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 劍三:逍遙游
- 夏溫甜
- 5796字
- 2017-07-22 05:55:56
“今兒就講到這里吧。”山腳下一個冷清清的畫館,館中一個冷清清的人。
墨色衣衫的女人抿口茶,在孩子們滿眼期待的目光中微笑:“到飯點了,快回家去吃飯!”
“啊!姐姐,就告訴我們結局嘛!我們就聽個結局!”孩子們大失所望,卻依然扯著她的衣袖,不依不撓。“告訴我們結局我們就去吃飯,不然我們會一直在這里煩你不讓你畫畫!”
女子嘆口氣,無奈得看著他們,說:“好吧好吧,后來滄海將軍和念畫姑娘在一起白頭偕老了~快回家吃飯吧!”
聞言,孩子們歡呼一聲,雀躍著跟她揮手告別,蹦蹦跳跳得出門各自回家。看著他們遠去,女子反手鎖門,兩行淚終是忍不住,順著臉頰滑落下來。
屋內的妝奩里,一封封信箋整整齊齊,字體娟秀小巧。
給滄海。
給滄海。
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苗疆自古是神秘之地,人情風土比不得中原,苗人用蠱更是防不勝防,將軍此行切記珍重復珍重。
今日有地痞潑皮來畫館鬧事,被阿光一頓拳打腳踢趕走,我才發現,他也已經長成了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不過你徒弟跟你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你們在我就絕對不可能安心畫畫。
給滄海。
秦嶺的楓葉紅了。上次來秦嶺還是來畫畫,可憐的野雁不知有沒有安息。一定是你經常射殺它們的族人,它們才不愿意幫你帶信給我。等你歸家,要好好安慰我!
念卿師兄又去了純陽宮。妙清姐姐早已不在,他依然堅持著每年上山的習慣。他說,人走了會有痕跡留下,純陽宮處處彌漫著妙清姐姐的氣息,讓他欲罷不能。
或許我也應該去秦嶺看看有沒有你的痕跡。
給滄海。
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雖然在長安只能喝黃河水,但是我今天專門爬了躺秦嶺。師兄帶我去了分水嶺,我飲了口嘉陵江的水,也算是共飲了吧。只希望回去不至于鬧肚子。
多日不畫畫,今兒終于提筆。停車坐愛楓林晚,滿眼紅于二月花的楓葉,一筆一劃卻畫的全都是你。
想想倒也可笑,你在時畫不出來,你走后卻只能畫你。
給滄海。
每封信都是石沉大海。念卿師兄之前給我講苗疆故事時提到過他曾有個摯友被下了迷心蠱忘卻前緣。雖然我也一度懷疑過你是不是被哪家苗族姑娘看上,下了迷心蠱拉回去當倒插門女婿,不過轉念想想,你這么差的脾氣,就算真是這樣,姑娘一定會退貨的。像我這么好脾氣的人不多。所以你還不自覺得給我回封信?
給滄海。
我說過,人與人熟識可以有很多時間和機會,好的畫意一旦錯過終生難遇。
后來你告訴我,人與人之間,也不是想遇見就能遇見,想熟識就能熟識的。
念卿師兄說,我的畫終于有了意,卻丟了你。如果早知如此,當初還不如不叫念畫,只一心念你。
給滄海。
我一向沒夸過你,你賭氣也算正常。第一次見你其實不是將軍府而是丹青館。剛展了紙還未畫就被你斷了思緒,雖然后來挽救,終不是我想畫的畫。
如同你霸道得闖入我的人生,攪亂之后轉身就走,來不及挽留。
其實你也沒那么差,就是脾氣暴點,心思粗點,說話直點,修養缺點。
媽呀,說是要夸你怎么感覺沒優點了。
給滄海。
混蛋,你就不能回封信么!
想當初,就去個陰山你還記得托商隊給我帶些鮮卑衣衫回來,嫁到你家就什么都沒有了嘛?你也太實際了點!
給滄海。
我發現你們軍人都一樣!
當初爹爹也是,嘴上說得天花亂墜,結果丟下我一個!
你比他還差!你連說都不屑于說!
給滄海。
我終于在長安嗅到了你的氣息。
早起你端著盤羊角來敲門,正午你手忙腳亂包餛飩,黃昏你帶著阿光練拳,夜晚我們坐在門檻上看星星。
將軍府里你意氣風發大宴賓客,黃土窟里你神情緊張憂心忡忡。丹青館前你眉開眼笑霸道張揚,秦嶺山中你鮮衣怒馬單騎而來。
原來這痕跡是一壇酒,歷久彌香。
只是念卿醉生夢死,我只想逃離。
給滄海。
我決定離開長安,不要來找我。
我決定離開滄海,不要來找我。
一重兩輕,沉穩的敲門聲傳來。
“請問,家中有人嗎?”
