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所提到的書都是假書,并且這三個人都不配稱為法家。這些人物包括管仲、子產、申不害、商君都是實行的政治家,不是法理學家,故不該稱為法家。但申不害與商君同時,都活躍于公元前四世紀中葉。他們的政策,都很有成效,所以產生了一種思想上的影響。有了他們那種用刑法的政治,方才有了學理的“法家”。正如先有農業,方才有農學;先有文法,方才有文法學;先有種種美術品,方才有美學。現在再說一下那些學理的“法家”和他們的書:
(四)慎到與《慎子》
(五)尹文與《尹文子》
(六)尸佼與《尸子》
(七)韓非與《韓非子》
韓非是韓國的公子,與李斯同學與荀卿。當時韓國國力削弱,韓非發憤著書,攻擊當時政府“所養非所用,所用非所養”;因主張極端的“功用”主義,要國家變法,重刑罰,去無用的蠹蟲,韓王不能用。后來秦始皇看到了韓非的書,想收用他,遂急攻韓。韓王使韓非入秦說存韓的利益。秦王不重用他,后因李斯、姚賈的讒言,遂收韓非下獄。李斯使人送毒藥給韓非,叫他自殺,韓非于是死在了監獄中。
四、法的哲學
要講法的哲學,先需要說明幾件事。第一,千萬不可把“刑罰”與“法”混為一談。“刑罰”是自古以來就有的,“法”的觀念則是戰國末期才有的。古人早有刑罰,但刑罰并不能算是法理學家所稱的“法”。比如現在的人捉住了做賊的人便用私刑拷打;又比如那些當兵的隨意槍斃人,這都是刑罰,卻不是依“法”辦事。第二,須知中國古代的成文法令的公布,是經過了許多的阻力,才漸漸實現的。春秋時的人不明白“成文法公布”的功用,反而認為刑律是越秘密越好,不應把法宣告于國人。這是古代專制政體的遺毒,雖當時出現的一些出色人才,也不能完全脫離這種遺毒的影響。所以鄭國子產鑄刑書時,晉國叔向寫信與子產道:
先王議事以制,不為刑辟,懼民之有爭心也。……民知有辟,則不忌于上,并有爭心,以征于書而徼幸以成之,弗可為矣。……錐刀之末,將盡爭之。亂獄滋豐,賄賂并行,終子之世,鄭其敗乎!
后二十幾年(昭二十九年,公元前五一三年),叔向自己的母國也作刑鼎,把范宣子所作刑書鑄在鼎上。那時孔子也極不贊成,他說:
晉其亡乎!失其度矣。……民在鼎矣,何以尊貴貴何業之守?……
這兩句話很有趣味。就此可見刑律在當時,都在貴族的掌握之中。孔子恐怕有了公布的刑書,貴族便失去了他們掌管刑律的“業”了。那時法治主義的幼稚,看此兩事,可以想見了。后來公布的成文法漸漸增加,如鄭國既鑄刑書,后來又采用鄧析的竹質刑書。鐵鑄的刑書是很笨重的,到了竹質刑書則變的非常方便了。公布的成文法多起來后,法理學說就漸漸產生了。這是很長的歷史,我們見慣了公布的法令,以為古代也自然是有的,那就錯了。
第三,須知道古代雖然有了刑律,并且有了公布的刑書,但是古代的哲學家對于用刑罰治國,大都有懷疑的心理,并且有極力反對的。例如老子說的:“法令滋章,盜賊多有”;“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又如孔子說的:“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這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這就可以看出孔子不重視刑罰,老子更反對刑罰了。這也有幾層原因。(一)因當時的刑罰本來野蠻的很,又沒有限制(如《詩經》:“彼宜無罪,汝反收之,此宜有罪,汝覆脫之。”又如《左傳》所記載的各種虐刑),實在不配作為治國的利器。(二)因為儒家大概不能脫離古代階級社會的成見,認為社會應該有上下等級:刑罰只配用于小百姓們,不配用于上流社會。上流社會只該受“禮”的裁制,不該受“刑”的約束。如《禮記》所說,“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荀子·富國篇》所說:“由士以上,則必以禮樂節之;眾庶百姓,則必以法數制之”,都可為證。
