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永和八年,魚家遷居洛陽,魚歌與洛陽諸子宴飲,大醉后回到魚家府上,昏昏睡了幾日,醒來后看到憔悴的江氏坐在床邊守著她,魚歌見到江氏,忽而掩面而泣。江氏聽見聲音,醒了過來,見到魚歌坐在床上咬著手腕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心底只覺心疼。
江氏拉著魚歌到銅鏡前坐好,為她梳著及腰長發(fā),魚歌握住江氏為她梳頭的手,倚在江氏臂彎之間,輕聲說:“娘親,歌兒想外出去走走。”
江氏聞言,手上的梳子跌落在地上,落地有聲。一旁的青鸞忙把梳子撿起來放到梳妝臺上。江氏有些著急,問:“外邊處處戰(zhàn)火紛亂,你出去做什么?哪都不許去。”
魚歌聞言,知道江氏是為她好,還是止不住說:“女兒想出去看看,想去周游列國,看看諸國風(fēng)景。女兒想到以后要嫁入宮中,想到再不能時時見到爹爹娘親,想到要在那深宮里頭孤獨終老,女兒心底就覺得怕……”
江氏見魚歌流淚,也流下淚來。想到魚歌所說,只撫著她頭發(fā),對她說:“你去問你爹爹吧。”江氏說完,走了出去。
魚歌依言,梳洗罷,到書房里去向魚海問安。魚海正在院中獨自下棋,魚歌上前去,魚海知是魚歌,只專注著眼前的棋局,說:“來了?”魚歌點點頭,在魚海面前坐下,兩旁的池中開滿睡蓮,水池邊種著金竹,夕陽照壁,有些許光落在魚海身上。
魚海將手里的棋簍遞一只給魚歌,魚歌執(zhí)子,與魚海對弈。直到夜里,家奴來請魚海用膳請了好幾次,父女兩人才分出勝負(fù)來。魚海站起身來,問:“今日可留在我這里用膳?”
魚歌看著燈光下的魚海,喊了聲:“爹爹。”魚海見魚歌情緒有些不對勁,便問:“何事?”
魚歌說:“百里先生曾教導(dǎo)過女兒,父母在,不遠(yuǎn)游,游必有方。”
魚海看著魚歌,心底有些堵得難受,只見魚歌說:“今日女兒特來請求爹爹應(yīng)允在女兒及笄之前的這一年里周游列國,增長見識。”
魚海說:“你下去吧,我想想。”
往后,魚歌一直在計劃周游列國的路線,青鸞在一旁問:“女郎……不打算帶上青鸞嗎?”魚歌看著青鸞,說:“我年前回來,兩月時間,帶上你還得照顧你。再者你生得太美,跟著我在外邊不方便。”魚歌說完,繼續(xù)整理著手里的東西。一切整裝待續(xù),魚歌翻身上馬,辭別眾人踏馬而去。
江氏看著魚歌的背影消失在街頭,轉(zhuǎn)過身來,邊落著淚邊責(zé)問魚海,“你怎么就許了她呢?你不知當(dāng)今天下不太平嗎?”
魚海看著魚歌所去方向,對江氏說:“婦人之見。”說完轉(zhuǎn)身回了府里。
江氏和魚海慪了好幾日氣,當(dāng)知曉魚海早在魚歌確定了路線之后就已經(jīng)讓人帶著書帖打點好了各處父母官幫忙照顧,魚歌那匹棗紅馬好認(rèn),自然走不丟。再者,魚歌奔出府半刻不到,魚府上奔出一群隨侍奴仆,皆身懷武功,在遠(yuǎn)處護著魚歌。也不必?fù)?dān)心她的安危。江氏這才請魚海到院里用膳。
魚歌一路東行,到了伏牛山下的小鎮(zhèn)上到處打聽有沒有一個叫王猛的寒士,眾人皆搖頭說不知。魚歌坐在酒館里喝著茶,看著街上人來人往,思索起當(dāng)初在洛陽大醉時那個奇怪的夢來。
夢中魚歌走在伏牛山下的鎮(zhèn)子里,一直想上山,一直上不了山。一個挑著畚箕的男子沿街叫賣,魚歌見了那人,上前揪住他的領(lǐng)子,厲聲問:“你是誰,你叫什么名字,從哪里來,欲往何處去?”
男子邊摳著腳賣著畚箕,邊說:“我姓王名猛,字景略,從伏牛山上來,欲到世俗人間匡扶亂世。”
王猛其名,師父百里卿鵠說過。伏牛山,她在重生之前在那里遇到過一個老道,是他引她重生于世。而這個賣畚箕的人,雖褪去了弱冠少年的青澀,但還是能認(rèn)得出這就是當(dāng)年半倚欄桿看無字兵書的人。伏牛山,王猛,百里卿鵠這三者之間,到底有什么聯(lián)系?
