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書名: 復活(譯文名著精選)作者名: (俄)列夫·托爾斯泰本章字數: 5205字更新時間: 2018-05-14 11:21:36
瑪斯洛娃住在作家租的寓所里,她愛上了同院住著的一個快活的店員。她主動將此事告訴作家,于是她又搬進單人住的小寓所。那個店員答應娶她,可是后來卻不告而別,顯然他把她拋棄了,自己去了尼日尼,撇下瑪斯洛娃孤零零一個人。她本想獨自在寓所里住下去,可是人家不許她住。派出所長告訴她,只有申領了黃色執照[1]并接受體檢,才準許這樣住下去。這時她只得又回姨媽家。姨媽看到她穿戴著時髦的衣裙、斗篷和帽子,以為她過上了上等人的生活。客客氣氣地接待她,再也不敢叫她當洗衣女工。對瑪斯洛娃來說,現在已經不存在當不當洗衣女工的問題。現在她同情地望著幾間陋屋里那些臉色蒼白、胳膊枯瘦的洗衣女工,她們過著苦役犯般的生活,其中有些女工已經得了肺癆病,可是她們不得不在三十度[2]的肥皂水蒸氣中不停地洗啊、熨啊,那里的窗子無論冬夏永遠開著。她想到自己本來也可能去干這樣的苦差事,不禁膽戰心驚。
正當瑪斯洛娃失卻任何依靠,生活特別窮困的時候,一個專為妓院物色姑娘的牙婆找到了她。
瑪斯洛娃早就開始抽煙,在與店員姘居的后期及被店員拋棄之后,又越來越上癮地喝起酒來。酒之所以使她上癮,不僅因為她覺得酒好喝,更主要的是因為酒能使她忘卻她所遭受的一切苦難,酒能給她無拘無束的自由和對自己人格尊嚴的自信,沒有酒便沒有自由和自信。因此不喝酒,她便感到苦悶和羞恥。
牙婆請姨媽吃飯,把瑪斯洛娃灌醉,讓她到本城最上等的妓院營生,給她列舉了那里的種種好處和優勢。瑪斯洛娃面臨選擇:要么去當有損尊嚴的女仆,免不了受男性的追逐糾纏,與人秘密臨時通奸,要么去干有保障的、合法的、安定的行當,即公開的、法律許可的、報酬豐厚的經常性的通奸。她選擇了后者。此外,她想通過這個途徑向那個誘奸她的人、向那個店員及所有坑害過她的人報復。同時,還有另一個原因誘使她作出最終的抉擇,那就是牙婆對她說的,她可以隨心所欲地定做各種質料的衣服,比如天鵝絨的、羅緞的、絲綢的,或者袒胸露臂的舞服。瑪斯洛娃想象著自己穿著黑天鵝絨滾邊的、黃燦燦的、袒胸露肩的綢緞舞衫的情景,再也經不住誘惑,交出了自己的身份證[3]。當晚牙婆雇來馬車,將她送進著名的基塔耶娃妓院。
瑪斯洛娃從此過起了違反上帝戒律和人類道德的長期性的罪惡生活,千千萬萬婦女過的這種生活不僅得到關心國民利益的政府當局的批準,而且還得到它的鼓勵。過這種生活的婦女十有八九會染上痛苦的疾病,未老先衰,過早死亡。
她們夜間縱酒行樂,白天沉沉昏睡。下午兩三點鐘才懶懶地從骯臟的床鋪上爬起來,喝礦泉水解酒,喝咖啡,穿著寬大的罩衣、短上衣或長衣在各個房間懶洋洋地閑逛,隔著窗簾往窗外眺望,有氣無力地互相對罵幾聲,然后洗頭洗臉,往頭上、身上抹油,灑香水,接著是試衣服,為衣衫不稱心與老鴇吵嘴,對著鏡子細照,涂脂抹粉、描眉,吃又甜又油膩的食物,然后換上袒胸露臂的鮮亮的綢衫,走進裝飾華麗、燈火輝煌的大廳。