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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1]
我以為沒有多少人會愿意在教堂里睡覺的——為使作者和讀者之間盡快相互了解,我提請大家注意,我的這種說法既不限于年輕人,也不限于小人物,而是適用于各式各樣的人物:小人物和大人物,年輕人和老年人,正在成長的人或已經衰老的人。我不是說在天氣暖和的日子做禮拜的時候(在這種時候睡個一兩覺也無妨)。我是說在夜里,而且是一個人的時候。我知道在大白天,許多人對我這種見解會感到十分驚訝。可是這適用于夜晚。必須到夜里來爭論這個問題;我可以保證,任何對手要是愿意在指定的任何一個狂風呼嘯的冬夜,單獨同我在一個古老教堂門前的墓地里會面,并且事先同意我把他鎖在里面[2],如果他愿意,一直鎖到第二天凌晨——那我包管能夠取勝。
因為,夜里的風會在教堂周圍惡作劇。它在回旋時發出呻吟,用無形的手推動門窗,尋找可以鉆進去的縫隙。等它鉆進屋里,又好像沒有找到它要尋覓的東西——不管是什么東西——呼嘯著,吼叫著,想要重新鉆出來。它不甘心只在走廊中徘徊,在圓柱間盤旋,使風琴發出低沉的聲音;它飛上屋頂,竭力想把屋梁震裂;然后又絕望地墜落到地面的石板上,咕嚕嚕地滾進地窖。一會兒它又偷偷地鉆出來,沿著墻壁爬行,似乎在低聲念誦獻給死者的碑文。在一些碑文面前,它似乎在尖聲發笑;可是在另一些碑文面前,它仿佛又在為哀悼死者而嗚咽啼泣。這黑夜的風在祭壇上發出鬼叫似的聲音,好像在狂熱地歌頌犯罪和謀殺,歌頌受人崇拜的歪門邪道,而蔑視那塊看上去十分美好和光亮,實際上卻非常破舊的刻著摩西十誡[3]的石板。哎喲!上天保佑我們舒舒服服地坐在火爐旁吧!深更半夜,在教堂里呼嘯的風,聲音真夠嚇人的!
可是,在高聳入云的尖塔上呢!狂風在那里呼嘯!在高聳的尖塔上,它可以在許多通風的窟窿和氣窗間自由穿梭,在轉梯上來回沖撞,把風信雞吹得嗚嗚作響,把塔身吹得搖晃、顫抖!在高聳的尖塔里——鐘樓一般就在那兒——鐵欄桿已經生銹;由于風霜雨雪的侵蝕而變形的鉛板和銅板,在這非同尋常的狂風襲擊下,悲愴地呻吟著;鳥兒把寒磣的窩巢筑在老朽的橡樹梁椽的角落里,到處是陳年的灰塵;花斑點點的蜘蛛因為長期平安無事變得既懶且胖,它們隨著鐘的震動,懶洋洋地蕩來蕩去,從不離開它們那座絲網織成的空中樓閣;遇到緊急情況時,或者像水手那樣向上爬去,或者掉在地上,倉皇逃命!夜晚,在古老教堂的高聳的尖塔里是陰森而可怕的,因為它高高地聳立在這萬家燈火和人聲鼎沸的城鎮上空,又遠在那漫天飛馳的云彩底下。我要說的那些鐘,就在一座古老教堂高聳的尖塔里。
說實話,這都是一些古老的銅鐘。許多世紀以前,主教曾給這些銅鐘施過洗禮,取過名字。但是年代已經太久了,人們早就找不到記載這一命名儀式的注冊簿了。因此,無人知道它們的名字。這些銅鐘都曾有過它們的教父教母(說起來,我自己寧愿做一口鐘的教父,而不愿做一個男孩兒的教父),而且肯定還有自己的銀杯。但是,時光奪去了它們的教父教母,亨利八世[4]又把它們的銀杯熔化掉了。現在這些鐘只好兀自掛在教堂的尖塔里,既沒有銀杯,也沒有自己的名字。
可是,這些銅鐘并不是啞巴。遠非如此,它們有著清晰、響亮、富有活力的大嗓門。順風時,這鐘聲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都能聽見。不但如此,它們還很剛強,不需要依賴風的恩賜。因為遇到逆風,它們會英勇搏斗,忠誠地把歡樂的聲音送進有心人的耳朵里。每當暴風雨的夜晚,為了非要讓守護著病兒的可憐的母親或者由于丈夫漂泊海上而孤身獨處的妻子聽到鐘聲不可,它們每每要擊退那狂吼的西北風,就如托比·維克所說的,把它“打得一敗涂地”——雖然人們管他叫托羅蒂·維克,可他的名字還是托比,如果沒有國會的特別法令,沒有人能改變它(除非稱他為托拜厄斯[5]),因為當年他是經過合法命名的,就如同這些大鐘一樣,不過沒有那么隆重,那么大規模慶祝罷了。
拿我來說,我承認我同意托比·維克的信念,因為我相信他完全有可能形成一種正確的信念。所以,托比·維克說什么,我就說什么,而且我支持托比·維克,盡管他確實是整天只待在教堂門口——這是一種很吃力的工作。實際上,托比·維克是一名有執照的腳夫,他是在那里找活干。
