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書名: 復(fù)活(譯文名著精選)作者名: (俄)列夫·托爾斯泰本章字?jǐn)?shù): 4807字更新時間: 2018-05-14 11:21:36
飯后他立即回到自己房間,心情十分激動,久久地在房間里走動,側(cè)耳傾聽著家中的動靜,他在等候她的腳步聲。他身上那個動物的人現(xiàn)在不但昂起頭,而且將那個精神的人踩在腳下。第一次來姑媽家時他是這個精神的人,甚至今天早晨在教堂里他還是這個精神的人。此刻這個可怕的動物的人獨自統(tǒng)治著他的心靈。這一天,盡管他無時無刻不在守候她,但是始終沒有與她單獨會面的機會。她大概在躲避他。傍晚,有一件事使她不得不到他住的那個房間的隔壁房間來。那位大夫留下來過夜,卡秋莎得為客人鋪床。涅赫柳多夫聽見她的腳步聲,屏息靜氣,躡手躡腳地悄悄跟著她走進(jìn)房間,就像要去干什么犯罪的勾當(dāng)。
她把兩只手伸進(jìn)干凈的枕套,抓住枕頭的兩只角,這時她回過頭來瞧他一眼,微微一笑。這一笑并非以往那種歡歡喜喜的笑,而是恐懼、哀愁的笑。這個笑容仿佛告訴他,他要做的是壞事。他一時停住腳步。這時他心中可能在斗爭。盡管對她真誠的愛情的聲音很微弱,但還是能聽得見,這個聲音對他說,要為她著想,為她的感情、為她的生活著想??墒橇硪粋€聲音在說,你當(dāng)心別錯過自己的享樂,自己的幸福。而且這后一個聲音蓋過了前一個聲音。他決然地朝她走去。可怕的、不可抑制的獸性感情控制住了他。
涅赫柳多夫死死摟住她,把她按坐在床上,這時他覺得還需做點什么,于是坐到她身邊。
“德米特里·伊萬諾維奇,親愛的,您就放了我吧,”她用悲戚的聲音說,“瑪特廖娜·帕夫洛夫娜來了!”她掙扎著驚呼,這時果然有人朝門走來。
“那么我夜里來找你,”涅赫柳多夫匆匆說道,“你是一個人住嗎?”
“您說什么?千萬別來!別這樣!”她只是嘴上這樣說,但是她那激動不安的、慌亂的身子表示的卻是另外一種意思。
來人果然是瑪特廖娜·帕夫洛夫娜。她拿著一條被子,用責(zé)備的目光瞪了涅赫柳多夫一眼,氣沖沖地責(zé)備卡秋莎拿錯了被子。
涅赫柳多夫默默地走出房間。他甚至不感到羞恥。他從瑪特廖娜·帕夫洛夫娜的面部表情看出,她在譴責(zé)他,她譴責(zé)得對,他知道自己要干的是壞事。但是獸性的感情擺脫了原先對她那種美好的感情的束縛,攫住了他的全身心,容不得其他感情存在?,F(xiàn)在他只知道應(yīng)該怎樣做才能滿足獸性的感情,他在想方設(shè)法做成這件事。
整個晚上他都喪魂失魄,不知如何是好。一會兒他去姑媽的房間,一會兒又離開她們回自己房間,一會兒又走到門廊上,一心考慮著如何單獨見到她。但是她在躲避他,瑪特廖娜·帕夫洛夫娜也緊盯著她,不讓她離開一步。
十七
