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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苦樂人生(3)

但有一年卻出了奇跡,大年初一的早晨,我們鄰居家供桌上的餃子被老祖宗們的靈魂吃了,只剩下只空碗放在那里。整個院子里的老老少少都驚訝地瞪著兩眼,輪流地來看供桌上那只空碗。年老的人便說,大喜呀,祖宗顯靈了!可是第二天,那個敢于對灶王爺開玩笑的叔叔就在院子里大聲呼喊,說是他夜里守候在供桌旁,發現餃子是被耗子叼走的。他還晃晃手里打死的一只耗子。這下子我們以為真相大白了,可萬萬沒想到那個叔叔的父親,一個矮小的老頭,卻一下子從屋里沖出來,對著叔叔就啪地扇了一個大耳光,還罵道:“胡說什么,也不怕老天打雷劈了你!”……

多少年過去了,我卻永遠也忘不了那個讓我驚惶尷尬的場面,小老頭平日里本來蹣跚著連走路都困難,可在那一剎那卻能飛速地沖出屋子,對著個頭高高的兒子,極其有力地扇一個響亮的耳光。這使我感到,貧窮是多么可怕的惡魔,它逼得我們的父輩寧愿相信謊言。

當我將拾到的大半麻袋煤核背回家時,絕對像從二戰戰場上凱旋的英雄,全街道的大人們都對我瞪著羨慕和嫉妒的眼神。

我們城市除了洋式建筑里有煤氣以外,其余所有的中國式建筑全是燒爐子取暖和做飯。那時無風的日子里,只要到了做飯的時候,空氣中就充滿刺鼻的煤煙味,家家戶戶的煙囪像一個個炮筒,噴煙冒火,煳焦氣息彌漫,城市的上空一片戰爭的云煙。但那些炮筒般的煙囪經常被煙灰塞滿,不透氣了,這時你就會聽到街上有人喊“打煙筒嘞”,那就是專業的打掃煙筒的工人。他們全都一臉黑灰,比非洲的黑人還要黑,他們爬上屋頂,將富有彈性的長竹條捅進煙囪里用力攪動,煙囪立即冒出一球球的黑灰末子,立即透氣了。那個年代,街上除了“磨剪子來搶菜刀”的吆喝聲,再就是“打煙筒嘞”的叫聲。

到了星期天休息,我們街道的凡是有點兒氣力的男人,都到郊區野外去割草、砍樹、撿柴。我當時才六七歲,上不了山,只能到附近的工廠尋找機會,很快,我就鍛煉成拾煤渣的高手。我一手持著自制的二齒鉤,一手拎著個破麻袋,特意穿上破得不能再破的衣服,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在通往工廠的大路上。工廠里的鍋爐房就是我的戰場,之所以說是戰場,就是有不少像我這么大的孩子也來揀煤渣,大家往往是你爭我搶,極其兇狠地混戰在一起,用現在的話說是競爭激烈。我們全體手持二齒鉤的孩子站在那里,渾身憋著沖鋒的勁頭,眼巴巴地瞅著工廠鍋爐房的大門口。突然,工人們推著鐵皮車子緩緩走出來,將灼熱的還冒著煙火的爐渣傾倒到地面上,這時,仿佛有誰喊了一聲號令,我們全都不顧死活地撲上去,大家身上的衣服立即被燒著了,冒起縷縷煙氣。但這并不能阻止我們為爭奪煤核而拼命,二齒鉤在人們頭上瘋狂地揮舞,沒有燒透的煤核在我們靈巧得有點兒嚇人的手指下被迅速揀出。很快,一車爐渣就被我們“處理”得干干凈凈。我們又退回原來的位置,撲弄燒得煳焦的衣角,重新扎緊松開的褲帶,一面相互大大咧咧地笑罵著,一面警惕萬分地盯著第二車爐渣出爐。

