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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抒情

想飛[1]

假如這時候窗子外有雪——街上,城墻上,屋脊上,都是雪,胡同口一家屋檐下偎著一個戴黑兜帽的巡警,半攏著睡眼,看棉團似的雪花在半空中跳著玩……假如這夜是一個深極了的啊,不是壁上掛鐘的時針指示給我們看的深夜,這深就比是一個山洞的深,一個往下鉆螺旋形的山洞的深……

假如我能有這樣一個深夜,它那無底的陰森捻起我遍體的毫管;再能有窗子外不住往下篩的雪,篩淡了遠近間飏動的市謠;篩泯了在泥道上掙扎的車輪;篩滅了腦殼中不妥協的潛流……

我要那深,我要那靜。那在樹蔭濃密處躲著的夜鷹,輕易不敢在天光還在照亮時出來睜眼。思想:它也得等。

青天里有一點子黑的。正沖著太陽耀眼,望不真,你把手遮著眼,對著那兩株樹縫里瞧,黑的,有榧子來大,不,有桃子來大——嘿,又移著往西了!

我們吃了中飯出來到海邊去。(這是英國康槐爾極南的一角,三面是大西洋。)勖麗麗的叫響從我們的腳底下勻勻的往上顫,齊著腰,到了肩高,過了頭頂,高入了云,高出了云。啊!你能不能把一種急震的樂音想象成一陣光明的細雨,從藍天里沖著這平鋪著青綠的地面不住的下?不,那雨點都是跳舞的小腳,安琪兒的。云雀們也吃過了飯,離開了它們卑微的地巢飛往高處做工去。上帝給它們的工作,替上帝做的工作。瞧著,這兒一只,那邊又起了兩!一起就沖著天頂飛,小翅膀活動的多快活,圓圓的,不躊躇的飛,——它們就認識青天。一起就開口唱,小嗓子活動的多快活,一顆顆小精圓珠子直往外唾,亮亮的唾,脆脆的唾,——它們贊美的是青天。瞧著,這飛得多高,有豆子大,有芝麻大,黑刺刺的一屑,直頂著無底的天頂細細的搖,——這全看不見了,影子都沒了!但這光明的細雨還是不住的下著……

飛。“其翼若垂天之云……背負蒼天,而莫之夭閼者”;那不容易見著。我們鎮上東關廂外有一座黃泥山,山頂上有一座七層的塔,塔尖頂著天。塔院里常常打鐘,鐘聲響動時,那在太陽西曬的時候多,一枝艷艷的大紅花貼在西山的鬢邊回照著塔山上的云彩,——鐘聲響動時,繞著塔頂尖,摩著塔頂天,穿著塔頂云,有一只兩只,有時三只四只有時五只六只蜷著爪往地面瞧的“餓老鷹”,撐開了它們灰蒼蒼的大翅膀沒掛戀似的在盤旋,在半空中浮著,在晚風中泅著,仿佛是按著塔院鐘的波蕩來練習圓舞似的。那是我做孩子時的“大鵬”。有時好天抬頭不見一瓣云的時候聽著猇憂憂的叫響,我們就知道那是寶塔上的餓老鷹尋食吃來了,這一想象半天里禿頂圓睛的英雄,我們背上的小翅膀骨上就仿佛豁出了一銼銼鐵刷似的羽毛,搖起來呼呼響的,只一擺就沖出了書房門,鉆入了玳瑁鑲邊的白云里玩兒去,誰耐煩站在先生書桌前晃著身子背早上的多難背的書!啊,飛!不是那在樹枝上矮矮的跳著的麻雀兒的飛;不是那湊天黑從堂匾后背沖出來趕蚊子吃的蝙蝠的飛;也不是那軟尾巴軟嗓子做窠在堂檐上的燕子的飛。要飛就得滿天飛,風攔不住云擋不住的飛,一翅膀就跳過一座山頭,影子下來遮得陰二十畝稻田的飛,到天晚飛倦了就來繞著那塔頂尖順著風向打圓圈做夢……聽說餓老鷹會抓小雞!

飛。人們原來都是會飛的。天使們有翅膀,會飛,我們初來時也有翅膀,會飛。我們最初來就是飛了來的,有的做完了事還是飛了去,他們是可羨慕的。但大多數人是忘了飛的,有的翅膀上掉了毛不長再也飛不起來,有的翅膀叫膠水給膠住了,再也拉不開,有的羽毛叫人給修短了像鴿子似的只會在地上跳,有的拿背上一對翅膀上當鋪去典錢使過了期再也贖不回……真的,我們一過了做孩子的日子就掉了飛的本領。但沒了翅膀或是翅膀壞了不能用是一件可怕的事。因為你再也飛不回去,你蹲在地上呆望著飛不上去的天,看旁人有福氣的一程一程的在青云里逍遙,那多可憐。而且翅膀又不比是你腳上的鞋,穿爛了可以再問媽要一雙去,翅膀可不成,折了一根毛就是一根,沒法給補的。還有,單顧著你翅膀也還不定規到時候能飛,你這身子要是不謹慎養太肥了,翅膀力量小再也拖不起,也是一樣難不是?一對小翅膀馱不起一個胖肚子,那情形多可笑!到時候你聽人家高聲的招呼說,朋友,回去吧,趁這天還有紫色的光,你聽他們的翅膀在半空中沙沙的搖響,朵朵的春云跳過來擁著他們的肩背,望著最光明的來處翩翩的,冉冉的,輕煙似的化出了你的視域,像云雀似的只留下一瀉光明的驟雨——“Thou art unseen,but yet I hear thy shrill delight”[2]——那你,獨自在泥涂里淹著,夠多難受,夠多懊惱,夠多寒傖!趁早留神你的翅膀,朋友?

是人沒有不想飛的。老是在這地面上爬著夠多厭煩,不說別的。飛出這圈子,飛出這圈子!到云端里去,到云端里去!哪個心里不成天千百遍的這么想?飛上天空去浮著,看地球這彈丸在太空里滾著,從陸地看到海,從海再看回陸地。凌空去看一個明白——這才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權威,做人的交代。這皮囊要是太重挪不動,就擲了它,可能的話,飛出這圈子,飛出這圈子!

人類初發明用石器的時候,已經想長翅膀。想飛。原人洞壁上畫的四不像,它的背上掮著翅膀;拿著弓箭趕野獸的,他那肩背上也給安了翅膀。小愛神是有一對粉嫩的肉翅的。挨開拉斯[3](Icarus)是人類飛行史里第一個英雄,第一次犧牲。安琪兒(那是理想化的人)第一個標記是幫助他們飛行的翅膀。那也有沿革——你看西洋畫上的表現。最初像是一對小精致的令旗,蝴蝶似的粘在安琪兒們的背上,像真的,不靈動的。漸漸的翅膀長大了,地位安準了,毛羽豐滿了。畫圖上的天使們長上了真的可能的翅膀。人類初次實現了翅膀的觀念,徹悟了飛行的意義。挨開拉斯閃不死的靈魂,回來投生又投生。人類最大的使命,是制造翅膀;最大的成功是飛!理想的極度,想象的止境,從人到神!詩是翅膀上出世的;哲理是在空中盤旋的。飛:超脫一切,籠蓋一切,掃蕩一切,吞吐一切。

你上那邊山峰頂上試去,要是度[4]不到這邊山峰上,你就得到這萬丈的深淵里去找你的葬身地!“這人形的鳥會有一天試他第一次的飛行,給這世界驚駭,使所有的著作贊美,給他所從來的棲息處永久的光榮。”啊達文謇!