念畫手忙腳亂擦干淚痕,整整衣袖,打開大門:“有……”
一襲白衣,一把長槍,背上背個行囊,頭頂束個發髻,多了絲沉穩,少了些鋒芒,只有背后那匹黑馬依舊,輕輕打幾下響鼻。
“請問姑娘這里可有治相思病的良藥?”
來人笑得燦爛。
“這就是念畫?”伴著清脆的嗓音,有姑娘從馬后轉出,一雙圓而亮的眼睛好奇得看著念畫,“滄海沒說錯,真真是個美人!”
念畫眸子一暗,斂眉垂首,欲關門:“我不認識什么念畫,姑娘認錯了人。”
“哎!別急啊!”來人伸出一雙素手按住木門,“我們走這么遠,連口水都不給喝也太小氣了吧!不是說你們中原人都好客么?”
“玖歌!下次搭訕要記得先自我介紹!”說話間,藍衣青年從暗影里走出,抓住玖歌按著木門的手,將她拉回懷中,一臉歉意得笑著對念畫說,“我是唐家堡唐益,這是玖歌。她是苗人,不太懂中原人的規矩,驚擾了姑娘,深表歉意。”說話間踢一腳滄海,使個眼色,一臉“見到人怎么就變啞巴”的恨鐵不成鋼。
滄海這才從愣愣得盯著念畫的臉發呆中驚醒,從袖中取出竹笛:“念畫,跟我回家吧。”
眼淚涌上來,模糊了一切。
“此前八王爺與五毒教暗中達成協議,五毒助八王爺成功篡位,八王爺歸還五毒教久占不還的領地。”簡陋的小屋中,四人圍桌而坐,杯中茶水騰著熱氣,茶香裊裊。滄海坐在念畫對面,看著這張日思夜想的臉,慢慢得開始講述念畫錯過的旅途。
然而,八王爺并不滿足于篡位,他從來沒真正想過要把領地歸還給五毒教,而是與五毒教聯合的同時暗中勾結天一教,希望能一箭雙雕,過河拆橋。他的狼子野心并未持續太久。不久后,五毒教發現真相,由于要進入中原還是有用得上八王爺的地方,他們并未對他采取過激的措施,而是派出教內最優秀的弟子,潛入重重禁宮,對年老卻色心不死的皇帝下了毒。
言下之意非常明顯,御林軍都無法攔住五毒教的毒,何況你八王爺區區幾百親衛?
“這個‘最優秀的弟子’就是說我~”玖歌啃一口蘋果,笑得頗為得意。
“曾經最優秀的弟子。”唐益寵溺得看她一眼,“好好聽故事,別打斷。”
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
雖然色令智昏的皇上早已大權旁落,但是多方勢力還是希望他能夠在這龍椅上多坐一會兒——白癡皇帝總比精明皇帝好伺候得多。于是有勢力花巨資收買唐家堡,盜取五毒教圣物女媧石,一為治好皇帝,二為談判籌碼。
“偷雞不成蝕把米~”玖歌趴在桌上打批注,“我給皇帝下的是情蠱,除了我沒人能解,女媧石也一樣。唐家堡內部早有奸細,一舉不成,還被我們虜獲了一個驚羽堂堂主。”小鹿一般的眼睛滿眼的調皮,瞥向唐益的時候笑意都要溢出來形成一片汪洋。
“好了好了。”唐益走過來,抱起玖歌大步走出房門,“你安靜一點,他們倆兩年沒見了,給他們一點獨處的時間。”
“唐益,你放開我!我還要……唔……”
掙扎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話語卻被吞入肚中,玖歌嗚咽的喉音后,唐益清潤的嗓音傳來:“瓜娃子,這樣才乖。”
劇情發展有點快,念畫來不及消化。從他們進屋開始一直處在茫然的階段,被唐益玖歌兩只活寶一攪更是摸不清頭腦。
“念畫。”滄海的大手覆上她的手,“你講了這么長時間的故事,今天安心聽我一個故事可好?”
五毒教出手,朝廷也不能坐以待斃。滄海的部隊在最短時間內接到前往苗疆的通知。苗疆歷來神秘,雖人心惶惶,然軍令在前,不得不從。
于是揮師南下,剛入蜀,他便被唐家堡子弟于深夜請入堡內,唐益擺酒而待,見他只問一句:“苗疆地形復雜,武學繁雜,將軍此行可有萬全之策?”
