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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無為大法
此役之后,牧野靜風對黑白苑自是恨之入骨,但黑白苑在此役所顯示出來的強大實力讓他明白,在風宮白流元氣大傷尚未完全恢復之際,若是貿然對黑白苑實行報復反擊,將會付出極大的代價。
于是,在數股勢力間,反而出現了暫時的寧靜——猶如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可怕寧靜。
今日,風宮白流的這位殿主如此相問,自是因為他們對黑白苑已甚為忌憚。
只聽那臉色蠟黃的年輕人道:“風宮暴戾無道,草菅人命,已是人神共怒,人人得而誅之,又何必一定是黑白苑的人懲治風宮逆賊?”
那風宮殿主冷哼一聲,沉默片刻,道:“若非本殿主有要務在身,必取你性命!他日若再相遇,就是你授首之時!”言罷對他的屬下道了聲:“撤!”
自五年前風宮崛起于江湖之日起,風宮還從未如此忍氣吞聲,此人言語看似強橫,但他卻在一名屬下被殺后竟就此罷休,實為罕見。
師一格心道:“風宮殿主讓人去村中奪馬匹時再殺幾人,自己卻隱匿廟中,顯然是有強敵追擊,他才想出此計,欲將追敵引開。正因為如此,他才無心戀戰。只不知這兩個年輕人會不會見好就收,就此罷休。”
正自思忖間,那臉色蠟黃的年輕人冷冷一笑,道:“風宮中人的心性讓我等好生佩服,連同門弟子被殺,亦置若罔聞。”
那風宮殿主本已走到了廟門處,一步即可跨出廟外,聽得此言,他停下了腳步。
他不能不停下腳步,雖然他知道強敵將至,此時與人動手,即使勝了,也于己不利,但對方所言,已將他逼至不得不有所反應之境。他緩緩轉身,聲音低啞地道:“年輕人,因你這句話,廟中所有的人都必須死!”
話音未落,他身側的兩名風宮弟子立即拔出兵器,疾撲而出,兵刃劃過虛空之聲清晰入耳,兩人的身手皆甚為快捷,而且配合極為默契,雖是在黑夜中,但仍能分進合擊,配合無間。
一聲冷笑,“當當”兩聲金鐵交鳴響過之后,兩名風宮弟子突然齊聲慘呼,倒跌出去,胸口各中一劍,仰身倒地。
血腥之氣立時彌漫開來。
師一格心中頓時一寬,先前此人突然出手斃殺一人時,尚有可能是憑借對方出其不意出奇制勝,那么這次卻足以顯示出他卓絕不凡的劍法。
那風宮殿主沉聲道:“好劍法!”雙掌倏揚,密如驟雨般的破空之聲倏然響起,其聲尖銳如利刃,師一格立知是暗器破空之聲,而且暗器甚為密集,當下立即提神戒備。
黑暗中倏然迸現出一團奪目光弧,金鐵交鳴聲不絕于耳,劍芒閃掣間,所有暗器被悉數擋開。
師一格倏然感覺到空氣中有一股腥臭氣息,聞之欲嘔,不由心頭大驚,脫口呼道:“小心,暗器上淬了劇毒!”
他心知自己必定已吸入了部分毒氣,不敢怠慢,當下凝集內家真力,欲將體內毒素逼出。
那風宮殿主怪笑一聲,道:“你錯了,并不是暗器上淬了毒,老夫射出的本是毒彈,一碰即碎,毒物散開,早已充斥此屋!哈哈哈……小子,老夫既然被人謂之‘毒夫’,你本該小心防范才是!”笑聲肆無忌憚,顯然是因為他料定對手在內家真力封擋他所射出的毒彈時,不可避免地會吸入毒氣,方才有恃無恐。
師一格聞言心頭大震,暗忖道:“原來來者是風宮殿主‘毒夫’厲千城!此人極擅用毒,若能早知,便可及時防范!”
想到“毒夫”厲千城的可怕毒名,師一格不敢怠慢,急忙屏息凝氣,以抵御毒氣入侵,卻聽得“轟”的一聲響,一股濕漉漉的勁風忽然自對面吹來。原來竟是那身材高大、肩背長盒的年輕人反手一掌在墻上拍出一個大窟窿,寒風便從那窟窿中貫入,其用意不言自明。
這時,只聽得臉色蠟黃的年輕人怒道:“老匹夫竟如此歹毒,我范離憎縱是一死,也要將你殺了!”
劍氣大盛,縱橫閃掣,這座小小的廟宇已承受不了如此驚人的劍勢,屋頂瓦椽紛紛斷碎,風雨立時自斷碎處穿入廟中。
師一格又是一驚,愕然忖道:“原來這臉有病容之人竟是逃出‘試劍林’的范離憎!他的劍法由白發無指劍客幽求所授,無怪乎其劍法如此驚人!卻不知與他同行者是何人。范離憎明知對方用了毒,卻仍全力進襲,分明是拼著毒發身亡,也要一舉誅殺對手!”
師一格深知“毒夫”厲千城所用之毒無一不是歹毒至極,他的武功亦可躋身武林頂尖高手之列,范離憎要想在毒發身亡之前誅殺對手,絕無可能。當下,師一格已顧不得會使毒氣侵入自己體內,振聲道:“范兄弟不必急于求成,此人毒功太過霸道,還是先避其鋒芒為宜!”
只說出這幾句話,師一格倏覺頭暈目眩,心中一沉,急忙噤聲,全力提聚內家真力,以祛除體內毒氣!卻聽得劍鳴霍霍,范離憎并未就此罷手,仍是攻勢如潮,師一格雖然焦慮不安,卻已無法開口,他心中拿定主意,一旦范離憎有性命之憂,他即使拼著毒氣攻心,也要出手相救。
“毒夫”厲千城亦未曾料到范離憎竟不畏死,在范離憎洶涌如潮的劍勢下,陣腳大亂,以他的武功修為,本不至于如此快就露出敗跡,但他對自己的毒氣有了倚重之心,只求拖延片刻,范離憎就會不擊自敗。由于心存此念,厲千城自然攻少守多,而范離憎自知時間不多,故出手無不是心存一往無回之念,戰意空前強盛。
此長彼消,范離憎很快占盡上風,厲千城節節后退,式不成招,心驚之余,他只有咬牙苦撐,只求范離憎盡快毒發身亡。
但不知為何,數十招之后,范離憎的身手未見有絲毫滯緩。
這時,只聽得那高大偉岸的年輕人道:“范大哥,讓我與此人拼殺一回!”