但是飛?自從挨開拉斯以來,人類的工作是制造翅膀,還是束縛翅膀?這翅膀,承上了文明的重量,還能飛嗎?都是飛了來的,還都能飛了回去嗎?鉗住了,烙住了,壓住了,——這人形的鳥會有試他第一次飛行的一天嗎?……

同時天上那一點子黑的已經迫近在我的頭頂,形成了一架鳥形的機器,忽的機沿一側,一球光直往下注,硼的一聲炸響,——炸碎了我在飛行中的幻想,青天里平添了幾堆破碎的浮云。

十四—十六日

雨后虹[5]

我記得兒時在家塾中讀書,最愛夏天的打陣。塾前是一個方形鋪石的“天井”,其中有石砌的金魚潭,周圍雜生花草,幾個積水的大缸,幾盆應時的鮮花——這是我們的“大花園”。南邊的夏天下午,蒸熱得厲害,全靠傍晚一陣雷雨,來驅散暑氣。黃昏時滿天星出,涼風透院,我常常袒胸洗足和姊嫂兄弟婢仆雜坐在門口“風頭里”,隨便談笑,隨便歌唱,算是絕大的快樂。但在白天不論天熱得連氣都轉不過來,可憐的“讀書官官”們,還是照常臨帖習字,高喊著“黃鳥黃鳥”,“不亦說乎”;雖則手里一把大蒲扇,不住地搧動,滿須滿腋的汗,依舊蒸爐似的透發,先生亦還是照常抽他的大煙,哼他的《清平樂府》。在這樣煩溽的時候,對面四丈高白墻上的日影忽然隱息,清朗的天上忽然滿布了烏云,花園里的水缸盆景也沉靜暗淡,仿佛等候什么重大的消息,書房里的光線也漸漸減淡,直到先生榻上那只煙燈,原來只像一燐鬼火,大放光明,滿屋子里的書桌,墻上的字畫,天花板上掛的方玻璃燈,都像變了形,怪可怕的。突然一股尖勁的涼風,穿透了重悶的空氣,從窗外吹進房來,吹得我們毛骨悚然,滿身膩煩的汗,幾乎結冰,這感覺又痛快又難過。但我們那時的注意,卻不在身體上,而在這兇兆所預告的大變,我們新學得的什么:洪水泛濫,混沌,天翻地覆,皇天震怒,等等字句,立刻在我們小腦子的內庫里跳了出來,益發引起孩子們:只望煙頭起的本性。我們在這陰迷的時刻,往往相顧悍然,熱性放開,大噪狂讀,身子也狂搖得連生機都磔格作響。

同時沉悶的雷聲,已經在屋頂發作,再過幾分鐘,只聽得庭心里石板上劈拍有聲,仿佛馬蹄在那里踢踏,重復停了,又是一小陣瀝淅,如此作了幾次陣勢,臨了緊淤接著坍天破地的一個或是幾個靂霹——我們孩子早把耳朵堵住——扁豆大的雨塊,就狠命狂倒下來,屋溜屋檐,屋頂,墻角里的碎碗破鐵罐,一齊同情地反響;樓上婢仆爭收曬件的慌張咒笑聲;關窗聲;間壁小孩的歡叫;雷聲不住地震吼;天井里的魚潭小缸,早已像煮沸的小壺,在那里狂流溢——我們很替可憐的金魚們擔憂;那幾盆嫩好的鮮花,也不住地狂顫;陰溝也來不及收吸這湯湯的流水,石天井頃刻名副其實,水一直滿出了尺半的階沿,不好了!書房里的地平磚上都是水了!閃電像蛇似攢入室內連先生骯臟的炕床都照得鑠亮;有時外面廳梁上住家的燕子,也進我們書房來避難,東撲西投,情形又可憐又可笑。

在這一團糟之中,我們孩子反應的心理,卻并不簡單,第一我們當然覺得好玩,這里,品林嘭朗、那里也品林嘭朗,原來又炎熱又乏味的下午忽然變得這樣異常地鬧熱,小孩哪一個不歡迎。第二,天空一打陣,大家起勁看,起勁關窗戶,起勁聽,當然寫字的擱筆,念書的閉口,連先生(我們想)有時也覺得好玩!然而我記得我個人親切的心理反應。仿佛豬八戒聽得師父被女兒國招了親,急著要散伙的心理。我希望那樣半混沌的情形繼續,電光永閃著,雨永倒著,水永沒上階沿,漫入室內,因此我們讀書寫字的任務也永遠止歇!孩子們怕拘束,最愛自由,愛整天玩,最恨坐定讀書,最厭這牢獄一般的書房——猶之豬八戒一腔野心,其實不愿意跟著窮師父取窮經,整天只吃些窮齋。所以關入書房的孩子,沒有一個心愿的,底里沒有一個不想造反;就是思想沒有連貫力,同時書房和牢房收斂野性的效力也逐漸增大,所以孩子們至多短期逃學,暗祝先生生瘟病,很少敢昌言從此不進書房的革命論。但暑天的打陣,卻符合了我們潛伏的希冀,俄頃之間,天地變色,無怪這聚錮的叛兒,勉強修行的豬八戒,感覺到十二分的暢快,甚至盼望天從此再不要清明,雷雨再不要休止!

我生平最純粹可貴的教育是得之于自然界,田野,森林,山谷,湖,草地,是我的課室;云彩的變幻,晚霞的絢爛,星月的隱現,田野的麥浪是我的功課;瀑吼,松濤,鳥語,雷聲是我的老師,我的官覺是他們忠謹的學生,受教的弟子。

大部分生命的覺悟,只是耳目的覺悟;我整整過了二十多年含糊生活,疑視疑聽疑嗅疑覺的一個生物!我記得我十三歲那年初次發現我的眼是近視,第一副眼鏡配好的時候,天已昏黑,那時我在泥城橋附近和一個朋友走走路,我把眼鏡試帶上去,仰頭一望,異哉好一個偉大藍凈不相熟的天,張著幾千百只指光閃鑠[6]的神眼,一直穿過我眼鏡眼睛直貫我靈府深處,我不禁大聲叫道,好天,今天才規復我眼睛的權利!

但眼鏡雖好,只能助你看,而不能使你看;你若然不愿意來看,來認識,來享樂你的自然界,你就帶十副二十副托立克、克立托也是無效!

我到今日才再能大聲叫道:“好天,今日才知道使用我生命的權利!”

我不抱歉“叫”得遲,我只怕配準了眼鏡不知道“看”。

我方才記起小時在私塾里夏天打陣的往跡,我現在想記我二日前冒陣待虹的經驗。

貓最好看的情形,是在春天下午她從地氈上午寐醒來,回頭還想伸懶腰,出去游玩,猛然看見五步之內,站著一只傲慢不馴的野狗,她不禁大怒,把她二十利爪一起盡性放開,搐緊在地氈上,把她的背無限地高控,像一個橋洞,尾巴旗桿似筆直豎起,滿身的毛也滿溢著她的義憤,她圓睜了她的黃睛,對準她的仇敵,從口鼻間哈出一聲威嚇。這是貓的怒,在旁邊看她的人雖則很體諒她的發脾氣,總覺得有趣可笑。我想我們站得遠遠地看人類的悲劇,有時也只覺得有趣可笑。我們在穩固的山樓上,看疾風暴雨,看牛羊牧童在雷震電飚中飛奔躲避,也只覺得有趣可笑。

笑,柏格森說,純粹是智慧的,示深切的同情感興,不能同時并存。所以我們需要領會悲劇或更深的情感——不論是事實或表現在文字里——的意義,最簡捷的方法是將我們自身和經驗的對象同化,開振我們的同情力來替他設身處地。你體會偉大情感的程度愈高,你了解人道的范圍亦愈廣。我們對待自然界我以為也是如此。我們愛尋常草原,不如我們愛高山大水;愛市河庸沼,不如流澗大瀑;愛白日廣天,不如朝彩晚霞;愛細雨微風,不如疾雷迅雨。

簡言之,我們也愛自然界情感奮切的際會,他所行動的情緒,當然也不是平常庸氣。

所以我十數年前在私塾愛打陣,如今也還是愛打陣,不過這愛字意義不盡同就是。

有一天我正在房里看書,列蘭(房東的小女孩,她每次見天像變遷總來報告我,我看見兩個最富貴的落日,都是她的功勞)跑來說天快打陣了。我一看窗外果然完全礦灰色,一陣陣的灰在街心里卷起,路上的行人都急忙走著,天上已經疊好無數的雨餅,只等信號一動就下。我趕快穿了雨衣,外加我們的袍,戴上方帽,出門騎上自行車,飛快向我校門趕去。一路雨點已經雹塊似拋下。河邊滿樹開花的栗樹,曼陀羅,紫丁香,一齊俯首觳觫,專待恣暴,但他們芬芳的呼吸,卻徹浹重實的空氣,似乎向孟浪的狂且乞情求免。我到校門的時候,滿天幾乎漆黑,雷聲已動,門房迎著笑道:“呀,你到得真巧,再過一分鐘,你準讓陣雨漫透!”我笑答道:“我正為要漫透來的!”