整個傍晚就這樣過去了,黑夜來臨。醫(yī)生睡覺去了。兩個姑媽也躺下歇息。涅赫柳多夫知道,此時瑪特廖娜·帕夫洛夫娜在姑媽的臥室里,只有卡秋莎一人在女仆的房間里。他再次走到門廊上。室外昏暗、潮濕、暖和,彌漫著白蒙蒙的霧,這種霧在春天能融化殘雪,或者是因殘雪融化而生成。房子前面百步外的陡坡下有一條河,河上傳來一種奇怪的響聲,那是冰層開裂的聲音。
涅赫柳多夫走下臺階,踏著上凍的積雪走過水塘,來到女仆住房的窗口。他的心在胸腔里怦怦直跳,這心跳聲他都聽見了。他時而屏住呼吸,時而沉重地喘著粗氣。屋里亮著一盞油燈??ㄇ锷氉宰谧雷优赃叧了迹瑑裳弁胺健D樟喾蚓镁玫亍⒁粍硬粍拥赝?,他想知道,她以為沒有人看見她的時候,她會做些什么。有兩分鐘光景,她坐著一動不動,后來抬起眼睛,笑了笑,仿佛自責(zé)地?fù)u了搖頭,然后換了個姿勢,猛地將雙手放到桌子上,眼睛呆呆地望著前方。
他站在那里望著她,耳朵不由自主地聽著自己的心跳聲和河上傳來的古怪的聲音。河那邊,濃霧籠罩下正進(jìn)行著一項持續(xù)的緩慢的工程,不知什么東西時而發(fā)出呼哧呼哧的喘息聲,時而響起噼噼啪啪的開裂聲,時而傳來轟然崩塌聲,時而出現(xiàn)薄冰像玻璃相擊的叮當(dāng)聲。
他站在那里,望著卡秋莎那沉思的、因內(nèi)心斗爭而痛苦的臉,他很可憐她,然而真是怪事,這種憐憫心反而加劇了他對她的欲念。
他被這種欲念完全控制了。
他敲了敲窗子。她像觸電似的全身猛一哆嗦,臉上露出驚懼的神色。然后她跳起來,走到窗前,將臉貼近窗玻璃。她用兩只手掌像眼罩一樣圈住雙眼,認(rèn)出是他的時候,她臉上恐懼的表情仍然沒有消失。她的臉色異常嚴(yán)肅,他從未見過她有這種表情。只有在他笑的時候她才笑,她的笑似乎只是表示對他的服從,而在她心中只有害怕,她根本不想笑。他做了一個手勢,讓她到院子里來見他。可是她搖搖頭,意思是不,她不出去,依然站在窗前。他再次將臉湊近玻璃,想喊她出來,但這時她轉(zhuǎn)身對著房門,顯然有人在叫她。涅赫柳多夫離開窗前。大霧濃重,離屋五步遠(yuǎn)就看不見窗戶,只能看到黑糊糊的一團,從中透出紅色的、大片的燈光。河上仍然響著那種古怪的呼哧聲、沙沙聲、噼啪聲、薄冰相撞的叮當(dāng)聲。院子里近處霧中一只公雞啼了一聲,附近的公雞便都應(yīng)聲啼鳴,遠(yuǎn)處村子里傳來一聲連著一聲、轉(zhuǎn)眼混成一片的打鳴聲。除了河上,周圍一切都是靜悄悄的。這已經(jīng)是第二遍雞叫了。
涅赫柳多夫在墻角邊來回走了兩趟,幾次將腳踩進(jìn)水塘,后來又來到女仆住房的窗前。屋里的燈還亮著,卡秋莎獨自一人又坐在桌子旁邊,似乎處在猶豫不決之中。他剛走到窗前,她就抬頭看著他。他敲了一下窗子。她并未細(xì)看誰在敲窗,立即跑出女仆房間。他聽見門搭扣咔的一聲,接著大門吱扭一聲。他已經(jīng)在前室旁邊等她,立即不作聲地將她摟住。她緊緊偎著他,抬起頭,用嘴唇迎接他的吻。他們站在前室墻角后邊干燥的地方,他的全身充滿煎熬著他的、沒有得到滿足的欲望。突然又是咔的一下門搭扣聲,又是吱吱扭扭的開門聲,然后便是瑪特廖娜·帕夫洛夫娜怒氣沖沖的喊聲:
“卡秋莎!”