他的聲音沒有絲毫渾濁嘶啞之象,厲千城心中大駭,忖道:“若非老夫此次所用的‘銘心粉’全然無效?否則為何這兩個小子皆安然無恙?”此念一起,立時驚怒懼怕齊涌心頭!心神恍惚間,倏覺腹部一痛,范離憎的劍已在他腹部劃出一道長長的血槽,深達數寸,鮮血汩汩而出,劇痛之下,厲千城忍不住哼了一聲,強自提氣,揮掌疾向范離憎劍背拍去。
“咔嚓”一聲,劍芒橫掃,厲千城五指齊斷!與此同時,只聽得范離憎對他的同伴道:“我尚可支撐,你萬萬不可出手!”其實此時他已占盡上風,卻說是“尚可支撐”,顯然是針對厲千城所用之毒而言。
厲千城不明白自己霸道歹毒的“銘心粉”今日為何毫不見效,接連受傷之后,他已全無斗志,右臂一揚,一道勁風疾撲范離憎面門,同時身形暴起,如沖天之鵬!
范離憎揮劍疾封,“嘭”的一聲,他的劍突然燃起綠焰,連握手處亦被綠焰吞沒,右腕劇痛如割。
范離憎心中立時閃過一個念頭:有毒!右臂潛勁疾吐,劍身“嗡”的一聲顫鳴,綠焰頓時熄滅。
“咔嚓”暴響,厲千城已自屋頂穿射而出,臨走時怪笑一聲道:“小子,你的右腕已被毒焰燒傷,不出十日,必然由右腕潰爛至全身!老夫不信你真的百毒不侵!若不怕毒氣發作更快,就來追趕老夫吧,哈哈哈……”長笑聲中,他雙足疾點,人已如箭般射出。
范離憎暗一咬牙,正待追出,忽聽得身后“咕咚”一聲,有人傾倒于地,大驚之下,急忙止步,卻聽得那身形高大的年輕人惶然道:“這位……叔叔莫非真的中了毒?”
范離憎立時明白栽倒于地的不是他的同伴,當下便道:“燕兄弟,你可有不適之感?”
被他稱作“燕兄弟”的高大年輕人正是已被悟空收作守劍弟子的燕南北,他的容貌身材看起來比范離憎更為年長,其實卻比范離憎小了好幾歲,故稱師一格為“叔叔”。
燕南北道:“大哥,我沒事。”
范離憎心中暗暗奇怪,不明白為何自己與燕南北皆安然無恙,而師一格卻會中毒。他無暇細想,急忙對燕南北道:“燕兄弟,你將香案上的燭火點著,這位師先生與我曾有一面之緣,方才又好意提醒我們,我決不能對師先生置之不理。”
燕南北剛剛站起身來,忽聽得廟外傳來呼喝之聲,兩人齊齊一震,急忙靜神聆聽,只聽得一個陰寒之聲道:“厲千城,你應該知道擅自闖入黑白苑會是什么樣的后果!更何況是風宮中人,你必須死!”
厲千城絕望地怪笑道:“老夫已毒殺黑白苑二十余人,即使死了也值,不過老夫提醒閣下一句,殺老夫要盡早動手,莫等我風宮炎老駕臨,那時性命不保的可能就是閣下諸人了!”
“炎越老匹夫的頭顱遲早是老夫刀下之物,他若能早來,此去黃泉路上,也有人與你相伴了!”
范離憎對燕南北低聲道:“是黑白苑的人,聽說黑白苑在群雄討伐風宮白流一役中出力最多。看來這一次‘毒夫’是在劫難逃了,黑白苑與風宮針鋒相對,與我們是友非敵,無需擔心什么。”
燕南北應了一聲,摸索著在香案上找到半截蠟燭,此時“龍王廟”破敗不堪,燕南北將它移至不受風雨的一個角落中,小心點燃。
這時,外面已響起了拼殺之聲。
厲千城極可能是為逃避黑白苑的人馬而避入“龍王廟”的,如此看來,追蹤他的人武功自然在他之上,故范離憎無需牽掛外面的戰局如何,他借著微弱的燭光向師一格望去,只見此時師一格正倒在地上,臉色隱隱泛著鐵青色,雙目緊閉,顯然已中了毒。范離憎與燕南北相視一眼,皆愕然不解,范離憎心道:“莫非是因為師先生不諳武學,才會輕易中毒?”此念方起,立時又被他否定了,從對方出言提醒自己之舉,足以說明師一格是武林中人。
此時“龍王廟”已是勁風疾貫,縱然廟中存有毒氣,也應被吹散了,范離憎見師一格不省人事,忙對燕南北道:“我的右手被毒焰焚燒,不宜與師先生直接相觸,你試著以內力助他驅出體內之毒。”
燕南北道:“你怎知他姓師?”邊說著,他已依照范離憎之言而行,將雙掌抵于師一格后背命門穴,把自己的內力源源不斷地輸入對方體內。燕南北雖然身具奇力,但內力修為并不十分深厚,故能否助師一格驅出體內之毒,他并無把握。
范離憎道:“數個月前,我尚未進入思過寨之時,曾在一個鎮上遇過他。當時風宮白流的柳斷秋率宮中弟子追殺牧野棲,我與師先生亦被柳斷秋包圍其中。”說到這兒,他輕嘆一聲,接著道:“當時師先生臨危不驚,按理那時我就應該能看出他是武林中人了,只是他模樣斯文,倒更像一介書生。”范離憎的聲音一直十分低沉,說到這兒,他忽然輕聲驚呼一聲,顯得甚為意外地道:“那人既被稱為‘毒夫’,他用的毒本應極為霸道才是,為何我兩次中毒,皆安然無恙?”他將右腕湊到燭光前,只見右腕皮膚只是微微泛紅而已,毫無中毒癥狀。
燕南北全力為師一格驅毒,無暇回答,心中卻暗忖道:“莫非是風宮殿主徒具虛名?”
燕南北正思忖間,外面傳來一聲驚人的慘叫聲,慘叫如嗥,讓人聞之心驚。
范離憎心中一動,暗道:“莫非‘毒夫’已被殺?”江湖幫派在仇殺爭戰時,多不愿被人窺視,范離憎深知這一點,故未外出觀望。他見師一格遲遲沒有醒來,而自己卻毫無中毒癥狀,當下再不猶豫,與燕南北攜手以內家真力為師一格逼毒。
范離憎的功力在燕南北之上,合二人之力,自然效果更為顯著,很快便聽得師一格低低哼了一聲,雖未醒來,卻讓范、燕二人心中一喜。
忽聞“砰”的一聲,廟門突然被擊得粉碎,廟門外出現了十數人,皆是一身黑衣勁裝,臉蒙黑巾,腰間系有一條白色綢帶,站在最前面的人身材高大,雖然因為光線昏暗無法看清他的臉容,但范離憎卻清晰地感受到此人的目光陰冷如鷹,散發出讓人心寒的殺機。
那森冷的目光掃過范、燕、師三人后,落在了地上的三具尸體上。沉默少頃,只聽得那人道:“這三人是否為你們所殺?”聲音冷若玄冰,不帶絲毫感情,讓人聞之心栗。
范離憎點了點頭。
那人又道:“照此說來,厲千城身上的傷亦是你們所為了?”
