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已到了十八周年紀念的日子了。
“五四”有廣大的意義;在中國社會上,思想上,有深厚的影響,是不容抹殺的事實。
但,另一方面,“五四”也有它的缺欠,有它的時代的限制也正不必諱言。
意義應該認識,影響應該發揚,缺欠也應該補充。
今日紀念“五四”,第一應該想到的是:“五四”所對付的問題,正是今日所應對付的問題。這個問題,經過十八年的歲月,非特未得解決,簡直變本加厲,這是今日最值得深長思的。
在對內上,在思想上,“五四”代表的潮流,對于傳統封建的思想,是加了重大的打擊。這些年來,在思想上中國誠有了不小的變化,在學問上也有了顯著的進步,在書籍的出版上表現的特別顯明。但是封建思想的依然彌漫,也是不能掩蓋的情實。
在思想上,如果把“五四運動”叫作啟蒙運動,則今日確有一種新啟蒙運動的必要;而這種新啟蒙運動對于“五四”的啟蒙運動,應該不僅僅是一種繼承,更應該是一種揚棄。
關于這個新啟蒙運動的內容,有三點特別可舉。
第一,這個啟蒙運動必是理性運動:必然要反對沖動,裁抑感情,而發揚理性。不迷信,不武斷,不盲從,應該只是這個運動的消極內容。積極方面,應該更認真地宣傳科學法,實踐科學法。科學法的特點是切實,是唯物,是客觀,是數量的,解析的(或說分析的),反對的是籠統幻想,任憑感情沖動。啟蒙的本意本在開明,因而有思想自由,行動解放。沒有理性,如何能有開明?如何能容得下思想自由,行動解放?啟蒙的另一個說法是破除成見,打破傳統,這也是要靠著理性的。理性的極致是辯證與解析。唯物,客觀,辯證,解析,便是現代科學法的觀點與內容,在這個新啟蒙運動中應該特別表現的。
第二,在文化上,這個新啟蒙運動應該是綜合的。如果說“五四運動”引起一個新文化運動,則這個新啟蒙運動應該是一個真正新的文化運動。所要造的文化不應該只是毀棄中國傳統文化,而接受外來西洋文化;當然更不應該是固守中國文化,而拒斥西洋文化;乃應該是各種現有文化的一種辯證的或有機的綜合。一種真正新的文化的產生,照例是由兩種不同文化的接合。一種異文化(或說文明)的移植,不合本地的土壤,是不會生長的,新思想新知識的普及固然是啟蒙運動的一個要點,但為適應今日的需要,這個新啟蒙運動的文化運動卻應該不只是大眾的,還應該帶些民族性。處在今日的世界,一種一國的運動,似乎也只有如此,才能有力量。啟蒙運動另一個主要特點本在自覺與自信。民族的自覺與自信固是今日中國所需要。要緊的是:不可因為國際而忽略民族,也不可因為民族而忽略國際。或也可以說,不可因為大同而忽略小康,也不可因為小康而忽略大同。
第三,由今日來回看,“五四”的一個缺欠是不免淺嘗。對于一切問題都不免模糊影響。十八年來,在這上頭,是頗有了長進了。因此,今日的啟蒙運動不應該真只是“啟蒙”而已,更應該是深入的,清楚的;對于中國文化,對于西洋文化,都應該根據現代的科學法更作一番切實的重新估價,有個真的深的認識。這樣子,也才可以做到第二點所說的文化的綜合。對于自然科學,社會科學,都應有個深切的了解,而不僅于皮相,庶幾可以接受那因自然科學的發達與辯證唯物論的開展而產生的一種最新潮流,就是科學與社會的結合。許多人詬罵形式邏輯。其實形式邏輯究竟是什么,形式邏輯已經發展到什么樣子,詬罵者并不曉得,也不求曉得。還有,一個完全不像懂得哲學是什么一回事,完全不像作過哲學研究的人,卻會編一大本書講怎樣研究哲學!像這一類的情形,在新啟蒙運動中,都該加以嚴正的矯正。
認識“五四”的意義,發揚“五四”的影響,補足“五四”的欠缺,除了加緊努力于“五四”所對付的對外問題外,不但在宣傳上,而且在實踐上,推動這個新啟蒙運動應是今日一樁當務之急。而這個運動的總標語,一言以蔽之,應該是理性。理性的要義則在對于事物不只從一方面著想,不只作一方面的認識。趁這個紀念“五四”的機會,希望各方面的人士都肯把這一點放在計慮之中。
(《北平新報》,民國二十六年五月二日,北平出版;《認識》,創刊號,同年六月,上海出版;又見《文摘》,第二卷第一期,同年七月,上海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