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沈躍和康如心又駕車去往分河,不過這次他們沒有再去十里灘。從分河下了高速路后沈躍就吩咐康如心馬上折返回省城。康如心知道沈躍的目的,她的車速保持得很好,基本上與當時滕大為駕駛的速度差不多。
當警車進入隧道,逐漸接近車禍現場的時候,沈躍一面盯著前方,一面注意著高速路的兩側。
康如心駕車通過了那個地方,沈躍嘴里嘀咕了一句:“奇怪……”康如心問道:“沈博士有什么發現?”沈躍自言自語地道:“好像沒有什么異常的啊。滕大為為什么要忽然踩剎車?不對!也許當時的情況不一樣……”康如心道:“我們把當時的監控錄像看了很多遍,確實沒有發現有任何異常的地方。監控錄像上的顯示是那輛奔馳車忽然停住了,幾秒鐘后后面的大貨車就撞了上去。”
沈躍道:“回去吧。我想看看當時的監控錄像。”刑警總隊有一套先進的播放設備,可以在播放的過程中隨意放大或者縮小圖像,不但清晰度非常高,而且還可以根據需要,通過電腦對其中的每一幀圖像進行分析。
沈躍首先將這起車禍的整個過程看了一遍,并沒有發現任何異常。第二遍播放的時候,他開始慢進并調整圖像的清晰度……奔馳轎車在正常行駛的情況下忽然停下,后面的貨車直接撞了上去。沈躍將畫面退回去一小段,將圖像放大,放大到畫面上只有滕大為的臉……正常的表情,正常的表情……眼睛忽然瞪大,面部表情瞬間變成駭異。
再次倒回,放大到滕大為雙眼的部位。目光在看向前方……朝右側看了一眼……目光回到前方……瞳孔驟然散大。
接下來沈躍將放大的畫面與全景圖像進行比對,他發現滕大為朝向右邊的那一眼是在看后視鏡,這是司機正常的操作習慣,似乎與接下來的車禍沒有任何聯系。又比對滕大為出現駭異表情、瞳孔散大瞬間奔馳轎車前方及兩側的畫面,放大,一點一點放大……沈躍緊盯著畫面。
康如心一直坐在旁邊看著沈躍操作,心里很是奇怪:他這是在尋找什么?
這樣的過程沈躍連續進行了三遍,后來所有的畫面都定格在了車禍的那一瞬間,他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康如心不敢去打攪他,一直靜靜待在他身旁,一會兒去看畫面,一會兒去看沈躍的臉。
就這樣過了好一會兒,康如心聽到沈躍在自言自語地說道:“似乎沒有任何異常的情況啊……他在那一瞬間究竟看到了什么?看來也就只有一種可能了。”
康如心這才問道:“現在是不是可以確定滕大為是被催眠了?”沈躍點頭,沉吟著說道:“這似乎是唯一的可能了。問題是,激發滕大為的那個催眠點究竟是什么呢?”康如心道:“我們調查過了,在闞四通出車禍前的那個時間段,無論是闞四通還是滕大為的手機上都沒有任何的電話進入或撥出過,而且闞四通不喜歡聽音樂,車上也就沒有任何音樂光盤。當時那輛奔馳車在超車道上,行車道上也沒有超車的情況。”
這倒是可以理解。闞四通患有抑郁癥,對聲音非常敏感,或許音樂對于他來講也是一種喧囂。沈躍站了起來,揉著太陽穴說道:“肯定是有激發點的,只不過我們現在還不知道罷了。康警官,希望你們警方能夠盡快把省城里面懂催眠術的那些人調查清楚,說不定會有所收獲。”
康如心為難地說道:“這件事情龍總隊正在安排人去辦,不過這件事情調查起來可能比較困難,最多只能調查省城和省城周邊一些城市的情況。”
沈躍笑道:“康警官,可能你對這方面的情況不是特別了解,催眠師也是心理治療的從業者,現在我們國家的大多數人并不習慣去看心理醫生,所以從業者也就不會太多。你們派人直接去省衛生廳的某個部門問問,應該很快就可以拿到一份從業者名單的,然后再對那些人一一進行調查就行了。”
康如心很是驚喜:“是啊,我怎么沒有想到?”她拿起手機就朝一邊走去:“我馬上給龍總隊打電話。”
看著康如心的背影,沈躍低聲說了一句:“但愿警方那邊的調查能夠有所收獲,不然的話事情就會變得更麻煩了。激發點,那個激發點究竟是什么呢?”
康如心走了回來,她發現沈躍正呆呆地看著屏幕上的畫面,于是輕聲問道:“有什么發現沒有?”
