感情竟到了這樣深厚的地步。
再后來聽說坊間的傳聞不知道怎么就傳成了“葉世子被長公主睡了一夜然后就吐血倒地不起”的版本,當然這是后話。
而此時我早已沖上前去緊緊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猶帶著血跡,冰冷得毫無生機。但就算是已經昏迷,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握住了我的手。我眼眶一酸,在心底求遍世間所有神明,保佑眼前人的平安。
值此非常時期,葉斬淵的君前失儀自然是沒受到皇兄的怪罪,反倒成了皇兄向南平王爺示好的契機。所以很快,葉斬淵被人小心搬到偏殿,就連太醫院的兩名院判也都趕了過來。
診脈、開方、抓藥、熬藥、喂藥……一團混亂,我身邊的人來來往往跟走馬燈一樣,我有心將他們統統都趕出去,卻又不能,只覺得頭痛心痛幾近崩潰邊緣。
幸好我的手一直被葉斬淵緊緊握在手中,須臾沒有松開,這讓我可以心安理得地一直待在他身邊,更讓我能夠透著他指尖的溫度汲取心底的些許溫暖。
后來,在我的一再堅持下,葉斬淵終是被移至我的舊處晗夕宮。父皇子女不多,皇兄的妃嬪更是一只手能數得過來,因此那里自我走后一直空著,時常有人打掃,距離朝陽殿不算太遠卻十分僻靜,畢竟以世子身份不能安于君榻,更何況我想把他帶離這些居心叵測的人身邊,越遠越好。
待一切安靜下來,已不知過了多久。
開始葉挽波和葉憑瀾堅持要留下照顧兄長,后來被葉漫雅找人叫了出去——聽太醫說葉斬淵的病情暫時穩定下來,如今畢竟邊境大事頭等重要,刻不容緩。只是兩人離開時極不放心,盯著我看了良久,我自然明白那眼神中的含義,卻并不想理會。
我不知道關于我的一切,葉斬淵跟他們提過多少,不提當然更好。我茍活在這世上原本也不是為了做大家眼中的好人,跟他一人糾纏早已超出我的本意,其他的人和事,隨遇而安吧。
我將所有的宮女太監統統趕出了內殿,只靜靜望著葉斬淵近在咫尺的臉,另一只手輕輕撫了上去,順著他濃黑飛揚的眉至緊閉的眼、挺直的鼻以及薄而微抿的唇,一點點描繪那并不熟悉其實卻早已銘心刻骨的眉眼。
這是我想做卻一直沒有做的事情。
而我這樣做,并不是為了確定他的身份。因為剛才我已經通過另一種方法證實了我之前的想法——我悄悄解開了葉斬淵的中衣。
他白暫堅實的胸膛,因著所謂的“大病”幾乎能夠看到根根分明的肋骨。我的手輕輕撫過他的心口,果然,那處肌膚與別處隱有不同,有幾分凹凸的痕跡,如果不近距離觀察絕不會發現,那一層幾乎與皮膚顏色一樣的偽裝。
他知道我眼神不濟,尤其是夜晚,縱是燃著燭火也等同于半盲,所以才在昨夜毫無顧忌地任我扯開他的衣服。果然他不想讓我認出來,可是,小武,你又為什么愿意再次走進我的生命?你,終究還是愿意再原諒我一回的,對嗎?
輕輕掩好他的衣襟,默了會兒,我索性爬上床輕輕將頭埋在他的胸口,靜靜聽著那心跳一下下敲打在我耳邊,只有這樣我才覺得他還活著,我也還活著。
因為昨日沒休息好,今日又太過勞心費神,我迷迷糊糊似乎感覺到身邊人動了一下,還以為他醒了,心中一喜忙睜開眼,卻見葉斬淵依舊安靜地躺在那里,呼吸微弱但平穩,剛才不過是我的錯覺。
我伸手又摸了摸他的臉,柔軟溫熱的感覺讓我放心又安心。我湊近看著他蒼白得沒有血色的唇有點心疼,正猶豫要不要“逾矩”一下,這時門外有宮人壯著膽子來奏:“啟稟殿下,皇上派人來探望南平王世子?!?
我不由得冷笑。
估計皇兄是看出了葉氏父子對我的不放心,這才獨處了幾炷香的工夫,他就故意派了人來。我緩緩起身攏了攏頭發,做好攆人的準備,反正剛才太醫院的何太醫說了,葉斬淵服藥后幾個時辰才能醒。
可是,我卻不曾料到,來的人竟然是安沐軒。
我猛地起身,幾乎忘記了我的手還在葉斬淵手中握著,腳下微一踉蹌。只見安沐軒神色冷淡向我行禮:“微臣見過定國長公主,臣奉陛下之命前來探望南平王世子,還望長公主回避。”
我愣了愣,這才發現他身后竟還跟著周瑞和一名頗有點眼熟的內侍。
只是探望就探望吧,干嗎讓我回避?有這些人虎視眈眈,我又如何放心把葉斬淵交于旁人手上?
我故意嘆息:“本宮倒想回避,那安大人想想辦法怎么才能讓世子把本宮放開?”
于是,安沐軒上前半步,很認真地看著葉斬淵與我交握在一處的手,眼中審視的味道無端讓我心虛。我自然知道那眼神中的含義,卻只能故作淡定。
安沐軒許是見我眼中的不安,目光終于緩了幾分,語氣卻依舊冷漠:“既然如此,那臣等世子醒后再來?!?
說罷,他不欲多言就要往外走。
我如今見他一面越發地難,何況我有事想問他,心中不禁一急:“站?。”緦m堂堂長公主,縱是不再攝政,便是連個二品的官員都敢駁本宮的面子了嗎?還是皇兄有什么事情害怕讓本宮知道?安大人你今日若不把話說清楚,便別想走?!?
見安沐軒微微擰眉看著我,我只道他是因為旁人在場,于是目光掃過周瑞冷笑:“皇兄還真是對安大人寶貝得緊,這么幾步路也讓貼身侍衛相護,是怕本宮吃了他不成?你去跟皇兄說,讓他放心,現在本宮瞧上了南平王世子,已經對安大人沒興趣了,你先出去,本宮有事要問安大人,不便讓你知道。”
周瑞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話卻向著安沐軒在講:“下官奉旨相護,安大人既有陛下密旨,下官不方便在場,就在門外面等候,安大人有事隨時相喚即可?!?
