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絕地反擊
- 莉比·菲舍爾·赫爾曼
- 5876字
- 2018-02-08 14:43:11
“狙擊手!”
人人嘴里發(fā)出的,都是這個詞,甚至還在州里的警察趕到之前。
不過,我卻過了好久才意識到是怎么回事。似乎我已被定格,四周寂靜無聲,萬事萬物凝固,就連空氣也凝固起來。
除了那一攤鮮血!
我站在達莉婭尸體旁邊,也不知過了多久,呆呆看著那個深紅色的圖案擴展開來,四面延伸,吞食掉衣料,宛如鮮花綻放!簡直就像是在自然生態(tài)影片中經常可以看到的那種,按順序定時間隔拍攝的鏡頭!我目不轉睛,無法移開!
突然,一張臉跳進了我的視線。接著又是一張,再跟著一張。嘴巴張開,嘴唇動了,現出關切的神情。有人拉著我的胳膊,領著我離開那堵磚墻,那攤紅色。此時靜默逃遁,話音開始傳來。
“我沒事兒?!痹捳Z從我嘴里傳出。
“不,你需要人照顧?!币粋€聲音說道?!罢堊?。”一個男子抓住我胳膊?!罢堊岄_!”他命令道,語氣嚴厲。
人群分開,讓我通過。我坐在路緣石上。有人把一瓶水塞進我手里。人群重新聚攏,圍住了我?!皠e再圍觀!”
“她怎么樣了?”
“有人報警了嗎?”
“你心跳怎么樣?”
“她看見殺手了嗎”?
一個男子背對著我,彎腰查看達莉婭;片刻之后,直起腰來:
“她死了?!?
我聽見一陣低語聲,一聲驚叫,幾次深深的吸氣。
“你確定?”有人問道。
查看者轉過身:“我是醫(yī)生?!彼戳艘幌率直恚缓笙蛭易邅恚骸澳隳??你感覺怎樣?”
我看了一眼達莉婭的尸體:
“我活著!”
狙擊手!
我從到達現場的第一個警察的臉上看出,他也判斷是狙擊手所為。警車沖上坡道,一個急轉停了下來。警官跳下車,但沒熄火,車頂警燈閃爍不停。他年紀輕輕,神情焦灼,身穿卡其制服,頭戴寬邊氈帽——自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以來,伊利諾伊州警服就是這樣的。他一見達莉婭,頓時臉色刷白,身子僵硬,時間長達一分鐘!我以為他馬上就要嘔吐。就在那時,他好像回過神來,意識到人們都指望他來引導大家,以便處理現場,于是腰桿一挺,雙手叉腰;只見他屁股上插著一把槍,還有一個鷹徽童子軍[1]的標記。唯一泄露他內心的是:下巴上的肌肉不斷抽搐。
不過,他一旦弄明白我為什么在場、皮卡已經開走,現場無人處于危險之中,就立即用警車里的通信設備向上級報告,邊說邊點了幾下頭,然后,從車里拿出一個擴音器。
人們一群一群地聚集在柏油碎石壩子里,有些人圍著我,有些人在停車場里,還有些人就在休息站大門外站著。
“請大家都進休息站里去,”他用擴音器大喊道。“什么也不要觸摸,大批警察隨后就到,警方要一個一個地詢問你們?!?
人群開始變得稀少,我也站起身來,開始走向大樓,但那個警官舉手阻攔:“你不要去,就和我待在一起?!?
他領著我走向警車:“探長要和你談談。”
“會耽擱多長時間呢?我要回家,我女兒……”
他打斷我的話,拉開車門:“很難說。”
我很不情愿地上了車;其實以前也坐過警方的巡邏車,這一輛也沒多少不同:還不就是無線電通信設備、儀表板燈、駕座旁邊一臺微電腦之類的東西!
我在后排坐好以后,掏出手機,撥通了蕾切爾。
“喂,寶貝兒,怎么樣???”
“無聊透頂?!彼Z氣很不爽?!拔矣眉磿r通訊軟件聯系了每一個同學、朋友,結果全都不在本地;他們都去野營了,要么就是去了歐洲。人人都有地方可去,除了我!”
假如我不大了解情況,還會以為她患上了一種“北岸病”:富裕家庭青少年的通病——他們認為享受一切是理所當然的。不過,蕾切爾還算頭腦清醒,至少大部分時間如此。
“你不是說過,你就是那種‘去野營年齡已經太大了’的嗎?”
“對啊,呃,可我無所事事,閑得無聊啊?!?