沈躍微微搖頭。康如心柔聲說道:“你別著急。你看,午餐的時間到了,我請你吃飯怎么樣?”沈躍看了一下時間,起身道:“我還是回家去吃吧。”康如心看著他,猶豫了一瞬后問道:“我一直想問你,聽說你的妻子和孩子都……對不起,我是覺得我們之間應該相互了解得更多一些,這樣對我們今后的工作更有利。”
沈躍的心被刺痛了一下,嘴唇緊閉著。康如心從他的表情和眼神中看到了一種濃濃的憂郁,心里瞬間震撼:原來一個憂郁的男人竟然如此富有魅力,這種別樣的魅力真是讓人感到心痛。她輕聲說了一句“對不起”。
沈躍這才從剛才那一瞬的痛苦中清醒過來,說道:“沒什么,那些事情都過去了。”
康如心輕聲問道:“那起發生在美國地鐵的爆炸案是怎么回事?可以告訴我嗎?”
她那動聽的聲音中飄散著女性溫柔的氣息,還帶著一種好奇般的哀求,實在讓沈躍難以拒絕:“那件事情只是一次偶然,可是卻徹底改變了我所有的生活……”
沈躍的聲音中充滿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郁,聽似平緩卻讓康如心感覺到透不過氣來。他講述完了,沒有流淚,但是悲傷早已遍布在他的臉上。康如心在旁邊失聲地哭了。
她的哭聲讓沈躍從悲傷的情緒中舒緩了過來,苦笑著說道:“你看你,非得要問我這件事情。”
康如心急忙拭去眼淚,用一種郁郁的眼神在看著他,說道:“我現在終于明白你為什么要刻意和我保持距離了。”
沈躍沒有說話。康如心依然在看著他,輕聲說道:“其實你是有意在與我保持著距離,是不是這樣?因為你害怕了。”沈躍苦笑著說道:“你想得太多了。康警官,我累了,后邊有什么事情我再和你聯系。”康如心的心里忽然升起一絲莫名的哀怨,她嘆息著說道:“好吧,你早些回去休息……”沈躍朝外邊走去,康如心卻忽然叫住了他:“你等等。”她從隨身的挎包里面拿出一個盒子:“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希望你不要拒絕。”沈躍看著她手上的東西,皺眉道:“手機?”康如心朝他笑了笑,說道:“我請示過龍總隊了,這東西是為了方便你今后的工作,可以報賬的。”
沈躍猶豫了一下,將盒子接了過去,說了聲“謝謝”后離開了。
一年前,美國舊金山某地鐵站,下午5點。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位模樣普通的亞裔男子忽然停住了腳步,他朝地鐵候車的方向看了幾眼,忽然轉身朝十米外的一位巡邏警察跑去。
“警官先生,我懷疑有人攜帶了爆炸物,很可能會襲擊這趟列車。”亞裔男子快速地說道。因為奔跑和緊張的緣故,他的聲音有些急促,帶著喘息,同時還不住轉身朝候車的方向看去。
警察一驚,問道:“請問你是?”亞裔男子從身上取出證件:“我叫沈躍,是威爾遜心理研究所的特別助理。”
威爾遜心理研究所大名鼎鼎,曾協助FBI和CIA及警察局調查破獲過無數起惡性案件,即使是普通的警員也早已是久聞大名。此時地鐵正在進站,候車的人們已經排成了兩列準備上車,沈躍朝其中一個身穿淡黃色沖鋒衣、背著小型旅行袋的男子一指,道:“就是那個人,馬上阻止他上車!”
沈躍簡單對警察講了那個人的異常情況,警察沒有猶豫,直接就朝那人跑去。
而就在這一瞬,那個人似乎忽然感覺到了什么,他朝沈躍所在的方向看去,猛然間扔下旅行袋,朝著車站外邊的方向跑去。
警察在那個人扔下的背包里面發現了爆炸物,那是一種特制的可以躲避過安檢的超強爆炸物品。可惜的是,犯罪嫌疑人竟然成功地擺脫了警察的追捕。
一個月后的某天深夜,沈躍被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驚醒,迷迷糊糊的他拿起電話接聽:“沈博士,你救得了地鐵上的那些人,但是卻救不了你的前妻和女兒……”
恐怖的笑聲響徹沈躍所在的整個空間,他的腦子里面忽然浮現出一個月前在地鐵站見到過的那張長有濃密胡須的臉,還有那個人在扔下旅行袋前那一瞬間看向他的那一絲怨毒的眼神。寒意透徹全身,他仿佛身處舊金山最寒冷的冬季。
駕車一路狂奔,在那片令人恐怖的火海外的不遠處,沈躍一下子癱軟在地上。他仿佛聽到血紅的火光中正傳來女兒的呼救聲:“爸爸,救救我……”
幾天后,在前妻和女兒的墓碑前,剛剛站立起來的沈躍聽到從身后傳來的導師那特有的沙啞聲音:“決定了?”