我一口氣跑到河邊,四圍估量了一下,覺得還是橋上的地位最好,我就去靠在橋欄上等。我頭頂正是那株靠河最大的橘樹,對面是棵柳樹,從柳絲里望見先華亞學院的一角,和我們著名教堂的后背(King's Chapel);兩樹的中間,正對校友居(Fellows' Building)的大部,中隔著百碼見方齊整勻凈蔥翠的草庭。這是在我的右邊。從柳樹的左手望見亭亭倩倩三環洞的先華亞橋,她的妙景,整整地印在平靜的康河里;河左岸的牧場上,依舊有幾匹馬幾條黃白花牛在那里吃草,嚙齒有聲,完全不理會天時的變遷,只曉得勤拂著馬鬃牛尾,驅逐馬蠅牛蟲。此時天色雖則陰沉可怕,然我眼前絕美的一幅圖畫——絕色的建筑,莊嚴的寺角,絕色的綠草,絕色的河與橋,絕色的垂柳高橋——只是一片異常恬靜,絕不露倉皇形色。草地上有三兩只小雀,時常地跳躍;平常高唱好畫者黑雀卻都住了口,大約伏在窠里看光景,只遠處偶然的鷹啼,散沙似從半天里撒下。

記得,橋上有我站著。

來了!雷雨都到了猖獗的程度,只聽見自然界一體的喧嘩;雷是鼓,雨落草地是沉溜的弦聲,雨落水面是急珠走盤聲,雨落柳上是疏郁的琴聲,雨落橋欄是擊草聲。

西南角——牧場那一邊我的左手,正對校友居的云堆里,不時放射出電閃,穿過樹林,仿佛好幾條緊纏的金蛇,掠拋光景,一直打到教堂的顏色玻璃和校友居的青藤白石和凹屈別致的窗坡上,像幾條洞扁擔,同時打一塊磨石大的火石,金花日射,光景駭目。

雨怒注不休。云色雖稍開明,但四圍都是雨激起的煙霧蒼茫,克萊亞的一面幾乎看不清楚。我仰庇掬[7]老翁[8]的高蔭,身上并不太濕,但橋上的水,卻分成幾道泥溝,急沖下來,我站在兩條泥溝的中間,所以鞋也沒有透水。同時我很高興發現離我十幾碼一棵大榆樹底下,也有兩個人站著,但他們分明是避雨,不是像我來經驗打陣。他們在那里劃火抽煙,想等過這陣急霈。

那邊牧場方才不管天時變遷盡吃的朋友,此時也躲在場中間兩枝榆樹底下,馬低著頭,牛昂著頭,在那里抱怨或是崇拜老天的變怒。

雨已經下了十幾分鐘,益發大了。雷電都已經休止,天色也更清明了。但我所仰庇的掬老翁,再也不能蔭庇我,他老人家自己的胡須,也支不住淋漓起來,結果是我渾身增加好幾斤重量。有時作惡的水一直灌進我的領子,直溜到背上,寒透肌骨;橋欄也全沒了,我腳下的干土,也已經漸次滅跡,幾條泥溝,已經迸成一大股渾流,踴躍進行;我下體也增加了重量,連骨都濕了。到這個時候,初陣的新奇已經過去,滿眼只是一體的雨色,滿耳只是一體的雨聲,滿身只是一體的雨感覺,我獨身——避雨那兩位已逃入鄰近的屋子里——在大雨里聽淹,頭上的方巾已成了濕巾,前后左右淋個不住,倒覺得無聊起來。

但我有希望,西天的云已經開解不少,露出夕陽的預兆,我想這雨一停一定有奇景出現——我于是立定主意和雨賭耐心。我向地上看,看無數的榆錢在急渦里亂轉,還有幾個不幸的蟲蟻也葬身在這橫流之中,我忽然想起道施滔奄夫斯基的一部小說里的一個設想。他說你若然發現你自己在滄海中一塊僅僅容足的拳石上,浪濤像獅虎似向你身上撲來,你在這完全絕望的境地,你還想不想活命?我又想起康賴特的《大風》,人和自然原質的決斗。我又想象我在西伯利亞大雪地,穿著皮蓑,手拿牧杖,站在一大群綿羊中間。我想戰陣是冒險,戀愛是更大的冒險,死是最大的冒險。我想起耶穌,魔鬼,薇納司,福賀司德;我想飛出這雨圈,去踏在雨云的背上,看他們工作。我想……半點鐘已過,我心海里至少涌起了幾萬種幻想,但雨還是倒個不住。

又過了足足十分鐘,雨勢方才收斂。滿林的鳥雀都出了家門,使勁的歡呼高唱;此時云彩很別致,東中北三路,還是滿布著厚云,并且極低,似乎緊罩在教堂的H形尖閣上,但顏色已從烏黑轉入青灰,西南隅的云已經開張了一只大口,從月牙形的云絮背后沖射出一海的明霞,仿佛菩薩背后的萬道佛光,這精悍的烈焰,和方才初雨時的電閃一樣,直照在教堂和校友居的上權,將一帶白玻窗盡數打成純粹的黃金,教堂顏色玻窗上的反射更為強烈,那些畫中人物都像穿扮整齊,在金河里游泳跳舞。妙處尤在這些高宇的后背及頂頭,只是一片深青,越顯得西天云罅月漏的精神,彩焰奔騰的氣象。

未雨之先,萬象都只是靜,現在雨一過,風又斂跡,天上雖在那里變化,地上還是一體地靜;就是陣雨前的靜,是空氣空實的現象,是嚴肅的靜,這靜是大動大變的符號先聲,是火山將炸裂前的靜;陣雨后的靜不同,空氣里的濁質,已經徹底洗凈,草青樹綠經過了恐怖,重復清新自喜,益發笑容可掬,四圍的水氣霧意也完全滅跡,這靜是清的靜,是平靜,和悅安舒的靜。在這靜里,流利的鳥語,益發調新韻切,宛似金匙擊玉磬,清脆無比。我對此自然從大力里產出的美;從劇變里透出的和諧;從紛亂中轉出的恬靜;從暴怒中映出的微笑;從迅奮里結成的安閑;只覺得胸頭塞滿——喜悅,驚訝,愛好,崇拜,感奮的情緒,滿身神經都感受強烈痛快的震撼,兩眼火熱地蓄淚欲流,聲音肢體都隨身旁的飛禽歌舞;同時,我自頂至踵完全濕透浸透,方巾上還不住地滴水,假如有人見我,一定疑心我落水,但我那時絕對不覺得體外的冷,只覺得體內高樂的熱。(我也沒有受寒)。

我正注目看西方漸次掃蕩滿天云錮的太陽,偶然轉過身來,不禁失聲驚叫。原來從校友居的正中起直到河的左岸,已經筑起一條鮮明五彩的虹橋!

八月六日

海灘上種花[9]

朋友是一種奢華:且不說酒肉勢利,那是說不上朋友,真朋友是相知,但相知談何容易,你要打開人家的心,你先得打開你自己的,你要在你的心里容納人家的心,你先得把你的心推放到人家的心里去;這真心或真性情的相互的流轉,是朋友的秘密,是朋友的快樂。但這是說你內心的力量夠得到,性靈的活動有富余,可以隨時開放,隨時往外流,像山里的泉水,流向容得住你的同情的溝槽;有時你得冒險,你得花本錢,你得抵拼在巉岈的亂石間,觸刺的草縫里耐心的尋路,那時候艱難,苦痛,消耗,在在是可能的,在你這水一般靈動,水一般柔順的尋求同情的心能找到平安欣快以前。

我所以說朋友是奢華,“相知”是寶貝,但得拿真性情的血本去換,去拼。因此我不敢輕易說話,因為我自己知道我的來源有限,十分的謹慎尚且不時有破產的恐懼;我不能隨便“花”。前天有幾位小朋友來邀我跟你們講話,他們的懇切折服了我,使我不得不從命,但是小朋友們,說也慚愧,我拿什么來給你們呢?

我最先想來對你們說些孩子話,因為你們都還是孩子。但是那孩子的我到哪里去了?仿佛昨天我還是個孩子,今天不知怎的就變了樣。什么是孩子要不為一點活潑的天真,但天真就比是泥土里的嫩芽,天冷泥土硬就壓住了它的生機——這年頭問誰去要和暖的春風?