其實從三月份起,我一直就試圖提醒她這個問題,但是任何建議,例如去打工,社區(qū)服務(春季她就做過),甚至——算了吧——暑期培訓班,都沒有引起她的注意。我的女兒就像蚱蜢,她覺得做什么事都無須事先打算;對于如何度過暑假,一直毫無準備。通常,我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一下“我早就叫你計劃好要干什么”;鑒于她現在的情況,重要的是知道她在哪兒以及是否安全,至于她做得如何倒似乎并不那么重要。
“等我回來再說,好嗎?我打電話給你是想說我今天回家比較晚?!?
一陣沉默;然后:“你說過我們今晚去看電影的!”
“很遺憾,出了點事?!?
“你今天又加班到很晚,”她埋怨道。
“不全是這個原因。”
謝天謝地,她沒再追問下去:“那你什么時候回家?”
我瞥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八點或八點半,但愿?!?
“唉”,她重重地嘆了口氣?!鞍?,我……干脆給爸爸打個電話,看看他是否有空?!?
我抑制住自己,不要做出任何反應。我與巴里離婚差不多10年了;在此期間,只要我倆的關系不是緊張到快完全破裂,蕾切爾就很擅長利用這一點。長期以來,她巧妙地制造我們之間的對立以便從兩邊得利,但這絲毫也沒減輕我對她的負疚感,尤其是在關系到她的事情上。不止一次,我深感糾結:由于我養(yǎng)育孩子的技能太差——或者說,由于我不會教育孩子——是否會產生又一起“斧頭謀殺案”[2]呢?甚至更糟——培養(yǎng)出一個政客呢?不過,我以后肯定會謹慎對待此事。
“你決定了就告訴我吧”我平靜地說。
不一會兒,幾輛警車鳴著警笛、閃著警燈而至,同來的還有救護車與無標記車輛。兩個警察把剩下那些打著呵欠的人們趕進了休息站大樓,另一個警察用標志犯罪現場的膠帶把達莉婭的尸體圍了起來,還有一個注視著醫(yī)護人員檢查生命特征,那個醫(yī)生徘徊于他們之中。
一輛黑色的廂式貨車??吭谂赃?,車身印著“伊利諾伊州刑偵實驗室”。兩名取證技術人員下了車,從車廂后部取下幾個大大的帆布包。與此同時,幾輛公路維護工程車隆隆地穿過綠洲,越過柏油碎石地面停了下來,堵住了綠洲與外界的通道。一個取證技術員啪啪啪地連續(xù)拍照,其他技術員則拿出紙張、塑料袋和標記物。他們似乎每人各司其職又相互配合,忙而不亂,具有一種微妙的默契。
如此熟練的殺人——槍響人死、兇手瞬間不見蹤影——很可能是經驗豐富的老手所為。這已經是第二起狙擊手槍擊案——或者說是開車經過目標槍擊案,不管你叫它什么都行——就在芝加哥地區(qū),而且就在今年!第一起發(fā)生于四月份,就在南邊的一個休息站。受害人是個護士,名叫帕姆·布雷德斯,當時帶著十多歲的兒子剛從綠洲出來,被一輛緩慢開過的皮卡連射兩槍,立即身亡。警方花了大力氣偵破此案,然而三個月過去了,兇手依然逍遙法外。警方找到了一顆子彈的碎片,表明殺手用的是一只高性能步槍;但槍擊行為究竟是由于心理疾病、行為怪異、復仇,還是恐怖分子所為,沒人知道。
這時,無標記車里下來一個年齡較大者,他走路的樣子仿佛還沒睡醒,我疑心他是不是邊走邊打盹兒。此人個子瘦小,一頭金發(fā);上穿海軍藍高爾夫球衣,下著絲光黃斜紋褲,肚子從皮帶上凸出來。他一邊把車鑰匙放進衣袋,一邊和那些醫(yī)護人員、取證人員以及第一個到達現場的那個警官交談,然后,雙手插進衣袋,盯著我。
狙擊手!我想。一定是狙擊手干的。
紅日西沉,陽光從樹叢后面沿著路面射過來,云彩現出粉紅與紫色的條紋。取證攝影師收起了相機,另一個技術人員點起了一支香煙。驗尸官早就把一輛白色的廂式貨車停在了柏油碎石場地的邊緣,此刻推著一架輪床走向達莉婭躺著之處,輪床上放著一個深黑色塑料裹尸袋。
海軍藍緩步走向我坐的這輛警車,邊走邊眨眼。我搖下車窗。
“福爾曼小姐?我是警督、探長沃爾特·米拉諾維奇。”與他那一副厭世的外表相比,這樣的聲音可以說溫和至極,令人吃驚。
“來一杯咖啡,怎么樣?”
