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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田園喧嘩(1)

日軍派了大約一個排的兵力占據蘭陵,自稱“大日本警備隊”。這時,日軍在殺人放火之后想到治民。

日軍把蘭陵鎮大地主權爺“請”出來做區長,號召散落在外的蘭陵人回家。王權和跟我祖父同輩,他太有錢,我們跟他沒有交往。他當漢奸出于萬不得已,全家上上下下四十多口,靠收租維持生活,如果長期流亡在外做難民,不但收租困難,也一定招人綁票勒索。他是一個君子,無力為善卻也不肯為惡,由他來占區長的位子,大家比較放心些。

我家要不要搬回蘭陵呢?那時,蘭陵的另一些長輩,王松和、王成和、王賢和,合伙組織了一支游擊隊,我父親也參加了。父親認為游擊隊員的家屬絕不可住在日本警備隊的圍墻之內,將來游擊隊難免對蘭陵動手動腳,家屬將成為日軍報復的對象,將來日軍有什么情報泄露了,游擊隊員的家屬是頭號嫌疑犯。

回想起來,日本人的統治技術十分粗疏。“大日本警備隊”似乎并沒有什么不忍人之心,捕人、殺人、出兵掃蕩一絲不茍,但是他始終沒有為難過游擊隊的家人。我覺得他甚至根本沒有注意過這些人。但是我父親慮患唯恐不周,我們搬到了蘭陵南郊的一個小村子,黃墩。

黃墩離蘭陵只有兩三華里,站在村頭可以望見烏鴉從蘭陵南門里的高樹上起飛降落,住在這里可以就近觀察蘭陵的變化,也就近照顧僅有的幾畝薄田。唯一的顧慮是,倘若日軍出動南下掃蕩,黃墩首當其沖。黃墩的人早已有了對策,日軍若有行動,必定先通知他控制的保安大隊集合,日軍自己也要備馬、牽炮,有一番張羅。這些都是有目共睹之事,黃墩可以立刻得到情報,東面的橫山、北面的北王家莊、西面的插柳口也都可以得到情報。

日軍偽軍只要走出南門一步,黃墩村頭的監視哨立刻發出警報,村中的婦女、青年、士紳,立刻出村往南逃避。那一帶土地平坦肥沃,村莊密布,只要逃出兩三里路,樹林房屋就會把日軍的視線擋住。日軍到了黃墩,照例要搜索警戒一番再前進,村民就逃得更遠了。

游擊隊的耳目比老百姓更靈通,行動更有計劃,自以為有備無患,沒有人覺得打游擊是“兵兇戰危”。

回想起來,日本“皇軍”當然是訓練之師,但是他們中規中矩有源有本的一套做法,恰恰成了游擊隊的活靶。他們哪里來的信心、哪里來的膽量,想憑三十個人控制蘭陵地區的兩萬中國人,想憑幾十萬占領軍征服中國的五億人!

黃墩,也許從前是由姓黃的人家開發建村的吧,可是我們來時,黃家早已沒有什么遺跡。我們住在陳茂松先生家,彼此是親戚。

陳先生中年無子,夫人又頗有擒拿,不敢討小,所以熱心行善助人,寄望于“為善必昌”。我家投奔前來,他非常歡迎,把他家又寬又大的別院讓出來。

陳先生是一個標準的鄉紳,清秀而不文弱,飽讀詩書而清談度日,對佃戶采取無為而治的態度。他的眼珠有些微偏斜,——后來知道那叫“弱視”,——但仍不失為一個漂亮的男子。他那因閑暇安逸培養出來的幽默感在黃墩是獨一無二的,他言談中透露出來的同情心,在黃墩也是少有的。

有一件事,我永遠不能忘記。

這年夏天,有一個五十歲左右的老頭子,用一頭小毛驢馱著一個女孩,路過黃墩,在陳府打尖休息,他跟陳府好像也是親戚。

女孩由內眷接待,陳茂松陪著老頭兒在大門口樹陰下涼快。這老頭臉型狹長,眉毛壓著眼角,中部生鼻子的部分忽然凹下去,皮膚是無法改善的那種骯臟,我一見就討厭他。

我馬上知道,這人年老無子,花錢從外鄉買了這個女孩回家做小。雖然交易已經完成,他還是再三提出問題:“你看她的屁股,她的奶子,像不像一個能生兒子的女人?”

陳告訴他,生兒育女要盡人事聽天命。他說:“你帶回去的這個人,別的我不敢說,她一定不會給你家添口舌是非,她會老老實實跟你過日子。大小自古不和,不是大欺小,就是小欺大。你帶回去的這個人,絕不會欺負大嫂。你可要照顧她喲!”

