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節
書友吧第1章 談修養
論氣節
氣節是我國固有的道德標準,現代還用著這個標準來衡量人們的行為,主要的是所謂讀書人或士人的立身處世之道。但這似乎只在中年一代如此,青年代倒像不大理會這種傳統的標準,他們在用著正在建立的新的標準,也可以叫做新的尺度。中年代一般的接受這傳統,青年代卻不理會它,這種脫節的現象是這種變的時代或動亂時代常有的。因此就引不起什么討論。直到近年,馮雪峰先生才將這標準這傳統作為問題提出,加以分析和批判:這是在他的《鄉風與市風》那本雜文集里。
馮先生指出“士節”的兩種典型:一是忠臣,一是清高之士。他說后者往往因為脫離了現實,成為“為節而節”的虛無主義者,結果往往會變了節。他卻又說“士節”是對人生的一種堅定的態度,是個人意志獨立的表現。因此也可以成就接近人民的叛逆者或革命家,但是這種人物的造就或完成,只有在后來的時代,例如我們的時代。馮先生的分析,筆者大體同意;對這個問題筆者近來也常常加以思索,現在寫出自己的一些意見,也許可以補充馮先生所沒有說道的。
氣和節似乎原是兩個各自獨立的意念。《左傳》上有“一鼓作氣”的話,是說戰斗的。后來所謂“士氣”就是這個氣,也就是“斗志”;這個“士”指的是武士。孟子提倡的“浩然之氣”,似乎就是這個氣的轉變與擴充。他說“至大至剛”,說“養勇”,都是帶有戰斗性的。“浩然之氣”是“集義所生”,“義”就是“有理”或“公道”。后來所謂“義氣”,意思要狹隘些,可也算是“浩然之氣”的分支。現在我們常說的“正義感”,雖然特別強調現實,似乎也還可以算是跟“浩然之氣”聯系著的。至于文天祥所歌詠的“正氣”,更顯然跟“浩然之氣”一脈相承。不過在筆者看來兩者卻并不完全相同,文氏似乎在強調那消極的節。
節的意念也在先秦時代就有了,《左傳》里有“圣達節,次守節,下失節”的話。古代注重禮樂,樂的精神是“和”,禮的精神是“節”。禮樂是貴族生活的手段,也可以說是目的。
他們要定等級,明分際,要有穩固的社會秩序,所以要“節”,但是他們要統治,要上統下,所以也要“和”。禮以“節”為主,可也得跟“和”配合著;樂以“和”為主,可也得跟“節”配合著。節跟和是相反相成的。明白了這個道理,我們可以說所謂“圣達節”等等的“節”,是從禮樂里引申出來成了行為的標準或做人的標準;而這個節其實也就是傳統的“中道”。按說“和”也是中道,不同的是“和”重在合,“節”重在分;重在分所以重在不犯不亂,這就帶上消極性了。
向來論氣節的,大概總從東漢末年的黨禍起頭。那是所謂處士橫議的時代。在野的士人紛紛的批評和攻擊宦官們的貪污政治,中心似乎在太學。這些在野的士人雖然沒有嚴密的組織,卻已經在聯合起來,并且博得了人民的同情。宦官們害怕了,于是乎逮捕拘禁那些領導人。這就是所謂“黨錮”或“鉤黨”,“鉤”是“鉤連”的意思。從這兩個名稱上可以見出這是一種群眾的力量。那時逃亡的黨人,家家愿意收容著,所謂“望門投止”,也可以見出人民的態度,這種黨人,大家尊為氣節之士。氣是敢作敢為,節是有所不為——有所不為也就是不合作。這敢作敢為是以集體的力量為基礎的,跟孟子的“浩然之氣”與世俗所謂“義氣”只注重領導者的個人不一樣。后來宋朝幾千太學生請愿罷免奸臣,以及明朝東林黨的攻擊宦官,都是集體運動,也都是氣節的表現。
但是這種表現里似乎積極的“氣”更重于消極的“節”。
在專制時代的種種社會條件之下,集體的行動是不容易表現的,于是士人的立身處世就偏向了“節”這個標準。在朝的要做忠臣。這種忠節或是表現在冒犯君主尊嚴的直諫上,有時因此犧牲性命;或是表現在不做新朝的官甚至以身殉國上。忠而至于死,那是忠而又烈了。在野的要做清高之士,這種人表示不愿和在朝的人合作,因而游離于現實之外;或者更逃避到山林之中,那就是隱逸之士了。這兩種節,忠節與高節,都是個人的消極的表現。忠節至多造就一些失敗的英雄,高節更只能造就一些明哲保身的自了漢,甚至于一些虛無主義者。原來氣是動的,可以變化。我們常說志氣,志是心之所向,可以在四方,可以在千里,志和氣是配合著的。節卻是靜的,不變的;所以要“守節”,要不“失節”。有時候節甚至于是死的,死的節跟活的現實脫了榫,于是乎自命清高的人結果變了節,馮雪峰先生論到周作人,就是眼前的例子。從統治階級的立場看,“忠言逆耳利于行”,忠臣到底是衛護著這個階級的,而清高之士消納了叛逆者,也是有利于這個階級的。所以宋朝人說“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原先說的是女人,后來也用來說士人,這正是統治階級代言人的口氣,但是也表示著到了那時代士的個人地位的增高和責任的加重。
“士”或稱為“讀書人”,是統治階級最下層的單位,并非“幫閑”。他們的利害跟君相是共同的,在朝固然如此,在野也未嘗不如此。固然在野的處士可以不受君臣名分的束縛,可以“不事王侯,高尚其事”,但是他們得吃飯,這飯恐怕還得靠農民耕給他們吃,而這些農民大概是屬于他們做官的祖宗的遺產的。“躬耕”往往是一句門面話,就是偶然有個把真正躬耕的如陶淵明,精神上或意識形態上也還是在負著天下興亡之責的士,陶的《述酒》等詩就是證據。可見處士雖然有時橫議,那只是自家人吵嘴鬧架,他們生活的基礎一般的主要的還是在農民的勞動上,跟君主與在朝的大夫并無兩樣,而一般的主要的意識形態,彼此也是一致的。
然而士終于變質了,這可以說是到了民國時代才顯著。從清朝末年開設學校,教員和學生漸漸加多,他們漸漸各自形成一個集團;其中有不少的人參加革新運動或革命運動,而大多數也傾向著這兩種運動。這已是氣重于節了。等到民國成立,理論上人民是主人,事實上是軍閥爭權。這時代的教員和學生意識著自己的主人身份,游離了統治的軍閥;他們是在野,可是由于軍閥政治的腐敗,卻漸漸獲得了一種領導的地位。他們雖然還不能和民眾打成一片,但是已經在漸漸的接近民眾。五四運動劃出了一個新時代。自由主義建筑在自由職業和社會分工的基礎上。教員是自由職業者,不是官,也不是候補的官。學生也可以選擇多元的職業,不是只有做官一路。他們于是從統治階級獨立,不再是“士”或所謂“讀書人”,而變成了“知識分子”,集體的就是“知識階級”。殘余的“士”或“讀書人”自然也還有,不過只是些殘余罷了。這種變質是中國現代化的過程的一段,而中國的知識階級在這過程中也曾盡了并且還在想盡他們的任務,跟這時代世界上別處的知識階級一樣,也分享著他們一般的運命。若用氣節的標準來衡量,這些知識分子或這個知識階級開頭是氣重于節,到了現在卻又似乎是節重于氣了。
知識階級開頭憑著集團的力量勇猛直前,打倒種種傳統,那時候是敢作敢為一股氣。可是這個集團并不大,在中國尤其如此,力量到底有限,而與民眾打成一片又不容易,于是碰到集中的武力,甚至加上外來的壓力,就抵擋不住。而一方面廣大的民眾抬頭要飯吃,他們也沒法滿足這些饑餓的民眾。他們于是失去了領導的地位,逗留在這夾縫中間,漸漸感覺著不自由,鬧了個“四大金剛懸空八只腳”。他們于是只能保守著自己,這也算是節罷;也想緩緩的落下地去,可是氣不足,得等著瞧。可是這里的是偏于中年一代。青年代的知識分子卻不如此,他們無視傳統的“氣節”,特別是那種消極的“節”,替代的是“正義感”,接著“正義感”的是“行動”,其實“正義感”是合并了“氣”和“節”,“行動”還是“氣”。這是他們的新的做人的尺度。等到這個尺度成為標準,知識階級大概是還要變質的罷?
乞丐
“外國也有乞丐”,是的;但他們的丐道或丐術不大一樣。近些年在上海常見的,馬路旁水門汀上用粉筆寫著一大堆困難情形,求人幫助,粉筆字一邊就坐著那寫字的人——北平也見過這種乞丐,但路旁沒有水門汀,便只能寫在紙上或布上——卻和外國乞丐相像;這辦法不知是“來路貨”呢,還是“此心同,此理同”呢?