他對我的猜測倒是承認得直截了當,看來皇兄果然是這般心思,這是怕本宮吃著碗里看著鍋里對安大人賊心不死呢。我不由得一愣,眼睜睜地看著周瑞走開,又好氣又好笑——上回在永業寺途中遇襲,我拼死讓周瑞帶安沐軒先走,我總覺得他似乎猜出些什么,但他寧愿挨打也沒說與皇兄聽。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都是件好事。我怎么也忘不了那日在宮門口他說的話和看我的眼神。
默了下,我抬眸瞪著另外一名跟安沐軒同來的內侍。那人明顯瑟縮了一下,瞥了眼安沐軒,很自覺地向門外退了兩步干笑道:“奴家也到門外……”
“你留下來?!?
“安大人!”我望向他,眼中含了懇求。安沐軒似是嘆息了一聲,“總得有人在場才能避嫌不是。”
說著他望向那名內侍淡淡道:“阿七你就守在門口吧?!?
“是。”
那人閃身貼至門邊,垂眸靜立猶如隱形,瞬間神態氣度皆判若兩人。我一驚,片刻之后才反應過來,原來這位皇兄的隨身內侍竟是安沐軒的心腹。
我一邊感慨安沐軒安插人的本領高強,一邊感慨此人演技之高、城府之深,卻又為安沐軒讓我知道這樣的秘密而欣慰——我就知道,不管世事如何多變,阿澈依然會是我可以信任的人。
我微微松了口氣,輕輕拉了下他的衣角,急切地問出自己心底的疑問:“葉斬淵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明明受的是傷,可為什么剛才何太醫診脈卻說他是宿疾突犯,而且還似有中毒之……”
“臣更想知道南平王世子與殿下的關系?!卑层遘幤届o開口打斷我的話,他的稱呼讓我不由得住了口,只惴惴不安地望著他。
“內力高強之人若將內息控制得當,的確可以混淆視聽,更何況葉世子的確是中了毒?!卑层遘幠抗庵虚W過幾分無奈,然而我被他最后一句話嚇得一驚:“真的是中毒?他中了什么毒,厲害不厲害,阿澈你一定能幫他解毒對不對?”
安沐軒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低頭看向我一側床榻之上的人,一字字道:“葉世子中了什么毒你為什么不親自問問他?”
那溫文明潤的目光忽然冷了幾分,帶了我從未見過的凌厲,這樣的安沐軒讓我陌生。我下意識地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不知何時床上的男子已經睜開了眼,那目光澄明清澈,絲毫沒有初醒之人的眼神渙散,唯臉色唇色依舊蒼白,在昭示著他的孱弱。
(二)
我忙俯下身輕言:“你醒了?可是哪里難受,要不要喝水?”
葉斬淵目光卻定定望著我,不言不動。
那眸間亦閃著我看不分明的東西,卻忽聽安沐軒淡然開口:“公主殿下您以前也有過內力,能以內息調整瞞過太醫,這是昏迷不醒之人能做到的嗎?”
除了與我一起做戲騙過皇兄那次,安大人一向以溫暖柔和的姿態出現在我面前,很少有這么尖銳的時刻,我知道他是在替我鳴不平,也忽然想明白了為什么他剛才語氣冷淡不欲多言。卻終是我沉不住氣連累了他,害他在葉斬淵面前暴露了與我之間不同尋常的關系。
氣氛有幾分詭異,我只得率先打破沉默向葉斬淵道:“既是醒了,要不要我扶你坐起來?”
“定國長公主!”我聽到安沐軒在我身側的嘆息,分明含了恨其不爭的隱怒,又隱隱藏著幾分黯然。
他也許并不知道葉斬淵就是小武,他更不知道榻上男子之于我的意義。在失而復得之后,我真的不在乎他的心機算計,我只想他能夠活著,好好地活著——可就在幾個時辰前,我幾乎以為會再次失去他。
但拖了安沐軒入局,亦非我所愿。
“對不起?!蔽仪溉豢戳怂谎郏θ菰诖竭呌袔追指蓾兔銖姟I磉叾?,至親至愛,卻有著各自的算計籌謀,終是因為我的自私而功虧一簣。
“該說抱歉的是我,對不起阿夜,讓你擔心了?!遍缴夏凶虞p聲開口,輕輕松開我的手,撐起身子注視安沐軒,聲音里含了幾分羸弱喑啞,“畢竟是毒藥,我又受過傷,所以并沒有如安大人所料一直清醒,而只撐到了太醫診脈之后。其實在安大人進來之前我才剛剛醒來,也是委實好奇你與殿下的關系,私心作祟才又偷聽了一會兒,還望安大人勿怪殿下……”
這是我認識葉斬淵這么久,第一次聽他用這么認真正經的語氣說話,直到理解他話里的意思,我才明白原來自己竟又被他耍了一次,幸好剛才的輕薄沒有得逞,莫不是他裝昏是想等著本宮占他便宜?慶幸之余我又有幾分薄怒,瞪著他:“你什么意思,嚇唬人很好玩是吧?”
葉斬淵并沒有解釋,只扯了扯唇角露出我熟悉的笑容,隱含了幾分揶揄和歉意。
“殿下還是回避一下吧,臣有旨意要向世子傳達。”
安沐軒瞬間恢復了公事公辦的樣子,讓我更加郁悶。明明都到這份兒上了,他還要裝作什么都沒有發生,是不是有點太自欺欺人了?我抬頭看他淡淡道:“剛才本宮說過,今日安大人若不把事情說清楚,便別想出這個門,反正世子也醒了,要不然咱們一起去見皇兄?”
我自詡端了架子還是有幾分公主的威儀,安沐軒明顯一呆,于是我便抿了抿唇抬眸向他耍無賴——你以為就你一個人會打官腔不成?
葉斬淵哧地笑了,一邊掩口輕咳,一邊嘆息:“你又何苦為難安大人。”
難得二人竟站在同一條戰線上,我心中有些恍然,于是轉向他:“那葉世子給本宮解釋一下也行。”
“殿下……”
見對面男子又開始眨眼裝無辜,我冷笑:“說吧,你這毒是自己下的,還是我皇兄給下的?”
安沐軒和葉斬淵面色俱是一僵,我拍桌怒道:“我知道你們倆都比我聰明,可我就算被你們耍得團團轉,你們也不用這么低估我的智商吧?!?
二人對視無語,最后還是安沐軒從袖中掏了一枚白瓷小瓶遞了過去:“臣奉旨前來給世子送解藥。”
我心臟驟縮——果然,是皇兄給葉斬淵下毒。
“為什么?”話一出口,我才發現聲音里帶了濃重的顫意,竟嚇了自己一跳,不待葉斬淵開口,我便向他吼道,“你受過那么重的傷,還敢去吃毒藥,成心找死是吧!還說什么讓我信你,拿自己的性命去賭,你讓我怎么信你?你要再有什么意外,你讓我怎么辦,死在你墳前給你殉葬嗎?”