老者點頭稱是。

這老者歸心似箭,催促起程,只見女眷們簇擁著那女孩走出來。她忽然不肯上驢。勸她,她哭。

老頭兒黑了臉,大喝一聲:“拿鞭子來!”陳立刻靠近他耳邊叮囑:“女人要哄,女人要哄。”

那女孩,可能有過挨鞭子的經驗吧?這一聲恫嚇竟使她懾伏了。她登上驢背的時候我才看清楚,她年輕,白嫩,相當豐滿,看不出物質上有十分匱乏的樣子。她怎會被人當做貨品出售呢?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母親遠遠看到了這一幕,事后回到自己住的屋子里,連聲嘆氣。

她對我說:“這女孩,大概是無父無母吧,她的父母斷斷不會把她賣了。”

她又說:“她大概沒有哥哥姐姐吧?她的哥哥斷不會讓人家把妹妹賣了。”

她還想再說什么。可是她終于沒說。

我呢,我當時想的是,陳茂松這人真厚道,上天必定給他兒子。

我有一個堂哥,是伯父的獨子,才字排輩,學名叫王佐才。很喜歡他的名字,姓,名,班輩,三字成詞,渾成自然,而又典雅可敬,恨不能比他早出生些時,先取了這個名字。事實是他的年齡比我大一倍以上,他的兒子(也是獨子)身高體重都和我相似,叔侄宛如弟兄。

我這侄子叫王葆光,葆字排輩,乳名叫小寶。“葆光”典出《莊子》,而“葆寶”兩字可以通用,可見取名字的人學問不小。

雖說在大家族里有三歲的爺爺、三十歲的孫子,我和我的這位侄子甚少交往,因為年紀太接近了,彼此都覺得不自然。可是佐才哥一家也想到黃墩來住,陳家別院里還有空房。他搬進來之后,我和小寶就密切了。

佐才哥所以要住在鄉下,是為了趕集做生意。集,頗有日中為市的遺意,定期在大村鎮旁邊的野地里交易,臨時擺攤搭棚架灶,午后解散。做生意的人今天趕集到甲地,明天趕集到乙地,黎明即起,挑擔推車出門,住在蘭陵不方便,例如,你要上路,人家城門還沒開呢?

王佐才,多么好的名字!可是他沒緣分遇見文王,每天趕集擺攤,招人來推牌九。佐才哥可說身懷絕技,能從背面認牌,又能控制骰子的點數,這兩個本事加起來,他要你拿幾點你拿幾點,他要贏你多少錢就贏你多少錢。

這不是郎中嗎,卻又不然,好幾次有郎中來勸他同游江湖,他都拒絕了,他只趕集贏幾個零錢買菜。他不準小孩子入局,他也不讓大人輸光。太陽偏西,他提醒對方:“不早了,玩過這一把兒回家吧。”這一把兒總是人家贏。

這一行最招閑雜人等。有時候,一疊銅元重重地落在臺面上,表示要賭一把。佐才哥抬頭端詳,給那人看相算命,慢慢從布袋里掏出一疊銅元,堆在那人下的注旁邊,一般高,或者稍矮一些,告訴他:“你贏了。”來人把兩疊銅元抓起來,一言不發便走。他也可能不走,伸出手來把兩疊銅元朝前一推,表示再來一次。這時,佐才哥就拉長了臉,問他是吃哪一行的,用言語擠兌他,使他知難而退。

回想起來,佐才哥是在社會地位的急速下墜中努力維持不太難堪的姿勢,我可能受到他些微影響。他的眼睛有毛病,見風流淚,一年到頭擦不完的眼屎,卻從來沒有看過醫生。冬天拂曉,朔風正寒,他挑著那張能折疊的長桌乒乒乓乓出門,一雙病眼怎么受。這時,母親就會說,佐才雖然沒有王佐之才,倘若受過良好的教育,一定可以做一番事業。可是,他沒那個機會!

母親會說:“重要啊!受教育是多重要啊!”