“你又是誰?你又叫什么名字?你又從哪里來?欲往何處去?”王猛問。
“我……”魚歌不知道該怎么作答。只跟在王猛身后上了伏牛山,一路見他身上挑著的畚箕變成了一冊冊兵書,看著他從一個身著蘊袍足曳蔽履已入而立之年的男子變成一個錦衣華服佩錦繡香囊的青年男子,一路走進(jìn)伏牛山深處。
魚歌醒來后邊策馬以周游列國為名來到伏牛山下,而山下人并不知王猛其人。魚歌喝完茶結(jié)了賬,騎馬入山,在山中尋了四五日終不見夢中那熟悉的景色和入山的路。
臘月底,宮中送了信來,邀江氏與魚歌入宮赴宴。江氏拿著帖子,看著屋外。起身到書房去找魚海,問:“咱們家歌兒,什么時候回來?”說著,把手里強皇后命人送來的帖子遞給魚海。魚海看了后,召來近衛(wèi)問魚歌蹤跡,近衛(wèi)支支吾吾說:“自女郎入山后,府上隨女郎同去的隨侍就再沒有消息。”
“沒了消息?”魚海把手上的帖子重重地拍在桌上,來不及斥責(zé)近衛(wèi)忙召人去伏牛山找魚歌的影子。
宮中,強氏邊看著宮人來回有序地布置著將要宴請百官夫人的宮室與花園,邊說:“大秦始立,一切從簡。”正說著,忽然有宮人送信來,強氏看后,說:“魚小妹染疾,江氏留在府中照看,母女皆不能同來,魚家的位置就撤了吧。”說完,走了出去。
茍夫人帶茍云入宮赴宴,茍云見梁家夫人遠(yuǎn)遠(yuǎn)地帶著梁懷玉走來,趁茍夫人沒見梁家母女,便拉著茍夫人走開了。勾云想起之前梁懷玉跟她說苻堅表兄喜歡魚小妹的事,她傻傻地去找了魚小妹要魚小妹離苻堅表兄遠(yuǎn)些,而第二天魚小妹一家就搬離京師。
近半年沒見,勾云在人群中找著魚歌的影子,她想見到她,又不知想對她說些什么,遍尋不見,直到開宴。勾云環(huán)視左右不見魚歌的影子,便問:“姨母,怎么宴會上不見魚家母女的影子?”
茍夫人看了勾云一眼,把手里的酒盅放下,對她說:“據(jù)說是魚小妹患了惡疾,江夫人要照顧魚小妹,故而沒有前來。”勾云有些震驚,又有些愧疚。看著席間觥籌交錯,勾云見各家夫人言笑晏晏,只覺無趣。
席間強氏說到宮中諸公子到了娶親的年紀(jì),問席間可有哪些人家的女郎已行過及笄之禮?梁夫人素知梁懷玉心中仰慕苻萇,便說:“家中小女懷玉已過了及笄之年,不知能指給哪位公子。”
強氏聞言有些震驚,這樣直言不諱的夫人可不多。看了看說話的人,小聲身邊的女奴,“說話的人是誰?”
女奴看了位置,答:“是尚書左仆射梁安家中的夫人。”
強氏聞言笑了,說:“等我回宮看看,哪位公子愿娶你家女郎為妻子。”
梁夫人吃癟,也不再問。梁懷玉在席間只覺得受了侮辱,卻又不好發(fā)作,好不容易捱到宴會散去,隨母親家去的途中,梁懷玉與母親同乘一車,馬車走在途中,梁懷玉才壓低了聲音,說:“母親你可是糊涂了?”
梁夫人驚訝,問:“你怎么能說出這種話來?”
梁懷玉說:“前些日子京中盛傳晉中軍殷浩送厚禮來梁家府上,皇帝陛下因著流言還疏遠(yuǎn)爹爹許多,今日娘親當(dāng)著眾人的面說出這樣的話,豈不是自取其辱嗎?”說完不等梁夫人有所反應(yīng),梁懷玉跳下馬車,讓人給她把馬牽過來,策馬跑了出去。
宮中,宴席散去后,強氏在宮女?dāng)v扶下入宮歇息,宮女笑說:“梁家夫人也是瘋了,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說出這樣不知廉恥的話來。”強氏笑道:“梁家既然有意要與我苻家結(jié)親,那么左仆射梁安也應(yīng)當(dāng)不會做出對不起大秦的事來。”
梁懷玉策馬出城,遇到從酒館里出來的鄧羌,鄧羌見到梁懷玉,笑著策馬追上,兩人出了城去。坐在月光下,梁懷玉問:“有酒么?”
鄧羌扔了酒袋給她,問:“你今日遇到什么事了?”
梁懷玉把酒袋扔還給鄧羌,說:“無事。”埋著頭,許久,才把在宮中的事情同鄧羌說了,鄧羌說:“能為這樣的小事介懷,看來我們的懷玉姑娘果然是長大了。”
梁懷玉冷笑一聲,想起強皇后說話的神態(tài)來,心底又是一陣難受。鄧羌說:“這么些年了,你還是喜歡苻萇?”