說實話,小武死后我還真想過,若完成了替邊關五萬將士和長風九騎雪恥的心愿我還沒有毒發身亡的話,就到小武墳前以死相隨??扇缃翊饲榇司爸拢捯怀隹趨s是連我自己都感到尷尬不安。
“對不起阿夜,對不起……”葉斬淵上前欲伸手拉我,我下意識退了兩步,幾乎落荒而逃,卻被安沐軒一把抓住手臂:“小夜,每個人都有他不得不為之的責任,你我亦不能逃避,又何苦為難世子。”
那聲音沉靜冰涼如水,如醍醐灌頂,我怔怔望著他眼中的憐惜心疼,這段時間的事一幕幕涌上心頭——我與阿澈的置之死地而后生,韓清的孤軍奮戰,阿然的忍辱負重,呈久的身敗名裂,小武的九死一生……瞬間我只覺得悲傷絕望幾乎將我淹沒,我一把抱住安沐軒,幾近哽咽:“我真的怕,很怕……怕你們任何人有意外,你們都不要死,都好好活著,好不好?”
安沐軒的手輕輕落在我的肩頭,一下下安撫著我,如我記憶中的溫柔……他沒有開口,而我身后一個略帶喑啞的聲音緩緩響起:“阿夜,我向你保證,只要你不死,我就不會死。”
我不禁全身一僵。
關于我的毒,除了安沐軒和呈久并沒有其他人知道,就算是小武我也沒有提及過,應該是我想多了吧。
下意識扭頭去看葉斬淵,突然間我發現自己在安沐軒懷里好像不妥,特別是我一直知道小武在吃他的醋。我忙放開安沐軒,有幾分不安地望著對面的男子。他的臉色卻比剛才還要蒼白幾分,我這才想起這人毒傷交加,只怕體力早已透支。
終是心疼多過了怨懟,我咬了咬唇,伸手將他重新扶回床邊,冷冷道:“躺好,再亂動本宮就去叫何太醫給你多扎幾針。”
葉斬淵卻不理會我的威脅,目光只從我身上掃至安沐軒,帶了幾分不明的意味。就算是本宮荒唐慣了,老臉也熱了幾分。倒是安大人神色不變,上前半步依舊溫文:“世子若信得過下官的醫術,不如讓安某替世子診探一下。”
聽他如此說,我心下一喜,生怕葉斬淵拒絕,忙點頭道:“阿……安大人的醫術極高,讓他幫你調理最好不過?!?
“如此便多謝安大人了?!?
我不料葉斬淵竟答應得這般痛快,見他神色平靜地伸出手腕遞給安沐軒,我不由得一怔,突然想起于他遞出脈腕意味著什么——他們之前雖是在朝堂之上見過,卻絕不會親近到這般地步。而別說是安沐軒,就算尋常大夫,也必然會知道葉斬淵身體一向不好的真正原因絕不是如南平王外界公布的什么自小體弱,而是重傷心脈受損所至。若追究起來,論南平王一個欺君之罪并不為過,而要想深究,只怕……后果不堪設想。
只是因為安沐軒是我信任的人,所以他便可以放心相托嗎?思及此處,我眼眶微痛,心中更是五味雜陳。
果然,只片刻安沐軒便抬頭迅速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中的震驚讓我一陣心驚肉跳,他緩緩開口:“那晚在公主府你曾跟我提到你喜歡的那個貼身侍衛就是……”
“阿澈!”我突然明白他要說的是什么,盡管一再提醒自己不要在旁人面前喚他獨屬于我的名,卻還是心下一急脫口阻止他要說的話。
我沒想到安沐軒如此敏感,瞬間就從葉斬淵受傷的時間和傷勢上猜到他便是我在公主府密室內對他提及的那個人……但葉斬淵既然不愿承認,我亦不打算苦苦相逼。
果然安沐軒見我打斷他的話便知我心意,沉默了下又道:“世子心脈受損過重,肺部更是受到重創,而那箭上本有劇毒,幸好被高人及時解了,但余毒也不容小覷,何況受傷之后又一直沒有安心調養……”
呃……箭!看安沐軒望著葉斬淵頗含深意的眼神,我突然反應過來,安沐軒說的那箭應該是在永業寺途中遇襲時我替安沐軒擋、小武又替我擋的那一箭——而當時為了找到安沐軒替小武拔箭我才離開了那輛馬車,以致讓小武至“死”都在誤會我。
我忽然有些不忍再想當時的情景,內疚心疼又不知道應該如何解釋,不由得狠狠瞪了始作俑者一眼,安沐軒一定是故意的吧?
但安沐軒卻恍然無覺般淡淡凝視著葉斬淵:“不過今日之毒,看來是下官和公主多慮了……因為世子根本不需要皇上的解藥?!?
“什么意思?”我思路有點跟不上,呆呆望著他。
“世子中的根本不是陛下給的那種毒藥,而是另一種。這種藥發作時看上去來勢洶洶,但毒性跟陛下給的那種截然不同,而且對身體損傷不大。不過世子畢竟受過重傷,還是應當靜心調養,切不可勞心傷神,否則于身體極是不利?!笨闯隽宋乙荒樏H?,安沐軒無奈地看向葉斬淵,“還是麻煩世子親自解釋更好?!?
“我留在京城,換得父王順利返回南地與昌國一戰?!比~斬淵言簡意賅,卻直言不諱。
不知為何,我覺得他的神色微冷了些,因著他的話我沒心思糾結此處,只冷聲道:“皇兄給了你毒藥,是為方便控制你?”不待他表態,我有些恍然,又道,“所以剛才你吐血昏厥,亦在他的算計之中?于是你就可以以身體不好為名留在京城,成為人質?”
明明在安沐軒要趕我走的時候我就已經略略猜出了這個結果,可當他們真的承認了的時候,我還是有些出離憤怒。
皇兄的步步算計,葉斬淵的順勢而為,安沐軒的順水推舟……唯有我,成了他們的陪演。
口中微有苦澀,責備的話卻無論如何說不出來。如安沐軒所說,他身為南平王世子,的確有不得不為之的責任,可他縱是如此犧牲自己,便真的可以助南平王達到目的嗎?若他在南平王心中的地位真的有這么重的話,他又豈能成為小武在我身邊一待就是三年——有些事我忽然不敢再想下去。
屋內一時沉默,氣氛略有尷尬。我抬眸笑了笑,緩緩起身:“看來葉世子與安大人的話的確不適合本宮聽,那你們聊吧……”
衣袖倏然被葉斬淵拉?。骸氨菹滤蛠淼乃幬页圆粶瘦p重,我不想讓事情在我可控的范圍之外,所以不得不出此下策換了另外一種與之類似的藥,對不起阿夜,我只是不想再出意外,因為我答應過這回要陪在你身邊。”
他漆黑的瞳仁深晦如海,不禁讓我又想起馬車跌落懸崖時小武看向我的最后一眼……心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攥成一團,我忙垂下頭不敢再看他。那日的一幕成為我心頭最深刻的傷痕,就算眼前人好好地活著,但每每思及都會痛入心扉。
他卻誤會了我的心思,微沉了聲音急忙又道:“何況許氏一族這些年把持朝政,對南平屬地一直覬覦,所以這回無論如何不能讓沈溢當這個監軍。”
聞言我不明所以,他的思路是不是轉得也太快了點,這跟之前他的苦肉計又有什么關系?