我慢步走回休息站大樓時,那個槍擊現場戴草帽的老婦人也在里面,她一見我就再次癟起了嘴唇,好像達莉婭之死毀了她這一整天的興致是我的錯一樣!
米拉諾維奇向我指了指星巴克吧臺前面的一張桌子。幾分鐘以后,他就端過來兩杯拿鐵。他面頰紅潤,額頭粉紅,眼瞼的顏色比頭發(fā)還淺,使他那雙藍眼睛大得不太正常;給我的印象是,很難有什么東西能逃過這雙眼睛。
他坐了下來:“好吧,請說說事情的經過?!?
我就說了一遍。
他眨了眨眼:“達莉婭在吵架?”隨即把三包糖放進了他的咖啡杯。
我點點頭。“和她的男朋友,我猜。不過他們很快就和好了?!?
“你怎么知道?”
我就告訴了他達莉婭打電話時所說的話。
他再次眨眼:“她用的是借來的手機?”
我再次點頭。
“你能說一下借給她手機的那個人長啥樣嗎?”
我回想了一下。當時好像簡直沒注意到那人?!八芷胀ā!?
他似乎早就預料到我會那么說?!澳芫唧w一些嗎?”
“平頭,我記得,好像就是平頭;角質框架眼鏡?!?
“頭發(fā)顏色?”
“褐色,我想;但很短?!?
“身材?”
我聳了聳肩?!爸械龋俊?
米拉諾維奇瞥了我一眼?!把劬δ??”
我想了一下。“沒注意。不過,他穿著牛仔褲——哦,等等。還給他手機時,達莉婭說‘希望你收獲一些大的?!?
米拉諾維奇眉毛一揚:“大的?”
“對,大的。像魚兒那樣的。他好像就是在釣魚?!?
“很好。”于是他低頭做筆記。“威斯康星只有大約1000個湖泊?!彼痤^來:“你看沒看到他開的什么車子?”
我搖搖頭。
“也沒看見他開走?”
“沒有。他轉過了拐角,我沒看見他的車?!?
他又眨了一下眼。“對了,你說達莉婭住在日內瓦湖[3]?”
“她就是這么說的?!?
他用那雙銳利而超大的眼睛盯著我——讓我忍不住想起一條大魚。“她說了具體在哪兒嗎?”
“沒有。”
他又呷了一口咖啡?!八ツ膫€方向?”
“我猜想是要去芝加哥?!?
“為什么會那樣想呢?”
我拉通回想了一遍。這時我才意識到,其實我并不知道達莉婭要去哪兒。我們當時在休息站南邊,但是她并沒有表明她要去哪兒或者要做什么?!昂冒?,既然你提到了,我猜,她可能是要返回日內瓦湖?!?
“她從沒給你說過要去哪兒?也沒說過她要去干什么?”
“沒有。”
“你沒問?”
“我們只是一般性的交談?!?
米拉諾維奇又眨了眨眼。
我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但她的確說過她損失了一整天。我的理解是,她那天的什么計劃都泡了湯?!?
他又眨眼:“你說你不認識那個女子?”
“當然不認識?!?
“但你偷聽到了她和她男友吵架,然后你就在磚墻那兒和她搭訕?!?
“對啊?!?
他語氣中有一絲不滿。他究竟怎么想的?他剛要開口,就被走過來的驗尸官打斷了。
“我這兒干完了,警督先生。”
這是一個中年男人,他大腹便便,目光機警,短胡茬兒蓬勃生長。
警督起身離席,示意那人跟著。他倆在幾英尺以外停下來?!澳惆l(fā)現了些什么?”他壓低聲音,但我依然能聽見。
“沒多少。”這個人真是一個三維的霍默·辛普森[4]。“子彈鉆進處的傷口不太大,但出口處大得多?!?
“兇器還是高性能步槍?”
他點點頭:“絕對是?!?
“傷口在胸部?”
“對直穿過心臟、肋骨、脊椎,從背部出來。”
米拉諾維奇眨眨眼:“還沒人找到彈殼、子彈碎片?不過警犬已在路上了。”
“天色還早?!?
米拉諾維奇沒理睬這話,只顧接著問:“還發(fā)現了什么?”
“有一樣很明顯?”
“什么?”
“那家伙的槍法真他媽準?!?
探長身子動了一下:“你明天驗尸?”
霍默點點頭。
“我會給你打電話的。”
驗尸官走了,邊走邊擦臉。
米拉諾維奇回到桌旁坐下:“這么說來,你以前從沒見過那女子?”
“不錯?!蔽艺f;已經問了第三次——或許是第十次了!
“但你聽到了她和男友吵架?”
“對?!?
“然后他們和好了?”
“對。”
“男友說要過來接她?”