梁懷玉抬起頭來看著鄧羌,笑說:“其實你也不錯。”玩笑過后,兩人翻身上馬,回了家去。
到了府上,管家忙引梁懷玉入內(nèi),見到父親梁安滿面怒容端坐在屋中,一旁是一臉哀戚的娘親。梁懷玉才入內(nèi),梁安便怒道:“你好好的招惹誰不成?”
梁懷玉不解,忙問:“父親這話,是什么意思?”
梁安把強氏讓宮人送來的書帖扔到梁懷玉面前,梁懷玉拾起,心如針扎,卻還是兀自鎮(zhèn)定,坐下問:“苻生是誰?”
梁安還未來得及回答,梁懷玉口中的茶水便噴了出來,咳嗽了半天,眼淚都咳了出來,想起之前和苻堅搶奪青鬃馬的那個獨眼小兒,心底沒由來一陣厭惡。兀自抹著嘴說:“強皇后竟要把我指給三子苻生?”說著拿著那張?zhí)有ζ饋恚宦烦隽碎T回了閨房,心底只剩下蒼涼。
大年夜,江氏無心打理別的事,只在府里等著魚歌的消息。這入山了二十余天,一行人沒有半點消息。江氏想起天大寒,魚歌出門時連一件厚衣服都不曾帶,越想心底越擔(dān)心。心底一個聲音說:她已經(jīng)死了。另一個聲音說:她一定還活著。心底只剩煎熬。
夜半,江氏帶著魚汐守歲,恍惚間睜開眼,聽見馬蹄的噠噠聲,看見魚歌正站在面前的小院里,輕聲喊了聲:“娘親。”江氏見狀,不知是在夢里還是真是這樣,忙迎了出去,拉著周身狼狽的魚歌問:“歌兒你去哪兒了,娘到處在找你……”說著忙拉著魚歌進(jìn)屋。
魚歌梳洗過后換了衣服,吃著東西時魚海走了進(jìn)來,與江氏一起看著狼吞虎咽的魚歌。魚汐站在一旁,把湯遞給魚歌,問:“阿姐,你去了哪里了?怎么爹爹派人到深山里到處都找不到你?”
魚海坐在一旁,也等著魚歌下文,他想知道魚歌遇到了什么事,想知道為何入山的人只有她一人生還。魚歌一時愣了,不知該說什么好,只答“在山里迷了了路,多虧老馬識途……不然可能我也回不來了。”
想起入了伏牛山后正準(zhǔn)備下山時,忽而發(fā)現(xiàn)有人一直跟著她。只得策馬急忙下山。途中扶桑馬受驚,一路跑到了秦嶺深山之中,之后她在山中迷了路。滿山青黛落雪,魚歌倚在山洞里采食野果飲山泉為生,幾次架了火準(zhǔn)備烤食野物都還是作罷。想起那只在雪野里逮到的蠢狐貍,魚歌本來打算吃了它并把它身上的毛刮下來御寒,最終還是放了它。
大雪封山,狐貍不敢出山洞,便與魚歌一起待在山洞里。一人一狐依偎取暖,雪停后魚歌出不了門,那只小狐貍便逮了山雀銜了野果來與魚歌分食,后來狐貍引了獵人到山洞來,魚歌才跟著獵人下了山去。
而那獵人也算不上什么好人,魚歌察覺那人不善,便騎上馬一路奔回洛陽。
伏牛山上,一老道問一旁的男子,“那些誤入深山的人可都指了回去?”
男子答:“都出山了。”
次年入春,魚歌請求周游列國,江氏不許。魚歌假借入京見太子之名入了長安,請求苻堅幫忙約見苻萇,苻萇見到魚歌時心底掩不住驚喜,問:“你怎么來了?”
魚歌說:“年前病中不能前來,年后自然要來見你。”
三人騎馬涉水,溯游而上,魚歌立于水邊,苻堅笑:“蒹葭蒼蒼,在水一方。”苻萇接道:“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魚歌知他們拿自己玩笑,忙騎馬趕上。
分別時,苻萇說:“桓溫意欲北伐,父皇要我跟隨叔父一同前去抵御晉軍。”魚歌聞言,心底生出些不好的心緒來,問:“苻堅哥哥也同去嗎?”
苻堅答:“我自然也要隨父出征。”
魚歌笑說:“若我也生是男兒身該多好,那樣我就能與你們一起上陣殺敵了。你們都要抵御晉軍,只是不知再見時,又該是今夕何夕。”騎馬上前,苻堅與苻萇送魚歌出城。魚歌送給兩人一人一封書信,苻萇回宮后打開書信,只見上書: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fù)相思意。
笑了笑,讓人把書信縫入香囊中,隨身帶著。苻堅回了府中,父親苻雄叫他到書房中去,苻堅從書房回到房中,想起魚歌送的那封書信想拆開看時,遍尋不到,再也沒見過那封書信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