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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折腰大地(1)

我家有五位姑姑。當我離家時,五姑還在家中,前面四位姑娘都已出嫁。

我對二姑三姑四姑沒有任何印象。我不記得她們到我家來過,我也從未到她們家去過。她們也從未給我一塊糖果或一個銅元。我根本不記得她們的長相,料想她們也不記得我。

只有大姑,留給我許多許多回憶。我們落荒逃難,在她家住過。

在我的老家蘭陵之西,大約二十五華里,有一個村子叫楚頭林——或作褚頭林,或作鋤頭林,我不知道官方文書是怎么寫法。大姑嫁給那里的趙家。

一九三八年,也就是民國二十七年四月,我們回鄉察看了劫后的殘破,就在大姑家暫住。那時蘭陵的秩序尚未恢復,日軍在蘭陵之北的卞莊安了據點,逐步向南發展,控制由濰縣到臺兒莊的公路。

當時楚頭林的情勢是“三管三不管”。三不管,是說日本人不管、共產黨不管、國民黨也不管;三管,是說共產黨來了共產黨管,國民黨來了國民黨管,日本人來了日本人管。我們在那里住了一年,國民黨、共產黨、日本人都沒來過。這個地方仍然有人管,由趙家的二伯,也就是大姑丈的哥哥管。趙家是那里的首富,趙家的住宅是全村的精華,這位二表伯又是趙家“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人物。

二表伯的長相和他弟弟——我的姑父——不同,姑父胖、臉圓、皮膚白凈,說起話來客客氣氣。二表伯黑臉膛,眼睛經常放射著戒備的光,看春花秋月陰晴雨雪都是一副不屑的神氣。從那時起,我就發覺黑臉的人比較剛強。

二表伯常常獨自坐在客廳里,坐在八仙桌旁的太師椅上,以凌厲的目光望著天井,忽然咳嗽一聲,聲音非常響亮,屋瓦屋椽跟著嗡嗡地響,這有個名堂,叫“客屋音”。他在咳嗽的時候,早把一口痰含在口中,用舌頭玩弄一番,選定適當的時機,朝天井中吐出去,聲音十分雄壯。回想起來,那距離怕有四五公尺,全部的痰和唾液化為一道白光,沒有一星一點落在客廳里。

他是一個標準的鄉村領袖,具有一切必備的修養,包括長射程地吐痰。像他這樣一個人物,客廳里并不經常準備痰盂,如果椅子旁邊擺著痰盂,人家會在背后議論,說什么氣血衰敗,家道恐怕要隨之中落。

二表伯獨坐時,你老遠就可以聽見他的聲音。這時誰也不愿意穿過天井,只有我不懂得,冒冒失失闖進客廳。他指一指八仙桌另一邊、也就是左首的太師椅說:“坐!”我不得不坐。他吩咐聽差的:“給客倒茶!”原來我是客。茶來了,趕快喝,喝了趕快走,不喝怕他生氣,喝了不走也怕他生氣。

除了二表伯以外,另一個活躍的人物,是二伯的獨子,我叫他表哥。回想起來,表哥那時不會超過二十歲,他已經結了婚,有了一個孩子。

我幾乎沒有見過表嫂,但是熟悉她的哭聲。表哥表嫂的臥室和我們借住的屋子相連。半夜里,他們的孩子哭,拍也不行,搖也不行,奶頭塞嘴也不行。以表哥的年紀,他正需要酣眠,實在受不了這樣的騷擾,于是他捶床大罵。

孩子哭得更厲害,他就打。巴掌響過以后,小母親和孩子一起哭,表哥命令她們滾出去。既而一想,她們無處可去,就改口說:“你們都死了吧!”

孩子一哭,我母親就醒了。等到表嫂哭泣,母親披衣而起,她也知道不能做什么,就坐在床上看自己的女兒。妹妹和弟弟睡得很熟,什么也不知道。

有時,母親以極低的聲音說:“太早了!都太早了!都還是孩子!”雖然是氣音,夜里聽得很清楚:“為什么不去上學呢?現在要是他們都在學校里受教育,那有多好呢!”也許是自言自語,也許是說給我聽:“結婚太早了,太早了!一生都葬送了!”

