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讀小學的時候(2)
- 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
- 王鼎鈞
- 5002字
- 2017-10-11 10:03:52
在這苦悶的日子里,五姑忽然插班進來。那年,五姑也許有十七八歲了吧,大大超過了讀小學的年齡。她以少女的燦爛吸引了所有的視線,確乎是鶴立雞群。
繼祖母持家有方,但也做過幾件令人不解的事。她老人家最喜歡五叔,五叔早年喪偶,離家投入黃埔軍校,留下兒子驥才由祖母撫育,驥才也是她最疼愛的孫子,可是她老人家不讓驥才進學校讀書。
在五位姑姑中間,繼祖母最愛五姑。在那“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環境里,五姑固然不曾讀書升學,在那“女大不中留”的時代,五姑也遲遲不曾訂親,繼祖母拒絕了所有的媒妁。
五姑忽然加入了女學生的行列,在當時當地是一大新聞。
回想起來,五姑不但漂亮,也活潑開朗,心直口快。每當我受人歧視的時候,她坐在最后一排,總看得見。她會大聲叫著那人的名字說:“王××,不要當著我的面欺負人,我不高興。”
姐姐訓斥弟弟,弟弟不應該反抗,而且,他們也還不知道怎么跟一個身材和口才都超過自己的女生吵架。這些人的行為慢慢收斂了些。
五姑在音樂和體育方面很有天賦。那時,學校里只有簡譜和風琴,人聲就特別重要。她的年齡,足以把人聲的優美完全發揮出來,有些歌曲是她唱成名曲的,——我是說在我家那個小地方。
這里有一首歌,我不會忘記:
春深如海,春山如黛,
春水綠如苔。
白云快飛開,
讓那紅球現出來,
變成一個光明的美麗的世界。
風小心一點吹,
不要把花吹壞。
現在桃花正開,李花也正開,
園里園外萬紫千紅一齊開,
桃花紅,紅艷艷;
李花白,白皚皚。
誰也不能采,
蜂飛來,蝶飛來,將花兒采,
常常惹動詩人愛。
如今寫下來才發現歌詞很長,當年從不覺得。五姑唱這支歌的時候,正值她生命中的春天,歌聲中有她的自畫像,凡是經過教室門外的人都駐足傾聽。那年代,女孩子唱歌有節制,只可在音樂教室里唱,只要一步走出室外,就得“重新做人”。所以,我猜,五姑的天賦并未得到充分的發揮。
當她主持公道的時候,有人敢怒而不敢言,當她唱歌時,所有的人都是臣服的,所有的聲音都是她的附庸,別人的歌聲只有一個用處:把她的音質音色之美襯托出來、彰顯出來。我相信,那是母校的一種絕響。
唉,該死的“女子無才便是德”!
