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先生擺棋于亭中石桌之上，慨然道：“我到小鎮五年有余，方臨此地，不亦有如斯佳境，觀浪無形四字，禪機頗深，盡令我俗心去遠，獨孤既知此靈地，必常盤桓，藝境即心境也，你的棋技由是可見一斑。”獨孤冷與吳先生相視而坐，道：“得與老師對弈，不勝榮幸，望老師指教。”

吳先生欣然道：“夫對弈者品德為先，忘物在后，除驕戒躁，隨機應變，方是取勝之道。”獨孤冷道：“老師高見，學生對弈勝固喜，敗亦固喜，求心適而不問勝負，然今日受命而來，非贏不可。”吳先生道：“你有何路數，切莫藏私，我亦將全力以赴，至于鹿死誰手，尚未可知，休說我倚老賣老，你定規矩，是一局致勝，還是三局兩勝？”

獨孤冷道：“勝負乃兵家之常事，一局何以論高低，三局方能顯出真本事。”

師徒當下擺開棋局，學生年弱，老師年長，不肯占先。莫問對象棋略知皮毛，立旁觀戰。

獨孤冷未知吳先生底細，但思象棋常見著法無出炮架中路，馬走象眼。為便于應變，依《古梅花譜》施法，下了一手仙人指路，先進七路兵，后上馬巡河，此為防架中路炮連環馬攻中路，制先克敵之布局。吳先生炮架中，馬卻不奔象眼，另辟蹊徑，車一進一，二路馬伺機而動。單此一手，方知吳先生棋技高出預料。

為求穩固，不敢似往日棋走偏鋒，飛象由三進五。吳先生拈一棋子微笑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你這手仙人指路，虛實可間，攻中帶守，守中夾攻，看來你并非好戰之輩。”言畢，卒九進一，他不乘虛炮轟中兵，反而進邊卒，此乃敵不動，我不動的戰略。

獨孤冷道：“老師蓄勢待發，數著出奇，學生大開眼界。”上二路馬看中路，以待對手變化。

吳先生馬八進七。獨孤冷進兵封馬，吳先生擺炮九路，欲進卒克制獨孤冷的一路車，若他車一橫二，他則車九平八，繼而封炮占線，以一子壓三子，著數老練，變法精辟。獨孤冷看出其中厲害，毅然棄中防守，馬三進二，抑制先生擺炮意圖。吳先生瞇起眼睛，眉額凝緊，獨孤冷這一著也大出他意料之外，經過短短思量，炮五進四，攻中叫將，獨孤冷上士防守。

吳先生隨后擺車占肋，獨孤冷馬八進七。吳先生棋風忽變，撤炮九歸中，欲強取中線作戰，獨孤馬二進三，亦欲強奪中炮，以不失其勢。

一時棋盤風起云涌，你占我逐，攻城奪池。而之所互不相讓，只因皆深諳棋道。

大凡下棋，講究的是寧失一子，不丟一先。瞻前顧后，行左視右，棋棋相生，環環相扣。切忌隨手而下，布局散漫，又忌單槍匹馬，孤軍深入。須是走一步，思第二步，走第二步，而思下三路。若看步下著，則棋手而已，走一步，看兩步，則漸入高手之門，若走一步，思三路，則可稱為大師者。至于欲達化境，逢強則強，遇弱則弱。但為人者，焉無爭強好勝之心，心失平和，則勢必難達反璞歸真之地。夫棋道也。

棋至中局，獨孤冷乏不常對弈，經驗欠缺，又不識吳先生詭異棋路，難抵其奇兵突出，他欲以正制奇，卻不如他以快打慢，先失勢丟馬，又被他扼制要道，以至雙車無為，架炮無功，不得已退兵還守，力求以子相易，以消攻勢。額上流汗，心里告誡，不可灰心，定要冷靜。

吳先生自得一馬來，始終顯露微笑，看他樣子，似乎這盤棋下得已是游刃有余，贏在朝夕之間。

莫問將拳緊攥，亦感不妙，從吳先生笑容之上，棋局形勢之間，已知獨孤冷處劣勢。心慌而不敢言，一則唯恐干擾獨孤冷，一則亦知觀棋不語真君子。夫對弈者，須知猶厭人指手畫腳。