倫敦乞丐在路旁畫畫的多,寫字的卻少。只在特拉伐加方場附近見過一個長須老者(外國長須的不多),在水門汀上端坐著,面前幾行潦草的白粉字。說自己是大學出身,現在一寒至此,大學又有何用,這幾句牢騷話似乎頗打動了一些來來往往的人,加上老者那炯炯的雙眼,不露半星兒可憐相,也教人有點肅然。他右首放著一只小提箱,打開了,預備人往里扔錢。那地方本是四通八達的鬧市,扔錢的果然不少。箱子內外都撒的銅子兒(便士);別的乞丐卻似乎沒有這么好的運氣。
畫畫的大半用各色粉筆,也有用顏料的。見到的有三種花樣。或雙鉤To Live(求生)二字,每一個字母約一英尺見方,在雙鉤的輪廓里精細地作畫。字母整齊勻凈,通體一筆不茍。或雙鉤Good Luck(好運)二字,也有只用Luck(運氣)一字的——“求生”是自道;“好運”“運氣”是為過客頌禱之辭。或畫著四五方風景,每方大小也在一英尺左右。通常畫者坐在畫的一頭,那一頭將他那舊帽子翻過來放著,銅子兒就扔在里面。
這些畫丐有些在藝術學校受過正式訓練,有些平日愛畫兩筆,算是“玩意兒”。到沒了落兒,便只好在水門汀上動起手來了。一九三二年五月十日,這些人還來了一回展覽會。那天的晚報(The Evening News)上選印了幾幅,有兩幅是彩繡的。繡的人諢名“牛津街開特爾老大”,拳亂時做水手,來過中國,他還記得那時情形。這兩幅畫繡在帆布(畫布)上,每幅下了八萬針。他繡過英王愛德華像,據說頗為當今王后所賞識;那是他生平最得意的時候。現在卻只在牛津街上浪蕩著。
晚報上還記著一個人。他在雜戲館(Halls)干過三十五年,名字常大書在海報上。三年前還領了一個雜戲班子游行各處,他扮演主要的角色。英倫三島的城市都到過;大陸上到過百來處,美國也到過十來處。也認識賈波林。可是時運不濟,“老倫敦”卻沒一個子兒。他想起從前朋友們說過靜物寫生多么有意思,自己也曾學著玩兒;到了此時,說不得只好憑著這點“玩意兒”在泰晤士河長堤上混混了。但是他怕認得他的人太多,老是背向著路中,用大帽檐遮了臉兒。他說在水門汀上作畫頗不容易;最怕下雨,幾分鐘的雨也許毀了整天的工作。他說總想有朝一日再到戲臺上去。
畫丐外有樂丐。牛津街見過一個,開著話匣子,似乎是坐在三輪自行車上;記得頗有些堂哉皇也的神氣。復活節星期五在冷街中卻見過一群,似乎一人推著風琴,一人按著,一人高唱《頌圣歌》——那推琴的也和著。這群人樣子卻就狼狽了。據說話匣子等等都是賃來;他們大概總有得賺的。另一條冷街上見過一個男的帶著兩個女的,穿著得像剛從垃圾堆里出來似的。一個女的還抹著胭脂,簡直是一塊塊紅土!男的奏樂,女的亂七八糟的跳舞,在剛下完雨泥滑滑的馬路上。這種女乞丐像很少。又見過一個拉小提琴的人,似乎很年輕,很文雅,向著步道上的過客站著。右手本來抱著個小猴兒;拉琴時先把它抱在左肩頭蹲著。拉了沒幾弓子,猴兒尿了;他只若無其事,讓衣服上淋淋漓漓的。
牛津街上還見過一個,那真狼狽不堪。他大概賃話匣子等等的力量都沒有;只找了塊板兒,三四尺長,五六寸寬,上面安上條弦子,用只玻璃水杯將弦子繃起來。把板兒放在街沿下,便蹲著,兩只手穿梭般彈奏著。那是明燈初上的時候,步道上人川流不息;一雙雙腳從他身邊匆匆的跨過去,看見他的似乎不多。街上汽車聲腳步聲談話聲混成一片,他那獨弦的細聲細氣,怕也不容易讓人聽見。可是他還是埋著頭彈他那一手。
幾年前一個朋友還見過背誦迭更斯小說的。大家正在戲園門口排著班等買票;這個人在旁背起《塊肉余生述》來,一邊念,一邊還做著。這該能夠多找幾個子兒,因為比那些話匣子等等該有趣些。
警察禁止空手空口的乞丐,乞丐便都得變作賣藝人。若是無藝可賣,手里也得拿點東西,如火柴皮鞋帶之類。路角落里常有男人或女人拿著這類東西默默站著,臉上大都是黯淡的。其實賣藝,賣物,大半也是幌子;不過到底教人知道自尊些,不許不做事白討錢。只有瞎子,可以白討錢。他們站著或坐著;胸前有時掛一面紙牌子,寫著“盲人”。又有一種人,在乞丐非乞丐之間。有一回找一家雜耍場不著,請教路角上一個老者。他殷勤領著走,一面說剛失業,沒錢花,要我幫個忙兒。給了五個便士(約合中國三毛錢),算是酬勞,他還爭呢。其實只有二三百步路罷了。跟著走,訴苦,白討錢的,只遇著一次;那里街燈很暗,沒有警察,路上人也少,我又是外國人,他所以厚了臉皮,放了膽子——他自然不是瞎子。
談抽煙
有人說,“抽煙有什么好處?還不如吃點口香糖,甜甜的,倒不錯。”不用說,你知道這準是外行。口香糖也許不錯,可是喜歡的怕是女人孩子居多;男人很少賞識這種玩意兒的;除非在美國,那兒怕有些個例外。一塊口香糖得咀嚼老半天,還是嚼不完,憑你怎么斯文,那朵頤的樣子,總遮掩不住,總有點兒不雅相。這其實不像抽煙,倒像銜橄欖。你見過銜著橄欖的人?腮幫子上凸出一塊,嘴里不時地滋兒滋兒的。抽煙可用不著這么費勁;煙卷兒尤其省事,隨便一叼上,悠然的就吸起來,誰也不來注意你。抽煙說不上是什么味道;勉強說,也許有點兒苦吧。但抽煙的不稀罕那“苦”而稀罕那“有點兒”。他的嘴太悶了,或者太閑了,就要這么點兒來湊個熱鬧,讓他覺得嘴還是他的。嚼一塊口香糖可就太多,甜甜的,夠多膩味;而且有了糖也許便忘記了“我”。
抽煙其實是個玩意兒。就說抽卷煙吧,你打開匣子或罐子,抽出煙來,在桌上蹾幾下,銜上,擦洋火,點上。這其間每一個動作都帶股勁兒,像做戲一般。自己也許不覺得,但到沒有煙抽的時候,便覺得了。那時候你必然閑得無聊;特別是兩只手,簡直沒放處。再說那吐出的煙,裊裊地繚繞著,也夠你一回兩回地捉摸;它可以領你走到頂遠的地方去——即便在百忙當中,也可以讓你輕松一會兒。所以老于抽煙的人,一叼上煙,真能悠然遐想。他霎時間是個自由自在的身子,無論他是靠在沙發上的紳士,還是蹲在臺階上的瓦匠。有時候他還能夠叼著煙和人說閑話;自然有些含含糊糊的,但是可喜的是那滿不在乎的神氣。這些大概也算是游戲三昧吧。
好些人抽煙,為的有個伴兒。譬如說一個人單身住在北平,和朋友在一塊兒,倒是有說有笑的,回家來,空屋子像水一樣。這時候他可以摸出一支煙抽起來,借點兒暖氣。黃昏來了,屋子里的東西只剩些輪廓,暫時懶得開燈,也可以點上一支煙,看煙頭上的火一閃一閃的,像親密的低語,只有自己聽得出。要是生氣,也不妨遷怒一下,使勁兒吸他十來口。客來了,若你倦了說不得話,或者找不出可說的,干坐著豈不著急?這時候最好拈起一支煙將嘴堵上等你對面的人。若是他也這么辦,便盡時間在煙子里爬過去。各人抓著一個新伴兒,大可以盤桓一會兒的。
從前抽水煙旱煙,不過一種不傷大雅的嗜好,現在抽煙卻成了派頭。抽煙卷兒指頭黃了,由他去。用煙嘴不獨麻煩,也小氣,又跟煙隔得那么老遠的。今兒大褂上一個窟窿,明兒坎肩上一個,由他去。一支煙里的尼古丁可以毒死一個小麻雀,也由他去。總之,別別扭扭的,其實也還是個“滿不在乎”罷了。煙有好有壞,味有濃有淡,能夠辨味的是內行,不擇煙而抽的是大方之家。
論老實話
美國前國務卿貝爾納斯退職后寫了一本書,題為《老實話》。這本書中國已經有了不止一個譯名,或作《美蘇外交秘錄》,或作《美蘇外交內幕》,或作《美蘇外交紀實》,“秘錄”“內幕”和“紀實”都是“老實話”的意譯。前不久筆者參加一個宴會,大家談起貝爾納斯的書,談起這個書名。一個美國客人笑著說,“貝爾納斯最不會說老實話!”大家也都一笑。貝爾納斯的這本書是否說的全是“老實話”,暫時不論,他自題為《老實話》,以及中國的種種譯名都含著“老實話”的意思,卻可見無論中外,大家都在要求著“老實話”。貝爾納斯自題這樣一個書名,想來是表示他在做國務卿辦外交的時候有許多話不便“老實說”,現在是自由了,無官一身輕了,不妨“老實說”了——原名直譯該是《老實說》,還不是《老實話》。但是他現在真能自由的“老實說”,真肯那么的“老實說”嗎?——那位美國客人的話是有他的理由的。
無論中外,也無論古今,大家都要求“老實話”,可見“老實話”是不容易聽到見到的。大家在知識上要求真實,他們要知道事實,尋求真理。但是抽象的真理,打破沙缸問到底,有的說可知,有的說不可知,至今紛無定論,具體的事實卻似乎或多或少總是可知的。況且照常識上看來,總是先有事后才有理,而在日常生活里所要應付的也都是些事,理就包含在其中,在應付事的時候,理往往是不自覺的。因此強調就落到了事實上。常聽人說“我們要明白事實的真相”,既說“事實”,又說“真相”,疊床架屋,正是強調的表現。說出事實的真相,就是“實話”。買東西叫賣的人說“實價”,問口供叫犯人“從實招來”,都是要求“實話”。人與人如此,國與國也如此。有些時事評論家常說美蘇兩強若是能夠肯老實說出兩國的要求是些什么東西,再來商量,世界的局面也許能夠明朗化。可是又有些評論家認為兩強的話,特別是蘇聯方面的,說的已經夠老實了,夠明朗化了。的確,自從去年維辛斯基在聯合國大會上指名提出了“戰爭販子”以后,美蘇兩強的話是越來越老實了,但是明朗化似乎還未見其然。
人們為什么不能不肯說實話呢?歸根結底,關鍵是在利害的沖突上。自己說出實話,讓別人知道自己的虛實,容易制自己。就是不然,讓別人知道底細,也容易比自己搶先一著。在這個分配不公平的世界上,生活好像戰爭,往往是有你無我;因此各人都得藏著點兒自己,讓人莫名其妙。于是乎鉤心斗角,捉迷藏,大家在不安中猜疑著。向來有句老話,“知人知面不知心”,還有“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這種處世的格言正是教人別說實話,少說實話,也正是暗示那利害的沖突。我有人無,我多人少,我強人弱,說實話恐怕人來占我的便宜,強的要越強,多的要越多,有的要越有。我無人有,我少人多,我弱人強,說實話也恐怕人欺我不中用;弱的想變強,少的想變多,無的想變有。人與人如此,國與國又何嘗不如此!