孩子是沒了。你記得的只是一個不清切的影子,模糊得很,我這時候想起就像是一個瞎子追念他自己的容貌,一樣的記不周全;他即使想急了拿一雙手到臉上去印下一個模子來,那模子也是個死的。真的沒了。一天在公園里見一個小朋友不提多么活動,一忽兒上山,一忽兒爬樹,一忽兒溜冰,一忽兒干草里打滾,要不然就跳著憨笑;我看著羨慕,也想學樣,跟他一起玩,但是不能,我是一個大人,身上穿著長袍,心里存著體面,怕招人笑,天生的靈活換來矜持的存心——孩子,孩子是沒有的了,有的只是一個年歲與教育蛀空了的軀殼,死僵僵的,不自然的。

我又想找回我們天性里的野人來對你們說話。因為野人也是接近自然的;我前幾年過印度時得到極刻心的感想,那里的街道房屋以及土人的體膚容貌,生活的習慣,雖則簡,雖則陋,雖則不夸張,卻處處與大自然——上面碧藍的天,火熱的陽光,地下焦黃的泥土,高矗的椰樹——相調諧,情調,色彩,結構,看來有一種意義的一致,就比是一件完美的藝術的作品。也不知怎的,那天看了他們的街,街上的牛車,趕車的老頭露著他的赤光的頭顱與此紫姜色的圓肚,他們的廟,廟里的圣像與神座前的花,我心里只是不自在,就仿佛這情景是一個熟悉的聲音的叫喚,叫你去跟著他,你的靈魂也何嘗不活跳跳的想答應一聲“好,我來了”,但是不能,又有礙路的擋著你,不許你回復這叫喚聲啟示給你的自由。困著你的是你的教育;我那時的難受就比是一條蛇擺脫不了困住他的一個硬性的外殼——野人也給壓住了,永遠出不來。

所以今天站在你們上面的我不再是融會自然的野人,也不是天機活靈的孩子:我只是一個“文明人”,我能說的只是“文明話”。但什么是文明只是墮落?文明人的心里只是種種虛榮的念頭,他到處忙不算,到處都得計較成敗。我怎么能對著你們不感覺慚愧?不了解自然不僅是我的心,我的話也是的。并且我即使有話說也沒法表現,即使有思想也不能使你們了解;內里那點子性靈就比是在一座石壁里牢牢的砌住,一絲光亮都不透,就憑這雙眼望見你們,但有什么法子可以傳達我的意思給你們,我已經忘卻了原來的語言,還有什么話可說的?

但我的小朋友們還是逼著我來說謊(沒有話說而勉強說話便是謊)。知識,我不能給;要知識你們得請教教育家去,我這里是沒有的。智慧,更沒有了:智慧是地獄里的花果,能進地獄更能出地獄的才采得著智慧,不去地獄的便沒有智慧——我是沒有的。

我正發窘的時候,來了一個救星——就是我手里這一小幅畫,等我來講道理給你們聽。這張畫是我的拜年片,一個朋友替我制的。你們看這個小孩子在海邊沙灘上獨自的玩,赤腳穿著草鞋,右手提著一枝花,使勁把它往沙里栽,左手提著一把澆花的水壺,壺里水點一滴滴的往下吊著[10]。離著小孩不遠看得見海里翻動著的波瀾。

你們看出了這畫的意思沒有?

在海砂里種花。在海砂里種花!那小孩這一番種花的熱心怕是白費的了。砂磧是養不活鮮花的,這幾點淡水是不能幫忙的;也許等不到小孩轉身,這一朵小花已經支不住陽光的逼迫,就得交卸他有限的生命,枯萎了去。況且那海水的浪頭也快打過來了,海浪沖來時不說這朵小小的花,就是大根的樹也怕站不住——所以這花落在海邊上是絕望的了,小孩這番力量準是白化[11]的了。

你們一定很能明白這個意思。我的朋友是很聰明的,他拿這畫意來比我們一群呆子,樂意在白天里做夢的呆子,滿心想在海砂里種花的傻子。畫里的小孩拿著有限的幾滴淡水想維持花的生命,我們一群夢人也想在現在比沙漠還要干枯比沙灘更沒有生命的社會里,憑著最有限的力量,想下幾顆文藝與思想的種子,這不是一樣的絕望,一樣的傻?想在海砂里種花,想在海砂里種花,多可笑呀!但我的聰明的朋友說,這幅小小畫里的意思還不止此;諷刺不是她的目的。她要我們更深一層看。在我們看來海砂里種花是傻氣,但在那小孩自己卻不覺得。他的思想是單純的,他的信仰也是單純的。他知道的是什么?他知道花是可愛的,可愛的東西應得幫助他發長;他平常看見花草都是從地土里長出來的,他看來海砂也只是地,為什么海砂里不能長花他沒有想到,也不必想到,他就知道拿花來栽,拿水去澆,只要那花在地上站直了他就歡喜,他就樂,他就會跳他的跳,唱他的唱,來贊美這美麗的生命,以后怎么樣,海砂的性質,花的運命,他全管不著!我們知道小孩們怎樣的崇拜自然,他的身體雖則小,他的靈魂卻是大著,他的衣服也許臟,他的心可是潔凈的。這里還有一幅畫,這是自然的崇拜,你們看這孩子在月光下跪著拜一朵低頭的百合花,這時候他的心與月光一般的清潔,與花一般的美麗,與夜一般的安靜。我們可以知道到海邊上來種花那孩子的思想與這月下拜花的孩子的思想會得跪下的——單純,清潔,我們可以想象那一個孩子把花栽好了也是一樣來對著花膜拜祈禱——他能把花暫時栽了起來便是他的成功,此外以后怎么樣不是他的事情了。

你們看這個象征不僅美,并且有力量;因為它告訴我們單純的信心是創作的泉源——這單純的爛漫的天真是最永久最有力量的東西,陽光燒不焦他,狂風吹不倒他,海水沖不了他,黑暗掩不了他——地面上的花朵有被摧殘有消滅的時候,但小孩愛花種花這一點:“真”卻有的是永久的生命。

我們來放遠一點看。我們現有的文化只是人類在歷史上努力與犧牲的成績。為什么人們肯努力肯犧牲?因為他們有天生的信心;他們的靈魂認識什么是真什么是善什么是美,雖則他們的肉體與智識有時候會誘惑他們反著方向走路;但只要他們認明一件事情是有永久價值的時候,他們就自然的會得興奮,不期然的自己犧牲,要在這忽忽變動的聲色的世界里,贖出幾個永久不變的原則的憑證來。耶穌為什么不怕上十字架?密爾頓[12]何以瞎了眼還要做詩,貝德花芬[13]何以聾了還要制音樂,密仡郎其羅[14]為什么肯積受幾個月的潮濕不顧自己的皮肉與靴子連成一片的用心思,為的只是要解決一個小小的美術問題?為什么永遠有人到冰洋盡頭雪山頂上去探險?為什么科學家肯在顯微鏡底下或是數目字中間研究一般人眼看不到心想不通的道理消磨他一生的光陰?

為的是這些人道的英雄都有他們不可搖動的信心;像我們在海砂里種花的孩子一樣,他們的思想是單純的——宗教家為善的原則犧牲,科學家為真的原則犧牲,藝術家為美的原則犧牲——這一切犧牲的結果便是我們現有的有限的文化。

你們想想在這地面上做事難道還不是一樣的傻氣——這地面還不與海砂一樣不容你生根,在這里的事業還不是與鮮花一樣的嬌嫩?——潮水過來可以沖掉,狂風吹來可以折壞,陽光曬來可以熏焦我們小孩子手里拿著往砂里栽的鮮花,同樣的,我們文化的全體還不一樣有隨時可以沖掉,折壞,熏焦的可能嗎?巴比倫的文明現在哪里?彭拜[15]城曾經在地下埋過千百年,克利脫的文明直到最近五六十年間才完全發見。并且有時一件事實體的存在并不能證明他生命的繼續。這區區地球的本體就有一千萬個毀滅的可能。人們怕死不錯,我們怕死人,但最可怕的不是死的死人,是活的死人,單有軀殼生命沒有靈性生活是莫大的悲慘;文化也有這種情形,死的文化倒也罷了,最可憐的是勉強喘著氣的半死的文化。你們如其問我要例子,我就不遲疑的回答你說,朋友們,貴國的文化便是一個喘著氣的活死人!時候已經很久的了,自從我們最后的幾個祖宗為了不變的原則犧牲他們的呼吸與血液,為了不死的生命犧牲他們有限的存在,為了單純的信心遭受當時人的訕笑與侮辱。時候已經很久的了,自從我們最后聽見普遍的聲音像潮水似的充滿著地面。時候已經很久的了,自從我們最后看見強烈的光明像彗星似的掃掠過地面。時候已經很久的了,自從我們最后為某種主義流過火熱的鮮血。時候已經很久的了,自從我們的骨髓里有膽量,我們的說話里有分量。這是一個極傷心的反省!我真不知道這時代犯了什么不可赦的大罪,上帝竟狠心的賞給我們這樣惡毒的刑罰?你看看去這年頭到哪里去找一個完全的男子或是一個完全的女子——你們去看去,這年頭哪一個男子不是陽痿,哪一個女子不是鼓脹!要形容我們現在受罪的時期,我們得發明一個比丑更丑比臟更臟比下流更下流比茍且更茍且比懦怯更懦怯的一類生字去!朋友們,真的我心里常常害怕,害怕下回東風帶來的不是我們盼望中的春天,不是鮮花青草蝴蝶飛鳥,我怕他帶來一個比冬天更枯槁更凄慘更寂寞的死天——因為丑陋的臉子不配穿漂亮的衣服,我們這樣丑陋的變態的人心與社會憑什么權利可以問青天要陽光,問地面要青草,問飛鳥要音樂,問花朵要顏色?你問我明天天會不會放亮?我回答說我不知道,竟許不!