智慧的母親知道我的戰斗狀況,她特意將父親當年穿過的舊衣服找出來,那是件厚厚的磨損得有點兒古怪的日本軍用呢裝,既抗燃燒,又能擋住撲面而來的熱浪。幸虧這件日本軍用呢子衣服在揀煤渣的大戰中被損毀,否則留到“文革”時期,那絕對會置我們全家于死地。

我能成為揀煤渣的高手,這還要感謝我二姨家的小表妹穎敏。她是我最喜歡的一個小表妹,不知為什么,在那么小的時候,我竟然能產生喜歡異性的能力,簡直就可以和當今營養豐富的早熟孩子相嫓美了。小表妹有一張美麗的面孔,并且極具個性,我說的這種個性就是有男孩子的頑皮和頑強,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再加上男孩子的野性,也許是所謂革命年代最高檔次的美了。為此,我經常去她家玩,她家住在城市的工廠區,于是我發現她也是個拾煤渣的高手。開始,我看到她拿起二齒鉤時,絕對地不屑一顧,我甚至高興地感到有在她面前顯示能力的機會。可是我萬萬想不到的是,當推煤渣的鐵車子剛剛推出來,小表妹就表現出比我還野蠻的沖鋒力度,她完全像現在電視里《動物世界》中獵豹撲向羚羊一樣,其動作之快之猛令我吃驚。更讓我吃驚的是她揀煤核的絕妙方法,不是先去揀什么沒燒透的煤核,而是不加選擇地先將大批煤渣搶到自己懷里,然后像蜘蛛一樣匍匐在上面,牢牢地把守著。等到鐵車子推走后,她再有條不紊地一點點梳理著她的戰利品。由于在最初的戰斗中她沒有費神去尋找沒燒透的煤核,而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搶占地盤,所以至少有半車以上的煤渣被攬在她的身下,所以收獲最多。我學會了她的這種方法,立刻大顯神威。當我將大半麻袋煤核背回家時,全街道的大人們都對我瞪著羨慕和嫉妒的眼神,我感到我就像從二戰戰場上凱旋的英雄。

我母親兄妹七個,她排行老大,下面有四個妹妹,所以我就有四個姨,也就有無數個表妹。但后來嚴酷的年月里,親戚們幾乎都不敢來往,表妹們陌生得如同街上的行人。只有二姨家的小表妹穎敏,讓我長久不忘。后來他的父親和我的父親一樣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同是天涯淪落人,當然也就更加惺惺相惜。我去二姨家更勤了,我去的意思很單純,總覺得小表妹需要我保護,并總覺得只有我才能保護小表妹。說起來真是可笑,當時我是連自己都保護不了的“狗崽子”。

小表妹越長越漂亮,并且與一個年輕的小伙子相愛。那個小伙子的父親大概也有“政治問題”,這事被我的二姨和二姨夫知道了,他們不禁大怒。他們大怒的原因很簡單,兩個都是政治上有問題家庭的子女相愛,這不是烏鴉找烏鴉——黑上加黑嗎!黑上加黑的家庭將來不是更倒霉嗎!于是我的二姨和二姨夫就執意拆散這對戀人。問題是我的小表妹和那個小伙子愛得要死要活,不是一般的力量就能打散的。他們兩個秘密相約,東躲西藏,整日里與怒氣沖沖的父母捉迷藏。我的二姨夫雖然身上背著“反革命”的黑鍋,但只要是被批斗完了,剩下的時間就去阻止小表妹的愛情。

每天晚上,二姨和二姨夫都把小表妹死死地看住,不讓她離開家門一步。我二姨夫對小表妹喋喋不休地講這種“黑加黑”婚姻的危險,他說他這輩子是完蛋了,但絕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兒女再完蛋。我二姨則哭叫著:你們這是往火坑里跳呀!……小表妹聽也不聽,像劉胡蘭當年參加革命那樣英勇,她一言不發,任憑當父母的磨破嘴皮,美麗的眼睛卻燃燒著比我二姨夫還可怕的憤怒。她已經私下與那個小伙子訂了終身,海枯石爛不變心,打死她也要跟那個小伙子生活在一起。