已近殘局之時，獨孤冷奪回一馬，并多得一炮。吳先生卻余子得位，勢如破竹，先破雙象，后吃一士，借帥之威，雙車強占中線。獨孤冷空子力具備，如困獸猶斗，回天乏術。再下幾步，吳先生又以炮易余士，撕開獨孤冷僅有防線，兵臨城下，車馬連殺，銳不可擋。

獨孤冷窮途末路，只好推子認負，愧道：“老師技高謀深，棋風罕見，學生臣服。”

吳先生笑道：“我已勝一局，第二局獨孤倘輸，約法三章成空矣。”獨孤冷道：“學生尚有一路自創布局，正欲求老師指點。”吳先生驚訝道：“我下棋五十有年，只聞依譜布局，向未聽人說有自創者，若果然實不可思議。”獨孤道：“學生學鳩，正欲獻丑，老師，請。”

當下復重整棋盤，依規矩輸者先走子。獨孤冷有與先生交手，已悉虛實，知進退方略，所以大膽布局無疑，其自創在棋譜并無記載，乃咨棋子進攻之長，及行走法門，布局方向，總出一路以應無窮變化之術。此布局將子力自左歸右，獨留一馬，兼士相防守，復以一車巡河，進則能占據要津，退則可協馬炮防守。戰略上既以簡駑繁，又兼達諸流。其變無窮，首尾相顧，諸法應敵而生，無形無勢，亦正亦奇。

吳先生見到獨孤冷炮二平六，架上士角炮，確是前所未見，暗暗稱奇，他仍舊采用后發制人的戰術，上了車一進一。獨孤冷胸有成竹，置之不理，依法布局，走了馬二進三。吳先生專精一路，又架了炮二平五，欲從中破敵。獨孤冷車一平二，吳先生馬八進七。兩人看上去意隨心到，實是謀定后動。

獨孤冷駕輕就熟，如期布陣。吳先生亦布局成五九炮，雙順馬，雙橫車。見獨孤冷子集左翼，甚是不解，但其如此布陣對局，實深犯兵家之大忌。遂不以為意，驅除小心翼翼之心，毅然上兵伐謀，其時獨孤冷的車在六路，只待馬三進五，中路勢力則盡歸己也，若乘時再擺車占肋，上馬至象眼巡河窺視，隨時以備臥槽，斯勝在望。

吳先生算計若此，獨孤冷則另有所謀，正相待于他三路馬離開防守，忙趁勢走馬八進七，踏卒窺炮，此著既騰出八路炮沉底叫殺，又可伺機瓦解中路攻勢，可謂一舉兩得。

吳先生亦早想到變化，將蓄勢以待之車平二路，以截八路炮。獨孤冷忙進炮巡河，既盟馬路，又聯車根，只待六路炮一擺，可使出重炮打車，復下底炮之手段。倘若吳先生上車抓馬，便正中圈套。吳先生將囤六路車直入陣地，塞堵相眼，以應獨孤冷炮打車之時可避六路，又為中路搏殺作輔攻之勢。獨孤冷將計就計，利用吳先生輕敵之機，順勢沉底叫將。

吳先生固士以防，然只此一著，便入險境。獨孤冷炮八平九，吳先生萬不得已卸下中跑，固象再防。如此一來，他正欲上兵伐謀之時，苦心經營之局不攻自破，反兵連禍結，處處受制于人。獨孤冷如箭在弦，不得不發，沉八路炮，重炮叫殺，吳先生臉色難看，拍腿道：“大意失荊州，大意失荊州，不想有此變化，哎，正是一著失算，要滿盤皆輸。”

莫問棋術再差，亦相見獨孤冷驅兵直入，這重炮威力他素來多見，叫將必死。但一顆心還是七上八下，眼睛緊盯棋盤，生怕吳先生有相救手段。只見他苦思良久，亦無反應，看來已無良策挽救大意之失。吳先生眼睛瞇成一條縫，幾乎見不到眼光。自己若飛象離位，孤獨冷車下象眼，便成絕殺；若上士頂車，則其殺士；防線一破，勢必步步狼狽。想不到中局初至，自己便兵敗如山倒，連孤注一擲之機也無。他本重于勝負，但不愿失態學生之前，心有喜慨，棄子棋盤道：“獨孤，你這手自創布局可有取名？”