托比·維克知道得很清楚,冬天待在這個地方風很大,身上要起雞皮疙瘩,鼻子凍青,眼睛凍紅,腳趾凍僵,牙齒會打戰。寒風從拐角上猛撲過來,特別是東風,似乎從大地的盡頭沖著托比猛吹過來。而且這風吹到他身上,看來往往比它自己預料的要快。因為,它拐過墻角,吹過托比身邊后,往往還會突然折回來,好像在呼喊:“哎喲,他在這兒呀!”馬上,他的白色小圍裙給吹起來,就像一個淘氣的孩子的衣裳那樣蓋在腦袋上;那根不結實的小手杖在他手中東扭西歪,兩條腿也戰戰兢兢,這時托比斜著身子,一會兒臉朝這面,一會兒臉朝那面。他給吹得東倒西歪,頭發吹得亂蓬蓬的,人給推來推去,弄得十分難受。有時,雙腳都離開地面,簡直差一點就會出現一個真正的奇跡,他的身子會像一堆青蛙、蝸牛或者其他便于攜帶的動物有時遇到的情況那樣,給吹到半空中,然后又從空中降到世界上某個遙遠的、沒見過有執照的腳夫的地方,使當地的人們感到十分驚訝。
刮風天盡管如此折磨托比,但卻像他的節日一樣。事實如此。在刮風天,他似乎不用像別的時候那樣要等那么長的時間才能掙到六個便士。他要全力以赴地同狂風搏斗,這迫使他在感到饑餓和沮喪的時候振作起來。要是遇到嚴寒或是大雪天,那也是一件大事,似乎對他也多少有點好處,盡管很難說清這是怎么回事,托比呀!就這樣,刮風、嚴寒、大雪天,或者下大冰雹,都是托比·維克的節日。
雨天是最糟糕的。又冷,又潮,濕冷濕冷的雨水,就像一件濕漉漉的大衣,把他裹住了。這是托比所能占有的唯一的一種大衣,不過沒有它倒還舒服一些。下雨天,密密麻麻的雨點硬是不停地緩緩地往下淋來,街口和他的喉頭一樣,都給這雨霧堵塞了。冒氣的雨傘來回穿梭,猶如無數的陀螺在旋轉。這些雨傘在擁擠的人行道上相碰時,灑下令人不愉快的雨水。水溝在喧鬧,積滿雨水的陰溝洞在嘩嘩作響。雨水從教堂的突出部分滴滴答答地落到托比身上,他腳下的那捆稻草一會兒就變成一團爛泥。那樣的日子才難過呢!確實,在那樣的時刻,你可以看到托比在教堂墻角旁的避雨處焦慮地向外張望著,煩悶而郁郁不樂。這避雨的地方實在小得可憐。夏天,它的陰影在灑滿陽光的人行道上,最多像一根比較粗的手杖。但是,過一會兒,他出來活動取暖,來回跑上十幾圈,這時,他精神就會振作一點,再回到墻前面去,似乎也高興一些。
人們管他叫托羅蒂[6],是因為他老愛一溜小跑步。他本想以此來加快點速度,但事實并非如此。也許,他走起來倒還快一些,這是很可能的。可是,要不讓托比小跑步,那他會臥床不起,并且死去的。在道路泥濘的日子里,他一跑起來,就濺得渾身是泥,這給他增添好多麻煩。要是走起來就可以輕松多了。不過,正因為如此,他才對小跑步這樣愛好。托比盡管是一個身材瘦弱的小老頭兒,可總以為自己是個十足的海格立斯[7]。他總想掙點錢——托比很窮,所以不肯輕易放棄他的愛好——總喜歡認為自己很能干。當他手里拿著一封信或一個小包裹,可以掙到一個先令或是十八個便士的時候,他那平時就鼓得很足的勇氣,變得更大了。他就會一面小跑,一面叫嚷著,要他前面那些走得很快的郵差讓路。他確實認為,毫無疑問,他一定會追上并撞倒他們的。他還信心十足,以為別人拿得起來的任何東西,他都能搬動。只不過沒有經常試驗而已。
因此,即使在下雨天,托比從墻角里走出來使自己暖和一些時,他也要小跑的。他那雙漏水的鞋,歪歪扭扭地在泥濘的地上留下一道道腳印。他哈著氣,搓著冰冷的雙手。那雙舊的灰絨線手套,只有大拇指是分開的,其他幾個指頭都連在一起,根本抵擋不住刺骨的嚴寒。他微微地彎著腿,把手杖夾在腋下,小跑著。每當教堂響起鐘聲,他到馬路中間去仰望鐘樓時,也是要小跑的。
每天,托比總要去仰望幾次鐘樓,因為那些鐘是他的伙伴。他一聽見鐘聲,總喜歡抬起頭來,看看它們居住的地方,猜想著它們是怎樣移動的,是什么樣的鐘錘在敲打它們。他非常想了解這些銅鐘,也許,是因為它們和他有著某些相似之處。無論什么天氣,不管風吹雨打,這些鐘總是掛在那里,它們只能遙望著家家戶戶屋外的情景,永遠也不能靠近從人家窗戶里反映出來或從煙囪里噴射出來的熊熊火焰,也無法嘗到人們一再從門口或欄桿外遞給胖廚師的美味食品。一張張面龐在許多窗口時現時隱,有的年輕、漂亮、可愛,有的卻恰恰相反。托比站在街頭閑待著的時候,經常注視著這些日常瑣事。但他卻不見得比那些鐘知道得多一些,這些人打哪兒來,又要到哪兒去;一年到頭,當他們翕動嘴唇時,曾否說過一句同情他的話?