“這是陛下跟世子談好的條件,世子以病重為名乖乖在京城為質,陛下便不派沈溢去望隴關。”安沐軒輕聲開口解了我的困惑。
我忍不住眨了眨眼——望隴關被昌國突襲一事明明是昨日半夜才公布的消息,而諸人早已算計得如此仔細,只怕蒙在鼓里的只有我一個。
我忽然心中一動,猛地抬頭望向葉斬淵:“你昨日出現在那個院落不是偶然?!?
“的確不是。陛下其實也并不想讓沈溢去南平,總得有個借口才行。”葉斬淵看向我的目光略柔和了幾分,“許灃年與沈溢一向不和,若此時弄出點風聲無疑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你是說……”我的聲音忍不住帶出一絲顫抖,葉斬淵點頭:“原本你皇兄是想殺了阿然嫁禍于許灃年的?!?
果然如此!
許灃年向來對自己的父親過分疼愛外孫而忽視他這個兒子十分不滿,又極瞧不起沈溢好男色,為此二人沒少爭執。這段時間很明顯沈溢獨寵阿然,若真殺了阿然嫁禍給許灃年,沈溢定然不肯善罷甘休,那么今日朝堂之上二人的矛盾激烈程度肯定會比現在更甚——皇兄端是好心機,既讓沈溢身陷丑聞不能自拔,亦讓許氏內部不和,他方便漁翁得利。
我背后泛起冷意,不知道是后怕還是慶幸。之前明明皇兄答應過我把阿然還給我的——果然這渾蛋的話,一個字都不能信!
幸好葉斬淵提前得知了這一消息設法補救,否則后果不堪設想。思及他昨夜的舉動,我總算知道他欲言又止是為了瞞我什么了。
猛地起身,我疾聲道:“不行,我得想辦法通知六哥……”
葉斬淵一把按住我的手,剛要開口,卻又是一陣疾咳,讓他一時間無法開口,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病態的紅。
“朱公子受傷已經被算到許灃年頭上,這謀劃已讓他們舅甥失和,如今朱公子的死活對陛下早已沒有意義了。公主殿下這是關心則亂?!卑层遘幵谝慌云届o開口。
我雖然被葉斬淵的咳嗽弄得心疼不已,卻也聽進去了安沐軒的話,細細想了下,的確如此。但盡管這樣,我還是怒火中燒——阿然若真有個好歹,我不介意讓那些人一起陪葬。
替葉斬淵倒了杯水,靜默了下,我輕輕嘆了一聲:“其實沈溢這回是注定當不了這個監軍的。”
對面兩名男子并未開口,但眼中分明都有著詢問。
“皇兄生性多疑,韓清鎮守長陽關幾戰告捷讓他既開心又擔心,畢竟韓清出自我門下。為了能夠掌控他,唯有把韓清家人牢牢握在自己手上他才能放心。偏巧這時沈溢替皇兄尋到了韓清家人,或許以此拿捏皇兄,皇兄才勉為其難地允了他去望隴關‘見識’。”我冷笑了下,帝王之心果然不可測,表面相允,背地里卻也搞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就算沒有阿然一事,只怕這回皇兄也必然與許氏有了嫌隙。剛剛在朝陽殿,何公公應該是帶來了個不怎么好的消息——韓清的兄嫂雖然前日被沈溢交給了皇兄,但今晨突然莫名死亡,而他們近一個月來,都是被軟禁在許家的?!?
輕嘆了一聲我又道:“這或者可以稱之為,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吧。而以皇兄的心胸,不止沈溢,只怕許家上下都必會讓他有所猜忌,估計他更怕若遠在邊關的韓清知道此事會不好收場?!?
二人均沉默了下來,安沐軒欲言又止,反而是葉斬淵微蹙了眉,氣息略有不穩:“你怎么知道的?”
我嘆了一聲:“那兩個人是我的死士?!?
從當初選中他們假扮韓清的兄嫂時起,他們就注定有這一天。所以通過阿然的嘴暴露他們之前,我猶豫了很久,那日在公主府后花園,是秦總管點醒了我。
我知道他說得對,但秦總管不知道,安沐軒不知道,葉斬淵也不知道,我是如此珍惜身邊所有人鮮活的生命——他們把性命交給我,其實我更想讓他們好好活著。
高之涯曾說,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所以,每場戰役之后,我都盡可能地找到所有死去兵士的尸骨,焚化成灰,帶回故里……可是,那最后一場戰役,讓我所有的堅持化為烏有。別說他們,便是我的手足兄弟,都不能保全,任他們與邊關五萬將士一同化為長陽關外枯骨流沙。
“從身為死士那日起,他們的性命已經不是自己的了,所謂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你曾經身為統帥,這一點你當明白。何況,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你糾結太重,這對你的身體來講并無好處?!?
許是見我眼中苦澀,安沐軒輕輕開口,聲音里含了無奈。他的語氣與秦總管十分相似,我怔了下,終是沮喪地嘆道:“我知道你必是又在笑我的婦人之仁。”
“沒有,你做得已經很好了?!卑层遘庉p輕擁住我的肩膀,聲音宛似沉入水中的錦帛,有幾分嘆息,亦有幾分我聽不懂的憐惜,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真正明白那些話的真正含義。
而此時,我忽然想到了另一個人,并且為自己的這一認知而心神激蕩。
周瑞。
(三)
不知不覺間,外面又下起了雪。舊雪未消,新雪又至,紛紛揚揚,大朵的雪花將天地間的一切再次染成白色,恍恍然讓我憶起邊關某詩人筆下“燕山雪花大如席”的場景。北地的雪想必比此處更大吧,不知道千里之外的三哥是否一切安好。
寒風凜冽間,那道筆直的身影默默靜立在庭院間,席卷而來的雪花將他的眉睫染成白色,亦落滿他的胸口及肩膀。他卻宛若無覺,只定定盯在院中,似化成一座雕像。
我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不遠處宮墻一隅有一株梅,不知不覺間已經綻放。
因為不是紅梅,因此在皚皚白雪間并不醒目。那是一株綠萼梅,極淡極淡的綠色單薄的花瓣,在寒風中輕顫。
記得這株綠萼梅是我十三歲那年南平王回京給父皇祝壽時帶來的,彼時他與父皇還是把酒言歡、相交莫逆的兄弟。
因為這種梅長于南地喜溫,在京城不易存活,于是我便跟那時已是我貼身侍衛的方漠寒頂著刺骨的寒風,一起用麻繩給梅樹纏上厚厚的樹衣,發誓一定要讓它活下來,然后看到它開出美麗的花朵。
結果那年還未春盡,就發生了方漠寒襲擊皇子事件,然后我就去了北方邊塞,再歸來時過境遷,原本來這晗夕宮的次數就少,更沒有心思去理會一株樹的死活??刹涣线@梅生命力倒還頑強,無人照顧依舊獨綻。
思及往事,心中也浮起些柔軟,我踱步過去,望著周瑞輕聲開口:“方漠……”
男子不知是不是剛剛發現我的存在,聞言忽然間向我單膝跪下:“臣周瑞見過定國長公主殿下?!?
