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立冬，一場綠豆大的冰雹十分清脆，青磚綠瓦承受著冰雹打擊，有不少冰雹穿過瓦逢進入屋內。

撿尸人程順端著白米飯，筷子敲擊土碗邊緣。

米飯澆灌豬油，如同上釉，米粒飽滿。在程順家鄉，這叫做貓兒食，專門用來喂貓。事實是，他也經常在米飯中澆灌滾燙豬油，撒點鹽一陣攪拌后狼吞虎咽。

肚子餓，吃什么都香。

桌上還有一盤紫色花椒紅色小米辣腌白蘿卜，十分開胃，能抵消油膩的豬油味。

程順堅信一句話，男不養貓女不養狗。所以千萬別把程順和貓相提并論。程順討厭貓。

山貓妖埋伏在密林中，將程順的“貨物”偷走，而且吃掉上半身。

作為一個撿尸人，不能保證遺體完整，程順就沒法從死者家中得到報酬。時常還會被死者家屬抽出扁擔追趕幾條街，當成煞星。

撿尸人會從海岸防線帶來噩耗，帶來尸體，也會從妖怪山脈帶來殘肢。這對那些留守婦女兒童來說，不啻晴天霹靂。

對留守婦女來說，既害怕撿尸人敲門，又想知道草席里面是誰？

涼席包裹一具殘尸，兩條大腿好似被割去麥穗的麥樁，卻不能像麥樁一樣直挺挺的立在田野間。

如果不是程順手持死者信物，一塊身份牌。這碗貓兒食，他是吃不到的。

身份牌上清晰刻著：程順，銅拳鎮人士，年十六，鐵攻傭兵團末等傭兵。

立冬時節冰雹來臨，總算有個躲避的地方，還有一碗熱騰騰的飯和腌蘿卜。程順很滿足了。

只是老嫗臉色比樹皮還褶皺，雙眼深陷，看不見光彩，她對地上的尸體充滿了憐惜。杵著拐棍的枯手顫抖不止。

老來喪子，任誰都不能接受。兒子奔赴海岸防線，一場海嘯尸骨無存，孫子加入傭兵團，一個任務被當做肉盾死。

銅拳鎮程家彎三代單傳，最后一根獨苗死去，香火就這樣斷了。

老嫗心神從見到孫子尸體那一刻起就逐漸消散。老嫗獨孫銅拳鎮程順生前崇武鄙文，撞破頭皮加入傭兵團，順其自然成為肉盾炮灰。

然而，傭兵團沒有一點補貼。一點都沒有，老嫗也不敢去討要。

“你幫我把他埋在院子里。”老嫗從懷里掏出一塊玉佩，色澤圓潤剔透，看起來像是好貨色。

程順腳步輕挪。一把搶走玉佩，瀟灑離去可好？

不好。

院子里鋤頭高舉，程順默念，我這是售后服務，一切以顧客為主。拿人錢財，與人辦事。埋完人就走。

可一想到銅拳鎮程順的父親也是海岸防線士兵，撿尸人程順揮動鋤頭的力氣更大。好像不把這個坑挖好，就對不起人。

銅拳鎮程順與撿尸人程順同名，所以撿尸人程順才會把他從死人堆中撿走，做這趟賠本買賣。

墳坑落下一滴魂血，撿尸人程順靈魂氣息蔓延土壁。

殘尸被他平整放入坑中，不等老嫗細看，一鏟一鏟黑土將尸體覆蓋。

泥土下的血肉迅速腐爛，真正化泥。

銅拳鎮程順的血肉氣息快速消失，只剩下如石頭一般的骨。

但撿尸程順靈魂氣息深深烙印在骨上，如有攝魂手段，只能得到撿尸人程順的靈魂氣息。

程順留在地下的魂很快凝聚成他的模樣躺在地底，這股氣息能在地下保持很久，堅持到墳墓被人刨開。發動一場魂血咒。

想他程順死，必然也不得好死。

接過老嫗手中玉佩，程順一掂量就知道這是個假貨，玻璃片仿真翠玉，一點也不值錢。可撿尸人程順還是笑著把玉佩收下，讓老嫗安心離去。

“若是不夠，老程家房子也歸你所有。”老嫗說道。

程順接過玉佩，老嫗提著的一口氣徹底放下，總不能虧了這個小伙子，一碗飯，一塊玉，和再也無人居住的屋舍，能拿出來的東西就這么多。

老程家最值錢的家當，自然用來報恩。

銅拳鎮程家她這一支徹底凋零，再也不能傳宗接代。愧對列祖列宗，再也沒了支撐老嫗活下去的念頭。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走了。若不是我帶來噩耗，你也不會油盡燈枯。”撿尸人程順沒帶來銅拳鎮程順的尸體之前，老嫗就會每天坐在門檻上，等著孫兒歸來。

那一碗熱騰騰的貓兒食，本就是為銅拳鎮程順準備的，卻成了撿尸人程順的報酬。

本想等來一個大小伙子大活人，沒想到命途多舛，等來斷子絕孫，根爛花枯葉落，從此凋零。

老嫗緩緩坐在門檻上，斜靠松木門框，一閉眼遠離人世，再也撐不下去。

撿尸人程順決定在銅拳鎮扎根，院內土包被程順削平，一般人難以覺察到墳的存在。

程順灑下長青草種，以后院落中會有一塊四季如春的草坪方方正正。

一塊白色孝布纏上額頭，程順踏著稀泥路，雙手抱在胸前，脊背微微彎曲，迎著寒風走向棺材街。

“程家彎，上好杉樹棺材一副。”