托比不是一個詭辯家,至少他自己是這樣認為的。我也并不想說,當初,在他對這些銅鐘發生好感,并且把同它們的邂逅之交結成某種更親密更微妙的感情時,他已逐一考慮了這些理由,并且在腦子里進行了一次正式檢查,或盛大演習。但是,我想說,而且我確實認為,托比身體上的機能,例如他的消化器官,都是自動運轉,通過許多活動達到某一目的,而托比對這些活動卻一無所知,如果知道了,他倒會感到十分詫異的。同這些機能一樣,托比的智力也沒有得到他本人同意,就開動了所有機件和其他成千的部件,使他對這些銅鐘發生了好感。
既然我說他愛這些鐘,我就不會收回這個看法,盡管這也難以表達他復雜的感情。因為托比僅僅是一個頭腦簡單的人,他把這些鐘看成某種奇異而莊嚴的東西。它們是這樣的神秘,經常聽得到但從來都看不見;它們站得那么高,那么遠,音調又如此深沉、洪亮。這使他對它們產生了某種敬畏的心情。有時,當他仰望鐘樓上黑洞洞的圓窗時,真有點以為,某種東西會向他招手,那不是一口鐘,而是他經常從鐘聲中聽到的某種東西。盡管如此,托比仍然很氣憤地斥責一些流言蜚語:說什么這些鐘是著了魔的,可能是不吉利的。簡而言之,鐘聲經常在他耳邊縈回繚繞,也經常在他腦中浮現,但他對它們的評價總是好的。他每每張著嘴仰望鐘樓所在的尖塔,把脖子弄得酸痛不堪,事后不得不來回多跑一兩趟來消除酸痛。
在一個寒冷的日子里,托比正在一股勁地小跑,十二點鐘敲響了,那最后一下鐘聲的裊裊余音就像一只很大的,但絕非忙碌的蜜蜂所發出的悅耳的嗡嗡聲,從尖塔的四面八方傳布開來。
“啊,是吃午飯的時候了!”托比一邊說,一邊繼續在教堂前面來回跑著,“啊!”
托比的鼻子凍得通紅,眼皮也凍紫了。他老是眨巴著眼睛,肩膀幾乎要聳到耳根上去了。兩條腿也凍木了。總的看來,他顯然是冷得夠嗆了。
“啊,是吃午飯的時候了!”托比又說了一遍,他把右手的手套當成一只小的拳擊手套,捶打著胸脯,似乎在責備它不應該這么冷,“啊!——”
接著,他又默默地小跑了一兩分鐘。
“沒有什么東西。”托比說著又重新跑了起來。但他突然停住了,臉上露出十分關切而又有些驚恐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朝上摸了摸鼻子,但只摸了一會兒(因為鼻子不大),很快就結束了。
“我以為它掉了呢,”托比說著又跑了起來,“不過這沒什么。如果它掉了,我也肯定不會責怪它的。在冷天,它本來就是很難過的,而且也盼不到什么好處,因為我自己是不聞鼻煙的。就是在情況最好的時候,可憐的家伙,日子也不好過啊。因為就是聞到香味(這是少有的),一般也都是從別人的午飯,或是從面包房里飄過來的。”
這些想法又提起了他尚未結束的念頭。
“沒有什么東西,”托比說道,“能比吃午飯的時間來得更準,也沒有什么東西比午飯來得更不準。這就是兩者之間的巨大差別。我花了好多時間才悟出這點道理。我不知道,現在是不是有哪位老爺認為值得為報館或國會收買這點見解!”
托比不過是在說笑話,因為他在自嘲地使勁搖頭。
“真的,天哪!”托比說道,“報上有形形色色的見解,國會里也是一樣。這里有一張上星期的報紙,瞧!”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很臟的報紙,拿得遠遠的。“什么樣的議論都有,真是五花八門!我跟大伙兒一樣,想知道一些新聞。”托比慢吞吞地說著,一邊把報紙疊得小一點,又塞進了口袋,“可是,我現在不愿意看報了。看起來簡直叫人害怕。我不知道我們這些窮人會落個什么下場。上帝保佑,讓我們在即將到來的新的一年中能過上好點的日子!”
“哎,爸爸,爸爸!”旁邊傳來了親切的叫聲。
但托比沒有聽見,還是照樣來回小跑著。他邊跑邊想,而且還在自言自語。
“我們這號人看來總是做得不對,干不了什么好事,也改不好了。”托比說道,“年輕的時候我沒有上過幾天學,也弄不清我們該不該降生到世界上。有時候,我覺得我們應該有——點用處的。有時候,又覺得我們大概有些礙事兒。有時候,我簡直鬧不清,拿不準,我們身上還有沒有一點好的地方,還是我們生來就是壞的。我們好像很可怕,給人家帶來很多麻煩。人們總是埋怨我們,防著我們。報上也是這樣、那樣地議論著我們。就說新年吧,”托比傷心地說,“在大多數時候,我能夠跟大伙兒一樣忍受;比起好多人來,更能忍受一些,因為我壯得像一頭獅子,別人可不是這樣。不過,要是我們真的沒有過新年的權利——要是我們確實礙事兒——”
“哎,爸爸,爸爸!”又傳來了那親切的叫聲。
這一回,托比可聽見了,他吃了一驚,愣住了。他的目光原來是向著遙遠的地方望去的,仿佛真想在新的一年中找到一點啟示。這時,他把目光收了回來,才發現他正望著自己的孩子,親切地看著她的眼睛。
這是一對明亮的眼睛,要看很久很久,才能量出它們的深度。這對烏黑的眼睛映得出旁人望過來的眼睛。它們不是光芒四射的,也不是她有意的,然而射出一種清澈、安詳、耿直、堅忍的目光;這目光可以同天堂射下的光芒媲美。這是一對美麗、誠實的眼睛,充滿著希望——如此清新、歡樂的希望,那么朝氣勃勃、活躍而光明的希望,盡管它們曾閱盡二十年來人間的勞苦和貧困。此時此刻,它們似乎在對托羅蒂·維克說:“我想,咱們是有權利在這兒的——有一點兒!”
托羅蒂雙手捧著紅潤的臉頰,吻了吻這對眼睛。
“啊,寶貝,”托羅蒂說,“有什么事嗎?今天我沒想到你會來的,梅格。”
“我也沒想到要上這兒來,爸爸,”姑娘點點頭,笑著說,“可是我來了!還不是空手來的,不是空手來的!”