這時,他身后有一人道:“總領,逃遁的風宮白流弟子共有七人,現在連同厲千城亦只有四具尸體,會不會……”
那被稱作“總領”的黑衣人擺了擺手,將屬下的話阻止住了,他沉聲道:“不可能,厲千城屬下的尸體出現在這廟中,說明他們曾有意隱身于此,以避過我等追殺,為了將我等引開,他多半會故布疑陣,另外那三人極可能已先走一步,而絕不會就是眼前三人。”
范離憎心中暗自佩服此人的推測,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至廟外數丈之距驟然而止,一個粗獷的聲音大聲道:“總領,屬下奉命前去村子里查看時,剛好與三名風宮賊子相遇,他們剛殺了村中五人,正準備繞道向這個方向返回,總領果然料事如神,讓屬下沿著小道而行,就將他們一一攔截,這是風宮三賊的人頭!”
“撲通”數聲,想必是那人將頭顱擲于地上的聲音。
黑衣總領道:“很好,事情進展比預料中的更為順利,這三位朋友功不可沒!”說到這兒,他的目光重新落在范離憎三人身上,道:“厲千城人稱‘毒夫’,看樣子你們亦受其害了,老夫能順利誅殺厲千城,三位也出力不少,老夫就助你們一臂之力,從此互不相欠!”
話音甫落,他的身軀已幻作一道黑影,長射直入,右掌閃電般向師一格前胸拍去。
范離憎與燕南北大驚失色,雖然對方已有言在先是要助他們一臂之力,但對方來勢奇怪,出手如驚電,若是萬一包藏禍心,豈非要糟?
略一躊躇間,那黑衣總領已以快不可言的速度在師一格胸前連擊十數掌,掌法飄忽不定,無跡可尋,不可捉摸,范離憎心知對方若要下毒手,自己亦已無法挽救,于是索性聽之任之。
連出十數掌后,未見黑衣總領有更多的動作,他的身軀已憑空反掠,仿若其身后有一根無形的繩索牽引,身法之高明,讓人驚愕莫名。
當他重新回到原位時,范離憎方暗吁了一口氣。
黑衣總領一揮手,在他身后的眾黑衣人立時悄然隱入茫茫雨幕中,而黑衣總領在轉身離去的那一刻留下了最后一句話:“風宮四老之一炎越將至,三位好自為之!”
馬蹄聲響起,漸漸被風雨完全吞沒。
只聽“哇”的一聲,師一格突然吐出兩口黑血,腥臭無比,他的雙眼緩緩睜開了。
范離憎大喜,忙道:“師先生,你沒事了吧?”
師一格不答反問道:“是你們救了我嗎?厲千城逃走了么?”
范離憎于是將方才的經過大致說了一遍,末了又道:“那個被稱作總領的黑衣人似乎很是冷漠,若不是我們替他殺了三名風宮弟子,不知他將會如何對付我們。”想到黑衣總領高深莫測的武功,若是起了殺機,只怕極為棘手。
師一格聲音微弱地道:“滅……滅了燭火。”
范離憎一怔之下立時明白過來,知道師一格是聽說炎越將至后想到這一點的,他忙將墻角處的燭火吹滅了,低聲道:“師先生,現在你能走動么?”
師一格明白了范離憎的意思,他低聲道:“不必了……若是進了村中,一旦引起廝殺,反倒連……連累了村民。只要我功力恢……恢復,縱然……縱然炎越真的來了,也無甚大礙。”
范離憎聽他如此說,自然也不便堅持,他心道:“照此看來,師先生的武功必定已臻絕頂高手之境,只是為何他中了毒,而我與燕南北反倒安然無恙呢?”
師一格盤膝正坐,凝神回氣,他的功力本就極為深厚,一刻鐘后,身上余毒已經盡去,功力基本復原。
三人都準備與炎越一戰,于是在“龍王廟”中默默等候,敵明我暗,就可搶得先機。對于炎越的武功他們早有所聞,心知這必將是一場惡斗。
不料直到天色微明,仍不見有人在附近出現,雨也停了,屋檐上的雨水猶自在滴落,滴滴嗒嗒,越發襯托出黎明前的寂靜。此時,廟內仆倒于地上的三具尸體已可看清,微弱的光線照著地面的一攤攤血水。
師一格率先打破了沉寂,他道:“看來風宮白流真的日薄西山了,厲千城被殺了這么久,竟一直無人問津,若是在數月之前,只怕這一帶早已血流成河了!”
頓了頓,似乎想起一事,問道:“不知這位范……公子怎么識得師某?”
范離憎便將其中原委告訴了他,師一格聽罷點頭道:“原來如此。”心中卻惑然忖道:“被柳斷秋圍困的人當中,似乎并無一臉帶病容的年輕人,莫非范離憎已易了容?”想到范離憎之父范書生前不僅武功高絕,心智更是名動天下,其容貌之俊朗亦是眾所周知,心中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師一格的猜測不無道理,范離憎一臉病容的確是易容而成。
原來,那日范離憎與鐵九相見后,鐵九應允為其鑄造血厄劍劍鞘,只是此劍鞘材質世所罕見,絕非一朝一夕可以鑄成,于是范離憎就請鐵九的弟子轉告天師和尚與廣風行,讓他們先回思過寨,免得因為逗留于天下鎮太久,而引起他人猜疑。但同時范離憎亦想到了自己終不是思過寨弟子,此舉多少有些越俎代庖之嫌,因此又與思過寨約定在劍鞘將成之前,思過寨派人前去天下鎮會合范離憎,然后兩人一齊將血厄劍鞘送回思過寨。如此一來,范離憎方可免去遭人猜忌,他之所以顧及這一點,是因為他已知曉思過寨內部紛爭不息,看似微不足道的事,卻可能會引發思過寨的內亂。
悟空最終決定讓燕南北前去與范離憎會合,他之所以做如此選擇,是因為思過寨燕高照的諸弟子除了死難者外,剩下的弟子中,不是年紀過小,就是已為武林中人熟知,單獨在江湖中出現極易引人注目,惟有燕南北因為多年來一直處于癡愚狀態中,外人絕少對他留意,派他前去天下鎮,最不易引人注意。
鐵九歷時四十九天方鑄成血厄劍鞘,四天前,燕南北與范離憎在天下鎮會合后,兩人攜著劍鞘返回思過寨,范離憎自知在未出試劍林時,自己就已有不少仇家,再加上幽求、水族、風宮……一旦身分被人識破,只怕血厄劍鞘會因此而落入他人手中,故范離憎在啟程前略作易容,以瞞過外人耳目。
只是對師一格而言,非但今日所見之范離憎已非本來面目,連初次相見時的范離憎亦非本來面目,當時他正易容成思過寨弟子戈無害,這一點只怕又是師一格始料未及的。
范離憎本不愿顯露自己的身分,只是在得知厲千城用了劇毒之后,料定自己絕難幸免,存有必死之心,只求能與厲千城兩敗俱亡,故不再有什么顧忌。
天色越來越亮,若繼續留于此地,天亮之后,外面的尸體一旦被村人發現,驚動官府,那時只怕連同村中的人命案都會算在他們身上,于是范離憎道:“師先生,此地絕非久留之地,還是早早離開為宜。”
師一格牽掛小草、白辰的安危,也不敢多做耽擱,當下就與范離憎、燕南北辭別,向南陽方向而去。
范離憎自離開思過寨前去天下鎮起直至今日,一直出人意料地順利,中途未出任何波折,昨夜的變故是第一次微起風浪,他與燕南北離開“龍王廟”后,繼續向思過寨方向而去,此去思過寨只有一日路程了。
一路上,范離憎一直在思索著師一格為何中毒昏迷,而自己與燕南北卻安然無恙。按理師一格未曾出手,應更為安全才是。苦思冥想之際,他忽然心中一動,記起自己曾被禹詩的女兒禹碎夜暗算,誤服下一顆毒藥,但最終自己卻并未毒發身亡,這事一直縈繞在范離憎心中,沒想到如今又再一次遭遇這等奇事。
他不由暗忖道:“這兩件事之間會不會有所關聯?難道……難道自己竟已是百毒不侵之軀?”