我二姨夫氣瘋了,把門反鎖上,和我二姨兩個人出去,在家門口附近的胡同和拐角處搜尋那個小伙子的蹤影,他們知道,此時他肯定正躲在附近尋機“救”小表妹。只要找到那個小伙子,我二姨和二姨夫就會沖上前去,把他痛罵一頓,要他快滾蛋。

我二姨和二姨夫鐵下心,拼了兩條老命,也要拆散這對“烏鴉情侶”。就這樣他們整天整月整年地折騰,同時他們又在一家大的國營工廠給小表妹找了個政治上“合格”的對象,所謂“合格”就是這個男人是黨員。他們把這個黨員男人說得千好萬好,還硬逼著小表妹去和這個黨員對象見面。那個黨員男人很老實,他也不想找個家庭有問題的女“狗崽子”,可是他的形象太差,一排大板牙齜在嘴唇外面,可以說是奇丑。我二姨夫非常滿意,要是漂亮,一個黨員怎么會要反革命家庭的女兒呢?

小胳膊扭不過大腿,最終我的小表妹還是在父母的高壓下屈服了。

結婚那天我母親去了,打扮得如花似玉的新娘小表妹看到我母親,突然大叫一聲“大姨呀”,就撲到我母親懷里暴哭一場。母親回來述說給我聽,我難受得要命,跑到我們城市的馬欄河畔,躺在草地上望藍天,一直望到藍天變成黑幕,看到星星對我嘲笑似的眨著眼睛,才爬起身來,走向燈光昏暗的城市。從此我很少去我二姨家。

這是我第一次對命運有了灰色的思索,但正是這些悲傷的故事給了我悲壯的力量,使我以后走上創作道路,絕少輕浮。

后來在命題作文《我的理想》中,我就大言不慚地寫下“我的理想是當作家”,這下可把全班同學的牙都要笑掉了,他們還給我起了個綽號叫“坐家”,弄得我很狼狽。

十歲那一年,我突然覺得拾煤渣是一種讓人臉紅的行為,幾乎就是一宿之間我“改邪歸正”,扔掉那個被我雙手磨亮的二齒鉤,并用了將近半塊肥皂搓洗我那與垃圾一樣骯臟的手。促使我“改邪歸正”的是我一下子愛上小人書了,而且迅速癡迷起來,像過去沖向煤渣那樣,沖向我們城市所有有小人書的書店。那時書店里坐滿了閱讀小人書的孩子,就像今天的孩子打電子游戲上癮一樣。一分錢看一本小人書,對我們孩子來說也是價格昂貴,為此我們就在座位上“串通作弊”,看完了自己的那本小人書就與旁邊的人交換,這樣一分錢可以看好幾本。書店的老板很快就發現了我們的“陰謀”,他用鷹一樣的眼珠子不斷地向我們掃射,這使我們緊張并激動,當然“作弊”也就更巧妙、更隱蔽。這種鍛煉還給我帶來相當的好處,讓我至今無論在什么喧鬧場合下都能安然讀書,而且讀書的速度特快。