就在我“剝極必復”的時候,學校收到了省府發給的一套“萬有文庫”。文庫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王云五主編,是王氏早年對出版界教育界的重大貢獻。那時有人說,王云五一生事業是“四”、“百”、“萬”,即四角號碼,百科全書,萬有文庫。
各地小學能有這一套書,是省主席韓復榘接受了教育廳長王壽彭的建議,以公款購置發給。韓復榘不讀書,王壽彭不讀新書,兩人居然有此善舉,也是異數。
我不記得這套書一共多少本。總之,我有生以來從未見過這么多書。學校為它蓋了一間房子,成立了圖書館,派我在課外管理圖書。為了工作,我可以不上體育和勞作。從此我有了避難所,下課以后,我就離開教室,坐在圖書館里。那些人從未到圖書館里來過。
文庫里面的童話和神話,開了我的眼界。我不記得有小說。文庫也給了我科學和歷史方面的知識。那時,在同儕中我相當博學。
不久,我又多出一件工作來。校長宣布,他要把這座小學當做一個縣來演練實行地方自治。當然,他是奉了上級的指示。
本來,我對這件事沒有興趣,校方公布的規章,我只瞄了一眼,全校學生投票選出一位縣長,我早已忘了他的名字。可是“縣政府”成立,我被委派為第五科科長,主管教育,給我的生命注入了活力。
那時全國文盲很多,政府推行掃盲。學究辦事,先就“文盲”的定義辯論一陣。有人說,只要認識一個字就不算文盲。中國人重視祖先姓氏,沒受過教育的人也認得自家的姓,豈不是國中并無文盲?有人說,只要有一個字不認得,仍是文盲,那么打開《康熙字典》看看,豈非全國皆盲?何況《康熙字典》也沒把國字收全。
掃盲是教育科的工作。“縣政府”成立了許多識字班,選一些高年級的同學去教人識字,稱為“小先生制”。我每天晚上去巡回觀察教學的情形,撰寫工作報告。當然,所有的工作由老師在幕后策劃推動。
一個小鎮也有“中央”和“邊陲”嗎,不識字的大都住在靠近城墻的地方,識字班也多半設在那里。五姑任教的那一班,簡直就在荒野里。那時沒有路燈,手電筒也很稀罕,逢到陰天下雨,一路上確實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五姑熱心勇敢,從不缺課。
開班以后,臨沂城來了一位督學,說是要視察實施的情形。那天晚上校長陪著他出動,由我帶路。識字班的班址很分散,他走了三家,站在五姑教學的地方旁聽了一會兒,就對校長點點頭:“回去吧,下面不必再看了。”
他們回去,我和五姑一同回家。第二天,全校傳遍了督學的話,督學說,他看見一個優秀的小先生,發音準確,儀態大方,精神貫注全場,頂難得的是懂得教學法。有這么一個人,足為視察報告生色,其余一筆帶過就可以了。他說的就是五姑。可是五姑說,她那時十分緊張,根本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么。
“小先生制”給了我信心和愉快,從頭到尾沒受到什么干擾,這等事,有“干擾癖”的叔們爺們絕對不插手。回想起來,我這一生在那時就定了型:逃避干擾,只能有個狹小的天地。
那時,日子過得如同在一燈如豆之下做功課,眼底清晰,抬頭四望昏昏沉沉。
雖然歷史老師王印和(心齋)先生痛述近百年國恥紀錄,全班學生因羞憤而伏案痛哭,仍然打不破那一片昏沉。
雖然日本軍閥出兵攻占了東北三省,“流亡三部曲”遍地哀吟,仍然覺得云里霧里。
雖然日本在華北不斷搞小動作,要華北自治,要國軍撤出華北,幾百名大學生臥在鐵軌上要求政府和日本作戰,日子仍然像睡里夢里。
印和大爺心廣體胖但個子不高,大臉盤永遠不見怒容,一尊活生生的彌勒佛,可是那天在國文課堂上發了脾氣。
誰也沒料到他會發脾氣,昨天這時候,他還發給每個學生一塊糖呢,上課有糖吃,大家直樂。
他帶糖來有原因,那一課的課文是:
臺灣糖,甜津津,
甜在嘴里痛在心。
甲午一戰清軍敗,
從此臺灣歸日本!
…………
他由“宰相有權能割地”講到“孤臣無力可回天”,糖不再甜,變酸。
“明天考你們,這一課的課文一定要會背,誰背不出來誰挨板子。”他很認真,同學們不當真,誰料第二天他老人家帶著板子來了……
日子仍然像泥里水里。
唉,倘若沒有七七事變,沒有全面抗戰,我,我這一代,也許都是小學畢業回家,抱兒子,抱孫子,夏天生瘧疾,秋天生痢疾,讀一個月前的報紙,忍受過境大軍的騷擾,坐在禮拜堂里原讓他們七十個七次,渾渾噩噩壽終正寢,發一張沒有行狀的訃文,如此這般了吧。
可是,日本帝國到底打過來了。那天校長的臉變紅了,脖子變粗了,他說,對著全校師生握著拳頭說,小日本兒貪得無厭,把臺灣拿了去,還嫌不夠,又拿東北;東北拿了去,還嫌不夠,又來拿華北。小日本兒他是要亡咱們的國滅咱們的種!這一回咱們一定跟它拼跟它干!