說到戰爭,還有句老實話,“兵不厭詐”!真的交兵“不厭詐”,鉤心斗角,捉迷藏,耍花樣,也正是個“不厭詐”!“不厭詐”,就是越詐越好,從不說實話少說實話大大的跨進了一步;于是乎模糊事實,夸張事實,歪曲事實,甚至于捏造事實!于是乎種種謊話,應有盡有,你想我是騙子,我想你是騙子。這種情形,中外古今大同小異,因為分配老是不公平,利害也老在沖突著。這樣可也就更要求實話,老實話。老實話自然是有的,人們沒有相當限度的互信,社會就不成其為社會了。但是實話總還太少,謊話總還太多,社會的和諧恐怕還遠得很罷。不過謊話雖然多,全然出于捏造的卻也少,因為不容易使人信。麻煩的是謊話里摻實話,實話里摻謊話——巧妙可也在這兒。日常的話多多少少是兩摻的,人們的互信就建立在這種兩摻的話上,人們的猜疑可也發生在這兩摻的話上。即如貝爾納斯自己標榜的“老實話”,他的同國的那位客人就懷疑他在用好名字騙人。我們這些常人誰能知道他的話老實或不老實到什么程度呢?
人們在情感上要求真誠,要求真心真意,要求開誠相見或誠懇的態度。他們要聽“真話”“真心話”,心坎兒上的,不是嘴邊兒上的話,這也可以說是“老實話”。但是“心口如一”向來是難得的,“口是心非”恐怕大家有時都不免,讀了奧尼爾的《奇異的插曲》就可恍然。“口蜜腹劍”卻真成了小人。真話不一定關于事實,主要的是態度。可是,如前面引過的,“知人知面不知心”,不看什么人就掏出自己的心肝來,人家也許還嫌血腥氣呢!所以交淺不能言深,大家一見面兒只談天氣,就是這個道理。所謂“推心置腹”,所謂“肺腑之談”,總得是二三知己才成;若是泛泛之交,只能敷敷衍衍,客客氣氣,說一些不相干的門面話。這可也未必就是假的,虛偽的。他至少眼中有你。有些人一見面冷冰冰的,拉長了面孔,愛理人不理人的,可以算是“真”透了頂,可是那份兒過了火的“真”,有幾個人受得住!本來彼此既不相知,或不深知,相干的話也無從說起,說了反容易出岔兒,樂得遠遠兒的,淡淡兒的,慢慢兒的,不過就是彼此深知,像夫婦之間,也未必處處可以說真話。“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一個人總有些不愿意教別人知道的秘密,若是不顧忌著些個,怎樣親愛的也會碰釘子的。真話之難,就在這里。
真話雖然不一定關于事實,但是謊話一定不會是真話。假話卻不一定就是謊話,有些甜言蜜語或客氣話,說得過火,我們就認為假話,其實說話的人也許倒并不缺少愛慕與尊敬。存心騙人,別有作用,所謂“口蜜腹劍”的,自然當作別論。真話又是認真的話,玩話不能當作真話。將玩話當真話,往往鬧別扭,即使在熟人甚至親人之間。所以幽默感是可貴的。真話未必是好聽的話,所謂“苦口良言”“藥石之言”,“忠言”“直言”,往往是逆耳的,一片好心往往倒得罪了人。可是人們又要求“直言”。專制時代“直言極諫”是選用人才的一個科目,甚至現在算命看相的,也還在標榜“鐵嘴”,表示直說,說的是真話,老實話。但是這種“直言”“直說”大概是不至于刺耳至少也不至于太刺耳的。又是“直言”,又不太刺耳,豈不兩全其美嗎!不過刺耳也許還可忍耐,刺心卻最難寬恕;直說遭怨,直言遭忌,就為刺了別人的心——小之被人罵為“臭嘴”,大之可以殺身。所以不折不扣的“直言極諫”之臣,到底是寥寥可數的。直言刺耳,進而刺心,簡直等于相罵,自然會叫人生氣,甚至于翻臉。反過來,生了氣或翻了臉,罵起人來,沖口而出,自然也多直言,真話,老實話。
人與人是如此,國與國在這里卻不一樣。國與國雖然也講友誼,和人與人的友誼卻不相當,親誼更簡直是沒有。這中間沒有愛,說不上“真心”,也說不上“真話”“真心話”。倒是不缺少客氣話,所謂外交辭令;那只是禮尚往來,彼此表示尊敬而已。還有,就是條約的語言,以利害為主,有些是互惠,更多是偏惠,自然是弱小吃虧。這種條約倒是“實話”,所以有時得有秘密條款,有時更全然是密約。條約總說是雙方同意的,即使只有一方是“欣然同意”。不經雙方同意而對一方有所直言,或彼此相對直言,那就往往是譴責,也就等于相罵。像去年聯合國大會以后的美蘇兩強,就是如此。話越說得老實,也就越尖銳化,當然,翻臉倒是還不至于的。這種老實話一方面也是宣傳。照一般的意見,宣傳決不會是老實話。然而美蘇兩強互相譴責,其中的確有許多老實話,也的確有許多人信這一方或那一方,兩大陣營對壘的形勢因此也越見分明,世界也越見動蕩。這正可見出宣傳的力量。宣傳也有各等各樣。毫無事實的空頭宣傳,不用說沒人信,有事實可也摻點兒謊,就有信的人。因為有事實就有自信,有自信就能多多少少說出些真話,所以教人信。自然,事實越多越分明,信的人也就越多。但是有宣傳,也就有反宣傳,反宣傳意在打消宣傳。判斷當然還得憑事實。不過正反錯綜,一般人眼花繚亂,不勝其麻煩,就索性一句話抹殺,說一切宣傳都是謊!可是宣傳果然都是謊,宣傳也就不會存在了,所以還當分別而論。即如貝爾納斯將他的書自題為《老實說》,或《老實話》,那位美國客人就懷疑他在自我宣傳;但是那本書總不能夠全是謊罷?一個人也決不能夠全靠撒謊而活下去,因為那么著他就掉在虛無里,就沒了。
說話
誰能不說話,除了啞子?有人這個時候說,那個時候不說。有人這個地方說,那個地方不說。有人跟這些人說,不跟那些人說。有人多說,有人少說。有人愛說,有人不愛說。啞子雖然不說,卻也有那咿咿呀呀的聲音,指指點點的手勢。
說話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天天說話,不見得就會說話;許多人說了一輩子話,沒有說好過幾句話。所謂“辯士的舌鋒”“三寸不爛之舌”等贊詞,正是物稀為貴的證據;文人們講究“吐屬”,也是同樣的道理。我們并不想做辯士,說客,文人,但是人生不外言動,除了動就只有言,所謂人情世故,一半兒是在說話里。古文《尚書》里說,“唯口,出好興戎”,一句話的影響有時是你料不到的,歷史和小說上有的是例子。
說話即使不比作文難,也決不比作文容易。有些人會說話不會作文,但也有些人會作文不會說話。說話像行云流水,不能夠一個字一個字推敲,因而不免有疏漏散漫的地方,不如作文的謹嚴。但那些行云流水般的自然,卻決非一般文章所及——文章有能到這樣境界的,簡直當以說話論,不再是文章了。但是這是怎樣一個不易到的境界!我們的文章,哲學里雖有“用筆如舌”一個標準,古今有幾個人真能“用筆如舌”呢?不過文章不甚自然,還可成為功力一派,說話是不行的;說話若也有功力派,你想,哪怕真夠瞧的!