若是如此,自己怎會一無所知?更何況當時燕南北亦在廟中,也安然無恙,怎么可能兩人都身具異能?
一時無法明白其中玄奧,范離憎索性不去想它,兩人匆匆趕路,一路無話。
天黑時分,兩人終于趕到了思過寨。
兩人剛到寨子正門前,就有人迎上前來,見有燕南北在其中,就退了開去,兩人匆匆入寨,沿途感到思過寨的布防已恢復了,固定哨位相呼相應,巡守的思過寨弟子不時在夜幕中隱現。看來,佚魄擔負起寨主重任后,果然不負重望,思過寨已重現生機。
寨中弟子見燕南北與范離憎一同安然返回,皆有喜色,當范離憎兩人行至半山腰時,佚魄已聞訊,親自率人前來迎接。
佚魄雖然斷了一臂,但其威儀卻未減絲毫,只是眼神中飽含滄桑之感。思過寨的那一場劇變,在這個鐵錚錚的漢子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痛苦回憶。
自己尊崇有加的恩師突然背叛俠義……
同門師弟投身于敵……
十三同門師兄弟折損五人……
其中任何一件事,都讓人難以承受,而佚魄卻要同時面對人生三重痛苦。
而他的痛苦還需深深隱于心中,因為如今他已是思過寨寨主,他的喜怒悲觀對整個思過寨都有著莫大的影響,縱然他的心中有無限悲痛與失落,也必須以堅強與冷靜的態度去面對。
在佚魄的身后,有穆小青、卓陽、弘月、鄭火及其他幾名思過寨帶職弟子,佚魄所有幸存的同門師兄弟中,惟獨不見杜繡然。
佚魄遙遙招呼道:“范公子、燕師弟辛苦了。”
范離憎表面只做了粗略易容,此時又與燕南北同在,佚魄自然能識出他來。
范離憎忙道:“佚大俠客氣了。”
佚魄道:“悟前輩已得知范公子與燕師弟帶回劍鞘,此刻正在思空苑等候著。”悟空為了血厄劍,不知花費了多少心血,此刻劍鞘終于鑄成,自然迫不及待要一睹劍鞘真面目。
范離憎立即道:“在下這就去見前輩。”
當下,眾人一道自亂斬坡而上,佚魄、范離憎、燕南北走在最前面。
范離憎與穆小青、杜繡然在留義莊相遇后,曾與牧野棲經過一番長談,只是他們之間究竟談了些什么,這除了他們兩人之外,絕無第三人知曉。總之一番交談之后,牧野棲答應寫一封書箋交與其父牧野靜風,勸其撤出留義莊。
牧野靜風撤出留義莊后,范離憎即與穆小青、杜繡然辭別,趕赴天下鎮。當時他便隱隱察覺杜繡然神情有些異常,此時又不見杜繡然身影,心中頓生疑慮,他對杜繡然已頗為了解,知道她不如穆小青那般冷靜理智,有時難免會做出有些偏激之事。
有心相問,終覺不妥而緘口默言。
到了思空苑,不知為何,除佚魄之外,其他人相繼止步,不再踏足走進。佚魄對此似乎早已有所料,神色如常,范離憎暗贊。
佚魄將范離憎與燕南北領入塵封殿,悟空老人早已在此等候,當燕南北步入殿中時,悟空老人的臉上顯出驚喜之色,若非在后輩面前顧及身分,只怕他早已搶步上前了。
范離憎、燕南北見過悟空老人后,悟空老人連連頷首,道:“鑄造血厄劍鞘是老夫多年夙愿,此舉亦關系著整個武林的正邪之爭,范公子此次可謂幫了老夫一個大忙。”欣然之情,溢于言表。
范離憎歉然道:“只是機緣巧合,該由在下為此事盡綿薄之力而已。”
悟空老人哈哈一笑,道:“劍鞘鑄成,老夫心病亦去!”言罷走至塵封殿中央,右掌自下而上虛掃一掌,無形掌風悄然而起,只聽“咔”的一聲輕響,塵封殿中央地面上幾塊方石竟被無形氣勁同時牽引飛出,悟空掌勢再出,掌法飄忽,方石猶如被人以巨掌所托,穩穩落地,落地時竟沒有重重相磕之聲。
殿中出現了一個長坑,血厄劍赫然橫置其中。
目睹此劍,在場幾人心中都泛起異樣之情,血厄劍讓他們想起了太多太多的東西。
燕南北神容一肅,取下肩上的木盒,雙手高舉于悟空老人面前,恭聲道:“師父,血厄劍鞘在此!”