“從她的話里聽出來的。”
“從她什么話里?”
“有點像‘謝謝。我等你。請快點兒來。’”
“還說了什么?”
“你什么意思?”
“她還說了別的什么嗎?”
我沉默片刻,竭力回憶。“對,還說了她的手機沒電了?!?
“又說了一次?你不是說你踏進綠洲以前就聽她說過?”
“對,她說了兩次?!?
“這么說,是她自己重復的?”
我點點頭。“借給她手機的男子就在幾英尺以外,我猜想她是便于借用并歸還手機?!?
“所以她就重復她的手機沒電了。”
我坐直了一些;他卻有了點兒變化。
他放下杯子,雙手交疊?!霸蹅儚念^清理。你來這兒……回家路上買杯冷飲。那女子……達莉婭”他暫停?!耙粋€你以前從沒見過的女人似乎很沮喪,你就停下和她聊聊?!?
他停止了眨眼——這就是變化。
“然后她進去了又出來;五分鐘以后中彈身亡,離你不到三英尺?!?
他看著我,好像我是某種溫和而古怪的實驗室標本。
“聽著,米拉諾維奇探長:我不認識那個女人,但她顯然心情不好,至少最初如此;然后她才安靜下來。我只是想讓她好受一點。就這么回事!”
他靠向椅背,依然在評估我?!昂冒?,給我說說那輛皮卡。”他的生氣勃勃消失了,又變回了那條厭世的魚兒。
“綠色。后面有篷布,黑色篷布。”
“什么牌子或型號的?”
我的朋友福阿德有一輛紅色的道奇公羊皮卡,這就是我對于皮卡的全部知識?!安皇堑榔婀颉!?
“你怎么知道?”
我解釋了一番。
“那個房車呢?看得出什么材料做的?”
“看不出。”
我記起了第一次皮卡槍擊案?!八脑路菽谴螛寭舭傅钠たㄒ彩蔷G色的,對嗎?”
他沒回答?!罢f下去。”
“那輛皮卡車跟在一輛寶馬后面,減速,然后經過我們面前,后窗打開。”
“房車的后窗?”
“對啊?!?
“看見車里是誰了嗎?”
“沒,沒看見任何人。”
“開車人呢?”
我想了一下?!皼]。我覺得——我認為,遮陽板是拉下來了的。”
“沒看見駕駛座上有人?”
“看見一個身影,就這些了?!?
“辨不清到底是男是女?”
我想了想,然后搖頭?!皠偤脹]有注意到。很抱歉。”
他看著我,然后短暫地點點頭?!巴高^窗子也沒看見任何人?”
“什么也沒看見。”
“也沒看出皮卡里面有多少人?”
“窗子打開時,車子還離得很遠?!?
“你的意思就是沒看見,我的理解?”
“當然沒看見。”我答道,語氣尖刻。“但至少,一定得有兩人?!?
“為什么那樣說?”
“呃……常識嘛?!?
“一人開車,一人開槍?!?
“我以為你說過沒看見開車人?!?
“我不能,我是說——別介意。我沒有看。反正那時我轉身看向達莉婭。”
“為什么?”
“我當時想給她說,她的男朋友肯定很快就會來接她?!?
“她給你說了男朋友的名字嗎?”
我搖搖頭。
“她說了男朋友什么樣子嗎?干什么的?在哪兒工作?或者類似的任何情況?”
“沒有。她只說了厭惡吵架?!?
米拉諾維奇點點頭:“好吧。你只是想給她說她男朋友很快就會來?!?
“對,我當時面朝著她?!?
“那你聽見什么了嗎?”
“破裂聲,但很響,差不多像是爆炸聲。然后是皮卡的引擎加速,輪胎尖叫,還有——”
“警督!”一個警察急匆匆跑過來,喘著粗氣,后面跟著一男一女。我認出是寶馬里那對夫婦。警察把拇指猛地指向那對夫婦:“我們在皮卡上找到了半截——”
注釋:
[1]美國男童子軍的最高級別。
[2]斧頭謀殺案:1892年,32歲的女子利奇·鮑頓(1860—1927)用斧頭砍死父親和繼母的案子。當時媒體報道沸沸揚揚,輿論多認為利奇有罪,卻被陪審團宣判無罪而釋放,至今尚有爭議;該案轟動全美,故事廣為流傳,進入小說、芭蕾、戲劇,甚至編進童謠而進入了日本教科書。
[3]日內瓦湖:這里指日內瓦湖市,位于威斯康星州沃爾沃斯郡。參見《加倍償還》第19-21章。
[4]霍默·辛普森是美國1989年出品的電視連續(xù)動畫片《辛普森一家》的主角,是個虛構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