客人們陸續來到,于是奏樂,跳舞,吃糖,喝酒,抽煙,與男人通奸,其中有青年、中年,也有半大小子、老態龍鐘的老頭,有單身漢,也有娶妻室的,有商人,也有店員,有亞美尼亞人、猶太人,也有韃靼人,有富人,也有窮人,有身體健康的,也有患病的,有喝得醉醺醺的,也有清醒的,有行事粗魯的,也有態度溫柔的,有軍人,也有百姓,有大學生,也有中學生,總之各個階層、各種年齡、各類性格的應有盡有。喊叫調笑,打架奏樂,抽煙喝酒,喝酒抽煙,通宵達旦,奏樂聲不絕于耳。她們只有早晨才得脫身,方可昏昏入睡。她們天天如此,整整持續一周。到了周末,她們就去政府機關——警察分局,那里有政府官員和醫生,都是男人,他們有時認真嚴格,有時則失卻了自然界為阻止犯罪不僅賦予人類也賦予動物的羞恥心,以調笑取樂的態度為她們檢查身體,發給許可證,準許她們繼續犯罪,就像她們與自己的同謀者上一周所干的。于是,又開始一星期的生活。就這樣,無論春夏秋冬,不分平日假日,她們天天如此。
瑪斯洛娃就這樣生活了七年。在這七年中,她換過兩家妓院,住過一次醫院。在她進妓院的第七年,也就是在她初次失身后的第八年,在她二十六歲那年,出了一件事,為此她進了監獄,在與殺人犯、盜賊同獄待了六個月之后,現在被押往法院受審。
三
瑪斯洛娃被押解兵押著,走了很長的路,累得筋疲力盡,就要走到區法院[4]大樓的時候,她的兩個收養人的侄子、那個曾經誘奸她的德米特里·伊萬諾維奇·涅赫柳多夫公爵正躺在鋪著羽絨床墊、被單已經揉皺的高高的彈簧床上,穿著干凈的荷蘭式睡衣,敞著領口,胸前的褶皺熨得筆挺,吸著紙煙。他失神地望著前方,思索著今天該辦的和頭天發生的事情。
昨天晚上他在有錢有勢的科爾恰金家度過。人們都認為他一定會娶這家的小姐。想起昨晚的事情,他嘆了一口氣,扔掉煙蒂,想從銀煙盒中另取一支,但又改變了主意。他從床上垂下兩只光滑白凈的腳,用腳摸索著穿上鞋,將一件絲綢長衣往圓滾滾的肩膀上一披,邁著急促沉重的腳步,來到臥室隔壁散發著甘香酒劑、花露水、發蠟、香水等的人工香氣的盥洗室。他用特制的牙粉刷干凈多處補過的牙齒,又用噴香的漱口劑漱了口,然后用各種不同用途的毛巾將渾身上下洗凈擦干。他用香皂洗凈雙手,用小刷子仔細刷干凈長指甲,在大理石的大洗臉盆邊洗了臉和粗脖子,然后又走到臥室旁邊的第三個房間,那里可以淋浴。他用冷水沖洗肌肉發達、脂肪豐盈的白凈軀體,用毛茸茸的浴巾擦干,穿上熨得筆挺的干凈襯衣和擦得像鏡子般光亮的皮鞋,坐到梳妝臺前,用兩把不同的梳子梳理他那把拳曲的、不大的黑胡子和頭頂前部已見稀疏的鬈發。
凡是他使用的東西,比如衣著打扮用品:內衣、外衣、皮鞋、領帶、別針、袖扣,都是最高級名貴的,樣樣都高雅、大方、堅固、貴重。
涅赫柳多夫從十來條領帶和胸針中隨手拿了一套(從前挑選領帶胸針頗感新奇有趣,如今全都無所謂了),再穿上擺在椅子上的事先刷凈的外衣,現在他雖說不上是朝氣蓬勃,但也算整潔干凈,香氣四溢了。他走進長長的餐廳。餐廳的鑲木地板已由三個農民于頭天擦得發亮,餐廳里擺著高大的橡木餐柜和一張同樣很大的、桌面可以拉長的大餐桌,雕成獅爪狀的桌腳張得大大的,顯出一派莊嚴的氣勢。桌上鋪著漿過的繡有花字組成的大族徽的薄桌布,上面有盛著香氣撲鼻的咖啡的銀咖啡壺、銀糖缸、裝著煮開過的奶油的壺,還有一籃新鮮的白面包、面包干和餅干。餐具旁邊擺著剛收到的信件、報紙和一本新到的《兩個世界評論》[5]。涅赫柳多夫剛要看信,從通走廊的門里輕手輕腳地走進來一個身穿喪服、上了年紀、體態肥胖的女人,她頭戴花邊頭飾,以掩蓋日見其寬的頭路。她是不久前剛剛在這個住宅里去世的涅赫柳多夫母親的女仆阿格拉費娜·彼得羅夫娜,現在她留在少爺家里做女管家。