悟空鄭重接過長形木盒,燕南北倒退開去。
悟空的神色顯得極其鄭重,他輕輕開啟了木盒。
只見一道幽幽光亮立時由盒中透出,猶如皎月之光芒,絕無咄咄逼人之感。眾人只覺心中突然升起一股異樣感覺,心情頓時都安定下來,浮躁不安之情大減。
悟空喃喃自語般輕聲道:“此劍鞘果然巧奪天工,已將‘天隕玄冰石’與‘海母’之珠的玄奇之處發揮得淋漓盡致。”
他極為鄭重地自盒中取出劍鞘,但見此劍鞘通體晶瑩,似乎可透視而過,非石非玉非鐵,其形狀與尋常劍鞘迥異,鞘體如同被剖成兩半的竹子,呈弧形,在劍鞘外側表面上嵌著七顆明珠,正是“海母”之珠。
那幽幽光芒正是這七顆“海母”之珠發出的。
悟空橫持劍鞘,凝視良久,終于內力一吐,沉聲道:“血厄劍鞘!”
此聲甫出,坑中的血厄劍已被他的無上真力牽引,驀然騰空飛起一丈多高才下墜。
悟空劍鞘一豎,迎向血厄劍。
“鏘!”
血厄劍直插鞘中,絲絲入扣,天衣無縫。
劍鞘與劍身相摩擦的聲音悅耳至極,猶如天籟,讓人恍惚間會忘了這是兵器鏘然之聲。
悟空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他緩聲道:“自從將血厄劍埋于此殿地下后,塵封殿已是雀鳥遠避,蟲鼠遁走,不見有任何生靈,如今血厄歸鞘后,若是能在塵封殿重見鳥雀蟲蟻,便可知劍鞘的確大功告成!”
話雖如此說,但由其神色間不難看出,他對此事已有極大把握。范離憎心中暗松了一口氣,忖道:“眾人的一番心血,總算沒有白費。”
悟空將血厄劍交于燕南北,燕南北將劍背負于肩上。
悟空轉而對范離憎道:“范公子旅途勞累,本當早些歇息才是,只是近日武林中發生了一件大事,與范公子有一定關聯,故老夫欲與范公子商議一番。”
范離憎心中一震,心道:“莫非正是因為悟空有大事要與我商議,所以穆小青他們幾人才沒有隨自己三人一同進入思空苑?”心中想著,口中已道:“前輩有所垂詢,晚輩知無不言。”
悟空微微點頭。
佚魄與燕南北正待先行告辭,悟空已猜知他們的心意,阻止道:“你們亦非外人,不必離去。”
佚魄雖是思過寨寨主,但思過寨本就是因悟空的意愿而創,故佚魄對悟空自是尊敬有加,當下應了一聲,退到一旁。
悟空直截了當地向范離憎問道:“范公子可曾聽說過洛陽劍會?”
范離憎目光一跳,道:“晚輩有所耳聞。”
悟空點頭道:“中原劍道中人皆知洛陽劍會,其實,洛陽劍會所聚集的劍客雖多,但真正的絕世劍客卻極少在洛陽劍會中出現。從這一點來看,洛陽劍會本無甚矚目之處,無非是一些武林中人借以揚名立萬之地。”
佚魄、范離憎、燕南北屏氣噤聲,靜待下文。
悟空這一番話,若是由他人說出,無疑會被人視為狂妄自大,目中無人,畢竟洛陽劍會乃當年中原武林第一盛會,一場劍會不知關系到多少豪杰的興衰榮辱!但以悟空這等界外高手而論,尋常武林紛爭在他們眼中,已近乎百般無聊之舉,聚集于洛陽劍會的劍客佼佼者亦難入他們法眼,悟空說的這一番話,卻并無自尊自大之意,只是若是為他人聽見,難免會有英雄氣短之嘆。
悟空提及洛陽劍會時,佚魄神色平靜,顯然他事先已知道悟空說的就是此事。
悟空繼續道:“但在五十余年前,最后一次洛陽劍會中卻發生了一件讓武林震動的大事,正是因為那件事,洛陽劍會才名聲大噪,但也正是因為那一場變故,使洛陽劍會從此中斷。眾所周知,此變故就是叛出風宮的幽求誅殺洛陽劍會百余劍客之事,正是因為那一場血腥屠殺,幽求一日名動天下,而中原武林卻從此劍道中落。”
范離憎對五十年前洛陽劍會所發生的事倒知之甚多,當下只是恭然靜聽,并不插口,心中思忖道:“悟空前輩今日突然提及洛陽劍會,是何緣故?莫非是因為我的劍法是由幽求所授之故?”
悟空接著道:“五十多年來,洛陽劍會再無人召約,誰都以為洛陽劍會就會如此一去不返,成為武林中人口中傳說的往事,如同二百年前東海刀會那樣。沒想到,事隔五十余年的今天,突然又有人欲約集天下劍客齊聚洛陽,再續洛陽劍會!”
此言一出,范離憎心中一驚!他脫口道:“難道是……是……”
他本待說是幽求所為,但他的劍法是幽求所傳,對他有授業之恩,雖然范離憎對幽求心懷仇恨,但當著前輩的面直呼幽求之名,范離憎終覺有些不妥,若是讓他稱其為師父,更是絕無可能,于是欲言又止。
悟空道:“那邀集各派劍客的人并未顯露身分,但老夫相信此事絕對不會是幽求所為。幽求自叛出風宮后,一向獨來獨往,行蹤不定,而風宮玄流、白流皆與他有著間隙,他又怎能獨自一人公然在洛陽劍會露面引來眾人圍攻?更何況邀約天下劍客之人行事周密,幾大劍派幾乎同時收到約函,他們散布于大江南北,若非邀約者有諸多人手,是絕無可能做到這一點的。”
“本來洛陽劍會只是中原劍道中人較技之會,并無特別重要之處,但因為有幽求五十年前鏟滅洛陽劍會之事,此事就絕不尋常了,因為在幽求的身后是風宮!”
“會不會是有人要借洛陽劍會引出他?”范離憎疑問道。
“老夫亦作如此猜測,眾所周知,幽求心高氣傲,是他親手毀去了洛陽劍會,并使之五十多年未再重復,如今若有人重組洛陽劍會,幽求勢必會認為這是對他的一種挑釁與藐視,他親手毀去之物,絕對不會容許它有重生的機會。換而言之,無論如何,若是洛陽劍會再現,那么幽求必定會不請自來!照此推測,此次洛陽劍會的召集者應是幽求的仇家,幽求得罪的人太多,一旦他出現于洛陽劍會,即使邀約者不出手,幽求亦極可能被眾人群起而攻之。”
“幽求孤傲一生,劍法卓絕,殺人無數,他的仇家太多,若從此處著手,要想查出洛陽劍會幕后的主使人的確不易,只是無需知道此人是誰,我等亦必須對此事予以足夠的重視。因為既然幽求必定會在洛陽劍會出現,那么風宮玄流、白流亦會在此劍會上有所舉動。照此看來,今日的洛陽劍會,已與五十余年前的洛陽劍會有諸多不同之處,今日的洛陽劍會,名為‘劍會’,其實所牽動的已絕對不僅僅是劍道中人,而幾乎是整個武林大局!”