父親若是聽見了,就會嘆氣。

有些事,小寶是先進,例如,我跟他學挑水。那時村村有井,大村大鎮有好幾口井,居民向井中打水挑回家食用。鄉人不食雨水,認為雨水有腥氣。雨腥來自龍腥,龍負責行雨。

挑水的工具是一根扁擔,一根井繩。水罐是灰色的瓦器,很薄,不上釉子,禁不起碰撞,所以說“瓦罐不離井上破”。在鄉下,院子里難免有雞屎狗糞,大人的痰小孩的尿,這些臟東西經常沾在水罐底部,當人們用井繩吊著瓦罐向井中汲水的時候,臟東西就留在水里了。所以說,“井水是千家的茅廁”。

“瓦罐不離井上破”,“井水是千家的茅廁”,這兩句話原該是對現狀的批判吧?可是,千年以來,取水的工具并無改進,瓦罐的衛生也未加檢討。這兩句話并未引起人們對現狀的反省,反而使用它肯定現狀,成為現狀無須改善的判決書。

水罐有大號、中號、小號,我們用中號。小寶挑著一擔水,走得飛快,我不行,扁擔滑,肩痛,總得中途休息兩次。村人說,得多挑重擔,趁年輕骨頭軟,把骨頭壓平了,扁擔貼在肩上,才是一個及格的挑夫。

有一次,我的動作太慢,母親出來找我,她說:“我以為你掉到井里去了。”本是一句戲言,誰知有一天成真了。原來,汲水的時候,人站在井口,彎著腰,手里提著繩子,空瓦罐輕飄飄的,容易控制。等到把水提上來,提到井口,汲水的人必須直起腰來。這時候最容易碰破瓦罐。而我用力太猛,失去重心,一腳踏空,撲通一聲下了井。

小寶大喊救命。幸而我是頭上腳下直著掉下去,如果倒栽蔥,那就嚴重了。當然還是喝了一肚子水。

這件事在黃墩是一大丑聞,大家相信人一旦落井,會在井里急出大小便來。父親連夜尋找專家淘井。母親獎了小寶,又打聽是誰把我從井里撈上來,登門道謝了。淘井是把井底污泥挖上來,井水越淘越清,所以“井要淘,人要熬”。大家相信井淘過就沒有問題了。

兩個月后還有人當面數落我:“我們都喝過你的洗澡水。”母親談了些小媳婦投井自殺的事,鄉下人自殺大概只能上吊和跳井,上吊容易被人發現解救,解救下來還得挨打,投井一定可以淹死,所以投井的比上吊的人多。

母親說,誰家媳婦投井自殺,全村的人都罵死者,怪她弄臟了飲水,不罵那逼死她的丈夫或公婆。媳婦的公婆也很憤怒,除了辦喪事,還得淘井,處處花錢。喪事不是哭著辦,是罵著辦。女子不受教育,不能自立,境遇總是悲慘。母親在這方面很敏感。

小寶帶我去打高粱葉子。高粱是長得最高最粗最壯的農作物,一節一節長上來,分節的地方招展著翠帶一般的葉子。

高粱開花的時候,必得把高粱稈下半截的葉摘掉,大概是為了流通空氣、節省養料水分。摘葉時手心向下、朝著葉根突然一拍,等葉子一聲脆響斷了,趁勢抓住,這個動作稱之為“打”。

打高粱葉子是一年最熱的時候,高粱田一望無際,密不通風,打葉子的人可能中暑昏倒,所以一定要許多人結伴前往。工作的時候,男人把全身的衣服脫光,女人也赤露上身,為了涼快,也免得汗水“煮”壞了衣裳,所以“男區”“女區”嚴格分開,絕對不相往來。

女子不可單獨進入高粱田,還有一個理由:保護自己的貞操。高粱田是現代的蠻荒,里面可以發生任何事情。一個男子,如果在高粱田里猝然遇見一個陌生的女子,他會認為女人在那里等待男人的侵犯,他有侵犯她的權利。那年代,如果一個女子單獨背著一捆高粱葉子回來,村人將在她背后指指點點,想象她與男人幽會的情景。

高粱葉子必須在若干天之內打完,種高粱的人歡迎任何人來動手摘取,高粱田完全開放。高粱葉有許多用途,喂牛、編墊子,曬干了作燃料。我們拿來燃火做飯,節省柴錢。我們跟在幾個壯健的農夫后面。他們先把衣服脫掉,我們也只好照辦,我們為自己的皮膚太白而覺得慚愧。

他們的動作極快,手臂上下揮動有如機器,沒有半點耽擱與浪費。葉子和母體分離時發出的響聲像下了一場雨,汗水一直往下流,流到腳跟,也像雨。

其中一人,用他那不竭的精力,唱起小曲。詞意很露骨地說,一個男子怎樣把一個女子拖進高粱地里,兩人是男攻女守,但是女子故意在防線上留下缺口。最后,女子用手掌拼命掩住下部,手指卻是分開的。我覺得唱曲的人在想象中隔墻有耳,以為歌聲可以傳到“女區”。歌聲中,每一個壯漢的命根子都高高舉直,怒不可遏的樣子。他們都有用不完的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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