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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評論第1章 譯本序
黑塞(1877—1962)出生在德國許瓦本地區小城卡爾夫一個傳教士家庭,父母和外祖父母曾長期在印度傳教,使黑塞自幼受到東西方不同思想文化的熏陶,如作家自己所描述:“這幢屋子里交錯著許多世界的光芒。人們在這屋里祈禱和讀《圣經》,研究和學習印度哲學,還演奏許多優美的音樂。這里有知道佛陀和老子的人,有來自許多不同國度的客人,有外國的衣服和異國的香氣,有皮和藤做的奇妙箱子。”這種世界性氣氛對他一生都有重大影響。
黑塞稟賦優異,童稚年代便意識到了自己傾向寫作的詩意天性,他說道:“我很幸運,早在學生時代開始之前就已學到對于生活有重大意義和價值的東西。……我熟悉我們的家園故土,熟悉那些雞舍、樹林、果園以及手工業作坊,我認識樹木、鳥類和蝴蝶,我會唱歌,會吹口哨以及其他許多對于人生有價值的事情。……我從十三歲就明白自己要就是成為詩人,要就是什么都不是。”然而,不了解兒子的父親卻強制他學習神學,以致年方十五的黑塞違抗父親意志逃離神學院而獨立謀生,從一八九二年至一九〇四年,他一面在工廠當學徒工,在書店當小伙計等,一面如饑似渴地大量閱讀書籍,為日后文學創作奠定了基礎。
黑塞的文學生涯始于詩,成名作卻是一九〇四年問世的長篇小說《卡門青特》。同年,黑塞與鋼琴家貝諾利結婚,并自城市移居農村。一九〇四年到一九一九年是作家第一個創作豐收時期,重要作品有:小說《在輪下》、《今生今世》、《鄰居們》、《彎路》、《克諾爾普》等,詩集《在途中》、《孤獨者的音樂》等,散文集《印度之旅》等。黑塞的早期著作大都充盈著大自然的清香,顯示出作者內心與外部世界的和諧聯系,與之同時,這位喜愛孤獨思索的自然之子卻也早早發現,一切生物都在陽光下按照各自的生命規律活著,唯有人類卻受自己所制定框架的約束,屈從于未必全都正確的種種條規,便用自己的筆進行反抗,以維護個人的價值,《在輪下》是突出的例子,而本集首篇《狼》則從狼的符合自然本質之美,寫下了黑塞第一篇“狼”主題作品。
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包括偉人,能夠掙脫自己等級的局限和擺脫時代的烙印。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炮火驚破了黑塞的田園夢,他又從農村走進城市,在瑞士伯爾尼從事戰俘救濟工作,但由于撰寫反對戰爭的文章,導致“在自己祖國的報刊上被宣布為叛徒”。妻離子散的遭遇幾乎使黑塞精神崩潰,迫使他對一切進行重新思考。作家獨特的“通向內在之路”誕生于他試圖越出西方文化范疇,讓自己成為一個“擴展了的西方人”,成為“另一個我”的渴望,他說道:“一種作家的職業已經不是一種輔助道路,而幾乎是一種目的”,“我已經成為作家,但是我還沒有成為一個人”。
一九一九年春天,黑塞結束戰事職務,孤身一人離開伯爾尼返回農村,后定居在瑞士,開始新的文學生涯。小說《德米安》、《席特哈爾塔》、《荒原狼》、《納爾齊斯和歌爾德蒙》等,論著《望入混沌》、《查拉圖斯特拉的重歸》、《觀察集》等,散文與詩集《流浪》等都是這一創作階段的重要作品。《荒原狼》用一個半人半狼文學形象圖解了一種本能與理性,獸性與人性既互相對立,又互相依賴的現象,是一個西方知識分子對自己所處文化環境的批評。然而,情況就像德國學者品圖斯所分析:“一切都是自我透視,自我記述,對于自我所作的粉碎性解剖:絕非出于對分析解剖有興趣,而是由于一種渴望,一種想讓自己成為和諧的人的愿望;由于想尋找自己、最本質的自己的渴望。”《荒原狼》最終達到了康德名言的境界:“每一種破壞都是向高級生命的過渡。”黑塞另一部以印度為背景的《席特哈爾塔》則是他“進行試驗,把我的信仰寫成了一本小說”,“我努力探索一切信仰和一切人類虔誠善行的共同之處”。小說主人公啟程于婆羅門和佛陀,卻結束于“道”,符合黑塞在《論老子》一文里的觀點:“深信人類即使由于種族和文化的分裂而互相陌生和敵視,卻依舊具有發展共同理想目標的可能性。”