“那你是不是說,”托羅蒂好奇地望著她手里提著一只遮著布的籃子,說道,“你……”
“好爸爸,你聞聞,”梅格說,“只要聞聞就知道了!”
托羅蒂匆匆地想馬上揭開蓋在提籃上的布。可是她調皮地把手擋了過來。
“不,不,不!”梅格孩子氣地說,“再等會兒!讓我把角上掀開一點兒,你要知道,就這么——小一點兒。”梅格說著,她的動作恰恰是她所說的那樣,輕輕地把布揭開一點兒,她說話聲音很輕,生怕給籃子里的東西偷聽去似的。“好了!你說,是什么呀?”
托比盡快地在籃子邊聞了一下,十分高興地嚷道:
“哎呀,還是熱的!”
“滾燙的呢!”梅格大聲地說,“哈哈哈!熱得燙手呢!”
“哈哈哈!”托比高興地大笑著,“熱得燙手呢!”
“可這是什么呀,爸爸?”梅格說道,“好了,你還沒有猜出是什么!可是你一定得猜。等你猜著了,我才拿出來。別忙!等一會兒,我再掀開一點兒,現在猜吧!”
梅格生怕爸爸一下子猜中,她把籃子剛遞到他跟前,馬上又收了回來。她一直親昵地笑著,美麗的肩膀往上一縮,一只手堵耳朵,似乎這樣一來就可以不讓托比猜出來。
這時,托比雙手扶著膝蓋,低下頭去在提籃的遮布旁深深地吸了口氣,在這過程中他那滿是皺紋的臉上,漸漸地泛起笑容,仿佛正在吞服一劑笑藥似的。
“哎呀!是好吃的!”托比說,“這不是……我想這不會是臘腸吧?”
“不,不不!”梅格高興地大聲說,“根本不是臘腸!”
“不是,”托比又聞了一下,說道,“它……它比臘腸香。真香,而且越聞越香。一定是豬蹄,對嗎?”
梅格可樂壞了。簡直沒有比猜豬蹄更離譜的了——如果不算他剛剛猜的臘腸的話。
“豬肝?”托比自言自語地說,“不,味道比較淡,不像豬肝。豬爪嗎?不,不像豬爪那么淡。它又沒有雞頭那種筋。我知道,這不是紅腸。我告訴你這是什么,是小腸!”
“不,不是!”梅格高興地嚷了起來,“不,不是!”
“哎呀,我瞎猜些什么呀!”托比說著,突然盡量恢復起直立的姿勢,“再待會兒我會把自己的名字都給忘了!是牛肚!”
“就是牛肚!”梅格非常快活地說,再過半分鐘他就會說這是燉得最好吃的肚子!
“好吧,”梅格說著,得意揚揚地擺弄著她的籃子,“爸爸,我馬上就鋪桌布。因為我是把肚子盛在盤子里拿來的,還用一塊手絹包著盤子。如果我想擺一下闊氣,把它當成桌布鋪起來,就叫它桌布,也沒有法律能阻止我的,是嗎,爸爸?”
“我想是沒有的,親愛的,”托比說道,“可是他們老是在提出左一條右一條的新法律。”
“根據我那天給你讀的報紙,爸爸,那個法官說什么,我們窮人應該懂得所有的法律!哈哈!這是多大的錯誤!老天爺,他們把我們看得太聰明了!”
“是的,親愛的,”托羅蒂說,“我們這號人當中如果有人真懂得所有的法律,法官們會很喜歡他。這個人也就能從他的差事中撈到不少油水,鄰近的那班老爺都會歡迎他的,真是這樣!”
“不管是誰,要是有這么香的午飯,吃起來胃口一定是挺好的,”梅格興致勃勃地說,“快點吧,這里還有一個熱土豆,瓶里有剛打的半品脫[8]啤酒。爸爸,你在哪兒吃?在木墩上,還是在臺階上?親愛的爸爸,我們多闊氣!有兩個地方好挑選!”
“今天在臺階上吃,我的寶貝,”托羅蒂說,“晴天在臺階上,雨天在木墩上。在臺階上總要方便一點,可以坐下,不過雨天容易得風濕病。”
“那就在這兒吧,”梅格忙碌了一陣,拍拍手說,“好了,都準備好了!多好看呀!吃吧,爸爸,吃吧!”
托羅蒂自從發現了籃子里的東西以后,便一直心不在焉地站在那兒望著她,口中也在說著些什么。可是,盡管他想著她,看著她,甚至連提籃里的肚子都顧不得了,但他看著和想著的不是她現在的模樣,而是在大致描繪她未來的生活。聽到她快活的叫喚時,他正想憂傷地搖搖頭,但馬上抑制住這種心情,碎步跑到她身邊。他剛想俯身坐下,鐘聲就響了起來。
“阿門!”托羅蒂說著,摘下帽子,仰望著這些鐘樓。
“爸爸,你對鐘說阿門?”梅格嚷道。
“親愛的,這鐘聲就像飯前的禱告,”托羅蒂邊說,邊坐了下去,“我相信,如果能行的話,它們一定會好好地為我禱告的。它們對我說過許多好話。”
“爸爸,那些大鐘會說話嗎?”梅格笑著,把盤子和刀叉擺到他面前,“真的嗎?”
“我的寶貝,好像是的,”托羅蒂說著,蠻有胃口地吃了起來。“這有什么關系呢?如果我能聽見它們的聲音,它們說不說,是無關緊要的。上帝保佑你們,親愛的。”托比用叉子指著鐘樓說道,吃著午飯,他情緒更高了。“有多少次我聽見那些鐘說,‘托比·維克,托比·維克,不要灰心,托比!托比·維克,托比·維克,不要灰心,托比!’有一百萬次,還不止呢!”