表哥在白天出現的時候并沒有那種令人沮喪的感覺,他是活潑而精力充沛的少爺。他的父親輕易不出大門,他完全相反,整天村里村外走走看看,不知他要做什么,他的樣子既像游蕩又像巡邏。只要他說:“來,跟著我!”我就跟在他后面走,他有些行動能吸引我。

有一次,一只狗遠遠跟著我們。他站定了,對我說:“家里正在蒸包子,你去拿幾個來。”包子拿來,他才解釋:“我想起一句話:肉包子打狗。”他對準那狗投過去一個包子。狗似乎知道那不是石頭,并不躲開,反倒跳起來迎接。狗也有預感嗎,怎么剎那間來了五六只,又爭又搶,擺出自相殘殺的決心。表哥把所有的包子都投過去也沒能使它們緩和下來,你死我活的真嚇人。

表哥以新實驗推翻舊定理的那種得意對我說:“看見了沒有?肉包子打狗,狗咬狗。”

又一次,他說“跟著我”。一塊兒來到池塘旁邊,青蛙正鼓噪得厲害。我想起我讀過的一篇文章,那作者告訴我,帝俄時代的貴族到莊園消夏,因蛙鼓喧鬧不能安眠,命令佃戶連夜守在池塘周圍驅逐青蛙。

我把這件事告訴了表哥,他說:“俄國人真笨,為什么不朝水里撒麥糠?”他向附近農戶要了半筐麥糠,抓幾把撒在池水里,青蛙咕嚕幾聲,果然從此就沉默了。

表哥說,青蛙如果喊叫,麥糠就會刺它的喉嚨。

我想這辦法很有趣,只是不忍心教這么多青蛙喉嚨痛。

那時,他的確是個孩子,一個有妻有子的孩子。

我已經失學很久很久了。

那年代,在家鄉,官立的小學逐步淘汰了私人的學塾。戰爭發生了,小學停辦了,私塾又東一個西一個成立起來。“塾”是大門里面兩側的房屋,俗稱“耳房”,猶如人之兩耳,是四合房建筑最不重要的部分,學而稱“塾”,自有“小規模”、“非正式”的意思。

私塾授課,教的是《老殘游記》所謂“三百千千”,即《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詩》,外加寫毛筆字,高年級學長則攻讀四書五經和唐詩。那時家鄉父老對洋學堂里的“大狗叫、小貓跳”素不滿意,認為能教孩子“補習”一些舊學也是補偏救弊。

楚頭林正有這么一家私塾,又稱學屋或家館,有一位趙老先生在村中設館授徒,是趙家的長輩。

父親把我送進學屋,走了,我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后來聽人家說,他去打游擊。

私塾老師都是不茍言笑的人,不過趙老先生對我很和善,一則我是“客”,再則我的作文比別人好一些。學屋里大約有二十個學生,由念“人之初”到念“關關雎鳩”的都有。我念《孟子》,算是中年級,若是編排之乎者也,我立刻顯得很杰出。

念“人之初”的幾個學弟常常挨打,他們總是背不出課文來。他們愛自己編的課文,“人之初,蓋小屋,蓋不上,急得哭。”“人之初,出門站,新興近,向城遠。”新興、向城都是附近的地名。那時我就想,也許課文應該照“蓋小屋”那么編。“人之初,性本善”,我未入小學之前就讀過,不懂是什么意思,現在小學畢業了,依然不懂。

念《論語》的同學,每天背誦都能過關,那是因為老師沒仔細聽。如果老師知道他把“何莫由斯道也”念成“癩蛤蟆咬了四大爺”,一定勃然大怒。

說來功課不重,我們讀四書,一天只讀兩百字,上午受課(當地叫領書),下午背給老師聽,等于考試。一天除了寫大字小楷,中午回家吃飯,整天念那兩百字,一齊大聲念,拖著長腔念,老遠聽得見,這就是“瑯瑯書聲”。

按照正常的進度,老師對讀《論語》的學生講解課文內容,謂之開講,學生上午聽講,下午講一遍給老師審聽,謂之回講,如果回講時講不出來,老師重新講解一次,第二天再回講。倘若回講一再失敗,老師就對這個學生停講,這個學生仍然天天領書,有板有眼地念那些有音無義的句子,鄉人稱之為“念書歌子”。

為了使“書歌子”容易背誦,學生常常自己在亂聲誦讀中“發明”它的意義。所以,書上寫的是“何莫由斯道也”,他心中想的是“癩蛤蟆咬了四大爺”。書上寫的是“皇駁其馬”,他心中想的是“王八騎馬”。