“周瑞”二字咬得極重,我自然明白,這是提醒我現在他的身份呢,果然,回到皇兄身邊,不再是本宮的奴才,就連自稱也變了——若在以前,我少不得用剛才這話惡心他,不過此時我只伸手示意他起身,依舊繼續剛才想說的話:“周大人,你在這世上可還有什么親人?”
周瑞一怔,他沒準兒也等著我惡語相向,卻不曾料到我的語氣如此平靜。見他沉默,一向深晦的眼中隱有些波瀾,我忽然憶起前幾日高之涯與我談及的當年舊事,不由得略帶了幾分歉然:“哦,本宮倒是忘記了,你唯一的兄長六年前跟高將軍回京時遭遇埋伏身故了。”
周瑞的目光依舊沒有與我直視,只停留在我裙角前三寸的位置,但我注意到他的唇角向下抿了幾分,握劍的手也緊了緊。
對他的漠然我不以為意,靜了下又道:“那這世上,可還有你在乎之人……或是,至親至愛之人?”
周瑞迅速抬頭看了我一眼,這回倒是沒再沉默,很快答了:“沒有。”說罷,退了半步,“外面風寒,還是請殿下移步殿中吧?!?
這哪是關心我,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與語氣卻是比屋外的風雪更冷呢。
“世子已經醒過來,安大人說是有密旨相傳,要本宮回避?!?
在安沐軒和葉斬淵的堅持下,還是將我“趕”了出來,說是總要把姿態做足。話雖如此,我總覺得二人又在醞釀“陰謀”,但他們都是我至親至信之人,總不會害我的。
聞言,周瑞卻又退了半步:“既然如此,臣就不打擾殿下賞雪,先……”
我一把拉住他的袖,目光定在他身上:“周瑞,我是想幫你找出一個當年背叛我的理由?!?
控制重用之人的親友,這是皇兄的手段之一,當年我跟呈久他們設計韓清的身份還是受到皇兄的啟發——周瑞果然懂我的意思,卻是面色一僵,沉聲道:“殿下不必給臣想什么理由,臣當初所做一切均為自愿?!?
說著去抽被我攥在手中的衣袖,見我手中暗自使勁不放松,依舊盯著他不語,他微一蹙眉:“臣乃御前從四品侍衛,已非殿下家奴,還請公主殿下自重。”
見他略帶了緊張的表情,我不由得輕笑:“莫說普天之下皆是王土,周大人自然知道本宮的為人,又如何提這‘自重’二字。何況之前周大人在御花園當著那么多人面與本宮抱也抱過了,再往前數數甚至還有過孤男寡女同床共枕之事,大人這是又避的什么嫌?”
我故意說得曖昧——關于什么同床共枕,還真要追溯到十二三年前。那個雷電交加的晚上,我做噩夢半夜尖叫驚醒,空蕩蕩的大殿中方漠寒首先循聲趕到,我如溺水者遇到浮木一般抓了他的手再不肯放開,哭著求他陪在床邊,于是不足十歲的我和十四五歲的少年便倚在榻邊湊合了半晚,大都是我在絮絮叨叨些雜事,他沉默著當一個好聽眾。
其實當夜殿中還有貼身侍女長碧、婉繡在場,而事后我只字沒有再提,也叮囑了身邊之人當作什么都沒有發生。
如今被我拿出來說事,果然見面前男子一向沉穩的表情帶了幾分不自然。然而下一刻他卻猛地雙膝一沉,跪在我面前:“周瑞就是個見利忘義的小人,昔日便是因為早看清了跟著公主沒有前途,所以才背信棄義投靠了太子殿下,您若氣不過不妨再捅臣幾刀,但往日臣以下犯上之事,還望殿下不要再提?!?
猶記得那日在去永業寺的路上,他千方百計想求得我的原諒;遇襲之后在宮門口,他欲言又止的神色含了諸多無奈;而如今我欲息事寧人,他卻這般痛快就認了罪……果然風水輪流轉!
望著他恭謙卑微地跪在我腳邊,默了良久,我緩緩蹲下去輕聲嘆息:“無論你是方漠寒,還是周瑞,我只是……不想再恨你了。你不必每次見到我都如此小心翼翼、誠惶誠恐,你放心,我也不會再傷你?!?
說著,我從懷中掏出上回安沐軒在馬車上送給我的傷藥,誠如阿澈當時所說,其實我早已在心底原諒了他,而如今剛好有這個契機讓我把這種感情表達出來而已。
我將藥放在他面前,“當初朝陽殿前我一時沖動,那一劍累你至今傷勢未愈,這藥對你的傷十分有好處……你且收下,也算是我的一點心意吧?!?
這是我與他十年之后再見以來,最心平氣和的一次交談。不是故作姿態,亦不是心存試探,只是后悔之前的任性讓事情發展到如今這般模樣,而幸好,一切還來得及挽回。
他微仰了臉,紛飛的雪花落在他面上,他眼中深晦如海,似有洶涌,卻伸著手臂將藥平舉至我面前,只沉聲道:“臣不值得殿下原諒,請殿下收回這藥?!?
“值不值得,我心里清楚?!膘o默良久,我望向他苦澀地笑了笑,終還是說出了口,“周瑞,對不起。”
周瑞一震,手中的瓶子沒有握穩,失手跌落至雪地上。他猛地抬頭,終于抬頭直視于我,滿眼震驚:“殿下……”
我只好再次蹲下身,將瓶子撿起:“之前是我任性,傷你怨你責你恨你,給你帶來諸多困擾?!蔽艺J真望進他的眼中,“周瑞,其實我知道我不該逼你,我與你相識整整十六年,我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幾乎都是你陪著度過的,你于我,親如兄長摯友,一如長風九騎的兄弟。我們一起經歷了那么多的事,而若連你都不值得我信任的話,我沈舒夜真的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什么人能值得信任?!?