近來有人說。儒家的目的要使上等社會的“禮”普及全國,法家要使下級社會的“刑”普及全國。這話不太確切。其實那種沒有限制的刑罰,是儒法兩家所同聲反對的。法家所主張的,并不是用刑罰治國。他們所說的“法”,乃是一種客觀的標準法,要“憲令著于官府,刑罰必于民心”,百姓依這種標準行動,君主官吏依這種標準賞罰。刑罰不過是執行這種標準法的一種器具。刑罰成了“法”的一部分,便是“法”的刑罰,便是有了限制,不再是從前“誅賞予奪從心出”的刑罰了。
懂得上文所說的三件事,然后就可以講法理學的幾個根本觀念了。中國的法理學雖到公元前三世紀才繁盛起來,但它的根本觀念來源很早。如今分別簡要敘述于下:
無為主義。中國的政治學說,自古代到近代嗎,幾乎沒有一家能逃得出老子的無為主義。孔子是極力稱贊“無為而治”的,后來的儒家多受了孔子“恭己正南面”的話的影響,無論是說“正名”“仁政”“王道”“正心誠意”,都只是要歸到“無為而治”的理想目的。平常所說的道家一派,更不用說了。法家中如慎到一派便是受了老子的無為主義影響;如《尸子》,如《管子》中《禁藏》《白心》諸篇,便是受了老子、孔子的無為主義的影響。
宋朝王安石批評老子的無為主義,說老子“知無之為車用,無之為天下用,然不知其所以為用也。故無之所以為車用者,以有榖輻也;無之所以為天下用者,以有禮樂刑政也。如其廢榖輻于車,廢禮樂刑政于天下,而坐求其無之為用也,則亦近于愚矣”。這段話很有道理。法家雖信“無為”的好處,但他們認為必須先有“法”然后可以無為。如《管子·白心篇》說:“名正法備,則圣人無事。”又如《尸子》說:“正名去偽,事成若化。……正名覆實,不罰而威。”這都是說有了“法”便可做到“法立而不用,刑設而不行”的無為之治了。
第一,正名主義。上章論尹文的法理學時,已說過名與法的關系。尹文的大旨是要“善有善名,惡有惡名”,使人一見善名便生愛做的心,一見惡名便生痛惡的心。“法”的功用只是要“定此名分”,使“萬事皆歸于一,百度皆準于法”。這可見儒家的正名主義乃是法家哲學的一個根本觀念。我且再引《尸子》幾條作參證:
天下之可治,分成也。是非之可辨,名定也。
明王之治民也……言寡而令行,正名也。君人者茍能正名,愚智盡情;執一以靜令名自正,賞罰隨名,民莫不敬。
言者,百事之機也。圣王正言于朝,而四方治矣。是故曰:正名去偽,事成若化;以實覆名,百事皆成。……正名覆實,不罰而威。
審一之經,百事乃成;審一之紀,百事乃理。名實判為兩,分為一。是非隨名實,賞罰隨是非。
這幾條說法治主義的邏輯最可玩味。它的大意是說天下萬物都有一定的名分,只看名實是否相合,便知是非:名實合,便是“是”;名實不合,便是“非”,便有罰了。“名”與“法”其實只是同樣的事物。兩者都是“全稱”,都有駕馭個體事物的效能。“人”是一名,可包無量數的實。“殺人者死”是一法,可包括無數殺人的事實。所以說“審一之經”,又說“執一以靜”。正名定法,都只要“控名責實”,都只要“以一統萬”。
孔子的正名主義的弊病在于太注重“名”的方面,卻忘了名是為“實”而設的,故成了一種偏重“虛名”的主張,如《論語》所記“爾愛其羊,我愛其禮”,及《春秋》種種正名號的筆法,皆是明例。后來名學受了墨家的影響,趨重“以名舉實”,故法家的名學,如尹文的“名以檢形,形以定名;名以定事,事以檢名”。如《尸子》的“以實覆名……正名覆實”;如《韓非子》的“形名參同”,都是墨家以后改良的正名主義了。
第二、平等主義。儒家不但有“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的成見,還有“親親”“貴貴”種種區別,故孔子有“子為父隱,父為子隱”的議論;孟子有瞽瞍殺人,舜竊負而逃的議論。故我們簡直可以說儒家沒有“法律之下,人人平等”的觀念。這個觀念受墨家的影響最大。墨子的“兼愛”主義直攻儒家的親親主義,這是平等觀念的第一步。后來“別墨”論“法”字,說道:
一法者之相與也。盡類,若方之相合也。《經說》曰:一方盡類,懼有法而異。或木或石,不害其方之相合也。盡類猶方也,物懼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