歸根是我們失去了我們靈性努力的重心,那就是一個單純的信仰,一點爛漫的童真!不要說到海灘去種花——我們都是聰明人誰愿意做傻瓜去——就是在你自己院子里種花你都懶怕動手哪!最可怕的懷疑的鬼與厭世的黑影已經占住了我們的靈魂!

所以朋友們,你們都是青年,都是春雷聲響不曾停止時破綻出來的鮮花,你們再不可墮落了——雖則陷阱的大口滿張在你的跟前,你不要怕,你把你的爛漫的天真倒下去,填平了它,再往前走——你們要保持那一點的信心,這里面連著來的就是精力與勇敢與靈感——你們再不怕做小傻瓜,盡量在這人道的海灘邊種你的鮮花去——花也許會消滅,但這種花的精神是不爛的!

我所知道的康橋[16]

我這一生的周折,大都尋得出感情的線索。不論別的,單說求學。我到英國是為要從盧梭。盧梭來中國時,我已經在美國。他那不確的死耗傳到的時候,我真的出眼淚不夠,還做悼詩來了。他沒有死,我自然高興。我擺脫了哥倫比亞[17]大博士銜的引誘,買船漂過大西洋,想跟這位二十世紀的福祿泰爾[18]認真念一點書去。誰知一到英國才知道事情變樣了:一為他在戰時主張和平,二為他離婚,盧梭叫康橋給除名了,他原來是Trinity College[19]的fellow,這來他的fellowship[20]也給取消了。他回英國后就在倫敦住下,夫妻兩人賣文章過日子。因此我也不曾遂我從學的始愿。我在倫敦政治經濟學院里混了半年,正感著悶想換路走的時候,我認識了狄更生先生。狄更生——Golsworthy Lowes Dickinson——是一個有名的作者,他的《一個中國人通信》(Letters from John Chinaman)與《一個現代聚餐談話》(A Modern Symposium)兩本小冊子早得了我的景仰。我第一次會著他是在倫敦國際聯盟協會席上,那天林宗孟先生演說,他做主席;第二次是宗孟寓里吃茶,有他。以后我常到他家里去。他看出我的煩悶,勸我到康橋去,他自己是王家學院(King's College)的fellow。我就寫信去問兩個學院,回信都說學額早滿了,隨后還是狄更生先生替我去在他的學院里說好了,給我一個特別生的資格,隨意選科聽講。從此黑方巾、黑披袍的風光也被我占著了。初起我在離康橋六英里的鄉下叫沙士頓地方租了幾間小屋住下,同居的有我從前的夫人張幼儀女士與郭虞裳君。每天一早我坐街車(有時自行車)上學,到晚回家。這樣的生活過了一個春,但我在康橋還只是個陌生人誰都不認識,康橋的生活,可以說完全不曾嘗著,我知道的只是一個圖書館,幾個課室,和三兩個吃便宜飯的茶食鋪子。狄更生常在倫敦或是大陸上,所以也不常見他。那年的秋季我一個人回到康橋,整整有一學年,那時我才有機會接近真正的康橋生活,同時我也慢慢的“發見”了康橋。我不曾知道過更大的愉快。

“單獨”是一個耐尋味的現象。我有時想它是任何發見的第一個條件。你要發見你的朋友的“真”,你得有與他單獨的機會。你要發見你自己的真,你得給你自己一個單獨的機會。你要發見一個地方(地方一樣有靈性),你也得有單獨玩的機會。我們這一輩子,認真說,能認識幾個人?能認識幾個地方?我們都是太匆忙,太沒有單獨的機會。說實話,我連我的本鄉都沒有什么了解。康橋我要算是有相當交情的,再次許只有新認識的翡冷翠[21]了。啊,那些清晨,那些黃昏,我一個人發癡似的在康橋!絕對的單獨。

但一個人要寫他最心愛的對象,不論是人是地,是多么使他為難的一個工作?你怕,你怕描壞了它,你怕說過分了惱了它,你怕說太謹慎了辜負了它。我現在想寫康橋,也正是這樣的心理,我不曾寫,我就知道這回是寫不好的——況且又是臨時逼出來的事情。但我卻不能不寫,上期預告已經出去了。我想勉強分兩節寫: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橋的天然景色;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橋的學生生活。我今晚只能極簡的寫些,等以后有興會時再補。

康橋的靈性全在一條河上;康河,我敢說是全世界最秀麗的一條水。河的名字是葛蘭大(Granta),也有叫康河(River Cam)的,許有上下流的區別,我不甚清楚。河身多的是曲折,上游是有名的拜倫潭——“Byron's Pool”——當年拜倫常在那里玩的;有一個老村子叫格蘭騫斯德,有一個果子園,你可以躺在累累的桃李樹蔭下吃茶,茶果會掉入你的茶杯,小雀子會到你桌上來啄食,那真是別有一番天地。這是上游。下游是從騫斯德頓下去,河面展開,那是春夏間競舟的場所。上下河分界處有一個壩筑,水流急得很,在星光下聽水聲,聽近村晚鐘聲,聽河畔倦牛芻草聲,是我康橋經驗中最神秘的一種:大自然的優美、寧靜、調諧在這星光與波光的默契中不期然的淹入了你的性靈。

但康河的精華是在它的中權,著名的“Backs”[22],這兩岸是幾個最蜚聲的學院的建筑。從上面下來是Pembroke,St. Katharine's,King's,Clare,Trinity,St. John's[23]。最令人留連的一節是克萊亞與王家學院的毗連處,克萊亞的秀麗緊鄰著王家[24]教堂(King's Chapel)的宏偉。別的地方盡有更美更莊嚴的建筑,例如巴黎賽因河的羅浮宮一帶,威尼斯的利阿爾多大橋的兩岸,翡冷翠維基烏大橋的周遭;但康橋的“Backs”自有它的特長,這不容易用一二個狀詞來概括,它那脫盡塵埃氣的一種清澈秀逸的意境可說是超出了畫圖而化生了音樂的神味。再沒有比這一群建筑更調諧更勻稱的了!論畫,可比的許只有柯羅(Corot)的田野;論音樂,可比的許只有肖班[25](Cho-pin)的夜曲。就這,也不能給你依稀的印象,它給你的美感簡直是神靈性的一種。

假如你站在王家學院橋邊的那棵大椈樹蔭下眺望,右側面,隔著一大方淺草坪,是我們的校友居(fellows building),那年代并不早,但它的嫵媚也是不可掩的,它那蒼白的石壁上春夏間滿綴著艷色的薔薇在和風中搖頭,更移左是那教堂,森林似的尖閣不可浼的永遠直指著天空;更左是克萊亞,啊!那不可信的玲瓏的方庭,誰說這不是圣克萊亞(St. Clare)的化身,哪一塊石上不閃耀著她當年圣潔的精神?在克萊亞后背隱約可辨的是康橋最潢貴最驕縱的三一學院(Trinity),它那臨河的圖書樓上坐鎮著拜倫神采驚人的雕像。

但這時你的注意早已叫克萊亞的三環洞橋魔術似的攝住。你見過西湖白堤上的西泠斷橋不是?(可憐它們早已叫代表近代丑惡精神的汽車公司給鏟平了,現在它們跟著蒼涼的雷峰永遠辭別了人間。)你忘不了那橋上斑駁的蒼苔,木柵的古色,與那橋拱下泄露的湖光與山色不是?克萊亞并沒有那樣體面的襯托,它也不比廬山棲賢寺旁的觀音橋,上瞰五老的奇峰,下臨深潭與飛瀑;它只是怯憐憐的一座三環洞的小橋,它那橋洞間也只掩映著細紋的波粼與婆娑的樹影,它那橋上櫛比的小穿欄與欄節頂上雙雙的白石球,也只是村姑子頭上不夸張的香草與野花一類的裝飾;但你凝神的看著,更凝神的看著,你再反省你的心境,看還有一絲屑的俗念沾滯不?只要你審美的本能不曾汩滅,這是你的機會實現純粹美感的神奇!