阿格拉費娜·彼得羅夫娜先后約有十年時間跟隨涅赫柳多夫的母親旅居國外,頗具貴婦人的外貌和風度。她從小在涅赫柳多夫家生活,在德米特里·伊萬諾維奇還叫米堅卡[6]的時候就知道他了。
“早安,德米特里·伊萬諾維奇。”
“您好,阿格拉費娜·彼得羅夫娜。有什么新聞嗎?”涅赫柳多夫開玩笑地問道。
“公爵家的女仆送來一封信,不知是公爵夫人寫的,還是公爵小姐寫的。女仆早就來了,現在我房間里等著。”阿格拉費娜·彼得羅夫娜說著把信遞給他,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
“好的,這就辦。”涅赫柳多夫說。他接過信,發現阿格拉費娜·彼得羅夫娜臉上的笑容,不禁皺起眉頭。
阿格拉費娜·彼得羅夫娜的笑容意味著信是公爵小姐科爾恰金娜寫來的。照阿格拉費娜·彼得羅夫娜的看法,涅赫柳多夫打算娶公爵小姐科爾恰金娜。阿格拉費娜·彼得羅夫娜的笑容所表示的這種推測使涅赫柳多夫感到不快。
“那么我讓她再等一會兒。”阿格拉費娜·彼得羅夫娜拿起一把放錯地方的刷桌子用的小刷子,將它放到另一個地方,然后從從容容地走出餐廳。
涅赫柳多夫拆開阿格拉費娜·彼得羅夫娜送來的散發著香氣的信,看了起來。
“為履行我所承擔的替你記事的職責,”一張紙邊不齊的灰色厚紙上用尖細而稀疏的字跡寫著,“現提醒您,今天,四月二十八日,您必須到庭當陪審員,因此您無論如何不可能如您昨天以一貫輕率的態度所答應的,陪我們和科洛索夫去看畫展,除非您肯向區法院支付三百盧布的罰金,相當于您舍不得買的那匹馬的價錢,[7]因為您沒有按時出庭。昨天您剛離開,我就記起這件事。請您不要忘記。
瑪·科爾恰金娜公爵小姐”
信紙背面還有附言:
媽媽讓我告訴您,您的晚餐將等您到深夜。請您務必光臨,不管什么時間。
瑪·科
涅赫柳多夫皺起了眉頭。這封便函是科爾恰金娜公爵小姐兩個月以來針對他進行的巧妙計劃的繼續,這項計劃的目的是要用無形的線將他與她緊緊拴在一起。不過,除了那些年紀不輕而又未熱戀的人們在結婚問題上總是表現猶豫不定這一原因之外,涅赫柳多夫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這就使他即使拿定了主意結婚也不可能現在立即就求婚。這倒并非因為他十年以前誘奸了卡秋莎,并且過后又將她拋棄了,這件事他已完全忘卻,他也不認為這是自己結婚的障礙。原因是他現正與一個有夫之婦在私通,這種關系現在從他這頭說來已經斷絕,但是對方并未承認斷絕。
涅赫柳多夫與女人打交道總是膽小怕事,正因為這種膽小怕事,才使那個有夫之婦產生了征服他的欲望。這個女人是涅赫柳多夫常去參加貴族選舉的那個縣的首席貴族的妻子。這個女人引誘他發生了關系,而這種關系對于涅赫柳多夫來說,一天天變得更有吸引力,同時也越來越可憎。起初涅赫柳多夫抵擋不住誘惑,后來他感到負疚,他不能不經她同意就扯斷這種關系。正是由于這個原因,涅赫柳多夫才認為自己即使有心向科爾恰金娜求婚,也無權這么做。