滄海看著對方冷冰冰的白色面具,知道有后續,沉聲道:“愿聞其詳。”
“將軍可以帶我們同去。”玖歌清脆的嗓音響起,銀飾叮當間,婀娜而來,“奴家自幼長于苗疆,又是五毒教人,定能讓將軍如虎添翼。”
“而我想,孤身深入敵方腹地,李將軍必然少一個影衛吧。”看見來人,唐益面色終于有所緩和,唇角勾起,若萬年冰山裂開一條細縫。
“滄海不解,你們為何要幫我?”
“因為念卿。”唐益一臉了然,將信箋自桌上遞過去,“你是他的妹夫吧?”
滄海面色有些不自然得一紅,打開信,看到念卿細瘦的字體:滄海吾弟,師門任務難以抽身,未曾相送,今助你一臂之力,萬萬要凱旋而歸,不可讓師妹久等。
心頭一暖,滄海按劍而起,一抱拳:“謝二位義士相助!”
“何必這么見外,叫我玖歌就好~”玖歌靠在唐益身上,笑意盈盈。
雖有幫手助陣,苗疆之行的兇險也遠超滄海意料。
戰馬甫一踏入苗疆,滿地的蟲蛇便是一震,紛紛擾擾得躁動起來,鋪天蓋地四散而逃,宛如受驚。
玖歌拔出骨笛,蟲蠱飛出,笛聲若安眠曲,安撫了蟲子們躁動的情緒。
“是天蛛使。”俯身摸一下地表,玖歌冷靜得回頭,“你的馬蹄大概不小心踢翻了一只蜘蛛的蟲網。”
滄海心中一緊。
早年聽爹爹說苗疆武學詭異,不以為意,今日才真正領悟到這所謂的威壓。馭蠱用毒,從細枝末節處下手,一招一式都是他外功難以抗衡的存在。或許,沒有玖歌,此戰連百分之一的勝率也沒有。
于是大手一揮:“扎營!”
“應該只是防御措施。”阿三攤開地圖指指點點,“天一教還在一旁虎視眈眈,五毒教不敢輕舉妄動,稍有不慎便會腹背受敵。”
“那是以前的五毒教。”玖歌搖搖頭,銀飾叮當,“從我阿媽那嵐被鎮于五毒譚的那一刻開始,五毒教就可以肆無忌憚了。”
語畢,帳外忽然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唐益手執弩機,拖著一個受傷的苗族人走進來,隨手一丟,道:“又或者,你們可以問問他。”
月上中天,滄海獨自踱出軍帳。
苗疆的夜與長安大相徑庭,濕氣與瘴氣混合在一起,從地面騰起,將月色籠上一層若有若無的輕紗,莫名透出些若即若離的神秘感。千里明月,不知念畫是否也在這月光下執筆繪相思。
“她叫念畫是嗎?”玖歌掀起門簾走出來與他并肩望月,“行軍萬里,留下新婚娘子獨守空房,真的沒關系?”
“此行兇險,沒必要為一己私欲將她置于危險之地。”滄海嘆氣。
“萬花醫術自古便是五毒毒蠱的克星。若她來,或許會比你活得長久些。”玖歌輕笑,許久又加一句:“你孤身請命,可與她商量過?”
滄海默然。
“獨斷孤行的軍人脾氣,以為將家人花瓶般保護起來就是對他們最好的措施。真是……”
頓一下,玖歌搖搖頭,輕笑伴著嘆息溢出。
“魚唇的中原人啊。”
五毒教的第一波進攻在三天后的深夜。玖歌自沉睡中驚醒,推推身邊唐益,只來得及說一句:“天蛛使來了,快去叫醒滄海和阿三!”便沖出了軍帳。
夜霧很重,四周靜得詭異,號角響起,滄海帶領睡意朦朧的部隊趕到前線時,玖歌正帶著雙生蛇王與一眾五毒教眾對峙。
為首的天蛛使著一身紫色衣服,銀飾恰到好處點綴其中,多一片覺多少一片覺少,手中牛角制成的笛子造型奇特,腳邊巨型蜘蛛伸開八條長滿硬毛的腿,鋒利的螯牙在月光下閃著寒光,看見滄海,他輕松得打招呼:“想必這就是李將軍了吧?您的部隊似乎忘記了自己應該呆的地方~”
滄海一愣,看著地上張牙舞爪的天蛛,遲疑的開口:“你……是個男的?”
天蛛使臉色未變,語氣卻有了些許冰冷:“雖然歷代五圣使都是女性,但也沒有教規說不能讓男性擔當。如果不是您的無知,那就是我們親愛的靈蛇使玖歌招待不周了~”語氣忽然一變,天蛛絲飛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拉走滄海身邊不遠的一個士兵,天蛛巨大的螯牙咬上脖頸,分分鐘斷了氣。
“可是我可并不把這視為友好的招呼。”牛角笛一揮,死去的士兵尸體被送回,重重摔在滄海腳下,面色土灰,中毒不淺。“下一次,可能就是將軍您了。”唇角一勾,他側身,奪魄箭堪堪擦過,“還有這位名叫唐益的唐門,你不奇怪為什么玖歌從未跟你提過我嗎?”