但你還得選你賞鑒的時辰。英國的天時與氣候是走極端的。冬天是荒謬的壞,逢著連綿的霧盲天你一定不遲疑的甘愿進地獄本身去試試;春天(英國是幾乎沒有夏天的)是更荒謬的可愛,尤其是它那四五月間最漸緩最艷麗的黃昏,那才真是寸寸黃金。在康河邊上過一個黃昏是一服靈魂的補劑。啊!我那時蜜甜的單獨,那時蜜甜的閑暇。一晚又一晚的,只見我出神似的倚在橋闌上向西天凝望:——

看一回凝靜的橋影,

數一數螺鈿的波紋:

我倚暖了石闌的青苔,

青苔涼透了我的心坎;……

還有幾句更笨重的怎能仿佛那游絲似輕妙的情景:

難忘七月的黃昏,遠樹凝寂,

像墨潑的山形,襯出輕柔暝色

密稠稠,七分鵝黃,三分橘綠,

那妙意只可去秋夢邊緣捕捉;……

這河身的兩岸都是四季常青最蔥翠的草坪。從校友居的樓上望去,對岸草場上,不論早晚,永遠有十數匹黃牛與白馬,脛蹄沒在恣蔓的草叢中,從容的在咬嚼,星星的黃花在風中動蕩,應和著它們尾鬃的掃拂。橋的兩端有斜倚的垂柳與椈蔭護住。水是澈底的清澄,深不足四尺,勻勻的長著長條的水草。這岸邊的草坪又是我的愛寵,在清朝,在傍晚,我常去這天然的織錦上坐地,有時讀書,有時看水;有時仰臥著看天空的行云,有時反撲著摟抱大地的溫軟。

但河上的風流還不止兩岸的秀麗。你得買船去玩。船不止一種:有普通的雙槳劃船,有輕快的薄皮舟(canoe),有最別致的長形撐篙船(punt)。最末的一種是別處不常有的:約莫有二丈長,三尺寬,你站直在船梢上用長竿撐著走的。這撐是一種技術。我手腳太蠢,始終不曾學會。你初起手嘗試時,容易把船身橫住在河中,東顛西撞的狼狽。英國人是不輕易開口笑人的,但是小心他們不出聲的皺眉!也不知有多少次河中本來優閑的秩序叫我這莽撞的外行給搗亂了。我真的始終不曾學會;每回我不服輸跑去租船再試的時候,有一個白胡子的船家往往帶譏諷的對我說:“先生,這撐船費勁,天熱累人,還是拿個薄皮舟溜溜吧!”我哪里肯聽話,長篙子一點就把船撐了開去,結果還是把河身一段段的腰斬了去。

你站在橋上去看人家撐,那多不費勁,多美!尤其在禮拜天有幾個專家的女郎,穿一身縞素衣服,裙裾在風前悠悠的飄著,戴一頂寬邊的薄紗帽,帽影在水草間顫動,你看她們出橋洞時的姿態,捻起一根竟像沒有分量的長竿,只輕輕的,不經心的往波心里一點,身子微微的一蹲,這船身便波的轉出了橋影,翠條魚似的向前滑了去。她們那敏捷,那閑暇,那輕盈,真是值得歌詠的。

在初夏陽光漸暖時你去買一只小船,劃去橋邊蔭下躺著念你的書或是做你的夢,槐花香在水面上飄浮,魚群的唼喋聲在你的耳邊挑逗。或是在初秋的黃昏,近著新月的寒光,望上流僻靜處遠去。愛熱鬧的少年們攜著他們的女友,在船沿上支著雙雙的東洋彩紙燈,帶著話匣子,船心里用軟墊鋪著,也開向無人跡處去享他們的野福——誰不愛聽那水底翻的音樂在靜定的河上描寫夢意與春光!

住慣城市的人不易知道季候的變遷。看見葉子掉知道是秋,看見葉子綠知道是春;天冷了裝爐子,天熱了拆爐子;脫下棉袍,換上夾袍,脫下夾袍,穿上單袍;不過如此罷了。天上星斗的消息,地下泥土里的消息,空中風吹的消息,都不關我們的事。忙著哪,這樣那樣事情多著,誰耐煩管星星的移轉,花草的消長,風云的變幻?同時我們抱怨我們的生活、苦痛、煩悶、拘束、枯燥,誰肯承認做人是快樂?誰不多少間咒詛人生?但不滿意的生活大都是由于自取的。我是一個生命的信仰者,我信生活決不是我們大多數人僅僅從自身經驗推得的那樣暗慘。我們的病根是在“忘本”。人是自然的產兒,就比枝頭的花與鳥是自然的產兒;但我們不幸是文明人,入世深似一天,離自然遠似一天。離開了泥土的花草,離開了水的魚,能快活嗎?能生存嗎?從大自然,我們取得我們的生命;從大自然,我們應分取得我們繼續的資養[26]。哪一株婆娑的大木沒有盤錯的根柢深入在無盡藏的地里?我們是永遠不能獨立的。有幸福是永遠不離母親撫育的孩子,有健康是永遠接近自然的人們。不必一定與鹿豕游,不必一定回“洞府”去;為醫治我們當前生活的枯窘,只要“不完全遺忘自然”,一張輕淡的藥方我們的病象就有緩和的希望。在青草里打幾個滾,到海水里洗幾次浴,到高處去看幾次朝霞與晚照——你肩背上的負擔就會輕松了去的。

這是極膚淺的道理,當然。但我要沒有過過康橋的日子,我就不會有這樣的自信。我這一輩子就只那一春,說也可憐,算是不曾虛度。就只那一春,我的生活是自然的,是真愉快的!(雖則碰巧那也是我最感受人生痛苦的時期。)我那時有的是閑暇,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絕對單獨的機會。說也奇怪,竟像是第一次,我辨認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我能忘記那初春的睥睨嗎?曾經有多少個清晨我獨自冒著冷去薄霜鋪地的林子里閑步——為聽鳥語,為盼朝陽,為尋泥土里漸次蘇醒的花草,為體會最微細最神妙的春信。啊,那是新來的畫眉在那邊凋不盡的青枝上試它的新聲!啊,這是第一朵小雪球花掙出了半凍的地面!啊,這不是新來的潮潤沾上了寂寞的柳條?

靜極了,這朝來水溶溶的大道,只遠處牛奶車的鈴聲,點綴這周遭的沉默。順著這大道走去,走到盡頭,再轉入林子里的小徑,往煙霧濃密處走去,頭頂是交枝的榆蔭,透露著漠楞楞的曙色;再往前走去,走盡這林子,當前是平坦的原野,望見了村舍,初青的麥田,更遠三兩個饅形的小山掩住了一條通道。天邊是霧茫茫的,尖尖的黑影是近村的教寺。聽,那曉鐘和緩的清音。這一帶是此邦中部的平原,地形像是海里的輕波,默沉沉的起伏;山嶺是望不見的,有的是常青的草原與沃腴的田壤。登那土阜上望去,康橋只是一帶茂林,擁戴著幾處娉婷的尖閣。嫵媚的康河也望不見蹤跡,你只能循著那錦帶似的林木想象那一流清淺。村舍與樹林是這地盤上的棋子,有村舍處有佳蔭,有佳蔭處有村舍。這早起是看炊煙的時辰:朝霧漸漸的升起,揭開了這灰蒼蒼的天幕(最好是微霰后的光景),遠近的炊煙,成絲的,成縷的,成卷的,輕快的,遲重的,濃灰的,淡青的,慘白的,在靜定的朝氣里漸漸的上騰,漸漸的不見,仿佛是朝來人們的祈禱,參差的翳入了天聽。朝陽是難得見的,這初春的天氣。但它來時是起早人莫大的愉快。頃刻間這田野添深了顏色,一層輕紗似的金粉糝上了這草,這樹,這通道,這莊舍。頃刻間這周遭彌漫了清晨富麗的溫柔。頃刻間你的心懷也分潤了白天誕生的光榮。“春”!這勝利的晴空仿佛在你的耳邊私語。“春”!你那快活的靈魂也仿佛在那里回響。

……

伺候著河上的風光,這春來一天有一天的消息。關心石上的苔痕,關心敗草里的花鮮,關心這水流的緩急,關心水草的滋長,關心天上的云霞,關心新來的鳥語。怯憐憐的小雪球是探春信的小使。鈴蘭與香草是歡喜的初聲。窈窕的蓮馨,玲瓏的石水仙,愛熱鬧的克羅克斯,耐辛苦的蒲公英與雛菊——這時候春光已是爛漫在人間,更不須殷勤問訊。

瑰麗的春放。這是你野游的時期。可愛的路政,這里不比中國,哪一處不是坦蕩蕩的大道?徒步是一個愉快,但騎自行車是一個更大的愉快,在康橋騎車是普遍的技術;婦人、稚子、老翁,一致享受這雙輪舞的快樂。(在康橋聽說自行車是不怕人偷的,就為人人都自己有車,沒人要偷。)任你選一個方向,任你上一條通道,順著這帶草味的和風,放輪遠去,保管你這半天的逍遙是你性靈的補劑。這道上有的是清蔭與美草,隨地都可以供你休憩。你如愛花,這里多的是錦繡似的草原。你如愛鳥,這里多的是巧囀的鳴禽。你如愛兒童,這鄉間到處是可親的稚子。你如愛人情,這里多的是不嫌遠客的鄉人,你到處可以“掛單”借宿,有酪漿與嫩薯供你飽餐,有奪目的果鮮恣你嘗新。你如愛酒,這鄉間每“望”都為你儲有上好的新釀,黑啤如太濃,蘋果酒,姜酒都是供你解渴潤肺的。……帶一卷書,走十里路,選一塊清靜地,看天,聽鳥,讀書,倦了時,和身在草綿綿處尋夢去——你能想象更適情更適性的消遣嗎?