獨孤冷道：“學生已名萬象歸一，取萬佛朝宗，陽光普照之意。”

吳先生道：“愿聞其道。”獨孤冷道：“大凡布局對戰，無非進攻叫將，無論變化莫窮，途徑無出其一，使車馬炮互為根翼，步步為營，連環出擊，敵縱兇猛，不可遽然之間將匹敵者致亡，故與其防守，不若進攻，將子集會，并駕齊驅，其勢如百川歸海，排山倒海之力，輕敵者勢必難擋。”

吳先生慨然長嘆，道：“善哉萬象歸一，善哉只攻不守之略，非棋道也，武學之道固若是乎，天地之道亦若是乎，我今敗于萬象歸一乎，敗于自我驕兵乎。”

莫問嬉笑道：“老師，這下一比一平了，你可不能驕兵必敗，不然既輸了賭，又輸一世英明，嘿嘿，不過你放心，我是不會把今日之事說出，只要你記得我知道你輸過就行。”在心里又打起如意算盤來，這可是把柄啊，抓住吳先生的小辮子，以后罰他抄書之事可就方便多了。

獨孤冷道：“我這局所勝，深存僥幸之機，乃已洞悉老師棋路風略，雖贏而江郎才盡，可老師兼權熟計，久歷沙場，余局勝負未卜，學生十分心虛。”

吳先生愈發慚愧，似有所悟，道：“獨孤何謙虛太甚，老師有所虛度，不覺是同學生對局，乃與謙謙君子下棋也，我突有悟棋道，非只用以爭勝負，更智情二者兼并也。”

獨孤冷道：“老師說得太對了，我曾聽因玄禪師論道，萬法為一，世事無常形，不必拘泥于得失之間，良駒見鞭影而行，慧者由一葉而知秋。弟子以為棋道如人道，夫下棋者，或心浮氣躁，或固步自封，或散漫憤怒，雖然如此，猶計較勝負，而勝負盈胸，必有喜樂哀愁，倘為對局生此七情六欲，誠人道有失也，人道不全，棋道復無樂趣可言，其藝豈望更上一層樓。”

吳先生欣然道：“見解何如斯深也，已越于齡，我倍覺驚奇，獨孤，聽我一言，不必心愧貧寒，氣妥困境，須知梅香自歷苦寒來，鐵棒磨成繡花針，方今朝政昏亂，金人猖獗，身當大宋后生，應懷鯤鵬之志，勤學修業，或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或立志投戎入武，掃除胡虜，誓清邊庭。”言畢，自包拿出拳譜，又道：“書歸還于爾等，莫問，你好習武，亦好事也，報國不在其學，只在其志，但如在私塾學而他用，萬不可取，這孤風綿掌是你莫家一門絕學，輕易拿出，若被壞人看見，定惹不少是非，況且你功力尚低，如何練得這上乘武學，做什么都應該循序漸進，須知欲速則不達。”莫問心中一凜，躬身道：“學生受教。”

獨孤冷納悶，吳先生日間在私塾曾言大宋與北賊，何又復言此事之上，不明他為何就此歸書，道：“老師，三局未下，我不曾贏。”吳先生道：“不必復下，我輸了。”放書于桌，緩收棋盤。獨孤冷只覺涕酸，復叫道：“老師”。

吳先生道：“獨孤，人之生也，固難所悟，當為老師而喜。”獨孤冷點頭稱是，情難自禁，潸然落淚。吳先生滿眶淚盈，感傷不已，道：“我先走了，爾等也須早還。”背負棋盤，沿江悄然而去。

獨孤冷遠送他瘦小的背影，心頭似有泰山之重，拿起拳經，豁然有悟，忽覺吳先生十分偉大，記得唐朝一位文學大家有云：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于弟子。吳先生生平厭敗，今自棄勝，依其棋技，只要心無二用，自己焉能論贏。吳先生之所悟，是因悟于因玄禪師之語，抑或悟自己一派胡言。相信今后，他在棋道將達前所未有之境，當和因玄禪師無異，皆能棄勝負于世間。

莫問窮思莫解，他數次難以討得的拳譜，吳先生就此易與，惘然道：“夢耶，非耶。”獨孤冷道：“這就是一場夢。”兩人隨口信說，如同夢話一般。莫問道：“你說……你說老師為何這么輕易給書，他又沒輸。”獨孤冷道：“老師固勝，亦會還書于我等。”