學生挨打多半是為了背書。背誦時,學生離開座位,站在老師的教桌旁邊,轉過身去,面向同學,這時全體學生一齊高聲朗讀,以為掩護,說也奇怪,這種伎倆從未被老師制止過。

從趙老師這里我第一次看見“出恭入敬”的牌子。這是一面木牌,約有巴掌大小,一面寫著“出恭”,一面寫著“入敬”。牌子放在老師的教桌上,“入敬”的一面向上,如果有人要上廁所,他得先向老師報告,得到許可以后把牌子翻過來,露出“出恭”,事畢回屋,再把牌子翻回“入敬”。這是防止學生借尿遁屎遁逃課的一個辦法,以致“出恭”變成了“大便”的代號。

我還從趙老師這里知道“戒尺”本名“戒恥”,意思是說,你如果被這個板子打了,那是你的羞恥,希望你知恥。又好像說,這個板子可以改正你的某些可恥的行為。“戒恥”的意義比較豐富,我很喜歡。

老師為我開了一門特別的課程。蘭陵是個小地方,古代顯赫過,后世文人留下一些詩篇,老師下工夫搜集了,他教我念這些詩。

首先是李白的《客中行》:

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客中行》入選《千家詩》,而《千家詩》是清代的兒童教科書,所以此詩幾乎是無人不知。其實它不過是太白一時即興之作,我從來不覺得有什么了不起。

劉長卿到過蘭陵附近的芙蓉山,有一首《逢雪宿芙蓉山》:

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

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這種詩中的小品,讀來也是不過癮的。

清代的邵士途經蘭陵,寫過一首七律:

蘭陵古道一天晴,山色青青馬首迎。

美酒臨觴懷李白,雄文佩筆訪荀卿。

村村雞犬同豳國,戶戶弦歌近武城。

停轡觀風民物好,與農閑話勸春耕。

只有開頭兩句好,也只有前兩句我一直記得。后來費了許多工夫查出全文,才知道我為什么老早就把它忘記了:粉飾太平,平直無趣。感謝上帝!我們不喜歡的事物,我們總是先予忘記。

明代的張和有一首《蘭陵秋夕》:

碧樹鳴秋葉,芳塘斂夕波。

漏長稀箭刻,樓迥逼星河。

候雁迎霜早,啼螀傍日多。

……

不抄下去了,詩中景象合乎黃河下游任何地方的秋夕,跟蘭陵沒有特別關系。有一段日子我很喜歡堆砌對仗,所以這些句子至今還能上口。

傅爾德的一首《蘭陵晚眺》,有點意思:

魯中云物自荒荒,欲撫平原道路長。

朔氣能連野火白,童山不待夕陽黃。

地分南楚懷豐沛,水灌西泇避呂梁。

歷落異鄉難日暮,秋風崩岸散牛羊。

想來想去還是李太白劉長卿寫得好,“不知何處是他鄉”、“風雪夜歸人”何等耐人咀嚼!大詩人畢竟是大詩人。

老師不是這樣說的。他說他有未了之愿,打算游遍天下為小地方寫詩,“縱然寫得不怎么好,人家還是忘不了你”。

俗語說:“五月田家無繡女。”因為要忙著收麥。

五月田家也沒有讀書寫字的男孩子,學屋在“麥口”放假。“麥口”是收麥的季節。“麥口”的“口”,跟張家口、古北口的“口”相似,說麥收是一大關口。如果麥子收成好,這一年吃的用的都有了,秋收就是“余瀝”了。麥收的緊張忙迫,也簡直就是闖關呢。

陰歷把一年分成二十四個節氣,每個節氣有名稱,五月初的“芒種”,是割麥的時候,也是插稻的時候。麥和稻都有芒,“芒”可以概指這兩種作物。

麥子成熟了,田野一片金黃,大地如一張剛剛由熱鏊子上揭下來的香酥煎餅,使人饞涎欲滴。這時最怕下大雨,一場大雨,麥子倒在地上,泡湯發芽,收不起來了。所以全家老小都要看著天色拼老命,叫做“龍口奪食”。龍是司雨的神靈。

由冬至第二天算起,每九天稱為一“九”,“九九再整九,麥子能著口”,那時,我們就有假期可以享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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