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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一個男人。
他站著,他看著:沙灘,大海。
大海低潮,波瀾不興,季節無定,時間緩滯。
那男人站在沙灘上的一條木板路上。
他穿著深色衣服。面部清晰可辨。
他的眼中熠熠生輝。
他一動不動。他看著。
大海,沙灘,零落的水洼,平靜的水面。
在看著的男人和大海之間,緊靠著海邊,遠遠地,走著某個人。另一個男人。他穿著深色衣服。從這個距離看不清他的臉。他走著,來回走著,走來走去。他的步途較長,往返在同一段路上。
在沙灘的某處,在看著的男人的右方,有某種耀眼的閃動:一處水洼傾瀉,一眼泉水,一條河流,許多河流,無止無歇,注入鹽的深淵。
左面,一個閉著眼睛的女人。坐著。
行走的男人沒有看,什么也沒看,除了他眼前的沙子。他不停地走,步伐規整、遙遠。
一個三角形在這兩個男人和閉著眼睛的女人之間形成。她靠著一堵墻坐著,墻根是沙灘的盡頭,墻外是城市。
看著的男人處在這個女人和在海邊行走的男人之間。
由于那行走的男人不停地在走,邁著一成不變的緩步,三人之間的三角形時而變形,時而復原,卻從不被打破。
這個男人有著囚犯一樣規整的步伐。
天色暗了下來。
海天一體。遠處,幽深的光線將大海和天空洗滌為澄清一片。
三個人,他們三個人也被徐徐落下的幽深的光線籠罩起來。
行走的男人還是在走,走來走去,面對著大海、天空。但是,此前一直在看著的男人動了起來。
一直有規律漸移著的三角形被拆開了:
他動了。
他開始走。
有人在走,在近處走。
先前一直在看著的男人走在閉著眼睛的女人和遠處囚犯一樣走來走去的另一個人之間。聽得到他腳步踏在沿海的木板路上的聲音。這腳步零亂、遲疑。
三角形拆散了,消失了。它剛被拆散:是的,那男人走過來,看得到,聽得見。
聽得見:腳步聲漸近漸稀。那男人大概在看他走到近前的那個閉著眼睛的女人。
是的。腳步停下來。他在看她。
沿著海邊行走的男人,只有他,保持著先前的動作。他一直在走著,帶著一成不變的囚犯的步伐。
女人被看著。
她雙腿平伸待在那里。她籠罩在幽深的光線中,身影嵌在墻上。閉著眼睛。
感覺不到被看。不知道被看。
面對著大海。面部白皙。雙手半插在沙子里,一動不動,和身體一樣。力量被強止、被移向空無。在其逃遁的運行中被強止。對此不知,不為所知。
腳步再起。
零亂,遲疑,腳步再起。
又停下。
又再起。
先前一直在看著的男人走過去了。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看得見他,他向一座堤壩走去,堤壩遠離著女人,沙灘上行走的男人也遠離著她。堤壩那邊,另一座城市,遙不可及之處,另一座城市,藍色的城市,開始被電燈的光線照亮。然后是其他的城市,更多其他的城市:統統一樣的城市。
他到了堤壩之所在。他沒有越過它。
他停下來。然后,他也坐下了。
他坐在沙子上,面對著大海。什么都不再看,沙灘,大海,行走的男人,閉著眼睛的女人。
有一陣時間,沒有人在看,沒有人被看:
沒有人,無論是一直沿著海邊行走的瘋囚犯,還是閉著眼睛的女人,還是坐著的男人。
有一陣時間,沒有人聽到什么,沒有人在聽。
然后,有一聲叫喊:
先前一直在看著的男人也閉上了眼睛,一股外力把他裹挾,把他拽起,把他的面孔拽向空中,他臉色失常,喊叫了起來。
一聲喊叫。有人向著堤壩喊叫。
喊聲震耳欲聾,驚天動地。撕裂了徐徐下落的幽深的光線。一直撞擊到在行走的男人的腳步上,他沒有停下來,沒有放慢腳步。
但是她,她輕輕地抬起她的手臂,用孩童似的動作,遮擋上自己的眼睛,她這樣的姿勢持續了幾秒鐘。
他,那個囚犯,他看到了這個動作:他向女人的方向轉過頭來。
手臂落下來。
故事。故事開始了。在海邊的行走、喊叫、動作、大海的運動、光線的運行之前,它就開始了。
不過,它現在變得可視可見。它已經在沙子上、在大海上生長起來。
先前一直在看著的男人走回來了。
又聽到他的腳步聲,又看見他了,他從堤壩的方向走回來。步履遲緩。目光迷茫。
隨著他走近木板路,升起喧鬧聲,一片叫聲,饑餓的叫聲。是海鷗。海鷗在那兒,此前也在那兒,在行走的男人周圍。
這會兒,又聽到了先前一直在看著的男人的腳步聲。
他走到了女人面前。他來到了她存在的場域。他停下來。他看她。