說話到底有多少種,我說不上。約略分別:向大家演說,講解,乃至說書等是一種,會議是一種,公私談判是一種,法庭受審是一種,向新聞記者談話是一種——這些可稱為正式的。朋友們的閑談也是一種,可稱為非正式的。正式的并不一定全要拉長了面孔,但是拉長了的時候多。這種話都是成片段的,有時竟是先期預備好的。只有閑談,可以上下古今,來一個雜拌兒;說是雜拌兒,自然零零碎碎,成片段的是例外。閑談說不上預備,滿是將話搭話,隨機應變。說預備好了再去“閑”談,那豈不是個大笑話?這種種說話,大約都有一些公式,就是閑談也有——“天氣”常是閑談的發端,就是一例。但是公式是死的,不夠用的,神而明之還在乎人。會說的教你眉飛色舞,不會說的教你昏頭搭腦,即使是同一個意思,甚至同一句話。
中國人很早就講究說話。《左傳》《國策》《世說》是我們的三部說話的經典。一是外交辭令,一是縱橫家言,一是清談。你看他們的話多么婉轉如意,句句字字打進人心坎里。還有一部《紅樓夢》,里面的對話也極輕松,漂亮。此外漢代賈君房號為“語妙天下”,可惜留給我們的只有這一句贊詞;明代柳敬亭的說書極有大名,可惜我們也無從領略。近年來的新文學,將白話文歐化,從外國文中借用了許多活潑的,精細的表現,同時暗示我們將舊來有些表現重新咬嚼一番。這卻給我們的語言一種新風味,新力量。加以這些年說話的艱難,使一般報紙都變乖巧了,他們知道用側面的,反面的,夾縫里的表現了。這對于讀者是一種不容避免的好訓練;他們漸漸敏感起來了,只有敏感的人,才能體會那微妙的咬嚼的味兒。這時期說話的藝術確有了相當的進步。論說話藝術的文字,從前著名的似乎只有韓非的《說難》,那是一篇剖析入微的文字。現在我們卻已有了不少的精警之作,魯迅先生的《立論》就是的。這可以證明我所說的相當的進步了。
中國人對于說話的態度,最高的是忘言,但如禪宗“教”人“將嘴掛在墻上”,也還是免不了說話。其次是慎言,寡言,訥于言。這三樣又有分別:慎言是小心說話,小心說話自然就少說話,少說話少出錯兒。寡言是說話少,是一種深沉或貞靜的性格或品德。訥于言是說不出話,是一種渾厚誠實的性格或品德。這兩種多半是生成的。第三是修辭或辭令。至誠的君子,人格的力量照徹一切的陰暗,用不著多說話,說話也無須乎修飾。只知講究修飾,嘴邊天花亂墜,腹中矛戟森然,那是所謂小人;他太會修飾了,倒教人不信了。他的戲法總有讓人揭穿的一日。我們是介在兩者之間的平凡的人,沒有那偉大的魄力,可也不至于忘掉自己。只是不能無視世故人情,我們看時候,看地方,看人,在禮貌與趣味兩個條件之下,修飾我們的說話。這兒沒有力,只有機智;真正的力不是修飾所可得的。我們所能希望的只是:說得少,說得好。
人話
在北平待過的人總該懂得“人話”這個詞兒。小商人和洋車夫等等彼此動了氣,往往破口問這么句話:
你懂人話不懂?——要不就說:
你會說人話不會?
這是一句很重的話,意思并不是問對面的人懂不懂人話,會不會說人話,意思是罵他不懂人話,不會說人話。不懂人話,不會說人話,干脆就是畜生!這叫拐著彎兒罵人,又叫罵人不帶臟字兒。不帶臟字兒是不帶臟字兒,可到底是“罵街”,所以高尚人士不用這個詞兒。他們生氣的時候也會說“不通人性”“不像人”“不是人”,還有“不像話”“不成話”等等,可就是不肯用“人話”這個詞兒。“不像話”“不成話”,是沒道理的意思;“不通人性”“不像人”“不是人”還不就是畜生?比起“不懂人話”“不說人話”來,還少拐了一個彎兒呢。可是高尚人士要在人背后才說那些話,當著面大概他們是不說的。這就聽著火氣小,口氣輕似的,聽慣了這就覺得“不通人性”“不像人”“不是人”那幾句來得斯文點兒,不像“人話”那么野。其實,按字面兒說,“人話”倒是個含蓄的詞兒。
北平人講究規矩,他們說規矩,就是客氣。我們走進一家大點兒的鋪子,總有個伙計出來招待,哈哈腰說,“您來啦!”出來的時候,又是個伙計送客,哈哈腰說,“您走啦,不坐會兒啦?”這就是規矩。洋車夫看同伙的問好兒,總說,“您老爺子好?老太太好?”“您少爺在哪兒上學?”從不說“你爸爸”“你媽媽”“你兒子”,可也不會說“令尊”“令堂”“令郎”那些個,這也是規矩。有的人覺得這些都是假仁假義,假聲假氣,不天真,不自然。他們說北平人有官氣,說這些就是憑據。不過天真不容易表現,有時也不便表現。只有在最親近的人面前,天真才有流露的機會,再說天真有時就是任性,也不一定是可愛的。所以得講規矩。規矩是調節天真的,也就是“禮”,四維之首的“禮”。禮須要調節,得有點兒做作是真的,可不能說是假。調節和做作是為了求中和,求平衡,求自然——這兒是所謂“習慣成自然”。規矩也罷,禮也罷,無非教給人做人的道理。我們現在到過許多大城市,回想北平,似乎講究規矩并不壞,至少我們少碰了許多硬釘子。講究規矩是客氣,也是人氣,北平人愛說的那套話都是他們所謂“人話”。
別處人不用“人話”這個詞兒,只說講理不講理,雅俗通用。講理是講理性,講道理。所謂“理性”(這是老名詞,重讀“理”字,翻譯的名詞“理性”,重讀“性”字)自然是人的理性,所謂道理也就是做人的道理。現在人愛說“合理”,那個“理”的意思比“講理”的“理”寬得多。“講理”當然“合理”,這是常識,似乎用不著撿出西哲亞里士多德的大帽子,說“人是理性的動物”。可是這句話還是用得著,“講理”是“理性的動物”的話,可不就是“人話”?不過不講理的人還是不講理的人,并不明白的包含著“不懂人話”“不會說人話”所包含著的意思。講理不一定和平,上海的“講茶”就常教人觸目驚心的。可是看字面兒,“你講理不講理?”的確比“你懂人話不懂?”“你會說人話不會?”和平點兒。“不講理”比“不懂人話”,“不會說人話”多拐了個彎兒,就不至于影響人格了。所謂做人的道理大概指的恕道,就是孔子所說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人話”要的也就是恕道。按說“理”這個詞兒其實有點兒灰色,趕不上“人話”那個詞兒鮮明,現在也許有人覺得還用得著這么個鮮明的詞兒。不過向來的小商人洋車夫等等把它用得太鮮明了,鮮明得露了骨,反而糟蹋了它,這真是怪可惜的。
論廢話
“廢話!”“別費話!”“少說費話!”都是些不客氣的語句,用來批評或阻止別人的話的。這可以是嚴厲的申斥,可以只是親密的玩笑,要看參加的人,說的話,和用這些語句的口氣。“廢”和“費”兩個不同的字,一般好像表示同樣的意思,其實有分別。舊小說里似乎多用“費話”,現代才多用“廢話”。前者著重在啰唆,啰唆所以無用;后者著重在無用,無用就覺啰唆。平常說“廢物”“廢料”,都指斥無用,“廢話”正是一類。“費”是“白費”“浪費”,雖然指斥,還是就原說話人自己著想,好像還在給他打算似的。“廢”卻是聽話的人直截指斥,不再拐那個彎兒,細味起來該是更不客氣些。不過約定俗成,我們還是用“廢”為正字。
道家教人“得意而忘言”,言既該忘,到頭兒豈非廢話?佛家告人真如“不可說”,禪宗更指出“開口便錯”:所有言說,到頭兒全是廢話。他們說言不足以盡意,根本懷疑語言,所以有這種話。說這種話時雖然自己暫時超出人外言外,可是還得有這種話,還得用言來“忘言”,說那“不可說”的。這雖然可以不算矛盾,卻是不可解的連環。所有的話到頭來都是廢話,可是人活著得說些廢話,到頭來廢話還是不可廢的。道學家教人少作詩文,說是“玩物喪志”,說是“害道”,那么詩文成了廢話,這所謂詩文指表情的作品而言。但是詩文是否真是廢話呢?