“哎呀,我可從來沒有聽見過!”梅格嚷道。
實際上她已聽過不知多少次了。因為這是托比經常的話題。
“在情況不妙的時候,”托羅蒂說,“我是說,實在糟糕的時候,幾乎是最壞的時候,它就說,‘托比·維克,托比·維克,活兒快有了,托比!托比·維克,托比·維克,活兒快有了,托比!’就那么說。”
“這么一來,終于有活兒干了,爸爸。”梅格說道,她那快活的聲調略略帶上了一絲憂傷。
“總是這樣的,”托比漫不經心地回答道,“從不落空。”
托羅蒂一邊同女兒談話,一邊不停地、大口大口地吃著擺在他面前的香噴噴的食物。他切一塊,吃一塊,邊切邊喝,邊切邊嚼,就這樣忙個不停,從牛肚到熱土豆,又從熱土豆到牛肚,油膩膩地吃得津津有味。可是,這一回,他偶爾抬頭望望周圍的街道,看看是否有人從門口或窗口招呼腳夫。當他把目光收回來時,看到梅格正坐在他對面,兩手交叉著,臉上堆著幸福的微笑,聚精會神地看他吃。
“哎呀!上帝原諒我!”托羅蒂說著,放下了刀叉,“梅格,我的小鴿子,你為什么不說我是個畜生?”
“爸爸,你說些什么呀?”
“我坐在這兒,”托羅蒂懊悔地說道,“又塞又吃的,可你坐在我面前,根本不動手,也不要,而——”
“我已經吃過了,爸爸,”女兒笑著插嘴說,“我已經吃過午飯了。”
“瞎說,”托羅蒂說,“一天有兩份午飯,這是不可能的!你還會對我說,會有兩個新年同時來臨,或者說我生來就長著一個金腦袋,而且從來沒有換掉過。”
“你再怎么說,我也是吃過了,爸爸,”梅格說著,把身子往他跟前挨了挨,“你吃著,我來告訴你,我是在哪兒吃的,怎么吃的,你的午飯是怎么來的,還有——還有別的事兒。”
托比還有點不相信。然而,她那雙清澈的眼睛凝視著他的臉,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勸他趁熱吃下去。于是,托羅蒂又拿起刀叉,吃了起來。不過,他吃得比剛才慢多了,還搖搖頭,似乎對自己很不滿意。
“爸爸,我吃了午飯,”梅格遲疑了一會兒,說道,“是跟理查德一塊兒吃的。他午飯吃得早。他來看我的時候把他的午飯帶來了,我們——我們就一起吃了,爸爸。”
托羅蒂呷了一口啤酒,咂巴咂巴嘴唇,說了一聲:“噢!”——因為她在等他的反應。
“理查德說,爸爸——”梅格想說,又停了下來。
“理查德說什么來著,梅格?”托比問。
“爸爸,理查德說——”又停了下來。
“理查德說得真慢呀。”托比說著。
“當時他說,爸爸,”梅格終于抬起眼睛,說了下去,雖然聲音有些顫抖,但很清楚,“一年又要過去了,看來,我們的日子永遠也不會比現在好多少。這樣一年一年等下去又有什么用呢?他說,我們現在很窮,爸爸,將來我們還會很窮的,但我們現在還年輕,光陰卻會不知不覺地使我們衰老起來。他說,我們這樣的人要等下去,看清楚我們的出路,那這條路將是很狹窄的,通常的出路就是墳墓,爸爸。”
比托羅蒂·維克勇敢的人,一定會鼓足勇氣來否認這一點。可是托羅蒂卻沒有作聲。
“爸爸,我們要是就這樣衰老死去,老是想著我們本來可以相互幫助,過得更快活一些,那該多痛苦啊!像我們這樣相親相愛的人,一輩子痛苦地分住在兩處,眼巴巴地望著對方辛辛苦苦地勞動,人漸漸衰老,頭發慢慢變白,這又是多么痛苦呀。就算我能克制一下,把他忘了——這是絕不可能的——唉,親愛的爸爸,要讓我心中現有的滿腔熱情一點一點地消逝,而沒有任何幸福的婚后生活的回憶來支持我、幫助我、安慰我,又該是多么痛苦啊!”
托羅蒂一動不動地坐著。梅格擦擦眼淚,神情舒展了一點,就是說,她時而微笑,時而哭泣,時而連哭帶笑地說道:
“所以,理查德說,爸爸,由于他的工作昨天已談定了,可以維持一個時期,而我又愛他,愛了足足三年了——唉,比那還要長呢,只是他不知道罷了!——所以他要我在元旦那天嫁給他。他說,這是一年中最美好、最幸福的日子,幾乎肯定會帶來好運氣的。這太突然了,是嗎,爸爸?——可是我不像大戶人家的那些小姐,需要安排家產,做婚紗,爸爸,對嗎?他講了很多話,就像他平時那樣,講得那么熱烈,那么誠懇,態度老是那樣體貼,和藹。所以,我說,我來跟你講一講,爸爸。加上今天早晨,他們給了我工錢——這確實是很意外的,你又整整一個星期沒有吃多少東西,我很想使這一天不僅成為我的幸福美好的日子,也成為你的一個節日,爸爸,所以我就買了點東西來請你吃,讓你也意外地高興一下。”
“可是,你卻看著他把它放在臺階上涼著。”另外一個聲音說道。
這就是那個理查德的聲音。他在他們沒有注意的時候來到跟前,站在父女倆前面,低頭望著他們。他紅光滿面,猶如他那粗大的鐵錘每天要敲打的燒得通紅的鐵塊。他是一個身材勻稱、漂亮和健壯的小伙子,一雙眼睛就像熔鐵爐中噴出的火花,閃閃發光,鬈曲的黑發稀疏地散在黝黑的額前,還有那滿面的笑容,足以證明梅格贊揚他的談話方式,是有道理的。
“你瞧,他老讓東西擺在臺階上涼著!”理查德說道,“梅格不知道他喜歡吃什么。她肯定不知道!”