她掙脫開了他,回到房間里去了。他聽見了門搭扣扣上的聲音。此后一切都寂靜下來,窗子上的紅光消失了,只剩下一片迷霧和河上的嘈雜聲。
涅赫柳多夫走到窗前,一個人也沒看見。他敲敲窗子,可是毫無動靜。涅赫柳多夫從正門門廊回到屋里,然而他無法入睡。他脫掉靴子,沿著走廊朝緊挨著瑪特廖娜·帕夫洛夫娜的房間的她的房門走去。起先他聽見瑪特廖娜·帕夫洛夫娜發(fā)出平穩(wěn)的鼾聲,他剛想往前走,突然聽見瑪特廖娜·帕夫洛夫娜咳嗽起來,翻了個身,床鋪發(fā)出吱吱嘎嘎的響聲。他屏息靜氣,站了大約五分鐘。等到一切又歸寂靜,再次傳來平穩(wěn)的鼾聲,他盡量踩著不發(fā)響聲的地毯,繼續(xù)朝前走,來到她的房門口。里邊沒有任何聲音。她肯定沒有睡,因為聽不見她的呼吸聲。他剛悄聲叫了一聲:“卡秋莎!”她當(dāng)即跳起來,走到門口,用他聽起來氣呼呼的口氣勸他離開。
“這像什么話?能這樣嗎?姑媽會聽見的,”她只是嘴上這樣說,心里說的是:“我整個人都是你的?!?
這只是涅赫柳多夫的理解。
“喂,你開一開門。我求你,”他說著這些無理性的話。
她不作聲,接著他聽見手在摸索門搭扣的聲音。門搭扣咔的一聲,他便從門縫里鉆進(jìn)屋。
這時她只穿著又硬又粗糙的布襯衣,胳膊裸露著。他抓住她,抱起她就走。
“哎呀!您這是干什么?”她低聲說。
可是他絲毫不顧她說什么,抱著她往回走。
“哎呀,別這樣,快放下我。”她說,可是身體緊緊貼著他。
等她渾身發(fā)抖,默不作聲,也不答理他的話,從他屋里離開后,他來到門廊上,站在那兒竭力想象著剛才發(fā)生的這件事的意義。
天更亮了,下邊河上冰層的噼啪聲、咯吱聲、呼哧聲更響了,而且還多了一種淙淙的流水聲。濃霧開始下沉,霧墻后邊漂出一鉤弦月,陰郁地照著黑沉沉的可怕的大地。
“這是怎么一回事:我遇到的是巨大的幸福,還是巨大的不幸?”他在問自己?!翱偸沁@樣,大家都這樣?!彼麑ψ约赫f,然后便回去睡覺了。
十八
第二天,申博克衣冠楚楚、興致勃勃地來姑媽家找涅赫柳多夫,他以文雅、殷勤、樂觀、慷慨和對德米特里的友愛將兩個姑媽迷住了。他的慷慨雖然很使她們喜歡,但這過分的慷慨也使她們產(chǎn)生一些疑惑。來了幾個盲乞丐,他一出手就是一盧布。給仆人的賞金一次就有十五盧布。他來家后,索菲婭·伊萬諾夫娜的小獅子狗休澤特卡腳碰傷了,在出血,他自告奮勇要替它包扎,只見他毫不遲疑地撕碎自己那塊繡花邊的麻紗手帕做繃帶,給休澤特卡包扎(索菲婭·伊萬諾夫娜知道,這種手帕每打價格不會低于十五盧布)。這樣的人兩個姑媽還真沒見過,可她們不知道這位申博克已經(jīng)欠下二十萬盧布的債務(wù)。他知道這些欠債永遠(yuǎn)都還不清,所以多二十五盧布或少二十五盧布對他反正無所謂。
申博克只待了一天,第二天晚上就和涅赫柳多夫一起走了。他們不能再待下去,因為赴團里報到的最后期限已經(jīng)到了。
涅赫柳多夫在姑媽家度過的這最后一天里,頭天夜里的情形還歷歷在目,所以他心中有兩種感情在斗爭。一種是對獸性交合的強烈的肉欲的追念,雖然這種獸性的愛遠(yuǎn)未像他想象的那樣,但是給了他一種達(dá)到目的后的滿足。另一種感覺,即他意識到自己干了一件很壞的事,對于這件事必須作些彌補,這種彌補不是為她,而是為自己。
處在那種利己主義的瘋狂狀態(tài)中的涅赫柳多夫,一切都是為自己考慮,他在想,如果人們知道他對她干的事,會不會譴責(zé)他,會譴責(zé)到何種程度;他并不考慮她目前的心境和今后的遭遇。
他想到申博克可能猜出了他與卡秋莎的關(guān)系,這使他的虛榮心得到滿足。
“怪不得你突然孝順起姑媽來了,”申博克見到卡秋莎后對他說,“在她們這里住了一星期。我要是處在你這種地位,也不會走。太迷人了!”