跟著道家佛家站在高一層看,道學家一切的話也都不免廢話;讓我們自己在人內言內看,詩文也并不真是廢話。人有情有理,一般的看,理就在情中,所以俗話說“講情理”。俗話也可以說“講理”“講道理”,其實講的還是“情理”;不然講死理或死講理怎么會叫作“不通人情”呢?道學家只看在理上,想要將情抹殺,詩文所以成了廢話。但誰能無情?誰不活在情里?人一輩子多半在表情的活著;人一輩子好像總在說理,敘事,其實很少同時不在不知不覺中表情的。“天氣好!”“吃飯了?”豈不都是廢話?可是老在人嘴里說著。看個朋友商量事兒,有時得閑閑說來,言歸正傳,寫信也常如此。外交辭令更是不著邊際的多——戰國時觸詟說趙太后,也正仗著那一番廢話。再說人生是個動,行是動,言也是動;人一輩子一半是行,一半是言。一輩子說話作文,若是都說道理,哪有這么多道理?況且誰能老是那么矜持著?人生其實多一半在說廢話。詩文就是這種廢話。得有點廢話,我們才活得有意思。
不但詩文,就是兒歌,民謠,故事,笑話,甚至無意義的接字歌,繞口令等等,也都給人安慰,讓人活得有意思。所以兒童和民眾愛這些廢話,不但兒童和民眾,文人,讀書人也漸漸愛上了這些。英國吉士特頓曾經提倡“無意義的話”,并曾推薦那本《無意義的書》,正是兒歌等等的選本。這些其實就可以譯為“廢話”和“廢話書”,不過這些廢話是無意義的。吉士特頓大概覺得那些有意義的廢話還不夠“廢”的,所以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在繁劇的現代生活里,這種無意義的廢話倒是可以慰情,可以給我們休息,讓我們暫時忘記一切。這是受用,也就是讓我們活得有意思。就是說理,有時也用得著廢話,如邏輯家無意義的例句“張三是大于”“人類是黑的”等。這些廢話最見出所謂無用之用;那些有意義的,其實也都以無用為用。有人曾稱一些學者為“有用的廢物”,我們也不妨如法炮制,稱這些有意義的和無意義的廢話為“有用的廢話”。廢是無用,到頭來不可廢,就又是有用了。
話說回來,廢話都有用么?也不然。漢代申公說,“為政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耳。”“多言”就是廢話。為政該表現于行事,空言不能起信;無論怎么好聽,怎么有道理,不能兌現的支票總是廢物,不能實踐的空言總是廢話。這種巧語花言到頭來只教人感到欺騙,生出怨望,我們無須“多言”,大家都明白這種廢話真是廢話。有些人說話愛跑野馬,鬧得“游騎無歸”。有些人作文“下筆千言,離題萬里”。但是離題萬里跑野馬,若能別開生面,倒也很有意思。只怕老在圈兒外兜圈子,兜來兜去老在圈兒外,那就千言萬語也是白饒,只教人又膩味又著急。這種才是“知難”;正為不知,所以總說不到緊要去處。這種也真是廢話。還有人愛重復別人的話。別人演說,他給提綱挈領;別人談話,他也給提綱挈領。若是那演說談話夠復雜的或者夠雜亂的,我們倒也樂意有人這么來一下。可是別人說得清清楚楚的,他還要來一下,甚至你自己和他談話,他也要對你來一下——妙在絲毫不覺,老那么津津有味的,真教人啼笑皆非。其實誰能不重復別人的話,古人的,今人的?但是得變化,加上時代的色彩,境地的色彩,或者自我的色彩,總讓人覺著有點兒新鮮玩意兒才成。不然真是廢話,無用的廢話!
很好
“很好”這兩個字真是掛在我們嘴邊兒上的。我們說,“你這個主意很好。”“你這篇文章很好。”“張三這個人很好。”“這東西很好。”人家問,“這件事如此這般的辦,你看怎么樣?”我們也常常答道,“很好。”有時順口再加一個,說“很好很好”。或者不說“很好”,卻說“真好”,語氣還是一樣,這么說,我們不都變成了“好好先生”了么?我們知道“好好先生”不是無辨別的蠢材,便是有城府的鄉愿。鄉愿和蠢材盡管多,但是誰也不能相信常說“很好”“真好”的都是蠢材或鄉愿。平常人口頭禪的“很好”或“真好”,不但不一定“很”好或“真”好,而且不一定“好”;這兩個語其實只表示所謂“相當的敬意,起碼的同情”罷了。
在平常談話里,敬意和同情似乎比真理重要得多。一個人處處講真理,事事講真理,不但知識和能力不許可,而且得成天兒和別人鬧別扭;這不是活得不耐煩,簡直是沒法活下去。自然一個人總該有認真的時候,但在不必認真的時候,大可不必認真;讓人家從你嘴邊兒上得著一點點敬意和同情,保持彼此間或濃或淡的睦誼,似乎也是在世為人的道理。說“很好”或“真好”,所著重的其實不是客觀的好評而是主觀的好感。用你給聽話的一點點好感,換取聽話的對你的一點點好感,就是這么回事而已。
你若是專家或者要人,一言九鼎,那自當別論;你不是專家或者要人,說好說壞,一般兒無足重輕,說壞只多數人家背地里議論你嘴壞或脾氣壞而已,那又何苦來?就算你是專家或者要人,你也只能認真的批評在你門檻兒里的,世界上沒有萬能的專家或者要人,那么,你在說門檻兒外的話的時候,還不是和別人一般的無足重輕?還不是得在敬意和同情上著眼?我們成天聽著自己的和別人的輕輕兒的快快兒的“很好”或“真好”的聲音,大家肚子里反正明白這兩個語的分量。若有人希圖別人就將自己的這種話當作確切的評語,或者簡直將別人的這種話當作自己的確切的評語,那才真是鄉愿或蠢材呢。
我說“輕輕兒的”“快快兒的”,這就是所謂語氣。只要那么輕輕兒的快快兒的,你說“好得很”“好極了”“太好了”,都一樣,反正不痛不癢的,不過“很好”“真好”說著更輕快一些就是了。可是“很”字,“真”字,“好”字,要有一個說得重些慢些,或者整個兒說得重些慢些,分量就不同了。至少你是在表示你喜歡那個主意,那篇文章,那個人,那東西,那辦法,等等,即使你還不敢自信你的話就是確切的評語。有時并不說得重些慢些,可是前后加上些字兒,如“很好,咳!”“可真好。”“我相信張三這個人很好。”“你瞧,這東西真好。”也是喜歡的語氣。“好極了”等語,都可以如法炮制。
可是你雖然“很”喜歡或者“真”喜歡這個那個,這個那個還未必就“很”好,“真”好,甚至于壓根兒就未必“好”。你雖然加重的說了,所給予聽話人的,還只是多一些的敬意和同情,并不能闡發這個那個的客觀的價值。你若是個平常人,這樣表示也盡夠教聽話的滿意了。你若是個專家,要人,或者準專家,準要人,你要教聽話的滿意,還得指點出“好”在哪里,或者怎樣怎樣的“好”。這才是聽話的所希望于你們的客觀的好評,確切的評語呢。
說“不錯”“不壞”,和“很好”“真好”一樣;說“很不錯”“很不壞”或者“真不錯”“真不壞”,卻就是加字兒的“很好”“真好”了。“好”只一個字,“不錯”“不壞”都是兩個字;我們說話,有時長些比短些多帶情感,這里正是個例子。“好”加上“很”或“真”才能和“不錯”“不壞”等量,“不錯”“不壞”再加上“很”或“真”,自然就比“很好”“真好”重了。可是說“不好”卻干脆的是不好,沒有這么多陰影。像舊小說里常見到的“說聲‘不好’”和舊戲里常聽到的“大事不好了”,可為代表。這里的“不”字還保持著它的獨立的價值和否定的全量,不像“不錯”“不壞”的“不”字已經融化在成語里,沒有多少勁兒。本來呢,既然有膽量在“好”上來個“不”字,也就無需乎再躲躲閃閃的;至多你在中間夾上一個字兒,說“不很好”“不大好”,但是聽起來還是差不多的。
話說回來,既然不一定“很”好或“真”好,甚至于壓根兒就不一定“好”,為什么不沉默呢?不沉默,卻偏要說點兒什么,不是無聊的敷衍嗎?但是沉默并不是件容易事,你得有那種忍耐的功夫才成。沉默可以是“無意見”,可以是“無所謂”,也可以是“不好”,聽話的卻頂容易將你的沉默解作“不好”,至少也會覺著你這個人太冷,連嘴邊兒上一點點敬意和同情都吝惜不給人家。在這種情景之下,你要不是生就的或練就的冷人,你忍得住不說點兒什么才怪!要說,也無非“很好”“真好”這一套兒。人生于世,遇著不必認真的時候,樂得多愛點兒,少恨點兒,似乎說不上無聊;敷衍得別有用心才是的,隨口說兩句無足重輕的好聽的話,似乎也還說不上。
我屢次說到聽話的。聽話的人的情感的反應,說話的當然是關心的。誰也不樂意看尷尬的臉是不是?廉價的敬意和同情卻可以遮住人家尷尬的臉,利他的原來也是利己的;一石頭打兩鳥兒,在平常的情形之下,又何樂而不為呢?世上固然有些事是當面的容易,可也有些事兒是當面的難。就說評論好壞,背后就比當面自由些。這不是說背后就可以放冷箭說人家壞話。一個人自己有身份,旁邊有聽話的,自愛的人哪能干這個!這只是說在人家背后,顧忌可以少些,敬意和同情也許有用不著的時候。雖然這時候聽話的中間也許還有那個人的親戚朋友,但是究竟隔了一層;你說聲“不很好”或“不大好”,大約還不至于見著尷尬的臉的。當了面就不成。當本人的面說他這個那個“不好”,固然不成,當許多人的面說他這個那個“不好”,更不成。當許多人的面說他們都“不好”,那簡直是以寡敵眾;只有當許多人的面泛指其中一些人這點那點“不好”,也許還馬虎得過去。所以平常的評論,當了面大概總是用“很好”“真好”的多——背后也說“很好”,“真好”,那一定說得重些慢些。