托羅蒂立刻很興奮和熱情地向理查德伸過手來,就在他急于要同他說話的當兒,大門突然打開,一名馬夫險些一腳踩到那盤肚子上。
“滾開,你們這些家伙!你們怎么老坐在我們大門口!你們不能到別家門口去嗎?請你們讓路,你們到底讓不讓?”
嚴格說來,最后的那句問話是多余的,因為他們已經躲到一邊去了。
“怎么回事兒,怎么回事兒呀!”馬夫為之開門的那位紳士說著,從房子里走了出來。他邁著不緊不慢的、介乎散步和漫步之間的一種奇特的步子。一位正在安逸地度過下半生的紳士腳踏咯吱發響的皮靴,身穿干干凈凈的亞麻布襯衫,系著一根表鏈,不妨邁著這樣的步子走出家門。這不僅不會有損于他的體面,還可表明他要到別處去同一位顯要的富翁會面。“怎么回事兒,怎么回事兒?”
“你就知道討飯,跪著做禱告,”馬夫厲聲地對托羅蒂·維克說,“不準待在我們家門口。你為什么不能離開這兒?你就不能離開這兒嗎?”
“好了!算了,算了!”紳士說道,“喂,腳夫!”他朝托羅蒂·維克點了點頭,“過來,那是什么?你的午飯?”
“是的,先生。”托羅蒂說著,把它藏到身后的一個角落里。
“別放在那兒,”紳士喊道,“拿過來,拿過來。啊!這是你的午飯,是嗎?”
“是的,先生。”托羅蒂又說了一聲,嘴里盡是口水,眼睛盯著那塊肚子,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口佳肴。這時,那位紳士正用叉尖翻弄著它。
同他一起走出來的還有兩位紳士。一個是沒精打采的中年男子,形容枯槁,滿面憂愁,兩只手老是插在他那寒酸的帶黑白花點的褲袋里,把肥大的褲子弄得鼓鼓囊囊的,他的衣著刷得也不怎么干凈。另一個紳士,個子高大,健康,衣著整潔,穿一件藍色外衣,上面綴著發亮的紐扣,佩戴著一條白色的領帶。這位紳士臉色緋紅,似乎他體內的血液過多地涌到了他的頭部;也許就是這個原因,他才顯得內心相當冷酷。
那位把托比的食物叉起來的紳士,叫住了前面那個名為法勒的紳士。他們兩人都走了過去。法勒先生眼睛深度近視,必須把臉貼近托比剩下的午飯,才能看清是什么東西。這下子把托比嚇得心都快跳出來了。可是法勒先生并沒有吃它。
“這是一種肉食,市政官,”法勒說著,用鉛筆套輕輕地碰了碰它,“我國的勞動大眾一般都稱之為肚子。”
市政官丘特擠了擠眼,笑了一下,他是個有趣的人,是啊,還是一個狡猾的人!他為人精明,干什么事都精明,誰都騙不了他。他對老百姓的心理了如指掌。丘特是了解老百姓的。真的!
“誰在吃肚子?”法勒先生打量著周圍的人們,說道,“肚子無疑是我國市場上所能供應的最不經濟、最浪費的食物。一磅肚子煮沸以后要比其他任何肉食多損耗五分之一中的八分之七。應該說,肚子比溫室里的菠蘿還要貴。我認為,如果光憑牲畜死亡統計表中每年牲畜屠宰量統計,并對屠宰質量較好的牲口所能提供的肚子數量作一個較低的估計,那么煮肚子所造成的浪費就可供應五百名駐軍吃五個月(每月按三十一天計算),外加一個二月份。浪費呀,浪費!”
托羅蒂站在一邊,嚇壞了,兩腿直哆嗦,仿佛是他本人使五百名駐軍挨了餓似的。
“誰在吃肚子?”法勒先生激動地問道,“誰在吃肚子?”
托羅蒂戰戰兢兢地鞠了一躬。
“你,是你?”法勒先生說,“那我要告訴你,我的朋友。你吃的肚子是從孤兒寡婦口中搶來的。”
“但愿不是這樣的,先生。”托羅蒂輕聲說,“我寧肯餓死,也不會這樣干的。”
“市政官,把上面說的那些肚子,”法勒先生說,“按現有寡婦和孤兒的估計數字分配,每人可得一個本尼威特[9]肚子。這個人是一點也分不到的。因此,他是個掠奪者。”
托羅蒂感到毛骨悚然。因此,當他眼看那位市政官把剩下的肚子吃掉,他也無所謂了。不管怎樣,去掉了一塊心病。
“你認為怎樣?”市政官詼諧地問那穿藍色外衣的紅臉紳士,“你聽見法勒朋友的話了吧。你覺得怎么樣?”
“有什么可說的?”那位紳士回答道,“有什么可說的呢?在這種墮落的年代里,有誰會對這樣一個人產生興趣呢?”他這里指的是托羅蒂。“瞧他,什么東西!唉,美好的過去,杰出的過去,偉大的過去!那時候有勇敢的農民,還有其他一些人。實際上,那才是出人物的時代。現在什么也沒有了。唉!”紅臉紳士嘆息地說,“美好的過去,美好的過去!”