陸放翁有一聯詩句:“傳呼快馬迎新月,卻上輕輿趁晚涼。”這是做地方官的風流。我在康橋時雖沒馬騎,沒轎子坐,卻也有我的風流:我常常在夕陽西曬時騎了車迎著天邊扁大的日頭直追。日頭是追不到的,我沒有夸父的荒誕,但晚景的溫存卻被我這樣偷嘗了不少。有三兩幅畫圖似的經驗至今還是栩栩的留著。只說看夕陽,我們平常只知道登山或是臨海,但實際只須遼闊的天際,平地上的晚霞有時也是一樣的神奇。有一次我趕到一個地方,手把著一家村莊的籬笆,隔著一大田的麥浪,看西天的變幻。有一次是正沖著一條寬廣的大道,過來一大群羊,放草歸來的,偌大的太陽在它們后背放射著萬縷的金輝,天上卻是烏青青的,只剩這不可逼視的威光中的一條大路,一群生物,我心頭頓時感著神異性的壓迫,我真的跪下了,對著這冉冉漸翳的金光。再有一次是更不可忘的奇景,那是臨著一大片望不到頭的草原,滿開著艷紅的罌粟,在青草里亭亭像是萬盞的金燈,陽光從褐色云斜著過來,幻成一種異樣紫色,透明似的不可逼視,剎那間在我迷眩了的視覺中,這草田變成了……不說也罷,說來你們也是不信的!

一別二年多了,康橋,誰知我這思鄉的隱憂?也不想別的,我只要那晚鐘撼動的黃昏,沒遮攔的田野,獨自斜倚在軟草里,看第一個大星在天邊出現!

十五年一月十五日

翡冷翠山居閑話[27]

在這里出門散步去,上山或是下山,在一個晴好的五月的向晚,正像是去赴一個美的宴會,比如去一果子園,那邊每株樹上都是滿掛著詩情最秀逸的果實,假如你單是站著看還不滿意時,只要你一伸手就可以采取,可以恣嘗鮮味,足夠你性靈的迷醉。陽光正好暖和,決不過暖;風息是溫馴的,而且往往因為他是從繁花的山林里吹度過來,他帶來一股幽遠的澹香,連著一息滋潤的水氣,摩挲著你的顏面,輕繞著你的肩腰,就這單純的呼吸已是無窮的愉快;空氣總是明凈的,近谷內不生煙,遠山上不起靄,那美秀風景的全部正像畫片似的展露在你的眼前,供你閑暇的鑒賞。

作客山中的妙處,尤在你永不須躊躇你的服色與體態;你不妨搖曳著一頭的蓬草,不妨縱容你滿腮的苔蘚;你愛穿什么就穿什么;扮一個牧童,扮一個漁翁,裝一個農夫,裝一個走江湖的桀卜閃[28],裝一個獵戶;你再不必提心整理你的領結,你盡可以不用領結,給你的頸根與胸膛一半日的自由,你可以拿一條這邊艷色的長巾包在你的頭上,學一個太平軍的頭目,或是拜倫那埃及裝的姿態;但最要緊的是穿上你最舊的舊鞋,別管他模樣不佳,他們是頂可愛的好友,他們承著你的體重卻不叫你記起你還有一雙腳在你的底下。

這樣的玩頂好是不要約伴,我竟想嚴格的取締,只許你獨身;因為有了伴多少總得叫你分心,尤其是年輕的女伴,那是最危險最專制不過的旅伴,你應得躲避她像你躲避青草里一條美麗的花蛇!平常我們從自己家里走到朋友的家里,或是我們執事的地方,那無非是在同一個大牢里從一間獄室移到另一間獄室去,拘束永遠跟著我們,自由永遠尋不到我們;但在這春夏間美秀的山中或鄉間你要是有機會獨身閑逛時,那才是你福星高照的時候,那才是你實際領受,親口嘗味,自由與自在的時候,那才是你肉體與靈魂行動一致的時候;朋友們,我們多長一歲年紀往往只是加重我們頭上的枷,加緊我們腳脛上的鏈,我們見小孩子在草里在沙堆里在淺水里打滾作樂,或是看見小貓追他自己的尾巴,何嘗沒有羨慕的時候,但我們的枷,我們的鏈永遠是制定我們行動的上司!所以只有你單身奔赴大自然的懷抱時,像一個裸體的小孩撲入他母親的懷抱時,你才知道靈魂的愉快是怎樣的,單是活著的快樂是怎樣的,單就呼吸單就走道單就張眼看聳耳聽的幸福是怎樣的。因此你得嚴格的為己,極端的自私,只許你,體魄與性靈,與自然同在一個脈搏里跳動,同在一個音波里起伏,同在一個神奇的宇宙里自得。我們渾樸的天真是像含羞草似的嬌柔,一經同伴的抵觸,他就卷了起來,但在澄靜的日光下,和風中,他的姿態是自然的,他的生活是無阻礙的。

你一個人漫游的時候,你就會在青草里坐地仰臥,甚至有時打滾,因為草的和暖的顏色自然的喚起你童稚的活潑;在靜僻的道上你就會不自主的狂舞,看著你自己的身影幻出種種詭異的變相,因為道旁樹木的陰影在他們于徐[29]的婆娑里暗示你舞蹈的快樂;你也會得信口的歌唱,偶爾記起斷片的音調,與你自己隨口的小曲,因為樹林中的鶯燕告訴你春光是應得贊美的;更不必說你的胸襟自然會跟著漫長的山徑開拓,你的心地會看著澄藍的天空靜定,你的思想和著山壑間的水聲,山罅里的泉響,有時一澄到底的清澈,有時激起成章的波動,流,流,流入涼爽的橄欖林中,流入嫵媚的阿諾河去……

并且你不但不須應伴,每逢這樣的游行,你也不必帶書。書是理想的伴侶,但你應得帶書,是在火車上,在你住處的客室里,不是在你獨身漫步的時候。什么偉大的深沉的鼓舞的清明的優美的思想的根源不是可以在風籟中,云彩里,山勢與地形的起伏里,花草的顏色與香息里尋得?自然是最偉大的一部書,葛德[30]說,在他每一頁的字句里我們讀得最深奧的消息。并且這書上的文字是人人懂得的;阿爾帕斯與五老峰,雪西里與普陀山,來因河與揚子江,梨夢湖與西子湖,建蘭與瓊花,杭州西溪的蘆雪與威尼市夕照的紅潮,百靈與夜鶯,更不提一般黃的黃麥,一般紫的紫藤,一般青的青草同在大地上生長,同在和風中波動——他們應用的符號是永遠一致的,他們的意義是永遠明顯的,只要你自己心靈上不長瘡瘢,眼不盲,耳不塞,這無形跡的最高等教育便永遠是你的名分,這不取費的最珍貴的補劑便永遠供你的受用;只要你認識了這一部書,你在這世界上寂寞時便不寂寞,窮困時不窮困,苦惱時有安慰,挫折時有鼓勵,軟弱時有督責,迷失時有南針[31]。

十四年七月

北戴河海濱的幻想[32]

他們都到海邊去了。我為左眼發炎不曾去。我獨坐在前廊,偎坐在一張安適的大椅內,袒著胸懷,赤著腳,一頭的散發,不時有風來撩拂。清晨的晴爽,不曾消醒我初起時睡態;但夢思卻半被曉風吹斷。我闔緊眼簾內視,只見一斑斑消殘的顏色,一似晚霞的余赭,留戀地膠附在天邊。廊前的馬櫻,紫荊,藤蘿,青翠的葉與鮮紅的花,都將他們的妙影映印在水汀上,幻出幽媚的情態無數;我的臂上與胸前,亦滿綴了綠蔭的斜紋。從樹蔭的間隙平望,正見海灣:海波亦似被晨曦喚醒,黃藍相間的波光,在欣然的舞蹈。灘邊不時見白濤涌起,迸射著雪樣的水花。浴線內點點的小舟與浴客,水禽似的浮著;幼童的歡叫,與水波拍岸聲,與潛濤嗚咽聲,相間的起伏,競報一灘的生趣與樂意。但我獨坐的廊前,卻只是靜靜的,靜靜的無甚聲響。嫵媚的馬櫻,只是幽幽的微囅著,蠅蟲也斂翅不飛。只有遠近樹里的秋蟬,在紡紗似的垂引他們不盡的長吟。