可是既然未必“很”好或者“真”好,甚至于壓根兒就未必“好”,說一個“好”還不成么?為什么必得加上“很”或“真”呢?本來我們回答“好不好?”或者“你看怎么樣?”等問題,也常常只說個“好”就行了。但是只在答話里能夠這么辦,別的句子里可不成。一個原因是我國語言的慣例。單獨的形容詞或形容語用作句子的述語,往往是比較級的。如說“這朵花紅”“這花朵素凈”“這朵花好看”,實在是“這朵花比別的花紅”“這朵花比別的花素凈”“這朵花比別的花好看”的意思。說“你這個主意好”“你這篇文章好”“張三這個人好”“這東西好”,也是“比別的好”的意思。另一個原因是“好”這個詞的慣例。句里單用一個“好”字,有時實在是“不好”。如厲聲指點著說“你好!”或者搖頭笑著說,“張三好,現在竟不理我了。”“他們這幫人好,竟不理這個碴兒了。”因為這些,要表示那一點點敬意和同情的時候,就不得不重話輕說,借用到“很好”或“真好”兩個語了。
是嘍嘛
初來昆明的人,往往不到三天,便學會了“是嘍嘛”這句話。這見出“是嘍嘛”在昆明,也許在云南罷,是一句普遍流行的應諾語。別地方的應諾語也很多,像“是嘍嘛”這樣普遍流行的似乎少有,所以引起初來的人的趣味。初來的人學這句話,一面是鬧著玩兒,正和到別的任何一個新地方學著那地方的特別話的心情一樣。譬如到長沙學著說“毛得”,就是如此。但是這句話不但新奇好玩兒,簡直太新奇了,乍聽不慣,往往覺得有些不客氣,特別是說在一些店員和人力車夫的嘴里。他們本來不太講究客氣,而初來的人跟他們接觸最多;一方面在他們看來,初來的人都是些趾高氣揚的外省人,也有些不順眼。在這種小小的摩擦里,初來的人左聽是一個生疏的“是嘍嘛”,右聽又是一個生疏的“是嘍嘛”,不知不覺就對這句話起了反感,學著說,多少帶點報復的意味。
“是嘍嘛”有點像紹興話的“是唉”格嘴,“是唉”讀成一個音,那句應諾語乍聽起來有時候也好像帶些不客氣。其實這兩句話都可以算是平調,固然也跟許多別的話一樣可以說成不客氣的強調,可還是說平調的多。
現在且只就“是嘍嘛”來看。“嘍”字大概是“了”字的音轉,這“嘍”字是肯定的語助詞。“嘛”字是西南官話里常用的語助詞,如說“吃嘛”“看嘛”“聽嘛”“睡嘛”“唱嘛”,還有“振個嘛”,“振”是“這們”的合音,“個”相當于“樣”,好像是說“這們著罷”。“是嘍”或“是了”并不特別,特別的是另加的“嘛”字的煞尾。這個煞尾的語助詞通常似乎表示著祈使語氣,是客氣的請求或不客氣的命令。在“是嘍嘛”這句話里卻不一樣,這個“嘛”似乎只幫助表示肯定的語氣,對于“是嘍”有加重或強調的作用。也許就是這個肯定的強調,引起初來的人的反感。但是日子久了,聽慣了,就不覺其為強調了;一句成天在嘴上在耳邊的話,強調是會變為平調的。昆明人還說“好嘍嘛”,語氣跟“是嘍嘛”一樣。
昆明話的應諾語還有“是嘞”這一句,也是別地方沒有的。它的普遍的程度,不如“是嘍嘛”,卻在別的應諾語之上。前些時有個云南朋友(他不是昆明人)告訴我,“是嘞”是舊的說法,“是嘍嘛”是新的。我疑心他是依據這兩句話普遍的程度而自己給定出的解釋。據我的觀察,“是嘞”是女人和孩子說的多,是一句客氣的應諾語。“是嘞”就是“是呢”,“呢”字在這里也用作肯定的語助詞。北平話讀“呢”為“哪”,例如說,“還沒有來哪”“早著哪”,都是平調,可不說“是哪”。昆明讀成“嘞”,比“哪”字顯得細聲細氣的,所以覺得客氣;男人不大愛說,也許就為了這個原故。
從字音上說,“嘍”字的子音(l)比“嘞”字的子音(n)硬些,“嘛”字的母音(ɑ)比“嘞”字的母音(ei)寬些,所以“嘍嘛”這個語助詞顯得粗魯些。“是嘍嘛”這句話,若將“是”字或“嘛”字重讀或拖長,就真成了不客氣的強調。聽的人覺得是在受教訓似的,像一位前輩先生老氣橫秋的向自己說,“你的話算說對啦!”要不然,就會覺得說話的是在厭煩自己似的,他好像是說,“得勒,別廢話啦!”“是嘞”這句話卻不相同,它帶點兒嫩氣,總是客客氣氣的。昆明人也說“好嘞”,跟“好嘍嘛”在語氣上的分別,和兩個“是”字句一樣。
昆明話的應諾語,據我所聽到的,還有兩個。一個是“是噢!”說起來像一個多少的“少”字。這是下對上的應諾語,有如北平的“著”字,但是用的很少,比北平的“著”字普遍的程度差得多。又一個是“是的嘍唦”。有一回走過菜市,聽見一個外省口音的太太向一個賣東西的女人說,“我常買你的!”那女人應著“是的嘍唦”,下文卻不知怎么樣。這句話似乎也是強調轉成了平調,別處倒也有的。
上面說起“著”字,我想到北平的應諾語。北平人說“是得(的)”,是平調。“是呀”帶點同情,是“你說著了”的味兒。“可不是!”“可不是嗎!”比“是呀”同情又多些。“是啊?”表示有點兒懷疑,也許不止一點兒懷疑,可是只敢或者只愿意表示這一點兒。“是嗎?”懷疑就多一些,“是嗎!”卻帶點兒驚。這些都不特別另加語助詞,都含著多多少少的客氣。
不知道
世間有的是以不知為知的人。孔子老早就教人“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這是知識的誠實。知道自己的不知道,已經難,承認自己的不知道,更是難。一般人在知識上總愛表示自己知道,至少不愿意教人家知道自己不知道。蘇格拉底也早看出這個毛病,他可總是盤問人家,直到那些人承認不知道而止。他是為真理。那些受他盤問的人,讓他一層層逼下去,到了兒無可奈何,才只得承認自己不知道;但凡有一點兒躲閃的地步,這班人一定還要強詞奪理,不肯輕易吐出“不知道”那句話的。在知識上肯坦白的承認自己不知道的,是個了不得的人,即使不是圣人,也該是君子人。知道自己的不知道,并且讓人家知道自己的不知道,這是誠實,是勇敢。孔子說“是知也”,這個不知道其實是真知道——至少真知道自己,所謂自知之明。
世間可也有以不知為妙的人。《莊子·齊物論》記著:
嚙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惡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惡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
三問而二不知。最后嚙缺問道,“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的回答是,至人神妙不測,還有什么利害呢!他雖然似乎知道至人,可是并不知道至人知道不知道利害,所以還是一個不知。所以《應帝王》里說,“嚙缺問于王倪,四問而四不知,嚙缺因躍而大喜。”莊學反對知識,王倪才會說知也許是不知,不知也許是知——再進一層說,那神妙不測的境界簡直是個不可知。王倪的四個不知道使嚙缺恍然悟到了那境界,所以他“躍而大喜”。這是不知道的妙處,知道了妙處就沒有了。《桃花源》里人“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太上隱者“山中無歷日,寒盡不知年”,人與自然為一,也是個不知道的妙。
人情上也有以不知道為妙的。章回小說敘到一位英雄落難,正在難解難分的生死關頭,突然打住道,“不知英雄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這叫作“賣關子”。作書的或“說話的”明知道那英雄的性命如何,“看官”或聽書的也明知道他知道,他卻賣癡賣呆的裝作不知道,愣說不知道。他知道大家關心,急著要知道,卻偏偏且不說出,讓大家更擔心,更著急,這才更不能不去聽他的看他的。妙就妙在這兒。再說少男少女未結婚的已結婚的提到他們的愛人或伴兒,往往只禿頭說一個“他”或“她”字。你若問他或她是誰,那說話的會賭氣似的答你,“不知道!”賭氣似的是為你明知故問,害羞帶撒嬌可是一大半兒。孩子在賭氣的時候,你問什么,他往往會給你一個“不知道!”專心的時候也會如此。就是不賭氣不專心的時候,你若問到他忌諱或瞞人的話,他還會給你那個“不知道!”而且會賭起氣來,至少也會賭氣似的。孩子們總還是天真,他的不知道就是天真的妙。這些個不知道其實是“不告訴你!”或“不理你!”或“我管不著!”