這位紳士并沒有說清楚他具體指的是哪些年代。他也沒有說明,他之所以對當前這么不滿,是不是由于他公正地感到,這個時代產生了像他這樣的人物,是沒有什么了不起的。
“美好的過去,美好的過去,”這位紳士重復地說,“那時候多好呀!那才是唯一的好時光!談論什么別的時代或議論當代的人物,都毫無用處。你總不能把這些日子稱為好日子吧,能嗎?我不能。只要去查一下斯特拉特的服裝志,就可以看到,在英國古代任何一個興旺的朝代,一個腳夫是什么模樣的。”
“即使年景再好,這樣的人身上也不穿襯衣,腳上也不穿襪子。在整個英國,未必能有他張口可吃的蔬菜,”法勒先生說,“這一點我可以用表格加以證明。”
那位紅臉紳士還在一股勁兒地謳歌美好的過去,杰出的過去,偉大的過去。不管別人說什么,他總是反復嘮叨那幾句話,就像一只可憐的松鼠在轉動的籠子里來回旋轉,有時要碰一碰籠子里的機關。松鼠對這奧妙的機關,可能同這位紅臉紳士對過去太平盛世的理解差不多。
可憐的托羅蒂對過去那些情景依稀的年代,可能還沒有完全失掉信仰,因為他此時感到十分茫然。不過,他傷心地看清了一點,就是說,不管這些紳士的看法在細節上有什么分歧,他在那天上午和其他許多日子里的憂慮,是很有根據的。“不,不,我們總是不對頭,也不能干什么好事,”托羅蒂絕望地想道,“我們身上沒有一點好的地方,我們生來就是壞人呀!”
但是,托羅蒂還有一顆慈父的心,不知怎么回事兒,他竟然違反天意,有了這么一副心腸。他不忍心讓梅格在她那短暫的歡樂中聽到這班聰明的紳士給她算命。“愿上帝保佑她,”可憐的托羅蒂想著,“過不了多久,她就會知道的。”
因此,托羅蒂焦急地向年輕的鐵匠打手勢,要他把她帶走。可是他正在一旁忙著同她溫存地談話,因此等他發覺托羅蒂的愿望時,市政官丘特也看到了。這時,市政官還沒有發表議論呢,他可是個哲學家,就是太講究實際了點!是啊!他是非常實際的,他不想失去他的任何聽眾,因此喊道:“別走!”
“你們知道,”市政官帶著他常有的自以為得意的笑臉,對他的兩個朋友說,“我是一個坦率的人,講實際的人,我要坦率地講點真實話。這是我的秉性。只要你們了解這種人,而且用他們熟悉的方式跟他們談話,那么,同他們打交道是沒有什么神秘或困難的。好了,你這個腳夫!我的朋友,你總不能對我或任何旁人說,你經常吃不飽,吃不到最好的東西吧,因為我知道得更清楚。你瞧,我嘗了你的牛肚,所以你不能‘哄’我。你懂得‘哄’是什么意思嗎,呃?這字用得很恰當,不是嗎?哈哈哈!上帝保佑你,”市政官說罷,又轉向他的朋友們,“只要你了解這種人,跟他們打交道,倒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
市政官丘特是老百姓熟知的人物。他從來不對他們發脾氣!一位平易、殷勤、有說有笑、懂得人情世故的紳士!
“你知道,我的朋友,”市政官繼續說,“有許多人荒謬地談論什么貧困,就是‘窮苦’,是這么說的,對嗎?哈哈哈!可是,我打算取締這種說法。現在流行著許多有關‘饑餓’的流言蜚語,我要取締這種說法。就是這么回事!上帝保佑你。”市政官說完,又轉向他的兩個朋友,“對這種人你什么都可以取締,只要你知道從哪兒著手就行。”
托羅蒂拉起梅格的手,挽著她的胳膊。不過,他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你的女兒,呃?”市政官說著,親切地拍拍她的下巴。
這位丘特市政官對工人階級總是和氣的!他知道怎么樣使他們高興,一點架子也沒有!
“她母親在哪兒?”這位大人物問道。
“死了,”托比說,“她母親是給人漿洗衣服的,一生下這孩子就見上帝去了。”
“我想,她不會是到那兒去漿洗衣服吧!”市政官風趣地說。
托比也許能設想,他的妻子在天堂里還在漿洗衣服,也許不能。不過請問:如果市政官丘特的夫人到了天堂,市政官丘特先生會不會認為她在那里還會有什么身份或地位?
“你在追求她,是嗎?”丘特對年輕的鐵匠說。
“是的,”理查德立刻回答,因為他對這種問法很惱火,“我們準備元旦結婚。”
“你說什么!”法勒厲聲嚷道,“結婚!”
“是啊,我們是這樣打算的,先生,”理查德說道,“你瞧,我們想快點把這事兒辦了,免得這件事首先給取締掉。”
“哎喲!”法勒呻吟了一聲,喊道,“真把這事取締了,市政官,那你就辦了好事了。結婚!結婚!這些人根本不懂得政治經濟學的基本原則,他們沒有遠見,沒有道德,哎呀,真能——你們瞧瞧這一對!”
怎么啦!他們是值得瞧一瞧的。看上去,婚姻是他們需要考慮的一件正當而合理的事情。
“一個人可以活到瑪土撒拉[10]那樣的年紀,”法勒先生說,“而且一生一世為這些人的利益操勞,他可以把事實堆在數據上,把事實堆在數據上,不斷地把事實堆在數據上,確實可靠的材料堆得像一座山那么高。可是,這都沒法使這些人相信,他們根本沒有權利,也沒有必要結婚,就像沒法使這些人相信,他們根本沒有權利,也沒有必要生下來一樣。我們知道,他們沒有這樣的權利。我們早已把它概括成數學的定論了。”
市政官丘特聽得很有勁兒,他把右手食指壓在鼻子邊上,似乎在對他的兩個朋友說:“你們瞧我的!注意瞧瞧我這講求實際的人吧!”然后他把梅格叫到跟前。
“過來,我的姑娘!”市政官丘特說。
她的那位血氣方剛的情人在最后的幾分鐘內真是怒火中燒。他本想不讓她走過去,但克制住了。在梅格走過去時,他也大步跟了過去,站在她身旁。托羅蒂仍然挽著她的手,只是像個夢游者似的,茫然地看看這個人的面孔,又看看那個人的面孔。
“好吧,我給你一個忠告,我的姑娘,”市政官悠閑而親切地說,“你知道,向你提出忠告是我的責任,因為我是個法官。你知道我是個法官嗎?”