一九三一年冬,黑塞在獨居多年后與交往已久的女友,猶太裔的藝術史家多賓結婚。三十年代初,希特勒在作家故土已露倒行逆施端倪,也許就是黑塞老年創作大都以尋求東西方綜合途徑為主要目標的原因。《東方之旅》和《玻璃球游戲》是黑塞晚年的代表作,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玻璃球游戲》一書是作者對自己漫長一生所受精神痛苦進行沉思后的結晶。作品雖然以長篇小說形式出現,卻不是普通意義上的長篇小說,它用一系列象征和譬喻編織起一種哲學上的烏托邦設想,虛構了一個發生在二十世紀后未來世界的寓言。黑塞筆下,現代社會的病根在人性,而不在物質文明,因而不論是《東方之旅》,還是《玻璃球游戲》,其主人公都永恒處于啟程狀態,因為他們出發去尋找的是一種“不局限于一個國家,也沒有任何地理限制的人類靈魂的故鄉和青春”。意味深長的是,《玻璃球游戲》的寫作和希特勒的暴行幾乎同步,十二年后,黑塞最終贏得了勝利,第三帝國于一九四五年徹底滅亡,而《玻璃球游戲》則在一九四六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
黑塞一生都搖擺在現實生活和美學世界兩個“相對極”之間,他一方面超越自己的文化,變成了一個“東方旅行者”,另一方面又萬變不離其宗,始終堅守自己典型的德意志文化傳統和浪漫主義特征,依舊故我。有人說,《玻璃球游戲》所“寓含的既不是一種理性主義,也不是一種美學上的清靜無為主義,而是致力于一個階段一個階段地讓兩種古老的偉大思想互相親近互相綜合,讓中國和歐洲,陰和陽,思想和行動,進取和默思獲得和諧協調”。
在黑塞幾近七十年的創作生涯中,從未中斷小型作品的撰寫工作,本集所收的二十六篇小說、散文便包容了三個不同歷史階段之作。第一篇《狼》和最后一篇《中斷的課時》寫作時間跨度竟有四十五年,同為追溯往事,糅進時間差距后,更凸現了作者個性特征。
黑塞早期短篇小說大都以出生地卡爾夫為背景,如同凱勒寫了塞爾德維拉人,喬依斯寫了都柏林人,黑塞則寫了他稱作“小世界”的卡爾夫人,也就是書里的“蓋爾貝紹人”。本集便有六篇作品描寫這個微型宇宙里的蕓蕓眾生,《桑榆晚景》、《城市》、《婚約》、《拉迪德爾》、《漢斯·迪爾拉姆的學徒期》和《埃米爾·科爾布》。德國學者馬克斯·海曼納塞曾精確概括這類小說道:“第一次大戰前的德國小城風貌,它的雜亂無章,人各不同,它的并非毫無危險性,在這里獲得了既細膩又嚴格真實的描繪。它確實就是當年那座豐饒的上帝的動物園。……人們,各各不同地在這里過著每個人無可更改獨特命運所規定的并不緊張的日常生活。它能夠與結束于一場訂婚的平凡幸福相協調,也能夠與最終被捕入獄相協調,也同樣能夠與喪失內心平衡、甚至懷疑生存意義而產生絕望感相協調。因為這小世界里人們對天堂和地獄的要求,全然不比對自己地區里的山峰和水潭要求得更高更深,生活里的悲劇和喜劇總是無時無刻持續到處暗暗流動,閃爍出形形色色的微光,顯示著永恒存在的意義、尊嚴和真實性,問題僅在是否有一個真誠的作家能夠追蹤到它們,并且懂得將之塑造成型。”
卡爾夫故事的另一部分作品是具有自傳色彩的小說或者散文,集子里收了七篇:《童年軼事》、《七月》、《拉丁語學校學生》、《艷遇》、《大蝴蝶》、《青春是美麗的》和《大旋風》,也許還應當包括主要情節發生在慕尼黑的《厭世》,全是作者對自己孩提年代、學生時代和學徒或小伙計生活的回憶,貌似平淡卻十分感人,如同他同時代作家圖柯爾斯基所說:“極少人能夠寫得像黑塞那樣。他不僅能夠描寫出一個夏日黃昏和一次令人精神爽快的海水浴,描寫出體力消耗后松弛的乏力感——做到這一點也許并不難。然而,他卻能夠做到讓我們的內心也隨之熾熱、涼爽和乏力。”這些作品里的主人公總是在自然本能和傳統行為規范之間動搖,黑塞曾對自己喜愛寫童年回憶作過闡述:“人們對自己所遭逢的一切,唯有少年時代的感覺才是完全新鮮和清晰的,總能維持到十三歲、十四歲,卻可以銘記整整一生。”從這些作品對青少年搖擺于自由與約束的心理描繪已可窺見作者日后許多重要作品,尤其是《玻璃球游戲》中“雙極性”主題的發展軌跡。