我的書包里總是一半裝著課本,一半裝著從同學那里借來的小人書。就這么讀著讀著,竟然想入非非,我覺得我將來肯定也能編出小人書來。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我開始走向創作的道路了。幸運的是當我讀小學五年級時,來了一位愛好文學的老師,他叫孫作廣。從形象上看,孫老師絕對不像文人,甚至就不像老師。他那張黑黢黢的臉,他那個無論怎樣寒冷的冬天也不戴帽子的腦袋,至今還在我的夢中出現。然而,他確實是個真正愛好文學的老師,不只是愛好,還寫出文章在報刊上發表。當我看到報紙上印著的“孫作廣”三個字時,眼前豁然一亮,這才真正覺得當一個作家是一件可能的事了。那些姓名能用鉛字印在書刊上的人,在我過去的感覺里幾乎就等于神仙,也總覺得他們都住在遙遠的文學殿堂里,一般人是看不見的。更令我興奮的是,孫老師總是在講課之前朗讀他正在創作的作品。記得有一次他讀他寫的美妙文字“紅領巾像火苗一樣在胸前燃燒”時,正巧太陽的光線穿過教室的玻璃窗,照射在我旁邊同學的紅領巾上,這同學正巧在晃動腦袋,那紅領巾真的就如閃動的火苗,我一下子被感染了。這種感染使我從此像著了魔一樣,只要聽到他朗讀文章,就情不自禁地熱血沸騰,眼前閃現出一片文學殿堂的光彩。

也許是在他一次次的激情朗讀下,我的熱血漸漸沸騰出文學的細胞來。后來在命題作文《我的理想》中,我就大言不慚地寫下“我的理想是當作家”,這下可把全班同學的牙都要笑掉了,他們還給我起了個綽號叫“坐家”,弄得我很狼狽。沒想到孫老師卻不笑我,他在我的作文后面用紅筆批上“為你的理想奮斗吧!”就是這句話,讓我終身受益。從此我對他有些對作家式的崇拜,注意他的一言一行,甚至盡力模仿他的語言和動作。我發現他也是山東人,這使我感到當個“海南丟”不再那么丟人了。他個性極強,并疾惡如仇。記得我們隔壁班級有幾個同學偷父親的酒喝,被他發現,他憤怒之極,眼冒火光,并厲聲呵斥,意思是你們這幾個“小酒鬼”的前途從此完蛋了,這使隔壁班級的班主任十分尷尬,給我很深的印象。

萬萬想不到的是,有一天校長突然來我們班級里,用嚴厲并有點兒恐怖的口氣宣布:孫作廣老師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被學校永遠開除!我大感惋惜,我并不是惋惜他怎么會成為右派,因為那時的教育已經令我們斬釘截鐵地相信上級是絕對正確的。我只是覺得孫老師如果晚一些時間被打成右派就好了,那樣我就可以多聽他朗讀幾篇作品。

孫老師被打成右派之后,被發配到工廠里當裝卸工,我很長時間沒看到他。據一些消息靈通的同學說,他變成嗜酒如命的酒鬼,經常從裝滿貨物的汽車上跳下來,草草撲弄一下身上的灰土,便急匆匆地闖進路邊小飯店里,掏出錢來買酒,服務員把裝滿酒的杯子從窗口里遞出來,他立即一飲而盡。當轉身往錢匣子里放錢的服務員再轉回身子時,看到空空如也的杯子,還以為自己剛剛沒有給他倒酒呢。

我二十歲那年,和一群工人師傅走進路邊一家小飯店吃飯,竟然看到了孫老師,盡管他當時滿身油泥,但那張黑臉膛卻一下子讓我認出他來。他正在喝酒,臉色越發變成黑紫色,兩只眼睛被酒精刺激得血紅。

我不禁感觸萬千地說,老師,您還記得您在學校里批評那幾個小酒鬼嗎?……

孫老師像不認識我似的盯著我看。這時車要開了,我們只能分手,我說:“老師,回去我給您寫信!”

他還是茫然地盯著我,然后竟笑起來,說,我可不能給您回信,因為我已經不會寫字了……我一下子覺得眼睛花得看不清楚,原來是我哭了。

沒過多久,孫老師就去世了,是飲酒過度導致腦血管破裂。悲痛襲來,卻使我覺得作文本上那句“為你的理想奮斗吧!”愈加燒灼我的心。

摩托車的車斗里坐著神情黯然的父親,更讓人們吃驚的是,他的雙手戴著亮錚錚的手銬。

一個從天而降的災難,使我從童年一步跨進了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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