我們把這個男人稱作旅行者——如果這樣做碰巧有必要的話——,因為他步履遲緩,目光迷茫。
她睜開眼。她看見了他。她看他。
他走近她。他停下來,他迎上她。
他問:
“您在那兒做什么?天快黑了。”
她非常清晰地回答:
“我在看。”
她示意著,面前的大海,沙灘,藍色的城市,沙灘后面的白石之都,眼前的一切。
他轉過頭去:在海邊行走的男人不見了。
他又走了一步,倚靠在墻上。
他在那兒了,在她身邊。
光線的密度發生了變化,光線變化著。
它變白了,它變化著,它變了。他說:
“光變了。”
她微微向他轉過身來,她說話了。她聲音清晰,帶著會讓人驚慌失措的某種漠然的溫柔。
“您聽到有人叫喊。”
她說話的語氣本不需要回答。他還是回答了。
“我聽到了。”
她又轉向大海。
“您今天上午到的。”
“是這樣。”
語詞的指向非常明顯。她示意著她周圍,周圍的空間,解釋說:
“這兒,直到那條河,是沙塔拉。”
她沉默下來。
光線又變了。
他抬起頭,看著她剛示意過的空間:他看到,自沙塔拉的深處,南部的方向上,那個行走的男人回來了,他在海鷗之中前行,他來了。
他前行的步伐很有規律。
如光線的變化。
意外。
又是光線:是光線。它變化著,突然不再變化。它擴大開來,散射光芒,然后這樣停留著,光芒萬丈,普照四方。旅行者說:
“光。”
她看著。
行走的男人來到他剛才所駐足的那段步途的起點。他停下來。他轉過身來,看了看,他也在看,他遲疑了一下,又看了看,重新起步,他走過來。
他走來了。
一點兒也聽不到他的腳步聲。
他到了。他在靠著墻站著的那個男人、那個旅行者面前停下來。他的眼睛是藍色的,異常清澈。目光空洞無物。他大聲說話,示意著他周圍,周圍的一切。他說:
“發生了什么事?”
他補充說:
“光停止了。”
語調中表達著強烈的希望。
光停止了,光芒四射。
他們看著自己周圍停止不動的光,萬丈光芒。旅行者先說話:
“它會重新開始運行。”
“您認為。”
“我這么認為。”
她沉默著。
他走近倚墻而靠的旅行者。藍色的目光透著一種饕餮的專注。他用手指著,他指著墻后面說:
“您住旅館里,那邊?”
“是的,是這樣,”他補充說,“我今天上午到的。”
她沉默著,她一直在看凝固的光線。他的目光離開了旅行者,他又發現了光的凝滯。
“要發生什么,這不可能。”
沉靜:聲音、大海的聲音也隨著光線凝固下來。
藍色的目光又轉過來,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旅行者:
“您不是第一次來沙塔拉。”
旅行者試圖回答,他幾次張開嘴想回答。
“也就是說……”他停頓下來……
他說話的聲音干癟無力。空氣同光線一樣凝固著。
他一直在試圖回答。
他們并沒有在等待回答。
在試圖回答而不得之中,旅行者舉起手來,指了指他周圍,周圍的空間。做出這個動作后,他終于能有所回答。
“也就是說……”他停頓一下,“我記得……是這樣……我記得……”
他停頓下來。
洪亮的聲音在他面前陡然升起,接續著他的回答,清晰無比。
“記得什么?”
一種不受控制的、本能的、力量強大的沖力使他失去了聲音。他的回答干癟無聲:
“記得一切,全部。”
他回答了:
光線開始重新運行,大海的聲音重新回響,行走的男人的藍色目光收回去了。
行走的男人指了指他周圍的全部存在,大海,沙灘,藍色的城市,白石之都,他說:
“這兒,直到那條河,是沙塔拉。”
他的動作中斷了。然后又繼續下去,又重新但好像更明確地指向他周圍的全部存在,大海,沙灘,藍色的城市,白石城,然后是其他的城市,更多其他的城市:統統一樣的城市。他補充說:
“河那邊,還是沙塔拉。”
他走了。
她站起身,她跟著他走。她頭幾步蹣跚而行,舉步遲緩。然后他們就步調一致了。
她走著。她跟著他。
他們走遠了。
看來,他們繞著沙塔拉走,他們沒有走進厚重的石城。
夜落了。
夜。
夜里的沙灘,大海。
一條狗經過,它向堤壩走去。
沒有人在木板路上走,但是在這條路沿線的長椅上有居民坐在那里。他們在休息。他們沒有聲息。他們彼此分開坐著。他們之間沒有言語。
旅行者走過。他緩慢地走,他朝著那條狗走去的方向前行。
他停下來。他往回走。他好像在散步。他又起步了。
看不到他的面孔。
平潮時分。大海風平浪靜。
旅行者又走回來。那條狗沒有再回來。好像要漲潮了。聽得見潮聲漸進。一聲巨大的悶響落到了入海口。天空陰霾密布。
依舊是夜。