他還想到,盡管沒有充分享受夠他與她的愛情,現(xiàn)在就這樣走了實在遺憾,可是客觀上的非走不可也有好處,那就是可以將這種難以保持的關(guān)系一刀斬斷。他也想到要給她一些錢,這不是為她,不是因為她可能需要這筆錢,而是因為別人通常都這樣做的。如果他享用了她,卻不付給她錢,別人會認(rèn)為他不是個正派人。他真的給了她錢,他認(rèn)為這筆錢的數(shù)目相對于他和她的身份來說是相當(dāng)體面的。
臨走這一天午飯后,他在前室等她。她一看見他,臉就紅了,想從他身邊走過去,同時給他使了個眼色,讓他注意女仆住房的門開著,可是他攔住她。
“我想跟你告別,”他說,手里團著一個裝了一百盧布鈔票的信封?!斑@是我……”
她猜到了,皺起眉頭,甩了一下頭,推開他的手。
“不,拿著吧?!彼吐暫卣f,把信封塞到她的懷里,然后像燙了手似的皺起眉,嘴里哼哼著,跑回自己房間去。
此后,他在房間里久久地來回走動,一想起剛才這個場面,他的身子就痙攣,甚至跳起來,大聲地嘆氣,好像有什么肉體上的疼痛。
“要不然,又怎么辦?別人從來都這樣。申博克和一個家庭女教師也是這樣,他自己說的。格里沙叔叔也這樣,父親也有這種事,父親住在鄉(xiāng)下的時候,和一個農(nóng)家女人生了私生子米堅卡,現(xiàn)在私生子還活著。既然所有的人都這樣做,那么就是說,做得理所應(yīng)當(dāng)?!彼瓦@樣安慰自己,可是他無法使自己心安理得。他一想起這件事,良心便受到譴責(zé)。
他從內(nèi)心,內(nèi)心深處知道,自己的行為下流、無恥、殘忍,意識到這一點,他知道自己今后不但不能責(zé)備別人,而且不能正眼看人,更不要說像以前那樣,自認(rèn)為是高尚、純潔、慷慨的青年人了。可是為了繼續(xù)興致勃勃、快快活活地生活,他必須認(rèn)為自己是那樣的人。于是只有一個辦法,就是不想這件事。他真的這樣做了。
他所參與的生活,新的環(huán)境、同事和戰(zhàn)爭,在這方面幫了他忙。他在其中生活的時間越長,忘得越多,最后果然徹底地忘卻了。
只有一次,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他想見見她,順路去了姑媽家,得知卡秋莎已不在姑媽家。他被告知,他走后不久,她就離開她們?nèi)ド⒆?,在某地生了孩子,姑媽聽說她完全變壞了。聽了這些,他心中感到酸楚。根據(jù)時間推算,她生的孩子可能是他的,不過也可能不是他的。兩個姑媽說,她變壞了,她本來就像她母親那樣生性淫蕩。姑媽這種判斷很合他的心意,因為這似乎證明了他與她的墮落無關(guān)。起初他仍然想要找到她和孩子,可是后來由于內(nèi)心深處想到這件事就感到極端痛苦和可恥,他沒有付出應(yīng)有的努力去尋找,隨著對自己罪孽的進(jìn)一步的忘卻,他干脆不再想她。
可是現(xiàn)在這奇怪的意外促使他回想起以往的一切,要求他承認(rèn)自己沒有心肝、殘忍、無恥,背著這種良心受責(zé)備的罪孽,居然還能心安理得地生活整整十年。不過,要他承認(rèn)這一切現(xiàn)在還遠(yuǎn)著呢,現(xiàn)在他一心想的只是事情千萬別讓人知道,她和她的辯護人千萬別將事情和盤托出,別讓他在大庭廣眾之中名譽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