范離憎心知悟空此言絕非危言聳聽,當今武林之局便集中于正道與風宮之戰,既然風宮必定要介入洛陽劍會,那么洛陽劍會就不可避免地會成為舉世矚目的焦點。
那么,這是否也正是有意重組洛陽劍會者所要看到的結果?若是如此,他的目的又何在?
悟空看了范離憎一眼,道:“不瞞范公子,思過寨亦接到了帖子,邀請思過寨派人趕赴洛陽劍會。”頓了頓,又接道:“只是如今佚魄受傷在前,其他幾人或是太過年幼,或是姑娘家,都不宜赴洛陽之約,南北這孩子雖然可憑血厄劍力斗禹詩,但此時身攜血厄劍拋頭露面,還為時過早,若無血厄劍,他的劍法武功未免太低,因此看來,思過寨內已無可派之人!”
范離憎有些明白了,他道:“前輩若有差遣之處,晚輩必會全力以赴。”
悟空道:“若只是普通劍會,我大可置之不理,但此次洛陽劍會卻非同小可。縱觀正道劍派,幾乎已無一名真正的絕世劍客!若是讓老朽出面,憑這把老骨頭也許還能應付幾人,但老夫卻不宜過早踏足江湖。范公子肯答應下來,實在是太好不過了,范公子與幽求有著特殊淵源,行事時也許更方便些。”
范離憎暗自苦笑一聲,心中忖道:“以你如此身分對我開了口,我又如何能推辭?聽你口氣,顯然是早已料到我會應允下來,至于說我與幽求有淵源,行事更為方便,我卻無論如何也看不出有什么方便之處。”
悟空似乎窺出了范離憎心中所思,他哈哈一笑,道:“五十年前幽求能憑一己之力誅滅洛陽劍會,如今范公子若能以一劍震懾洛陽劍會,亦絕不遜色于他了。范公子的劍法已是極為精湛,老朽亦曾習練過數十年劍法,倒想與范公子切磋揣摩一番。”
范離憎聽得此言,心頭震動不小,以悟空之修為,他既然說是曾習劍數十年,語氣雖是輕描淡寫,但可想而知他的劍道修為已臻何等境界!
以悟空的身分與修為,卻只說與范離憎切磋揣摩,竟不以長輩能者自居,范離憎立即明白悟空是要向自己傳授劍法,只是自己并非他的弟子,他才如此說而已。
范離憎被幽求挾迫五年,心中無時無刻不想著要擊敗幽求,但同時他亦知道自己的劍法本是由幽求所傳,而且幽求自身對劍道的悟性極高,自己要想在短時間內“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是絕對不可能的,要擊敗幽求亦是遙遙無期,而今若是能得悟空點撥,自然另當別論了。
范離憎心中暗喜,他內心本未將幽求視作師父,而今悟空要傳他劍法,便欲拜悟空為師,但一轉念,他又打消了這個念頭,總覺得若是如此做了,就有“占了便宜還賣乖”之嫌。
范離憎當下恭然施禮道:“晚輩些微修為,怎敢與前輩切磋?若能得前輩點撥一二,范某將終生受用不盡!”
悟空淡淡一笑,緩聲道:“我之所以要范公子前往洛陽劍會,是因為范公子也許是最適合習練我師門劍法的人。”
范離憎奇道:“這……卻為何?”
悟空道:“日后你自會明白。”言下之意是范離憎習練了他的師門劍法后,自會明白其中道理。
頓了頓,悟空接道:“范公子劍慧不凡,想必會有所成。不過,在洛陽劍會中,還望范公子能記住一件事,只要可能,你大可擊敗任何劍客,惟有一人,你萬萬不能勝他。”
此言一出,范離憎、佚魄、燕南北皆錯愕不已。
范離憎暗自不解,道:“不知前輩所說的是何人?”
悟空沒有回答,右手駢指如劍,凌空虛劃,青石地面頓時石屑飛濺,指風過處,石面上出現了一道道深深的印痕。
三人屏息凝氣,緊張地注視著地面,范離憎已隱隱看出悟空是在青石地面上寫著什么人的名字。
順勢一帶,悟空劃出最后一橫的內力倏吐,立時粉塵飛揚。
三個大字清晰無比地出現在青石地面上。
范離憎側身一看,神色大變,眼中現出極度疑惑之色!
一個偏遠的小鎮,鎮上民風純樸,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歸,安于天命。
歲月悠悠流逝,小鎮一如往昔。
半個月前,小鎮忽然來了一個外人。鎮上的人本是朝夕相見,如此突然多出一個陌生人,自然極為惹眼。
何況此人本就與眾不同,與平凡的小鎮中人顯得那么格格不入。
他白發披肩,身軀高大偉岸,目光似乎從來不停留在鎮民身上,而是投向遙遠的地方。
他的眼神孤傲而冷漠,讓人有一種可望而不可及之感。
他身上永遠穿著一襲白色衣衫,白衣勝雪,一塵不染!每當夕陽西斜之時,他就會從小鎮鎮西走來,穿過小鎮惟一的一條街,在鎮東的余記熟食鋪里買些吃食,再去老馬的雜貨店打幾斤酒。
一連半個月,天天如此。
今天,亦不例外。
當太陽西斜時,街道兩側店鋪中的老板、伙計都不由自主地不時向街道西頭望一眼。
終于,一個白色的身影映入了眾人的眼中,不知為何,本是不時向那邊探望的人這時反而側過了身,再不向來人多看一眼。
整條街忽然靜了下來,只剩下街東端那家鐵鋪的敲打聲。
“當當當……”
那聲音顯得格外響亮刺耳,仿佛不是敲擊在鐵塊上,而是敲打在眾人的耳膜口,敲擊于眾人的心中。
夕陽將白衣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顯示出異樣的寂寞。他緩緩走過長街,對眾人的異常反應卻已習慣了。自他出現在鎮上后,每次從街上經過,都會有如此情況。
盡管他沒有做什么,也沒有說什么,但他的眼神卻給了他人一種無形的威壓,讓人心生驚懼、窒息之感。
與往常一樣,他在余記熟食鋪里要了一些吃食,伙計替他包好,再用細繩捆住,然后遞給他,他便自懷中摸出一塊碎銀來,放在案上。他的動作很利索,每次手掌都隱在衣袖之后,而且他給的銀兩一向只多不少,卻從不會讓店鋪兌找剩下的錢。
這次他又走到老馬的雜貨鋪前,開口道:“三斤。”
只有兩個字。
貨臺后面響起了舀酒聲,隨后一個人提著一只酒壺走了出來,放在貨臺上,道:“你的酒。”
白發白衣人目光倏然一跳,猶如黑暗中突然閃現的火星。
因為今天給他打酒的并非經營著這間鋪子的老馬,而是另一個與老馬年歲相仿的人。此人的面目清瘦,身著普通的衣衫,但無論是誰都能一眼看出他絕對不會是一個做生意的人。
生意人講究和氣生財,而在此人身上卻找不到一絲和氣。
他的臉上雖然也掛著笑容,但這種笑容卻如冬日的陽光,耀眼卻沒有暖意。
白衣人的雙眼微微瞇起,他冷聲道:“你是什么人?”