桌子上放著的這封信正是這個女人的丈夫寫來的。看到信封上的筆跡和郵戳,涅赫柳多夫臉紅了,立即感到情緒激動,每當危險臨近他都有這種感覺。但是這次情緒激動卻是毫無意義,涅赫柳多夫的主要地產所在縣的首席貴族在信中通知他,五月底將召開地方自治局特別會議,請涅赫柳多夫一定赴會,在討論學校和道路等重大問題時給予支持,預料在這些重大問題上將遇到反動派的強有力的阻撓。
首席貴族是個自由派,他和一些志同道合者一起,與亞歷山大三世時期涌現的反動浪潮展開斗爭。他全身心地投入斗爭,以致對自己不幸的家庭生活一無所知。
涅赫柳多夫回憶起自己同這個人交往過程中的所有痛苦難堪的時刻。有一次,他以為那個女人的丈夫知道了底細,準備與其決斗,他打算在決斗時朝天開槍。另一次,場面也很可怕,那個女人絕望之中跑往花園里的池塘,打算投水自盡,而他跑去找她。“在她沒有答復之前,現在我不能到她那里去,也不能采取任何行動,”涅赫柳多夫心中想道。一星期之前,他給她寫了一封態度堅決的信,信中承認自己有罪,并準備以任何方式和代價贖罪,不過他仍然認為,為了她的利益,他們的關系應當徹底結束。他等待的就是對這封信的答復,但是還沒有等到。沒有答復,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好征兆。如果她不同意斷絕關系,她早就寫回信了,甚至還會親自找上門來,就像以往那樣。涅赫柳多夫聽說,現在有個軍官在追求她,這既使他忌妒難過,也使他高興,他有望從惱人的虛偽中解脫出來。
另一封信是管理地產的總管寫來的。總管在信中說,涅赫柳多夫必須親自來一趟,以便確定遺產繼承權,此外,對如何經營地產作出決定:是繼續像已故公爵夫人在世那樣經營,還是按他以往向公爵夫人建議、現在又向年輕公爵建議的方式經營,即增加農具,把原先租給農民的土地全部收回來自己耕種。總管在信中說,后一種經營方式獲益更多。總管同時在信中道歉,按計劃應在本月一日寄出的三千盧布稍稍耽擱了幾天。這筆錢將隨下一個郵班寄出。他之所以沒有及時寄出,是因為無論怎樣也無法從農民手中收齊這筆錢,農民極不誠實,以致不得不請求官方采取強制措施才奏效。這封信使他既愉快又不快。愉快的是,他感覺到自己具有支配巨大財產的權力;不快的是,他青年時期曾是赫伯特·斯賓塞[8]的忠實信徒,由于自己是大地主,赫伯特·斯賓塞在《社會靜力學》[9]中提出的關于正義不允許土地私有的論點特別使他驚訝。他憑著青年人的率直和果斷,不僅在口頭上說土地不能成為私有財產的對象,還在大學里寫論文論述這個問題,而且付諸行動,當時他就把一小塊土地(不屬于他母親的,是從父親名下繼承的屬于他個人的)送給農民,他不愿違背自己的信仰而占有土地。現在因為繼承遺產他成了大地主,他必須作出選擇:要么放棄財產,就像十年前處理父親的二百俄畝[10]土地那樣,要么以默認的方式承認自己以往的所有想法都是錯誤的、虛偽的。
前一種選擇他做不到,因為除了土地,他沒有任何其他生活資料。他不想去做官,可是又養成了奢侈的生活習慣,而且認為不可能改變。再說也沒有必要,因為青年時代的那種信念的力量、果斷、虛榮心和一鳴驚人的愿望,都已不復存在。后一種選擇他無論如何也做不到,他不能否定,當初從斯賓塞的《社會靜力學》中汲取的,許多年后又從亨利·喬治[11]的文章中找到光輝的論證的,關于占有土地不合法的明白確鑿的理由。
正因為如此,總管的信使他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