在這不盡的長吟中,我獨坐在冥想。難得是寂寞的環境,難得是靜定的意境;寂寞中有不可言傳的和諧,靜默中有無限的創造。我的心靈,比如海濱,生平初度的怒潮,已經漸次的消翳,只剩有疏松的海砂中偶爾的回響,更有殘缺的貝殼,反映星月的輝芒。此時摸索潮余的斑痕,追想當時洶涌的情景,是夢或是真,再亦不須辨問,只此眉梢的輕皺,唇邊的微哂,已足解釋無窮奧緒,深深的蘊伏在靈魂的微纖之中。

青年永遠趨向反叛,愛好冒險;永遠如初度航海者,幻想黃金機緣于浩渺的煙波之外:想割斷系岸的纜繩,扯起風帆,欣欣的投入無垠的懷抱。他厭惡的是平安,自喜的是放縱與豪邁。無顏色的生涯,是他目中的荊棘;絕海與兇,是他愛取自由的途徑。他愛折玫瑰:為她的色香,亦為她冷酷的刺毒。他愛搏狂瀾:為他的莊嚴與偉大,亦為他吞噬一切的天才,最是激發他探險與好奇的動機。他崇拜沖動:不可測,不可節,不可預逆,起,動,消歇皆在無形中,狂飆似的倏忽與猛烈與神秘。他崇拜斗爭:從斗爭中求劇烈的生命之意義,從斗爭中求絕對的實在,在血染的戰陣中,呼叫勝利之狂歡或歌敗喪的哀曲。

幻象消滅是人生里命定的悲劇;青年的幻滅,更是悲劇中的悲劇,夜一般的沉黑,死一般的兇惡。純粹的,猖狂的熱情之火,不同阿拉亭[33]的神燈,只能放射一時的異彩,不能永久的朗照;轉瞬間,或許,便已斂熄了最后的焰舌,只留存有限的余燼與殘灰,在未滅的余溫里自傷與自慰。

流水之光,星之光,露珠之光,電之光,在青年的妙目中閃耀,我們不能不驚訝造化者藝術之神奇,然可怖的黑影,倦與衰與飽饜的黑影,同時亦緊緊的跟著時日進行,仿佛是煩惱、痛苦、失敗,或庸俗的尾曳,亦在轉瞬間,彗星似的掃滅了我們最自傲的神輝——流水涸,明星沒,露珠散滅,電閃不再!

在這艷麗的日輝中,只見愉悅與歡舞與生趣,希望,閃爍的希望,在蕩漾,在無窮的碧空中,在綠葉的光澤里,在蟲鳥的歌吟中,在青草的搖曳中——夏之榮華,春之成功。春光與希望,是長駐的;自然與人生,是調諧的。

在遠處有福的山谷內,蓮馨花在坡前微笑,稚羊在亂石間跳躍,牧童們,有的吹著蘆笛,有的平臥在草地上,仰看交幻的浮游的白云,放射下的青影在初黃的稻田中縹緲地移過。在遠處安樂的村中,有妙齡的村姑,在流澗邊照映她自制的春裙;口銜煙斗的農夫三四,在預度秋收的豐盈,老婦人們坐在家門外陽光中取暖,她們的周圍有不少的兒童,手擎著黃白的錢花在環舞與歡呼。

在遠——遠處的人間,有無限的平安與快樂,無限的春光……

在此暫時可以忘卻無數的落蕊與殘紅;亦可以忘卻花蔭中掉下的枯葉,私語地預告三秋的情意;亦可以忘卻苦惱的僵癟的人間,陽光與雨露的殷勤,不能再恢復他們腮頰上生命的微笑;亦可以忘卻紛爭的互殺的人間,陽光與雨露的仁慈,不能感化他們兇惡的獸性;亦可以忘卻庸俗的卑瑣的人間,行云與朝露的豐姿,不能引逗他們剎那間的凝視;亦可以忘卻自覺的失望的人間,絢爛的春時與媚草,只能反激他們悲傷的意緒。

我亦可以暫時忘卻我自身的種種;忘卻我童年期清風白水似的天真;忘卻我少年期種種虛榮的希冀;忘卻我漸次的生命的覺悟;忘卻我熱烈的理想的尋求;忘卻我心靈中樂觀與悲觀的斗爭;忘卻我攀登文藝高峰的艱辛;忘卻剎那的啟示與徹悟之神奇;忘卻我生命潮流之驟轉;忘卻我陷落在危險的旋渦中之幸與不幸;忘卻我追憶不完全的夢境;忘卻我大海底里埋首的秘密;忘卻曾經刳割我靈魂的利刃,炮烙我靈魂的烈焰,摧毀我靈魂的狂飆與暴雨;忘卻我的深刻的怨與艾;忘卻我的冀與愿;忘卻我的恩澤與惠感;忘卻我的過去與現在……

過去的實在,漸漸的膨脹,漸漸的模糊,漸漸的不可辨認;現在的實在,漸漸的收縮,逼成了意識的一線,細極狹極的一線,又裂成了無數不相聯續的黑點……黑點亦漸次的隱翳?幻術似的滅了,滅了,一個可怕的黑暗的空虛……

“就使打破了頭,也還要保持我靈魂的自由”[34]

照群眾行為看起來,中國人是最殘忍的民族。

照個人行為看起來,中國人大多數是最無恥的個人。慈悲的真義是感覺人類應感覺的感覺,和有膽量來表現內動的同情。中國人只會在殺人場上聽小熱昏[35],決不會在法庭上賀喜判決無罪的刑犯;只想把潔白的人齊拉入混濁的水里,不會原諒拿人格的頭顱去撞開地獄門的犧牲精神。只是“幸災樂禍”,“投井下石”,不會冒一點子險去分肩他人為正義而奮斗的負擔。

從前在歷史上,我們似乎聽見過有什么義呀俠呀,什么當仁不讓,見義勇為的榜樣呀,氣節呀,廉潔呀,等等。如今呢,只聽見神圣的職業者接受蜜甜的“冰炭敬”,磕拜壽祝福的響頭,到處只見拍賣人格“賤賣靈魂”的招貼。這是革命最彰明的成績,這是華族民國最動人的廣告!

“無理想的民族必亡”,是一句不刊的真言。我們目前的社會政治走的只是卑污茍且的路,最不能容許的是理想,因為理想好比一面大鏡子,若然擺在面前,一定照出魑魅魍魎的丑跡。莎士比亞的丑鬼卡立朋(Caliban)[36]有時在海水里照出自己的尊容,總是惱羞成怒的。

所以每次有理想主義的行為或人格出現,這卑污茍且的社會一定不能容忍;不是拳打腳踢,也總是冷嘲熱諷,總要把那三閭大夫[37]硬推入汨羅江底,他們方才放心。

我們從前是儒教國,所以從前理想人格的標準是智仁勇。現在不知道變成了什么國了,但目前最普通人格的通性,明明是愚暗殘忍懦怯,正得一個反面。但是真理正義是永生不滅的圣火;也許有時遭被蒙蓋掩翳罷了。大多數的人一天二十四點鐘的時間內,何嘗沒有一剎那清明之氣的回復?但是誰有膽量來想他自己的想,感覺他內動的感覺,表現他正義的沖動呢?蔡元培所以是個南邊人說的“戇大”,愚不可及的一個書呆子,卑污茍且社會里的一個最不合時宜的理想者。所以他的話是沒有人能懂的;他的行為是極少數人——如真有——敢表同情的;他的主張,他的理想,尤其是一盆飛旺的炭火,大家怕炙手,如何敢去抓呢?

“小人知進而不知退,”

“不忍為同流合污之茍安,”

“不合作主義,”

“為保持人格起見……”

“生平僅知是非公道,從不以人為單位。”

這些話有多少人能懂,有多少人敢懂?

這樣的一個理想者,非失敗不可;因為理想者總是失敗的。若然理想勝利,那就是卑污茍且的社會政治失敗——那是一個過于奢侈的希望了。

有知識有膽量能感覺的男女同志,應該認明此番風潮是個道德問題;隨便彭允彝京津各報如何淆惑,如何謠傳,如何去牽涉政黨,總不能掩沒這風潮里面一點子理想的火星。要保全這點子小小的火星不滅,是我們的責任,是我們良心上的負擔;我們應該積極同情這番拿人格頭顱去撞開地獄門的精神。

品牌:浙江人民
上架時間:2019-03-04 14:52:24
出版社:浙江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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