說罷,不待他開口我便把藥瓶重新放回他的手中,并將他冰冷略帶了顫抖的手指逐一合攏:“你什么都不用說,我也什么都不再問。做你要做的事,不必顧忌我,但周瑞,求你,一定要答應我一件事?!?
我深深吸了口氣,一字一字地道:“無論你是誰的人,無論你有什么使命,請你一定答應我,要好好活著?!?
說罷,我起身,向回走去——我與他之間的對話聲音壓得極低,我剛才的動作亦借了寬大的袍子做得隱秘,但我不知道這周圍還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不過傳出去的版本大概又是本宮仗勢欺人罷了,這種惡名我自然是不怕的。
“殿下。”周瑞在我身后輕聲相喚,語氣復雜。
我微頓了步子回頭,從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落滿雪的帽子。默了片刻我輕輕微笑:“其實我一直期望有一天,你能叫我‘小夜’,而不是‘公主殿下’?!蔽乙蛔忠蛔值氐?,“因為我的兄弟都這樣叫我。”
我在心中默默嘆息,我的兄弟已經不多,所以,我不想再少一個。
后來的某日,葉世子終是忍不住,一臉好奇地問我:“那天你到底說了什么,能把那么剛毅堅強的漢子說得紅了眼眶?要知道,周瑞可是那種打碎牙往肚子里咽,流盡身上最后一滴血也不會吭半聲的人……”
果然某人有聽人壁角的惡習。我瞪了瞪他,周瑞這種死犟的脾氣我早就知道,以為這些年歲數長了能好點,不過前段時間又領教過,甚至比原來有過之而無不及——那日朝陽殿前傷他頗重,之后又是奔波又是杖責又是罰跪,有好長一段時間他的氣色就沒好過……思及昔日,我不由得慚愧,但默了良久我只斜睨著一臉八卦之色的某人:“葉世子怎么知道周瑞是剛毅堅強的漢子,怎么知道他打碎牙往肚子里咽,怎么知道他流血不流淚的……”
不待我說完,某人果然臉上的笑容一僵。
我拉住他的衣袖:“你給本宮老實交代,你是不是早就認識周瑞?”
我索性問得更加明白:“三年前回京之時,皇兄派了周瑞帶人在半路截殺我,后來他親手刺了我一劍又將我打落懸崖,當時為什么你剛好會在崖下救下我?”
當年我雖然救過小武,但因為邊關那一戰他非我軍中之人所以并未參與,而我中毒受傷之時他明明已經不知所蹤,可當我從崖下醒來,卻是他陪在我身邊——當時我沒有深究,只道他是無意相救,可如今再細想卻又不得不有所懷疑,他尋到我的時機會不會太巧了些。
我這幾年一直沉浸在被周瑞背叛的恨意之中,所以被蒙蔽了雙眼,其實若更仔細地去回憶,周瑞身手極佳,殺我這個當時已經武功盡失且身體虛弱的廢人簡直易如反掌,而在他手下我居然還能活著,從那么高的懸崖掉落也只摔跛了一條腿,如果不是天意,那么就只能是人為!
我越想越是激動,灼然地盯著他,卻見葉斬淵目光幽深并不言語。
若當真如我所料,只怕我對周瑞那聲“對不起”遠遠不夠。我又氣又急,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小武,你到底要瞞我多久,你還瞞了我什么?”
話音未落,卻見他捂著嘴別過臉低低咳嗽起來。我心中一緊,忙松開他的衣領,一只手輕拍他的后背——不管他這咳嗽是真是假,總會讓我愧疚不已。
他輕輕搖頭,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對不起殿下,小武已經死了?!?
我的手,頓時僵在那里。
他將我的手拉下來,握在手中:“請殿下看清楚,臣是葉斬淵。”
是啊……這也許只是我們心照不宣的秘密,他從來沒有承認過自己是小武,我之前亦下過決心不逼他承認,可情急之下卻還是脫口而出。
何況若他承認了他是小武,很多事便無法維持表面的平和,甚至那壓在我心底深處的內疚不安便會如洪水般傾瀉而出,特別是那天他替我擋了致命的一箭,望著他就那樣死在我面前……我心痛如絞,一下子撲進他的懷中,緊緊抱住他清瘦的身體:“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阿夜?!鳖^頂傳來他欲言又止的聲音,我卻拼命地搖頭打斷他的話:“那天你中了一箭,我覺得我的心都要死了,在混亂中我去找安沐軒不是棄你不顧,我只是想讓他去救你。他的醫術很好,我不敢去拔那支箭,我只知道他一定能救你,我不是故意把你丟在車上的,真的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語無倫次地解釋著:“小武,不是因為愧疚,不是因為感激,不是因為習慣,我知道我的感情,我知道我喜歡你,我知道我有多喜歡你……包括之前趕你走,也只是不想讓你陷進……”
我的話沒有說完,因為葉斬淵忽然低頭,他的唇,封住了我所有想說的話。
我一下子驚住了。
無論他是葉斬淵還是小武,都從來沒有這樣吻過我。他的唇,冰涼而柔軟,仿佛帶了薄荷的清涼,又隱隱有幾分藥的苦澀。那唇輾轉在我的唇上,那種溫柔的親昵忽然讓我眼眶發熱,我癡癡望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臉,想將他英俊的眉眼全部刻進心底。
而他的唇下一刻便覆上我的眼,然后是我的眉,甚至臉上那丑陋不堪的累累傷痕——我一震,下意識去推他,誰知道他卻將我攬得更緊:“傻丫頭,我都知道的……若是在意,我早就在意了……”
他低沉的聲音響在我的頭頂,他說的不在意的是什么?我被毀的容顏,抑或是我之前那些詞不達意的解釋?我不禁抬頭怔怔望著他,望進他滿溢著溫柔的眼,一時間卻不知道應該說什么。
“其實我很嫉妒,縱是沒有我,也有那么多人在保護著你。”他忽然低聲嘆息。
我愣了下,才反應過來他話里話外的意思,心底泛著酸澀,想哭卻哭不出來。
“可你跟他們都不一樣?!?
“跟安大人也不一樣?”