全校,全鎮,立即沸騰,到處有人唱“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到處有人念“地無分南北,年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任,皆應抱犧牲一切之決心”。學生昂然從老師用的粉筆盒里拿起粉筆,來到街上,朝那黑色磚墻上寫下“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戰爭來了,戰爭把一天陰霾驅散了,戰爭把一切悶葫蘆打破了。戰爭,滅九族的戰爭,傾家蕩產的戰爭,竟使我們覺得金風送爽了呢。竟使我們耳聰目明了呢。唱著“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由口舌到肺腑是那么舒服,新郎一樣的舒服。這才發覺,我,我這一代,是如此的向往戰爭、崇拜戰爭呢。
雖然我們都是小不點兒,我們個個東張西望,在戰爭中尋找自己的位置。
戰爭給我帶來了好幾個第一。
校長從大城市里買來一架“飛歌”牌收音機,小小的木盒子,有嘴有眼睛,蠶吃桑葉似的沙沙響,忽然一個清脆的女聲跳出來,喊著“XGOA”。我第一次知道那叫廣播,無線電廣播。
晚上,老師收聽中央臺的新聞,記下來,連夜寫好蠟版,印成小型的報紙,第二天早晨派學生挨戶散發,我參加了工作。那是我第一次“做報”。
我還第一次演戲,演“放下你的鞭子”。
還有,我第一次慰勞傷兵。
戰局自北向南發展,韓復榘不守黃河天險,不守沂蒙山區,日軍一下子打到臨沂。傷兵源源南下,從西門外公路上經過。
這天鎮公所得到通知,大隊傷兵取道本鎮,中午在鎮上休息打尖。
鎮公所立即動員民眾燒開水、煮稀飯,把學生集合起來,每人發一把蒲扇,等到躺在牛車上、擔架上的傷兵停在街心,用蒲扇給他們趕蒼蠅。
那天烈日當空。那天蒼蠅真多,蒼蠅也有廣播和報紙嗎?怎么好像是從四鄉八鎮聞風而來?它們才不管誰是烈士誰是英雄,它們不問誰已復蘇誰在昏迷,只要是血,不管什么樣的血,即使是繃帶上曬干了的血,紫色的硬如鐵片的血。
我們站在擔架旁邊,揮動蒲扇,跟蒼蠅作戰。右手累了換左手,左手累了用雙手。女生閉著眼睛攻擊,不敢看浴血的人。女生的母親來了,給女兒壯膽。有些母親,包括我的母親,發現僅僅雪蒲扇還不夠,端一盆水來給傷兵洗手擦臉。那手那臉真臟,把半盆水染黑了。那手那臉任你擦,任你洗,原來閉著的眼睛睜開,表示他知道。母親用濕手巾像畫一樣像塑一樣使那張臉的輪廓清清楚楚顯示出來,才發現那是一張孩子的臉。母親流下眼淚,很多母親都流下眼淚。
我們曾經恨兵,我們曾經討厭兵。可是那天,我們覺得兵是如此可愛。我們覺得那樣臟的繃帶,用門板竹竿網繩做成的那樣簡陋的擔架,實在配不上他們的身份。那天我們最恨蒼蠅,可是,頭上空中出現了敵人的偵察機,我們又希望全省全國的蒼蠅都來,組成防空網,把地上的一切蓋住。
那時的防空常識說,你只要原地不動,飛機上的敵人看不見你。蒲扇馬上停下來。那時,流傳基督將軍馮玉祥的名言:天上的烏鴉不是比敵人的飛機更多嗎?烏鴉拉屎可曾掉在你身上?我們一致默誦那首詩:“鐵鳥來,我不怕,烏鴉拉薄屎,我沒攤一下。”