有些脾氣不好的成人,在脾氣發作的時候也會像孩子似的,問什么都不知道。特別是你弄壞了他的東西或事情向他商量怎么辦的時候,他的第一句答話往往是重重的或冷冷的一個“不知道!”這兒說的還是和你平等的人,若是他高一等,那自然更夠受的——孩子遇見這種情形,大概會哭鬧一場,可是哭了鬧了就完事,倒不像成人會放在心里的——這個“不知道!”其實是“不高興說給你!”成人也有在專心的時候問什么都不知道的,那是所謂忘性兒大的人,不太多,而且往往是一半兒忘,一半兒裝。忌諱的或瞞人的話,成人的比孩子的多而復雜,不過臨到人家問著,他大概會用輕輕的一個“不知道”遮掩過去;他不至于動聲色,為的是動了聲色反露出馬腳。至于像“你這個人真是,不知道利害!”還有,“咳,不知道得多少錢才夠我花的!”這兒的不知道卻一半兒認真,一半鬧著玩兒。認真是真不知道,因為誰能知道呢?你可以說:“天知道你這個人多利害!”“鬼知道得多少錢才夠我花的!”還是一樣的語氣。“天知道”“鬼知道”,明明沒有人知道。既然明明沒有人知道,還要說“不知道”,不是廢話?鬧著玩兒?鬧著玩可并非沒有意義,這個不知道其實是為了加重語氣,為了強調“你這個人多利害”“得多少錢才夠我花的”那兩句話。
世間可也有成心以知為不知的,這是世故或策略。俗語道,“一問三不知”,就指的這種世故人。他事事怕惹是非,擔責任,所以老是給你一個不知道。他不知道,他沒有說什么,鬧出了大小錯兒是你們的,牽不到他身上去。這個可以說是“明哲保身”的不知道。老師在教室里問學生的書,學生回答“不知道”。也許他懶,沒有看書,答不出;也許他看了書,還弄不清楚,想著答錯了還不如回一個不知道,老師倒可以多原諒些。后一個不知道便是策略。五四運動的時候,北平有些學生被警察廳逮去送到法院。學生會請劉崇佑律師作辯護人。劉先生教那些學生到法院受訊的時候,對于審判官的問話如果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或者怕出了岔兒,就干脆說一個“不知道”。真的,你說“不知道”,人家抓不著你的把柄,派不著你的錯處。從前用刑訊,即使真不知道,也可以逼得你說“知道”,現在的審判官卻只能盤問你,用話套你,逼你,或誘你,說出你知道的。你如果小心提防著,多說些個“不知道”,審判官也沒法奈何你。這個不知道更顯然是策略。不過這策略的運用還在乎人。老辣的審判官在一大堆廢話里夾帶上一兩句要緊話,讓你提防不著,也許你會漏出一兩個知道來,就定了案,那時候你所有的不知道就都變成廢物了。
最需要“不知道”這策略的,是政府人員在回答新聞記者的問話的時候。記者若是提出不能發表或不便發表的內政外交問題來,政府發言人在平常的情形之下總得答話,可是又著不得一點兒邊際,所以有些左右為難。固然他有時也可以“默不作聲”,有時也可以老實答道,“不能奉告”或“不便奉告”;但是這么辦得發言人的身份高或問題的性質特別嚴重才成,不然便不免得罪人。在平常的情形之下,發言人可以只說“不知道”,既得體,又比較婉轉。
這個不知道其實是“無可奉告”,比“不能奉告”或“不便奉告”語氣略覺輕些。至于發言人究竟是知道,是不知道,那是另一回事兒,可以不論。現代需用這一個不知道的機會很多。每回的局面卻不完全一樣。發言人斟酌當下的局面,有時將這句話略加變化,說得更婉轉些,也更有趣些,教那些記者不至于窘著走開去。這也可以說是新的人情世故,這種新的人情世故也許比老的還要來得微妙些。
這個“不知道”的變化,有時只看得出一個“不”字。例如說,“未獲得續到報告之前,不能討論此事”,其實就是“現在無可奉告”的意思。前年九月二十日,美國赫爾國務卿接見記者時,“某記者問,外傳美國遠東戰隊已奉令集中菲律賓之加維特之說是否屬實。赫爾答稱,‘微君言,余固不知此事。’”從現在看,赫爾的話大概是真的,不過在當時似乎只是一句幽默的辭令,他的“不知”似乎只是策略而已。去年八月羅斯福總統和邱吉爾首相在大西洋上會晤,華盛頓六日國際社電——“海軍當局宣稱:當局接得總統所發波多馬克號游艇來電,內稱游艇現正沿海岸緩緩前進;電訊中并未提及總統將赴海上某地與英首相會晤。”這是一般的宣告,因為當時全世界都在關心這件事。但是宣告里只說了些閑話,緊要關頭卻用“電訊中并未提及”一句遮掩過去,跟沒有說一樣。還有,威爾基去年從英國回去,參議員克拉克問他,“威爾基先生,你在周游英倫時,英國希望美國派艦護送軍備,你有些知道嗎?”威爾基答道,“我想不起有人表示過這樣的愿望。”“想不起”比“不知道”活動得多;參議員不是新聞記者,威爾基不能不更婉轉些,更謹慎些——可是結果也還是一個“無可奉告”。
這個不知道有時甚至會變成知道,不過知道的都是些似相干又似不相干的事兒,你摸不著頭腦,還是一般無二。前年十月八日華盛頓國際社電,說羅斯福總統“恐亞洲局勢因滇緬路重開而將發生突變”,“日來屢與空軍作戰部長史塔克,海軍艦隊總司令李卻遜,及前海軍作戰部長現充國防顧問李海等三巨頭會商。總統并于接見記者時稱,彼等會談時僅研究地圖而已云云。”“僅研究地圖而已”是答應了“知道”,但是這樣輕描淡寫的,還是“不知道”的比“知道”的多。去年五月,澳總理孟席爾到美國去,謁見羅斯福總統,“會談一小時之久。后孟氏對記者稱:吾人僅對數項事件,加以討論,吾人實已經行地球一周,結果極令人振奮云。澳駐美公使加賽旋亦對記者稱,澳總理與總統所商談者為古今與將來之事件。”“經行地球一周”“古今與將來之事件”,“知道”的圈兒越大,圈兒里“不知道”的就越多。
這個不知道還會變成“他知道”。去年八月二十七日華盛頓合眾社電,說記者“問總統對于野村大使所謂日美政策之暌隔必須彌縫,有何感想。總統避不作答,僅謂現已有人以此事詢諸赫爾國務卿矣。”已經有人去問赫爾國務卿,國務卿知道,總統就不必作答了。去年五月十六日華盛頓合眾社電,說羅斯福總統今日接見記者,說“美國過去曾兩次不宣而戰,第一次系北非巴巴拉之海盜,曾于一八八三年企圖封鎖地中海上美國之航行。第二次美將派海軍至印度,以保護美國商業,打擊英、法、西之海盜。”“記者詢以‘今日亦有巴巴拉海盜式之人物乎?’總統稱,‘請諸君自己判斷可也。’”“諸君自己判斷”,你們自己知道,總統也就不必作答了。“他知道”或“你知道”,還用發言人的“我”說什么呢?——這種種的變形,有些雖面目全非,細心吟味,卻都從那一個不知道脫胎換骨,不過很微妙就是了。發言人臨機應變,盡可層出不窮,但是百變不離其宗;這個不知道也算是神而明之的了。
論誠意
誠偽是品性,卻又是態度。從前論人的誠偽,大概就品性而言。誠實,誠篤,至誠,都是君子之德;不誠便是詐偽的小人。品性一半是生成,一半是教養;品性的表現出于自然,是整個兒的為人。說一個人是誠實的君子或詐偽的小人,是就他的行跡總算賬。君子大概總是君子,小人大概總是小人。雖然說氣質可以變化,蓋了棺才能論定人,那只是些特例。不過一個社會里,這種定型的君子和小人并不太多,一般常人都浮沉在這兩界之間。所謂浮沉,是說這些人自己不能把握住自己,不免有詐偽的時候。這也是出于自然。還有一層,這些人對人對事有時候自覺的加減他們的誠意,去適應那局勢。這就是態度。態度不一定反映出品性來;一個誠實的朋友到了不得已的時候,也會撒個謊什么的。態度出于必要,出于處世的或社交的必要,常人是免不了這種必要的。這是“世故人情”的一個項目。有時可以原諒,有時甚至可以容許。態度的變化多,在現代多變的社會里也許更會使人感興趣些。我們嘴里常說的,筆下常寫的“誠懇”“誠意”和“虛偽”等詞,大概都是就態度說的。
但是一般人用這幾個詞似乎太嚴格了一些。照他們的看法,不誠懇無誠意的人就未免太多。而年輕人看社會上的人和事,除了他們自己以外差不多盡是虛偽的。這樣用“虛偽”那個詞,又似乎太寬泛了一些。這些跟老先生們開口閉口說“人心不古,世風日下”同樣犯了籠統的毛病。一般人似乎將品性和態度混為一談,年輕人也如此,卻又加上了“天真”“純潔”種種幻想。誠實的品性確是不可多得,但人孰無過,不論哪方面,完人或圣賢總是很少的。我們恐怕只能寬大些,卑之無甚高論,從態度上著眼。不然無謂的煩惱和糾紛就太多了。至于天真純潔,似乎只是兒童的本分——老氣橫秋的兒童實在不順眼。可是一個人若總是那么天真純潔下去,他自己也許還沒有什么,給別人的麻煩卻就太多。有人贊美“童心”“孩子氣”,那也只限于無關大體的小節目,取其可以調劑調劑平板的氛圍氣。若是重要關頭也如此,那時天真恐怕只是任性,純潔恐怕只是無知罷了。幸而不誠懇,無誠意,虛偽等等已經成了口頭禪,一般人只是跟著大家信口說著,至多皺皺眉,冷笑笑,表示無可奈何的樣子就過去了。自然也短不了認真的,那卻苦了自己,甚至于苦了別人。年輕人容易認真,容易不滿意,他們的不滿意往往是社會改革的動力。可是他們也得留心,若是在誠偽的分別上認真得過了分,也許會成為虛無主義者。