我聽他如此說,憶及在殿中我與安沐軒心意相通的默契及旁若無人地親昵時他別扭的神色,不禁苦笑。當初他賭氣離開,分明是在吃安沐軒的醋,可惜我當時并沒有細想,不但沒有解釋反而雪上加霜地趕他走,不然我們也不會經歷那些生離死別。
“不一樣的。我跟安沐軒并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深深吸了口氣,猶豫著如何開口,他忽然一手掩了我的口,低聲道:“別說了,阿夜,我不想讓你為難。”
我不由得一怔,抬頭見他眼中的寬容與寵溺間隱隱的苦澀,一時無言——我們縱是親厚至此,亦都是有秘密與責任的人,不想欺瞞,便不如不說。
默了半晌,我偎進他的懷中,緊緊抱住他的腰,一字字地道:“不論如何,這世上,唯有你一人,讓我覺得活著竟如此美好。謝謝你,葉斬淵,謝謝你還活著!”
我的頭緊貼著他的胸膛,耳邊傳來那一聲聲有力而強壯的心跳,讓我由衷地感謝上蒼對我的寬容與厚愛——這一瞬間,忽然什么都不重要了。
誠如他之前所說,我的兄弟關心守候著我,我的親人默默站在我身后,我的愛人依舊好好活著……這一刻,我無比幸運與幸福,縱是那一天真的來臨,我,死而無憾!
(四)
當然,這些都是后話。
如我所料,我果然又被一群人目睹了挾私報復皇兄的御前侍衛——好吧,本宮不得不承認運氣實在差了些,每回欺負周瑞總能被旁人看到。
周瑞跪在雪地間,我居高臨下望著他正欲開口,忽聽有人驚呼道:“周兄莫不是又得罪了皇姐?上回弟弟去公主府見他被皇兄杖責之后還跪了好幾天,這會兒傷還沒好,皇姐竟又讓他在雪地里跪著。好歹周大人現在也是四品的官兒,又有皇命在身,不看僧面看佛面,弟弟面薄求不了這個情,但看在周兄身份和皇兄的面子上,皇姐饒他可好?”
能借題發揮到每回都恰到好處地揭我的短兒,還替自己掙面子當好人的,除了沈溢還會有誰?我跟周瑞之間的“恩怨”別人不知,他身為皇兄親近之人又豈會不知?只是這廝因為阿然得罪了許灃年,又因為韓清兄嫂之死被皇兄猜疑,這監軍之職怕是也吹了,真難為他還能笑得出來。
我沒理他,只低頭見周瑞的神色已經恢復了平日的刻板沉默,只眼觀鼻鼻觀心地跪在那里,而剛才我放在他手中裝了傷藥的小瓶已經不見,這才暗松了口氣,慢慢轉身,不由得一怔。
隨著沈溢而來的,竟還有南平王爺葉漫雅,葉挽波和葉憑瀾兩兄弟及另外幾個年輕朝臣。
“見過定國長公主?!睅兹讼蛭倚卸Y。
葉漫雅神色間依舊平靜溫和,葉挽波雖外貌舉止皆肖似其父,卻終究不如南平王淡定,眼中隱見波瀾,唯葉憑瀾,眼里毫不掩飾的厭惡似兩根長箭直射過來,我自然無懼,只越發覺得這人的真性情十分可愛。
我抿了抿唇,無視那些眼神,淡淡道:“各位免禮。幾位是來看望世子的吧,世子已經醒了,正在殿內跟安大人說話,你們進去便是。”
我見沈溢眼中一閃而過的笑意,自然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安沐軒果然考慮比我周到,沈溢定是以為我是被他抬出旨意趕出來的,于是我故意沉了臉。
“長公主殿下,周大人這是……”
葉憑瀾話未說完,葉漫雅已經將話岔了過去,微躬了下身:“有勞長公主。”
說著,帶著眾人便向殿內走。我終是不忍周瑞在雪地里一直跪著,于是借機會向周瑞道:“既是福安王爺替你求情,你便起來吧?!?
“臣不敢?!?
我卻不料周瑞沉默了半晌竟蹦出這么一句,莫非被我剛才的話給嚇傻了不成?我忙低頭看他,卻見他唇角抿得更緊:“臣惹怒長公主,甘愿受罰,勞煩福安王爺求情實在不敢當?!?
我突然就明白他的心意。他這是不想讓沈溢白撈了這個好人來當——我剛才還琢磨著,沈溢這一口一個“周兄”叫得親熱,都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這么熟呢。
原來這木頭竟也不傻。
我有些開心,眾目睽睽之下卻只是冷笑:“周大人好大的面子,要不要本宮把皇兄請來替你說情?你愿意跪就跪著吧……”
說話間,趁人不備我悄悄用腳尖踢了踢他,要他適可而止。
果然,周瑞面色忽然一白,便一頭栽在雪地上……嗯,“暈”倒了。
這是我們從小就玩的把戲,每當我闖了禍,連累方漠寒被管事的公公責罵時,我們就用這樣的“苦肉計”來對付他。
想不到轉眼那么多年過去,我們竟還配合如此默契——我唇角微彎卻又迅速抿起,就怕眼前這些比猴還精明的人看出端倪。
眾人皆驚,但似沈溢、葉漫雅之流必是知道我前陣子刺過他一劍,他又被皇兄杖責過,身體一直沒有恢復,今日又在雪地里跪了良久,自然不疑有它。于是我向左右看了看,淡然開口:“如今周大人可是四品大臣,萬一有個好歹本宮擔不起這個責任,來人,還不把周大人扶出去找個大夫來看看?!?
說罷,我緩緩轉身,微沉了語氣:“南平王爺和福安王爺去看望世子吧,本宮也累了,先行一步?!?
主殿讓給了葉斬淵,想必大家也不想我出現在那里,于是我識趣地向偏殿行去,也暗自考慮等葉斬淵稍微好些就把他送回世子府。我今天在朝堂之上鬧出這么大動靜,回去要跟呈久商量對策——之前他馬車上的一番話也讓我有點心神不寧,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可以名正言順地離開京城呢?
“公主殿下留步?!蔽疑砗髠鱽砣~漫雅溫和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深思,“臣有事想跟殿下談談?!?
我步子一頓,回首望進他同樣溫和的眼中,尖刻的話在嘴邊遛了一圈收了回去:“王爺不先去看望世子嗎?”
“有陛下的悉心安排和剛才公主殿下的照料,老臣并不擔心,一會兒再去也不遲?!?
話到這份兒上,我不再多言,領他進了偏殿。
待宮人離開,我才捂著手中的熱茶,眉目不抬:“南平王爺有話請講?!?
誰知下一刻,那溫和皎潔的男子忽然一撩衣擺,跪在了我面前。
我嚇了一跳。于公我是一品長公主他是一品公侯,他見我只需揖禮不必跪拜,于私他與我父皇為結拜兄弟,我小時候見他都要喚一聲“叔叔”,盡管現在不太可能,但他畢竟輩分還在,我斷不敢受他如此大禮,于是忙起身相避:“南平王爺這是做什么,快起來說話?!?