說話間,他本就高大的身軀忽然間似乎又高大了不少,而他的目光卻更冷。
貨臺后的人卻沒有驚懼之意,他道:“我前來此地,只是想告訴你一件事。”他正視著對方的目光,頓了頓方繼續道:“十天后,天下劍客將云集洛陽,舉行洛陽劍會!”
白衣人瞳孔倏然收縮,眼中精芒暴射,如同一柄可以刺破一切的利劍。
那清瘦的漢子卻依舊靜靜地立著。
白衣人緩聲道:“十日之后,是九月初九?”
“不錯,重陽節!”
白衣人忽然露出了一絲罕見的笑意,他道:“無論派你來見我的人是誰,我都很佩服他的眼光,你的表現他應該滿意了。”
頓了頓,又道:“我不殺你,是因為也許十天之后,將有許多人可能被我所殺——當然,也許十日之后,被殺的人反而是我!”
言罷,他伸出右手,挽起系在酒壺上的繩子,轉身向街西走去。
此時,他已沒有什么可以掩飾的,他的右掌五指蕩然無存!
他正是白發無指劍客幽求!
望著幽求漸行漸遠的背影,那清瘦的漢子若有所思。
這時,他的身后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一個尖銳的聲音在他身后道:“沒有幽求的洛陽劍會未免太乏味,有了幽求的洛陽劍會,卻不知又會如何?”
清瘦漢子轉過身來,說話者站在雜亂無章的雜物中,被其陰影所遮擋,看不清他的面目。
清瘦漢子淡淡一笑,道:“無論局面如何,其結局都在主人的掌握之中。”
幽求住在鎮西的一間獨門獨戶的屋子里,他給了戶主多得讓人心驚肉跳的銀子,讓戶主從此屋搬走了,床、幾、碗等物什卻留了下來。
幽求將包著熟食的紙包放在桌上,右掌輕輕帶過,繩子便斷了。他在桌旁坐了下來,用牙咬開酒壺的塞子,雙手捧起酒壺,就往口中倒。
他是背向小小的院子而坐,院子里有些零亂,他自然也不會去清掃。
對幽求而言,他從不知“生活”是什么,只知“生存”是什么。
當他捧起酒壺,正要喝第三口時,動作忽然僵住了,酒壺亦停在空中。
幽求冷聲道:“我不喜歡在飲食時有人窺視,所以你必須死!”
但院子里并沒有人!
難道,是幽求喝多了酒?
卻聽得一個輕柔的聲音道:“你本來是不喝酒的。”
聲音過后,院子里突然多出了一個女人,靜靜地站著,仿佛自從建立這個院子以來,她就已佇立其間。
幽求身軀微微一震,“砰”的一聲,手中酒壺重重落在桌上,酒水濺出,壺卻沒有破碎。
沉默良久,幽求開口道:“洛陽劍會將在九月初九重現,此事是你所為?”
“不是。”那女人道,她的臉上蒙著紗巾,無法看見她的容貌,但幽求知道她是誰,僅僅憑聲音,他就能準確無誤地辨出她的身分。
因為,她是讓幽求愛一生,也恨一生的阿七——風宮玄流之主容櫻!
如果,你深深地愛著一個女人,那么她的聲音,她的笑容,她的一呼一吸,她的點點滴滴,你都會深深在意,永不忘記。
“既然洛陽劍會與你無關,你又何必來見我?”幽求并不回頭,他的聲音也很平靜,甚至顯得有些淡漠。
可,他的眼中為什么有隱隱的痛?
“我本想勸你不要赴洛陽劍會,現在我明白了,我的話你是永遠不會相信的,你恨我,以至于不愿回頭看我一眼。”
“不,我曾經愿意相信你的每一句話,愿為你做任何事。”幽求在大聲吶喊,但這種聲音只是在他的心中響起。
事實上,他卻哈哈一笑,道:“世人皆知若有洛陽劍會,就必有我幽求,我怎可讓天下人失望?你不是說在我心中最重要的就是劍么?如此良機,我又怎能錯過?”
容櫻默默地望著幽求的背影,良久方道:“風宮白流群逆已勢力大減,如果你愿意,我希望你能回歸風宮,我會讓他們奉你為宮主,你我攜手,合二人之力,必可成就不世霸業!戰族血盟之日將至,這是天賜良機!”
“哈哈,你我攜手?你是我父親的女人,我怎可與你攜手?至于宮主之位,如果我想得到,那么四年前我就不會離開風宮。戰族血盟之日將至,而風宮神器卻在我手中,所以你來找我,只是不想從我這兒強搶,因此想出要讓我回歸風宮之計,是也不是?”
容櫻的身軀微微一震,眼中有了極為復雜之色。
這一生中,她曾經歷了無數驚濤駭浪,已極少有可以讓她震動的事,但幽求的話卻讓她心神大震。
她強自定神,道:“風宮神器骨笛對我而言,自然無比重要,但為了證明我并非因為它才讓你回歸風宮,我決定以后絕不會從你手中取走它。風宮白流與我一樣想得到骨笛,你對他們要有所防范!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一生中只有一次選擇讓我心存悔意,而為了這個錯誤的選擇,我一直在設法彌補、挽回!”
幽求緩緩抬起一只手,道:“你不必說了,請走吧。”
從來沒有人敢對風宮玄流之主如此說話。
但容櫻卻什么也沒有說,更沒有震怒,因為她知道,當她面對幽求時,她就不再是讓人談之色變的玄流之主,而是阿七!
她緩緩轉身,向院外走去。
幽求捧起酒壺,徑直向口中猛灌。
“砰”的一聲,心神激動難抑間,酒壺被他無意中迸發的內家真力生生捏碎,碎片深深刺入了他的雙掌之中,鮮血淋漓。
容櫻聽到了,她長長吸了一口氣,終未轉身。
她的身后,傳來了陣陣笛聲,是她十分熟悉的曲子。
“樽中有酒不成歡,一夜簫聲入九天;醉愁蝴蝶夢來纏,賺得月下酒千杯;身如柳絮風飄蕩,千古恩怨一笑間……”
一笑,真的能泯滅千古恩怨?