語畢,留下僵立原地的玖歌,臉色鐵青的滄海,面無表情的唐益以及驚慌失措的眾人,帶著幾十個五毒教眾就這樣散入了彌漫的夜霧。
“要智取。”滄海磨牙霍霍,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這三個字,握緊手中長槍,他憤然轉身,“收兵!”
“要談判需要有籌碼。”唐益皺皺眉,“五毒教一向是以利益分敵友的,若手里沒有分量足夠的籌碼只怕他們很難耐心聽我們的條件。”
“我去。”玖歌輕飄飄的語句傳來,“雙生蛇王未易主,五毒教就永遠少一個靈蛇使。將靈蛇歸還于他們是個不小的誘惑。”
“玖歌!”深知歸還靈蛇的真實含義,唐益驚喊出聲。
“唐益……”玖歌依舊雙眼無神,呆呆得看著天蛛使離開的方向,輕輕得說,“有一件事情我一直瞞著你……”
“不,玖歌,我不想聽。”唐益收起弩機,轉身就走,“無論有多嚴重,天蛛使此時提出也只是想分散軍心。你瞞了我什么待回到唐家堡再挨個算清。”
“我……”玖歌雙眼含淚,正準備說些什么,卻聽得滄海一句。
“戰場上沒時間給你們兒女情長。我來當這個籌碼。”語畢翻身上馬,火紅的斗篷在身后飛揚,若一片赤誠之心,不為虛名,只為守護。
“李將軍與玖歌求見。”侍女走過來在蓮心耳邊低語幾聲,蓮心臉色嚴峻,道:“讓他們進來。”
這是滄海第一次走進五毒教。
暗沉的主色調,彎月造型隨處可見。宏偉的廣場中間,巨型噴泉涌現,四周圍繞著蛇蝎蜈蚣蜘蛛蟾蜍五毒的雕像,腳下靜靜得留著清澈的泉水。
宛如五毒教人。
雖五毒纏身,仍內心純凈。
滄海當然沒工夫想這么多。一路上五毒教弟子對他倆側目而視,不時竊竊低語,目光中充滿了敵視。滄海雖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但也知道絕非善語。于是挺胸抬頭,帶著不落于千軍萬馬的氣勢從女媧神殿中走過,看著座中的蓮心,問:“可是五毒教主蓮坂?”
“教主蓮坂有事外出,近期由我代為行使教主權利。”蓮心頂著巨大的頭飾一字一句得說,鳳眼劃過滄海玖歌,淡淡地說,“玖歌,作為我最得意的外族大弟子你還真是不辱沒‘外族’這個身份,每次歸教都要帶一個敵人回來嗎?”
玖歌咬唇,未答話。
“念在往日你父母的恩情我放你一馬,在蓮坂面前瞞天過海,現在你又大搖大擺得走入五毒教是想給我什么暗示嗎?”
滄海皺眉,打斷蓮心的苛責:“玖歌是我請來做向導的,此次前來并非她意,右長老不必詰問至此。只是滄海不明,作為代行教主您的答復是否真能代表五毒教的態度?”
蓮心終于從玖歌身上收回目光,看滄海一眼:“你應該慶幸你面對的是我。蓮坂會是你苗疆之行的噩夢。”
得到肯定的答復,滄海放心入座,一臉正氣道:“大唐希望能與五毒教講和。”
“哦?這倒是個有趣的事情。”蓮心靠回高大的椅背,興致高漲,“說說你們的條件~”
“與朝廷聯手剿滅八王爺勢力,朝廷便對巴蜀兩地再不過問。”
“連天府之國都能放棄,不知道你們是不是有些狗急跳墻?”蓮心輕笑,“李將軍涉世未深,若要設局還請高明些。你又如何能讓我相信你的一家之言就能代表朝廷的態度?”
“我信。”忽然有脆生生的嗓音插入,蓮心抬頭,看見神殿外穿金戴銀的蘿莉,起身驚問:“姐姐!你怎么這么快就歸教了!”
蓮坂并未看向主座上的蓮心,也未理會理應死去多時的玖歌,巴掌大的臉上一雙大眼死死盯住滄海,表面平靜無痕,內里早已驚濤駭浪。“我信。所以給你三天時間給我看看你們的誠意。”
“你的條件是什么?”對蓮坂的爽快有些驚詫,滄海追問。
“你。”蓮坂仍未移開目光。
“你看起來很像一位故人。”
滄海和玖歌不約而同倒吸一口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