莫問奇怪地看著他，道：“老弟，從前覺得我很了解你，但現在我覺得不認識你，說真心話，兄弟有點服你了。”

獨孤冷笑道：“你想不想知道老師為什么給書。”莫問一改往日嘻哈，木然道：“我的好奇心突然死了。”獨孤冷道：“人們常說，死了好奇心將了無生趣，你尚年少，而來日方長。”莫問道：“試問人的一生當怎么過，乃隨父奔走于江湖？或為屠夫，日殺一豬賣于市上？或早娶妻生子，育其長成而走我一樣的路，若此，人累于世上，復有何益，不若永當少年。”獨孤冷道：“可是人豈有不老之理。”兩人本是無心辯解，卻勾起一股少年長大的愁思，一個想到生命匆促，茫然生悲，一個卻覺得這些都是理所自然。

莫問道：“人生就是一場虛夢，無論做什么，到頭都難離一死，人一死而萬事皆空。”這些話本不應出自一個無憂少年之口，獨孤冷聽得只覺怪怪的，心想：莫問今日是怎么了。問道：“你太悲觀了，依你之見，咱們一生莫非無趣可言。”

莫問低頭靜思，道：“快樂自是有，但何其茫茫，你看朝陽初起，而眨眼西沉，快樂不正是這樣嗎。”

獨孤冷凝視搖搖殘陽，已半藏山巔。只見霞光萬道，普照神州，輕云羅如柔紋，萬物淡若薔薇，黃昏壯觀，奇景縱橫，心里忽起難言的愁傷，想起古人兩句詩來：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慨嘆道：“夕陽縱好，猶如逝水不返，一日惟逝，方覺倏忽而已，等以后我們老了，回首往事，那時看到太陽下山，又會想到些什么呢。”

莫問道：“我們將來老了還能像今日一樣一起看夕陽嗎。”獨孤冷道：“佛語云，世事難料，一切隨緣，但我想凡事人定，只要真誠所至，金石為開。”兩人互論，肆漫長談，越說越遠，由坐至立，言近于悲。

半陽終沉，天地一暗。莫問眼望大江東去，傷道：“不知為何，我心好痛，想起亡母了。”言時，獨孤冷亦正想其父，自入世來，與父親素未謀面，猶記兒時，常相問母道：“為何人皆有父，我獨無父，父親何在。”母惡色道：“你父早亡，以后莫再問了。”棄子入屋，悄然涕泣。復又清明之日，問母道：“鄰二狗父親亡，其母子逢今日上墳奠拜，何娘不攜我往父墓，今去拜祭若何。”母形神恐怖，怒道：“早說已亡，復祭何用，愚子頑鈍，氣我甚矣，叫休提及，何不聽聞。”忽咳血出，自此而病，臥床半月方下。至此不復再問父事，雖有見父子融融，見情生思，但念舊日氣母，幽息而止。此刻思父之切，古所未有，悲道：“你思亡母，尚知她容貌，我想我爹，卻連他名字都不知道。”莫問道：“原來我們竟然同病相憐，獨孤，我將永不忘今日此刻。”這話一出，動了真情，對獨孤冷起了前所未有的親近之意。

兩少年相互望了一眼，一個心想，原來他沒了媽媽，一個心想，原來他沒了爹爹，這本是兩人早就知曉之事，不過以前未能覺得，這會同時想到，不竟心心相惜起來。

獨孤冷見莫問言辭殷切，眼淚盈眶，心為所動，道：“我也永不忘今日此際。”莫問道：“你這話當真。”獨孤冷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莫問道：“有我莫問在世一日，你獨孤就永遠是我的好兄弟。”獨孤冷道：“此心此義，天地可鑒。”

兩人執手破悲，一時皆感天高海闊，覺他日之憧憬，實是無窮。之前愁懷盡掃，喜如云開見日，心靈共通，相視大笑，少年天性一露無遺。

獨孤冷道：“暮色已蒼，我要回家了，但恐我娘惦記。”莫問道：“你娘身子不好，是不能讓她為你分心。”獨孤冷道：“我們走吧。”莫問道：“明早來小楓林，不見不散。”兩人出亭，相互交臂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