風宮無天行宮。
笛風軒。
牧野靜風坐于長案前,案上鋪著一張上等宣紙,紙上已寫滿了字。牧野靜風的目光久久落在這張寫滿字的紙上,似有滿腹心思,久久不動,偶爾提起擱在筆案上的狼毫大筆,在紙上勾出一筆。
外面響起了腳步聲,很快,輕輕叩門聲響起。
牧野靜風抬起頭來,朗聲道:“是棲兒么?”
“爹,是孩兒。”
“進來吧。”
門被推開了,進來的人正是牧野棲。
他仍是一襲白衣,神容如昔,只是眼神更顯深邃,似乎在思索著什么。
牧野棲道:“爹,你找孩兒有什么吩咐?”
在牧野棲的眼中,父親牧野靜風本是一個不善理財的客棧掌柜,慈愛而平易近人,與今日叱咤風云、人人懾服的父親全然不同。牧野棲已習慣了坐在柜臺后的父親印象,所以對此刻端坐于戒備森嚴的笛風軒中的父親有一種陌生感。
也許,五年未曾相見,亦會加深這種陌生感。
牧野靜風指了指一側的椅子,道:“你坐下說吧。”雖然風宮白流近些日子與武林正盟及黑白苑的沖突連連失利,但此時牧野靜風與兒子單獨相見,他的神情、語氣卻是頗為平和的。自五年前父子失散后,牧野靜風一直在千方百計地尋找牧野棲,雖入魔道,但他對牧野棲之情卻未改變,在牧野棲的身上,他能依稀看到蒙敏的影子。
在牧野靜風的心中,沒有任何人的分量可以代替蒙敏。十五年前,縱是他在心入魔道、日正夜邪之時,他對蒙敏之情仍是至死不渝。
牧野靜風道:“這些日子以來,江湖中發生了一件大事,都陵已奉命前去追查幽求的下落了,而三老亦各有要事,所以爹將你找來,想與你商議商議。”
頓了頓,又道:“有關洛陽劍會的事,想必你聽說過吧?”
牧野棲點了點頭。
牧野靜風道:“洛陽劍會因幽求而中斷五十年,前些日子突然有人舊事重提,廣邀天下劍客,要重開洛陽劍會,此事已讓武林震動不小。有不少人猜測此事要么是我們所為,要么是玄流的人所為,而事實上,此事并非由白流而起。”
“那么,此事就應是因玄流的人而起?”牧野棲道。
“有這種可能,他們此舉的目的多半是為了引幽求現身,然后奪取骨笛。同時借機讓武林各派對我白流落井下石,因為如今在世人眼中,我風宮白流遭受二個多月前的挫敗后,已是元氣大傷,再難經受重大沖擊。”
說完話鋒一轉,又道:“但若是再仔細思慮,就不難發現,此事絕非如此簡單。這一次收到邀請趕赴洛陽劍會的帖子的各個劍派,以及不屬任何門派的各大劍道高手已盡列于這張紙上,細加揣摩,就不難發現其中隱藏了某種規律。”
聽到此處,牧野棲的目光不由掃向牧野靜風身前案上的那張宣紙,只見上面果然寫著不少劍派之名,以及不屬于任何門派的劍道高手,心中不由忖道:“難道這其中真的會隱有什么秘密?”
牧野靜風道:“紙上的這些劍派與風宮或多或少都有怨仇,而一些與風宮關系親密的劍派,縱然實力更勝他們一等,卻沒有出現于其中,若說這是巧合,未免太牽強了一些。”
牧野棲思索著道:“按照爹的意思,是不是說重開洛陽劍會之輩,既不是風宮白流,也不是風宮玄流,而是與二者都有間隙的勢力?”他一直生活在黑白苑,此時雖然身在風宮白流,但對風宮白流、玄流的稱呼卻沒有改變,若是真正的風宮白流弟子,必稱玄流的人為逆賊。
牧野靜風點頭道:“這正是爹的推測。”
牧野棲道:“爹已對孩兒說起過風宮玄流、白流之爭,以及幽求的事,依我之見,我們如今最重要的是如何設計吞并玄流,否則一直處于玄流與正盟的夾縫中,終有顧此失彼之時。取勝于玄流與取勝于正盟最大的不同之處在于:玄、白二流同屬一源,而容櫻為玄流之主其實言不正、名不順,否則四老亦不會悉數與她決裂,一旦白流能壓制玄流,那么就可以輕松、有效地控制玄流力量;而風宮白流與正盟之間,勢同水火,非此即彼,休說如今白流力有不逮,即使能勝出正盟,只要不是絕對性的勝利,其戰局就有反復無常的可能。不知爹有沒有注意到,這些年來,玄、白之爭中,玄流雖然曾丟失兩處行宮,但他們的有生力量其實并未消耗多少,更重要的是,正因為白流在玄、白的爭戰中得到了無天、彭城兩處行宮,正盟幾乎是傾全部力量對付白流,對于玄流,卻鮮有生死之戰,這未嘗不可能是玄流的計謀。”
牧野靜風聞言哈哈大笑道:“有兒如此,小小挫折又算得了什么?容櫻的確老奸巨滑,但玄流卻也并非無懈可擊!我心中本已有所打算,你這一番話,讓我更對自己的布署有必勝之心!”
頓了一頓,又有些感慨地接道:“你終是戰族之子,注定卓絕不凡,進入風宮不過數十日,就對風宮形勢有如此見地,為父很是欣慰!”
說完牧野靜風站起身來,牧野棲亦立即起身,牧野靜風一掃這些時日郁郁不歡的神情,朗聲道:“你姑姑一向極為疼你,無事不妨去陪陪她,她一定很高興的。宮中事務太多,爹總是難抽出時間陪她。”
說到這兒,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道:“是了,也許你該稱她為娘了。”
牧野棲有意無意地避過其父的目光,轉過話題道:“爹爹讓都陵尋找幽求,是否欲從他手中奪得骨笛?”
牧野靜風搖頭道:“幽求的劍法雖然超凡脫俗,武功卓絕,但畢竟勢單力薄,無論是白流還是玄流,要想從他手中奪得骨笛,都不是難事,但白、玄雙方卻都未出手,無非是不想過早成為眾矢之的,在未到最后關鍵時刻,無論是白流抑或玄流,其實都不想過早驚動幽求,要從幽求手中得到骨笛,必定會付出一定的代價。都陵此次前去尋找幽求,只是為父想找一個可以利用幽求的機會,幽求與玄流的關系遠比與白流的關系更錯綜復雜。越是復雜,對我們而言就越有可乘之機。”
頓了頓,他又道:“都陵辦事,從來不會讓我失望,但愿這一次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