“你是？”

“程順。”

“程家彎獨苗，你不是加入傭兵團了嗎？上次見到老嫗身體還硬朗，沒想到這么快就……節哀順變。”

“哪兒來那么多廢話？我奶奶還等著入土為安，你們棺材賣不賣，不賣我就去下一家了？”

“一兩銀子，自己拉走。二兩銀子，包送棺材且幫你聯系道士超度亡靈。五兩銀子包辦白事。勘定風水寶地，修建墳墓。我看你如今孤身一人，最好是承包給我們，包你滿意。”

“不滿意可以不給錢嗎？”

“那不行。定金三兩，余下二兩法事結束后再給。”

程順翻白眼，五兩銀子換個身份，他是真不愿意。

賺錢如同針挑土，花錢如同水推沙。

作為一個地道撿尸人，常年行走在山川險峻，沙場邊疆。一具有名的尸體，才值幾個錢？大多時候血本無歸。

本就命里窮，程順對每一紋錢都精打細算。不愿多花，可又不得不花。

居無定所，不如安居一隅。

他不是浪跡天涯四海為家的劍修，也不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路見不平的刀修，更不是踏足長生路尋仙訪古的修士。

他只是個撿尸人啊，人見人恨花見花謝的職業。沒人瞧得起撿尸人，也沒有哪個家族愿意看到撿尸人登門。

撿尸人與噩耗齊名，那些趕著牛車爛草席包裹一具具腐尸挨家挨戶登門的行徑，招來各地習俗排斥。

這比道士趕尸還讓人難以接受。

只不過比起動輒驅使僵尸殺人的道士，撿尸人沒那份戾氣。最多棄尸荒野，將百八十斤血肉交給天地去輪回，腐爛生蛆重歸天地。

死者為大入土為安。那一碗豬油飯和鹽水蘿卜就值得他做更多。

因為那碗飯讓他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

雖閉口不提，卻也忘不了。

兩個臉肥肩寬腰闊腿粗的婦女，將老嫗尸體收拾打扮入殮。一套青色壽衣做工精細，走線整齊，一點線頭都沒有。

道士趕來，法事開啟。

銅鑼、嗩吶、大鼓和銅擦響聲震天，一直到天黑。

程順耳邊縈繞諸多超度亡靈的經文。

道士架起高臺，讓程順跪拜神君。祈求神君安排老嫗轉世。

道士撒石灰做十八層地府，請程順跟著走一番十八層地獄，代替老嫗遭受地獄苦刑，免去前生罪孽。這一場超度就是一天一夜。

程順一把扯下孝布丟入焚燒紙錢的香爐中。香爐上駕著火鉗，程順猩紅雙眼盯著棉紗化作灰燼。然后取出二兩銀子拋給棺材鋪老板。

錢到手，法事很快就結束，老嫗最終安葬在后山。程順實在是不想遭罪，真沒想到一場法事那么折磨活著的人。

與其如此。

還不如讓真兇償命。

銅拳鎮程順死，這一支徹底凋零。而作為撿尸人的程順護送尸體不利，被山貓妖鉆了空子。老嫗不能接受一具殘尸，郁結而死。

法事結束，老嫗入土為安。程順就獨自帶上柴刀，去找山貓妖清算。

有些道理必須要用命來償還。

山貓妖占據先機如同捉老鼠一般，窺視程順。這個一拳砸斷它尾巴的人類小子，竟然還敢來綿延山脈。

貓爪藏鋒，肉墊輕輕接觸林間腐葉，越來越近。山貓妖神色嚴肅，瞳孔專注，無雜念。視線中只有程順身形。

貓嘴大張，一口咬掉程順人頭。

轉瞬一把柴刀從天而降，山貓妖彈跳數十丈高躲避，在空中接連翻滾，落地后伺機待發。

為什么他沒死？

無頭尸彌漫濃煙，等煙塵散去，沒有頭的稻草人摔倒在地。

原來是道家術法替身。

“吐”山貓妖扭頭將口中草球吐掉。狡猾的人類，果然沒一個好東西。

程順加速沖撞，躲過山貓妖撲打之后，撞入山貓妖懷中，任由山貓妖飛撞山林，古樹斷裂一片，在密林中犁出一道長長的溝壑。

“你得陪葬。”程順右手虛握，柴刀飛到他手中，然后又被加速拋射。

山貓妖瞳孔緊縮，聚焦駕馭柴刀的程順。

他怎么可能是個御器境修士？

一擊斃命，柴刀刺入山貓妖眉心。

程順切下山貓妖頭顱，扛回銅拳鎮程家彎。山貓妖頭顱磨盤一般大，作為祭祀品擺放在老嫗墳前，山貓妖眉心血洞格外妖冶。

道士做法事時，程順曾見到老嫗殘留一魂，帶著一不解之問，為什么尸體沒了上半身？是不是你護送不利？

程順本想說，你給的報酬不足以讓我為你再多做一丁點事，終究程順還是沒說出口。只說被山貓妖偷食，他會給個交代。

一山一水，飛禽走獸各自劃分一塊地盤當做領地，而銅拳鎮有個女妖割據一方自立為王，飼養山貓妖當做寵物。

程順回到院中搬來一塊磨石，他在磨刀，刀口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