人與人事與事之間各有分際,言行最難得恰如其分。誠意是少不得的,但是分際不同,無妨斟酌加減點兒。種種禮數或過場就是從這里來的。有人說禮是生活的藝術,禮的本意應該如此。日常生活里所謂客氣,也是一種禮數或過場。有些人覺得客氣太拘形跡,不見真心,不是誠懇的態度。這些人主張率性自然。率性自然未嘗不可,但是得看人去。若是一見生人就如此這般,就有點野了。即使熟人,毫無節制的率性自然也不成。夫婦算是熟透了的,有時還得“相敬如賓”,別人可想而知。總之,在不同的局勢下,率性自然可以表示誠意,客氣也可以表示誠意,不過誠意的程度不一樣罷了。客氣要大方,合身份,不然就是誠意太多;誠意太多,誠意就太賤了。
看人,請客,送禮,也都是些過場。有人說這些只是虛偽的俗套,無聊的玩意兒。但是這些其實也是表示誠意的。總得心里有這個人,才會去看他,請他,送他禮,這就有誠意了。至于看望的次數,時間的長短,請作主客或陪客,送禮的情形,只是誠意多少的分別,不是有無的分別。看人又有回看,請客有回請,送禮有回禮,也只是回答誠意。古語說得好,“來而不往非禮也”,無論古今,人情總是一樣的。有一個人送年禮,轉來轉去,自己送出去的禮物,有一件竟又回到自己手里。他覺得虛偽無聊,當作笑談。笑談確乎是的,但是誠意還是有的。又一個人路上遇見一個本不大熟的朋友向他說,“我要來看你。”這個人告訴別人說,“他用不著來看我,我也知道他不會來看我,你瞧這句話才沒意思哪!”那個朋友的誠意似乎是太多了。凌叔華女士寫過一個短篇小說,叫作《外國規矩》,說一位青年留學生陪著一位舊家小姐上公園,盡招呼她這樣那樣的。她以為讓他愛上了,哪里知道他行的只是“外國規矩”!這喜劇由于那位舊家小姐不明白新禮數,新過場,多估量了那位留學生的誠意。可見誠意確是有分量的。
人為自己活著,也為別人活著。在不傷害自己身份的條件下顧全別人的情感,都得算是誠懇,有誠意。這樣寬大的看法也許可以使一些人活得更有興趣些。西方有句話,“人生是做戲。”做戲也無妨,只要有心往好里做就成。客氣等等一定有人覺得是做戲,可是只要為了大家好,這種戲也值得做的。另一方面,誠懇,誠意也未必不是戲。現在人常說,“我很誠懇的告訴你”“我是很有誠意的”,自己標榜自己的誠懇,誠意,大有賣瓜的說瓜甜的神氣,誠實的君子大概不會如此。不過一般人也已習慣自然,知道這只是為了增加誠意的分量,強調自己的態度,跟買賣人的吆喝到底不是一回事兒。常人到底是常人,得跟著局勢斟酌加減他們的誠意,變化他們的態度;這就不免沾上了些戲味。西方還有句話,“誠實是最好的政策”,“誠實”也只是態度;這似乎也是一句戲詞兒。
論做作
做作就是“佯”,就是“喬”,也就是“裝”。蘇北方言有“裝佯”的話,“喬裝”更是人人皆知。舊小說里女扮男裝是喬裝,那需要許多做作。難在裝得像。只看坤角兒扮須生的,像的有幾個?何況做戲還只在戲臺上裝,一到后臺就可以照自己的樣兒,而女扮男裝卻得成天兒到處那么看!偵探小說里的偵探也常在喬裝,裝得像也不易,可是自在得多。不過——難也罷,易也罷,人反正有時候得裝。其實你細看,不但“有時候”,人簡直就愛點兒裝。“三分模樣七分裝”是說女人,男人也短不了裝,不過不大在模樣上罷了。裝得像難,裝得可愛更難;一番努力往往只落得個“矯揉造作!”所以“裝”常常不是一個好名兒。
“一個做好,一個做歹”,小呢逼你出些碼頭錢,大呢就得讓你去做那些不體面的尷尬事兒。這已成了老套子,隨處可以看見。那做好的是裝做好,那做歹的也裝得格外歹些;一松一緊的拉住你,會弄得你啼笑皆非。這一套兒做作夠受的。貧和富也可以裝。貧寒人怕人小看他,家里盡管有一頓沒一頓的,還得穿起好衣服在街上走,說話也滿裝著闊氣,什么都不在乎似的。——所謂“蘇空頭”。其實“空頭”也不止蘇州有。——有錢人卻又怕人家打他的主意,開口閉口說窮,他能特地去當點兒什么,拿當票給人家看。這都怪可憐見的。還有一些人,人面前老愛論詩文,談學問,仿佛天生他一副雅骨頭。裝斯文其實不能算壞,只是未免“雅得這樣俗”罷了。
有能耐的人,有權位的人有時不免“裝模作樣”“裝腔作勢”。馬上可以答應的,卻得“考慮考慮”;直接可以答應的,卻讓你繞上幾個大彎兒。論地位也只是“上不在天,下不在田”,而見客就不起身,只點點頭兒,答話只喉嚨里哼一兩聲兒。誰教你求他,他就是這么著!——“笑罵由他笑罵,好官兒什么的我自為之!”話說回來,拿身份,擺架子有時也并非全無道理。老爺太太在仆人面前打情罵俏,總不大像樣,可不是得裝著點兒?可是,得恰到分際,“過猶不及”。總之別忘了自己是誰!別盡揀高枝爬,一失腳會摔下來的。老想著些自己,誰都裝著點兒,也就不覺得誰在裝。所謂“裝模做樣”“裝腔作勢”,卻是特別在裝別人的模樣,別人的腔和勢!為了抬舉自己,裝別人;裝不像別人,又不成其為自己,也怪可憐見的。
“不癡不聾,不作阿姑阿翁”,有些事大概還是裝聾作啞的好。倒不是怕擔責任,更不是存著什么壞心眼兒。有些事是阿姑阿翁該問的,值得問的,自然得問;有些是無需他們問的,或值不得他們問的,若不癡不聾,事必躬親,阿姑阿翁會做不成,至少也會不成其為阿姑阿翁。記得那兒說過美國一家大公司經理,面前八個電話,每天忙累不堪,另一家經理,室內沒有電話,倒是從容不迫的。這后一位經理該是能夠裝聾作啞的人。“不聞不問”,有時候該是一句好話;“充耳不聞”“閉目無睹”,也許可以作“無為而治”的一個注腳。其實無為多半也是裝出來的。至于裝作不知,那更是現代政治家外交家的慣技,報紙上隨時看得見——他們卻還得鉤心斗角的“做姿態”,大概不裝不成其為政治家外交家罷?
裝歡笑,裝悲泣,裝嗔,裝恨,裝驚慌,裝鎮靜,都很難;固然難在像,有時還難在不像而不失自然。“小心賠笑”也許能得當局的青睞,但是旁觀者在惡心。可是“強顏為歡”,有心人卻領會那歡顏里的一絲苦味。假意虛情的哭泣,像舊小說里妓女向客人那樣,盡管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也只能引起讀者的微笑。——倒是那“忍淚佯低面”,教人老大不忍。佯嗔薄怒是女人的“作態”,作得恰好是愛嬌,所以《喬醋》是一折好戲。愛極翻成恨,盡管“恨得人牙癢癢的”,可是還不失為愛到極處。“假意驚慌”似乎是舊小說的常語,事實上那“假意”往往露出馬腳。鎮靜更不易,秦舞陽心上有氣臉就鐵青,怎么也裝不成,荊軻的事,一半兒敗在他的臉上。淝水之戰謝安裝得夠鎮靜的,可是不覺得意忘形摔折了屐齒。所以一個人喜怒不形于色,真夠一輩子半輩子裝的。《喬醋》是戲,其實凡裝,凡做作,多少都帶點兒戲味——有喜劇,有悲劇。孩子們愛說“假裝”這個,“假裝”那個,戲味兒最厚。他們認真“假裝”,可是悲喜一場,到頭兒無所為。成人也都認真的裝,戲味兒卻淡薄得多;戲是無所為的,至少扮戲中人的可以說是無所為,而人們的做作常常是有所為的。所以戲臺上裝得像的多,人世間裝得像的少。戲臺上裝得像就有叫好兒的,人世間即使裝得像,逗人愛也難。逗人愛的大概是比較的少有所為或只消極的有所為的。前面那些例子,值得我們吟味,而裝癡裝傻也許是值得重提的一個例子。
作阿姑阿翁得裝幾分癡,這裝是消極的有所為;“金殿裝瘋”也有所為,就是積極的。歷來才人名士和學者,往往帶幾分傻氣。那傻氣多少有點兒裝,而從一方面看,那裝似乎不大有所為,至多也只是消極的有所為。陶淵明的“我醉欲眠卿且去”說是率真,是自然;可是看魏晉人的行徑,能說他不帶著幾分裝?不過裝得像,裝得自然罷了。阮嗣宗大醉六十日,逃脫了和司馬昭做親家,可不也一半兒醉一半兒裝?他正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而有一向當時人多說他癡,他大概是頗能做作的罷?
裝睡裝醉都只是裝糊涂。睡了自然不說話,醉了也多半不說話——就是說話,也盡可以裝瘋裝傻的,給他個驢頭不對馬嘴。鄭板橋最能懂得裝糊涂,他那“難得糊涂”一個警句,真喝破了千古聰明人的秘密。還有善忘也往往是裝傻,裝糊涂;省麻煩最好自然是多忘記,而“忘懷”又正是一件雅事兒。到此為止,裝傻,裝糊涂似乎是能以逗人愛的;才人名士和學者之所以成為才人名士和學者,至少有幾分就仗著他們那不大在乎的裝勁兒能以逗人愛好。可是這些人也良莠不齊,魏晉名士頗有仗著裝糊涂自私自利的。這就“在乎”了,有所為了,這就不再可愛了。在四川話里裝糊涂稱為“裝瘋迷竅”,北平話卻帶笑帶罵的說“裝蒜”“裝孫子”,可見民眾是不大賞識這一套的——他們倒是下的穩著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