他沒有轉身,看著眼前一大片綠地中整齊排布著的墓碑,點頭道:“是的。”
“你確定自己不是想要逃避?”沈躍緩緩轉身,看著眼前的導師,搖頭道:“在這里,我什么都沒有了。我想回家,那里有我的母親,她已經老了。”導師嘆息道:“好吧。你是我最優秀的學生,雖然我舍不得你離開,但是我理解你的選擇。”沈躍的內心泛起一陣感動。眼前的這個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威爾遜,當代最著名的心理學家之一。7年前,25歲的沈躍從中國來到這個國家,幸運地成了他的學生;后來又入職威爾遜心理研究所,其間結識安娜并與她結婚。再后來,在經過無數次爭吵后,他與安娜的婚姻破裂,與此同時,他還失去了對女兒的監護權。此時,沈躍仿佛覺得這7年的時光就如同一場夢一樣,虛幻而縹緲,醒來后才發現所有的一切又回到了原點。唯一不同的是,眼前的這位導師,還有自己這7年來的所學是真實的。
眼前的導師一如既往的一頭花白頭發,數天沒有剃須的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眼神還是那么明亮。沈躍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就是這個樣子,后來他得知導師已經單身很多年。
導師拍了拍沈躍的肩膀,道:“我們走走吧。”
兩個人在公墓里面漫步,導師問道:“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對你講過的話嗎?”
沈躍點頭,道:“老師說,要成為你的學生就必須要先做好失去一切的準備。當時我不懂,現在我終于明白了。”
導師看著墓地遠方從蔚藍色天空中飛過的一群白鴿,說道:“我研究的是心理學最實用的學科,探秘的是人類最真實的心靈空間,所觸及的是人類最善良同時也是最邪惡的本質。從我看到你的第一眼開始就感覺到,你和我一樣,都是真正的學者,而且極具天賦。像我們這樣的人更容易著魔于自己所研究的空間,無論是家人還是同事,在我們的眼里都完全是透明的,他們在我們面前沒有了自己絲毫的隱私,或許我們在他們的眼里就如同魔鬼一般。所以,失去他們是我們這種人的宿命,是一種必然。”
沈躍回想起前些年的婚姻生活,確實正如導師所講的那樣。他嘆息著說道:“是的。不過我并不后悔,能夠成為你的學生是我當年最大的夢想。可惜的是我太過愚笨,當時我應該想到那個人會報復的,可是我為什么就忽略了那個人逃離前的那一絲眼神了呢?我對不起安娜,對不起我的孩子。”
導師搖頭道:“不,你是我最優秀的學生,我在你這個年齡的時候,可是遠不如你。我們是人,不是上帝,我們都可能犯錯。我說了,這一切都是宿命,我們都逃脫不了這樣的命運。”他側身去看沈躍,然后指著自己的臉,道:“你從我的臉上看到了什么?”
沈躍的眼神閃亮了一下,可是很快就黯淡了下去:“老師,你老了。”導師聳了聳肩,笑道:“對,我老了。這顆星球的氧氣讓我們從小孩變為中年,隨后氧氣開始腐蝕我們的肌體,讓我們逐漸衰老,在地球的引力下我們的肌膚慢慢松弛下垂。我們最終都會歸于塵埃,與這顆星球融為一體。我的妻子當年離家出走后死于車禍,痛苦和愧疚讓我失去了智慧,變得愚蠢、昏庸。在那段時間里面,我連續出現錯誤的判斷,讓無辜的人身陷牢獄,使得真正的兇手逍遙法外。后來我明白了,愛情、家庭,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講其實是一種奢侈。”
導師的過去沈躍是知道的,此時從他那沙啞的聲音中沈躍并沒有聽出冷漠,而是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種無奈。導師說得對,或許這就是一種宿命。導師看著沈躍,眼神中出現的是少有的慈祥。他問道:“說說,回去后想做什么?”沈躍朝遠處的天空看去,剛才掠過的那群白鴿早已不見蹤影,天際邊幾朵白云飄蕩著,讓透明潔凈的天空多了一絲生氣。沈躍的神情顯得有些頹喪,眼神中充滿著落寞,他嘆息著說了一句:“我只想回去好好陪伴自己的母親,她老了……”
導師微微一笑,道:“這樣也好。先回去休息一段時間,到時候你想要回來,或者你在中國需要什么幫助的話,可以隨時與我聯系。沈,你是一個真正的學者,逃避不了的。”
沈躍淡淡地道:“現在我只需要一種平靜的生活。”導師聳了聳肩,低聲嘀咕著說了一句:“你逃避不了的……”
沈躍內心深處的痛苦被康如心的好奇再一次喚醒。眼前長龍一般的車流和馬路兩側如織的人流讓他仿佛置身于異國他鄉的那個都市。在那座都市的地鐵里,那個背著背包、身穿沖鋒衣的男子,在密集的人群中顯得有些不同:他不像其他人那樣在焦急地等待著地鐵的到來,他的兩只手緊緊拉著背包的背帶,四處觀望,似乎在尋找著什么。他在看周圍的人時,嘴角處會露出一絲蔑視,顴骨處的肌肉也在不住顫抖,那是一種詭異的興奮……警察朝他跑去,那個人轉身看向沈躍,投給了他一絲怨毒的眼神。還有那場可怕的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