“老臣有一事相求,萬望長公主成全。”
他卻未動,語氣恭謹,讓我心中微寒,似乎有點明白他想說的是什么。輕嘆了口氣,我依然伸手,見他不動,索性去扶了他的手臂:“王爺先起來說話?!?
不論如何,他總是葉斬淵的父親。
葉漫雅似是一怔,眼中閃過一絲我沒看懂的心緒,卻終是沒再堅持,順著我的手起身:“多謝長公主體恤?!?
這回他從南地而來,除了在母后那里第一次正式相見之外,我其實一直都在下意識避開他,因為我知道,他雖與我多年不見,對我的了解卻不亞于父皇。我怕他輕易識破我的面具,更怕他與我父皇的死和如今的局面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可如今……怕是避無可避了吧。
見我望著他,葉漫雅緩緩開口:“望隴關有變,老臣心急如焚,已獲陛下恩準,明日便回南地?!?
我見他目光平靜凝重,便沒插嘴,指了指身側的椅子,示意他坐下說話。這回他倒沒有再推辭,繼續道:“犬子身體不好,此次不能跟老臣一起回去,在京城養病,還請長公主殿下多多照料?!?
我不由得一愣。這是要把葉斬淵托付給我?之前聽他的語氣,我還以為他是要拜托我離葉斬淵遠一點。
畢竟本宮的名聲一向不好,容貌更不必提,有哪個父親會把自己兒子往我這種人身上推?所以當初葉斬淵當眾對我拒親時便用了這么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說什么要回去請父王示下,然后這事自然就不了了之了。
可如今……我不禁冷笑:“南平王爺這莫非是同意世子入贅公主府?就不怕世人說王爺這是賣子求榮?”
我情急之下這四個字說得著實難聽了些,誰知葉漫雅卻只淡淡笑了笑:“公主與淵兒兩情相悅,剛才朝陽殿之上眾人皆有目共睹,這‘賣子’二字又從何而來?”
我聞之有點無語。這老狐貍早挖好坑等我跳嗎——還是他早就跟小狐貍串通好了?
正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人家“有備而來”的請求,便聽葉漫雅又道:“淵兒身體不好,一路奔波對他傷勢不利?!?
葉漫雅用了“傷勢”一詞,將我逼至死角。我不得不迎向他的目光道:“南平王爺這可是在默許本宮跟世子的婚事?”
葉漫雅的眼神中有幾分詫異:“殿下不知?剛才陛下已著安大人傳了指婚的口諭……”
我不禁咬牙。安沐軒,你夠狠!
這么大的事,他竟然瞞住我。我現在終于知道他把我趕出來跟葉斬淵要說什么了……許是見我面色不好看,葉漫雅忙又道:“正式賜婚的旨意需報內庭監再頒旨。再者,陛下的意見是,只先將婚事訂下來,待望隴關戰事結束之后才行大婚之禮?!?
我忽然明白了皇兄的心思。難怪他會派安沐軒前來,他素來知道我跟安沐軒的“恩怨”,自然是想讓他把這件事攪黃——他更希望沈舒晨嫁予葉斬淵,那丫頭沖動單純,可比本宮更好控制。
我想清楚此關鍵所在,抬頭盯著眼前的人冷笑:“本宮聲名狼藉,難為南平王爺竟不在意?!?
葉漫雅竟不為所動,只淡淡笑道:“相信先帝在天有靈,亦希望殿下幸福?!?
我聽他提及父皇,不禁心頭微怒,但望向他清澈坦誠的眼,又覺得不似作偽,莫非我一直誤會了他不成?可這些年他與母后書信往來暗通款曲,又是我親眼所見——一時間我不知道如何作答,這便是我懼與他獨處之故,縱是我再用心機,葉漫雅總能掌控局面。
見不得他如此淡定,我索性下了劑猛藥,反正本宮這惡毒小人也做透了:“南平王爺這生意做得還真是劃算,皇上想以世子為質牽制你,你便將世子推到本宮府中,若世子真有什么意外,南平王爺望隴關得勝之后,三萬大軍如虎添翼,北上勤王亦師出有名了?這招棄卒保帥果然是好計!”
這一番話終是打破了他的溫和,一瞬間眼波止水下的洶涌讓我心中痛快,然而那瞬間外露的銳利凌厲卻讓我一怔,那一閃而沒的悲哀失望更是讓我有些慌亂,甚至一陣寒意,隱隱襲上我心頭。
葉漫雅微沉了目光,終只是冷冷道:“原來殿下便是這樣看臣的?”
“不然呢,難不成本宮要把王爺想成與世無爭的謙謙君子,我朝千古功臣?”我硬著頭皮不肯示弱。
默了良久,他退了半步終是又跪了下去。這回我沒有伸手去扶他——撕破臉皮已是必然,縱使他是葉斬淵的父親也不能讓我在家國與感情上選擇后者,更何況縱是不說,我也能感覺到葉斬淵對南平王的敬重,否則他不會私下與皇兄達成交易,拼卻自己中毒而不想讓葉漫雅為難。
而葉漫雅,為了自己的利益便真的那么狠心將自己的兒子推進這步步維艱之地?
葉漫雅已恢復平靜之色:“臣知道殿下對臣成見極深,但淵兒經歷坎坷,臣自覺虧欠他良多,看在他對殿下一片真心的分兒上,唯求殿下善待于他……”
話音未落,不遠處傳來的腳步聲才讓我驚覺,剛才襲來的寒意并非我的臆想,我抬頭,不知何時殿門已開,葉斬淵靜立在門口,神色復雜地望著我,而他身側一邊一個攙扶著他的,便是葉挽波與葉憑瀾。
我不知道他們站在那里多久,但看他們的面色,定然是聽到了我之前的質問。我心中一慌,眼睜睜地看著葉斬淵緩緩掙開扶著他的兩兄弟,一步步走過來,跪在我面前。
“不知父王何事開罪長公主,還望殿下看在微臣的面上,饒過父王?!?
他的面色蒼白依舊,神色與聲音皆是清冷。
我想伸手去扶他,卻發現雙手抖得厲害,甚至全身都抖得厲害。我深深吸了口氣,勉強讓自己的聲音正常:“世子誤會了,本宮與南平王爺只是尋常聊天,并沒有……”
“父王年老,臣體弱,若殿下無事,請恕臣等先行告退?!?
葉斬淵不待我說完,便起身去攙扶葉漫雅。
葉漫雅唇動了動,欲言又止,最終只是向我行了一禮,起身去反手扶住葉斬淵,與他一起退出偏殿。
我怔怔望著他們的背影,只覺得心口絞得生疼——我跟他……終于還是要走到這一步嗎?
早料到有這么一天,卻不料這一天,來得竟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