梅格膽怯地說:“知道。”誰都知道市政官丘特是一個法官!哎呀,他還是個活動能力很強的法官呢!誰不知道丘特是民眾心目中光輝的眼中釘呀!
“你們說,你們打算結婚,”市政官接著說,“這對你這個女人來說,是很不體面、很不適宜的事!這個暫且不談。你結婚以后,會跟你丈夫吵架,成為一個不幸的妻子。也許,你以為不會這樣。可是,你一定會成為不幸的妻子的。因為我是這樣對你說的。現在我要明確地警告你,我已經決定要取締不幸的妻子。所以,你不要到我這兒來。你會生孩子,生些男孩兒。這些男孩兒長大起來肯定是不好的,他們會不穿鞋不穿襪,在馬路上亂跑。記住,我的年輕的朋友!我將給他們統統定罪,一個也不例外。因為,我已經決定要取締一切不穿鞋襪的孩子。也許你的丈夫在年輕的時候就會死去——這很有可能,扔下你和一個嬰兒。那時,你就會給趕出家門,在馬路上流浪。到那時,我親愛的,你不要走近我,因為我已經決定取締一切到處流浪的母親。我已決定要取締所有年輕的、各種各樣的母親。你甭想拿疾病或孩子當作借口,來向我求情,因為我下決心要取締所有的病人和孩子——我想你是知道做禮拜的,我擔心你不一定知道。如果你不識好歹,產生邪惡和虛偽的念頭,想絕望地投河或上吊,我也不會可憐你的,因為我已經決定要取締一切自殺行為!倘若說,”市政官揚揚得意地微笑著說,“我已下了最大的決心要干一件事,那就是要取締自殺行為。因此,你不要作這樣的嘗試。話是這么說的,對嗎?哈哈!現在我們相互了解了吧。”
托比看到梅格臉色刷白,松開了她情人的手。這時,他不知道該高興呢還是該煩惱。
“至于你呢,你這個傻家伙,”市政官更加興致勃勃地、鄭重地轉過身去對年輕的鐵匠說,“你為什么想結婚?你干嗎要結婚,糊涂蟲?如果我是你這樣年輕、漂亮、身體結實的小伙子,我一定不愿意做一個受女人支配的懦夫!真的,當你還剛剛是中年的時候,她就會變成一個老太婆!那時,你那副模樣就好看啦!不管你到哪兒,后面總是跟著一個邋邋遢遢的老婆和一群哭哭啼啼的孩子。”
啊喲,這位市政官丘特是曉得怎么來嘲弄老百姓的!
“好了,你們走吧,”市政官說,“去懺悔吧!不要傻里傻氣地在元旦結婚。等不到明年元旦,你就會完全改變主意的。像你這么一個儀表堂堂的年輕小伙子,自有姑娘追求你的!好了,走吧!”
他們走了,沒有挽著手臂,沒有牽著手,也沒有交換一下幸福的眼光。相反,姑娘淚流滿面,小伙子愁眉苦臉,垂頭喪氣。他們還是剛才老托比一見就喜歡的一對情人嗎?不,不。市政官——但愿他有福!——把他們給取締了。
“你剛好在這兒,”市政官對托比說,“給我送一封信去!你走得快嗎?你是個老頭兒了!”
托比剛才還在呆呆地望著梅格的背影,這時轉過身來低聲地回答說,他手腳靈便,身體強壯。
“你多大歲數?”市政官問。
“六十多了,先生。”托比說。
“噢!你們看,這個人已經大大超過了平均年齡。”法勒先生大聲地插嘴說,他本來似乎還能忍受下去,可是這件事實在太過分了。
“我也曉得,我有些礙事兒,先生,”托比說,“我——我今兒早晨就擔心過這一點,我的天哪!”
市政官打斷了他的話,從衣袋里拿出一封信給他。托比本來可以得到一個先令,可是法勒先生明確表示,這樣一來,他就會奪去一些人的九個半便士,因此他只拿到了六個便士[11],還覺得能拿到這些錢就不差了。
這時,市政官挽起他兩個朋友的胳膊,得意揚揚地走了。可是,他馬上又單獨折回來,好像忘記了什么事似的。
“腳夫!”市政官說。
“先生!”托比說。
“當心你的女兒。她長得太俊了。”
“看來,連她那美貌也都是從別人那里偷來的!”托比想著,凝視著手中的六個便士,心里還想著那塊牛肚,“準沒錯兒,她把五百個太太的美貌都奪過來了。這太可怕了!”
“她長得太俊了,我的朋友,”市政官重復地說,“我看得很清楚,她不會有好下場的。記住我的話,要當心她!”說罷又匆匆走了。
“我們什么都是錯的。什么都是錯的!”托比兩手一拍,說道,“生下來就是壞的。不該活在這世上!”
他正說著,鐘聲突然在他頭上響了起來。聲音洪亮轟鳴,可并不使人感到鼓舞,不,一點也不!
“聲音變了,”老人邊聽邊說,“一句令人舒心的話都不說了。為什么要說呢?不管是新年還是舊年,都跟我無關。讓我死去吧!”
這音調已變的鐘聲,還在嗡嗡地響著,使整個太空都在旋轉。取締他們!取締他們!美好的過去,美好的過去!事實和數據,事實和數據!取締他們,取締他們!如果鐘聲在說些什么,那么這就是它所說的。最后弄得托比頭暈目眩了!
他雙手捧住迷亂的腦袋,生怕它裂開來似的。這一動作倒很及時,他發現了手中的那封信。這使他想起了他的職責。他機械地開始了他習以為常的小跑步——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