旅行者面對著房間里一扇敞開的窗戶坐著。他籠罩在電燈的光線之中。從旅館的這一側看不見窗外有什么。
外面夜色一片。
聽到的不是海。房間不是朝向大海。聽到的,是城市的噪聲,無休無止、低沉喑啞、無邊無際的嘈雜。
男人拿起一張紙,他寫道:沙塔拉,沙塔拉,沙塔拉。
他停了下來。好像在斟酌用哪幾個字為好。
他重新開始寫。運筆緩慢,確信無疑,他寫道:沙塔拉,九月十四日。
他給沙塔拉這幾個字劃上橫線。然后,他繼續寫下去:
“不要再來,沒有必要。”
他把信從面前拿開,他站起身來。
他在房間里走了幾步。
他躺到床上。
旅館的這個男人,他是旅行者。
他在那片燈光的籠罩下躺在床上,向墻面轉過身去,看不見他的臉。
遠處,在石城的嘈雜聲里,在漆黑一團之中,警車的汽笛聲呼嘯而過。
然后,就只聽得見漆黑一團中的嘈雜。
白日。
那個男人又在海邊走著。
她又在那里了,靠著墻。
光線很強。她一動不動,嘴唇抿緊。面色蒼白。
沙灘上有些生命的氣息。
旅行者走過來的時候,她沒有任何動作。
他向墻邊走去,坐在她身邊。他看著她似乎避免去看的東西:大海,令人作嘔的翻滾的海浪,尖叫著并吞噬著沙灘上的尸骨和鮮血的海鷗。她緩緩地說:
“我懷孕了,我想吐。”
“不要去看,看著我。”
她向他轉過身來。
那邊,那個男人在海鷗中間停了下來。然后重新起步,走向堤壩。她問:
“您在那兒有很長時間了。”
“是的。”
她站起來,面孔朝向沙子。而他在看著堤壩那邊遠去的男人。
“他是誰?”
她略有遲疑,回答說:
“他守護我們,”她接著說,“他守護我們,他帶我們回去。”
他長時間地看著他。
“這一成不變的路途……這樣規整的步伐……就好像……”
她搖頭:不。
“不,那是這里的步伐,”她接著說,“是這里、沙塔拉的步伐。”
他們等待著。
海上,浪濤依舊,翻滾不已。
“您沒有吐一吐試試?”
“沒有用,還會再來。”
等待,依舊。
光線開始降落下來。
頭一群海鷗離開了沙灘,飛向堤壩。
行走的男人沒有順原路返回:他向沙塔拉走去,他沒有走進沙塔拉,他在堤壩后面重新起步。看不見他了。
旅行者說:
“就剩下我們了?”
她搖頭:
“不。”
等待。
海鷗繼續在耀眼的白浪中進發。
它們進發。
它們急切地進發。
旅行者說:
“您可以再看了。”
她又開始看,看得謹慎、小心:海浪的運動依稀可辨,怒濤平息下來,化為耀眼的浪花。他說:
“顏色消失了。”
顏色消失了。
其后,海浪也消失了。
最后一群海鷗離開了。沙子重新將海灘覆蓋。他說:
“一切都無影無蹤。”
他聽著她,聽到她在呼吸,在動,在看,她長時間地窺察著黑暗的降臨,窺察著沙子。然后,她又一動不動了。
她聽到什么,努力去聽,說道:
“有聲音。”
他聽著。他終于聽到了什么:他以為又聽到了河流入海,源源不斷的河水傾入鹽的深淵。他說:
“是水。”
“不,”她頓了一下,“來自沙塔拉。”
“什么?”
“沙塔拉,沙塔拉的聲音。”
他又長時間聽著。他聽出了持續不斷的嘈雜。他問:
“他們在吃飯。”
她不太清楚。她說:
“他們要么就是在回家,”她接著說,“要么就是在睡覺,要么就什么都沒做。”
他們沉默了,他們在沉默中等待沙塔拉的噪聲減弱下來。
噪聲似乎減弱了。她重新開始呼吸。
她動了起來。
她看著他,這個旅行者。她打量著他的衣服,他的面孔,他的雙手。她碰了他的手,小心、溫柔地觸摸著,然后她喚他一聲,指著堤壩,對他說:
“那聲叫喊是從那里傳過來的。”
在她用手指著的那個方向,他出現了。
他現在尚在遠處。
從堤壩那邊,那個行走的男人,他回來了。他來了。
他身后,海潮涌起,連綿的建筑群華燈初放。建筑群上方,油煙升起,陰沉一片。
他來了,他沿著海邊走,什么也沒在看。她向旅行者示意他的到來:
“他回來了。”
旅行者看了看:
“他從哪里回來?”
她追尋著行走的男人剛剛走過來的方向,她言辭清晰地說道:
“有時候他走過沙塔拉,不過要心里有數,”她接著說,“要善于等待。”
遠處,他繼續向這邊走過來,他越過沙灘,繞到他們這個方向上來。旅行者說:
“不能走過沙塔拉,不能進入沙塔拉。”
“是的,不過他……”她等了一下,然后說,“有時候,他會迷路。”
他來了。他們等著他。
他到了。他在那里了。他看著他們。他坐下,他沒有說話,他那雙藍眼睛也巡視起周圍的空間。然后,他說話了,他非常明確地告訴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