本集其余幾篇早期作品的內容則各不相同,它們表現出作家的多方面才能。《狼》記述的是一九〇〇年發生在瑞士尤拉山區的一件真事,一只離群的狼被農民們追逐擊斃了,這只獨行野獸的美麗與不幸引發起同為孤獨者的美學思想。《狼》導致的問題后來成為黑塞中年代表作《荒原狼》的主題,也是本集所收《郊狼》的主題。《卡薩諾瓦的轉變》和《羅伯特·阿吉翁》是兩篇傳奇色彩濃郁的小說,取材自作者閱讀得很多,但并不熟諳其生活的意大利和印度素材,卻與另一篇回憶一次演講旅行的《文學晚會》寫得同樣細膩生動,同等程度地顯示了黑塞式的謔而不虐的揶揄和幽默風格。《城市》是一篇寓言式散文,表露出作者對現代文明諸多裂痕的批評傾向。它闡述了黑塞的一種宇宙觀,認為人類的生活應當“納入人類與大自然、與全宇宙節奏一致的次序中”。
《歐洲人》和《小孩的心思》寫于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當時黑塞尚居住在瑞士首都伯爾尼,正在從事戰俘救濟工作。《歐洲人》用譬喻方式表達了作者探尋世界上不同民族共通之處的愿望:人類盡管存在種族、語言、文化等種種差異,物質和精神的需求則相同;人類的一切精神努力無不具有內在一致性,一切精神工作者的目標也相同。《歐洲人》的主題幾年后變形和發展為黑塞重要代表作《席特哈爾塔》。《小孩的心思》則又重返卡爾夫生活,用一個十一歲少年又偷竊又撒謊以致受盡內心折磨的故事,再度奏響了欲望和理性矛盾的憂傷樂曲,與以往同類作品的區別是糅進了對去世不久父親的柔情。
從戰時工作返回和平生活的第一年,黑塞以驚人速度寫了大量作品,《克萊因與瓦格納》以及《克林格梭爾的最后夏天》便完成于同一個夏天,兩者都具有虛擬精神自傳性質,都用正反面或者朋友之間互相補充的方法來刻劃同一個人物個性的分歧以及人物與環境的矛盾。《克萊因與瓦格納》塑造了一幅二元化的人物畫像;一個是實際的個人主義自我,另一個則是超越個人的人性自我。在克萊因普通日常生活旁邊總流逝著瓦格納的精神層次生活。克萊因喜歡茍且偷生,瓦格納則總是趨向肉體滅亡。二元化克萊因是后來《荒原狼》哈勒爾的雛形。《克林格梭爾的最后夏天》則用一對朋友形象描述這種雙極化現象。一些德國評論者認為畫家克林格梭爾原型為凡·高,而他的朋友詩人海爾曼是作家的揶揄自畫像,天才畫家克林格梭爾寧愿為藝術而瀕于靈魂四分五裂的瘋狂狀態,也不愿意活在沒有高峰也沒有深淵的平坦境界,而詩人海爾曼則安于平凡的世俗現實。這兩篇作品和《小孩的心思》后來都收入了黑塞以《通向內在之路》為題自選的專集里,序言中提到他汲取和運用中國古代思想智慧使之變成西方思想的情況,《克萊因與瓦格納》里出現中國思想,《克林格梭爾的最后夏天》里出現李白和杜甫也就并非偶然了。
本集最后三篇中的《南方的一座外國城市》和《郊狼》寫于希特勒上臺前人們熱衷于討論德意志精神的魏瑪共和國時期。《南方的一座外國城市》和《城市》主題相同,是描寫現代文明裂痕的姐妹篇,黑塞早在二十年代便批評現代城市模式的千篇一律性,目光之敏銳令人驚訝。《郊狼》寫于《荒原狼》問世一年之后,敘述了半人半狼哈勒爾與現實社會的艱難相處關系,一方面揭示出客觀現實對人類個性和創造力的壓制,另一方面則為無奈的自我譏諷。這里用得上法國作家紀德論《通向內在之路》時評價黑塞的一段話:“黑塞具有一切我認為最珍貴的藝術特質:把優美性和深刻性,藝術規則和創造性如此罕見地巧妙聯結在一起。他有嘲笑自己的能力,他不尖刻挖苦和冷嘲熱諷,而是保持距離的快活的諷刺。”
《中斷的課時》是本集所收唯一寫于三十年代后晚年隱居生活時期之作,一篇七十一歲老人的童年回憶。故事開始處奉師命離開沉悶教室的喜悅和結尾處對師命的懷疑和自責,種種孩提年代的感受,絲毫未因悠長歲月的沖淡而退色,作者的天賦稟性也就躍然紙上。
黑塞一生博覽群書,曾寫過許多論讀書的文章,他有兩句話恰恰適合這本選集,也以此來結束本文吧。“對于一個善于讀書的人來說,閱讀一本好書,好似去結識一個陌生人的品性和思想方式,試著去了解他,讓他成為自己的朋友。”“真正的文學是一定有讀者的,因為它們包容了人間的基本真理和真相,盡管時代業已流逝。”
張佩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