偵察機來了,去了,然后,是我遭受的第一次空襲……
由“七七”日軍在盧溝橋起釁到日本空軍轟炸蘭陵,其間相距半年。這半年沒有上課。
我們不上課,我們聽廣播,廣播里有沙沙的雜音,輕時如蠶食桑葉,重時如雨打芭蕉,但我們只聽見新聞,聽不見雜音。那時新聞中盡是傷亡與撤退,我們非但沒有沮喪的感覺,反而興奮得睡不著覺。不管眼前是勝是敗,中國動手打鬼子了,到底打起來了。
那時,收音機是新奇玩意兒,每天晚上有許多人堵在辦公室門口見識一番,校長宋理堂先生嚴格規定不準我們動手摸弄,我就坐在辦公桌旁等候老師開機。那時收音機的體積大,有木制的外殼,正面分布著三個鈕,一條標示波長的尺,還有送音的喇叭,它的構圖常常使我想起人臉。開機后,那一聲女高音“南京中央廣播電臺XGOA”,使人精神大振,手舞足蹈。廣播真是個神秘的行業,不料十三年后我也成為這一行的從業人員。
稍后,在靳耀南老師主持下,我們分組到四鄉募集銅鐵,供給兵工廠制造子彈。我參加的那一組負責蘭陵北郊的農村,那是我第一次親近北郊的田園人家。我們天天出動,記得曾有一位少爺同行,有一天,他進了村莊把任務交給村長,我們坐在村長家里喝茶,工夫不大,一陣乒乒乓乓裝滿了一輛獨輪車。回想起來,這一番舉動的效用乃是在教育和宣傳,借著募捐深入而普遍地宣揚了“抗戰人人有責”和“抗戰人人有用”。
為“喚起民眾”,學校的老師們演了一天戲,這件事最是轟動四方。學校的大禮堂原是孔廟正殿,殿前有一座高臺,寬大平整,想是當年祭孔的地方,而今是現成的舞臺。國文老師田雪峰先生,臨沂城人,長于皮黃,荊石老師和靳耀南老師博通話劇,戲碼不難安排。
演員就地取材,臺上臺下都有趣事。戲里有日本兵有漢奸,演漢奸的那個小伙子有天分,第一次上臺就引得臺下唉聲嘆氣罵他壞。他老娘在臺下顧不得看戲,人叢中擠來擠去找熟人,找到熟人就再三表明他兒子孝順、誠實、也愛國,是個好人。
大軸是新編的京戲,劇情是日軍侵略,人民流離失所。田雪峰老師演老生,靳耀南老師反串老旦,這兩大主角事先請了說戲的師傅來研究身段,又吊了個把月的嗓子,鄭重其事,演出時感動了許多人。
老旦的戲本已賺人熱淚,結尾時老生又有一段碰板:
難民跪流平 尊一聲列位先生仔細聽 獨只為我們的家鄉遭了兵逃難來到蘭陵城 可憐我舉目無親腰內空 腹內無食活不成 但愿得蘭陵鎮上有救星發發慈悲 給我煎餅 熱湯熱水救救殘生 救人一命勝似念經
演到此處,臺下觀眾紛紛掏出銅元來往臺上丟撒,(那時買鹽打油還使用“當十”、“當二十”的銅元。)全劇遂在主角道謝配角撿錢中落幕。
學校并沒有正式宣布停課,我們仍然天天到校,也看見每一位老師都在學校里。每個都有做不完的事情。這期間,縣政府的視察來過,走馬觀花,夸獎我們新編的壁報。
后來,老師漸漸減少,他們打游擊去了。
然后,同學也漸漸減少,每個人的心都野了,散了,不能收其放心了。
然后,就是那次擊碎現實的轟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