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古代哲學的終局(2)
- 每天學點中國哲學
- 胡適
- 4826字
- 2016-11-02 22:06:43
尹文的學說,據現有的《尹文子》看來,可算得當時一派重要學說。尹文是中國古代一個法理學大家。中國古代的法理學乃是儒墨道三家哲學的結果。老子主張無為,孔子也說無為,但他卻先要“正名”,等到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地位,方才可以“無為而治”了。孔子的正名主義已含有后來法理學的種子。看他說不正名之害可使“刑罰不中,……民無所措手足”,便可見名與法的關系。后來墨家說“法”的觀念,發揮得最明白。墨家說“名”與“實”的關系也說得最詳細。尹文的法理學的大旨在于說明“名”與“法”的關系。《尹文子》說:
名者,名形者也。形者,應名者也。……故必有名以檢形,形以定名;名以定事,事以檢名;(疑當作“名以檢事,事以正名”)……善名命善,惡名命惡。故善有善名,惡有惡名。圣賢仁智,命善者也。頑嚚兇愚,命惡者也。……使善惡盡然有分,雖未能盡物之實,猶不患其差也。……
今親賢而疏不肖,賞善而罰惡。賢、不肖、善、惡之名宜在彼;親、疏、賞、罰之稱宜在我。……名宜屬彼,分宜屬我。我愛白而憎黑,韻商而舍徵,好膻而惡焦,嗜甘而逆苦:白、黑、商、徵、膻、焦、甘、苦,彼之名也;愛、憎、韻、舍、好、惡、嗜、逆,我之分也。定此名分,則萬事不亂也。
這是尹文的法理學的根本觀念。大旨分為三層說:一是形,二是名,三是分。
形即是“實”,即是一切事物。一切形都有名稱,名需與實相應,故說:“名者,名形者也;形者,應名者也。”尹文的名學好像最力于儒家的正名主義,故主張名稱中需含有褒貶之意,所以說:“善名命善,惡名命惡,……使善惡盡(疑當作畫)然有分。”這完全是寓褒貶,別善惡,明貴賤之意。命名既正當了,自然會引起人心對于一切善惡的正當反應。這種心理的反應,自然會引起人心對于一切善惡的正當反應。這種心理的反應,這種人心對于事物的態度,便叫做“分”。
例如我好好色而惡惡臭,愛白而憎黑:好色、惡臭、白、黑是名;好、惡、愛、憎是分。名是根據于事物的性質而定的,故說“名宜屬彼”。分是種種名所引起的態度,故說“分宜屬我”。有什么名,就該引起什么分。名不正,則分不正。
例如匈奴子娶父妻,不以為怪;中國人稱此為“烝”,為“亂倫”,就覺得是一樁大罪惡。這是因為“烝”與“亂倫”二名都能引起一種罪惡的觀念。又如中國婦女纏足,從前以為“美”,故父母狠起心腸來替女兒裹足,女兒也忍著痛苦要有這種“美”的小腳。現今的人說小腳是“野蠻”,纏足是“殘忍非人道”,于是纏足的都要放了,沒有纏的也不再纏了。這都因為“美”的名可引起人的羨慕心,“野蠻”、“殘忍”的名可引起人的厭惡心。名一變,分也變了。正名的宗旨只是要“善有善名,惡有惡名”;只是要善名發生羨慕愛做的態度,惡名發生厭惡不肯做的態度。故說“定此名分,則萬事不亂也”。
以上所說,尹文的法理學與儒家的正名主義毫無分別(參觀第四篇第四章,第十一篇第三章)。但儒家如孔子想用“春秋筆法”來正名,如荀卿想用國家威權來制名,多不主張用法律。尹文便不同了。《尹文子》道:
故人以度審長短,以量受多少,以衡平輕重,以律均清濁,以名稽虛實,以法定治亂。以簡治煩惑,以易御險難,以萬事皆歸一,百度皆準于法。歸一者,簡之至;準法者,易之極。如此,頑嚚聾瞽可與察慧聰明同其治也。
從純粹儒家的名學演變成純粹的法治主義。這是中國法理學史的一大進步,又可見學術思想傳授沿革的線索最不易尋,絕非如劉歆、班固之流劃分做六藝九流就可完事了。
三、許行、陳相、陳仲 當時的政治問題和社會問題最為緊要,故當時的學者沒有一人不注意這些問題的。其中有一派,可以許行作代表。許行和孟子同時。
《孟子·滕文公篇》說:
有為神農之言者許行,自楚之滕,踵門而告文公曰:“遠方之人,聞君行仁政,愿受一塵而為氓。”文公與之處。其徒數十人,皆衣褐,捆屢,織席以為食。……陳相見孟子,道許行之言曰:“滕君則誠賢君也,雖然,未聞道也。賢者與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倉廩府庫,則是厲民而以自養也。惡得賢?”
這是很極端的無政府主義。《漢書·藝文志》論“農家”,也說他們“以為無所事圣王,欲使君臣并耕,悖上下之序”。大概這一派的主張有三端:第一,人人自食其力,沒有貴賤上下,人人都該勞動。故許行之徒自己織席子,打草鞋,種田;又主張使君主與百姓“并耕而食,饔飧而治”。第二,他們主張一種互助的社會生活。他們雖以農業為主,但并不要廢去其他行業。陳相說:“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也。”因此,他們只要用自己勞動的出品與他人交易,如用米換衣服、鍋、甑、農具之類。因為是大家共同互助的社會,故誰也不想賺誰的錢,都以互相輔助、互相供給為目的。因此他們理想中的社會是:
從許子之道,則市價不貳,國中無偽。雖使五尺之童適市,莫之或欺。布帛長短同,則價相若。麻縷絲絮輕重同,則價相若。五谷多寡同,則價相若。屨大小同,則價相若。
因為這是互助的社會,故商業的目的不在賺利益,乃在供社會的需要。孟子不懂這個道理,故駁全無精彩。如陳相明說“屢大小同,則價相若”,這是說屢的大小若相同,則價也相同;并不是說大屢與小屢同價。孟子卻說:“巨屢小屢同價,人豈為之哉”;這竟是“無的放矢”的駁論了。第三,因為他們主張互助的社會,故他們主張不用政府。《漢書》所說“無所事圣王,欲使君臣相耕”;《孟子》所說“賢者與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都是主張社會以互助為治,不用政府。若有政府,便有倉廩府庫,便是“厲民而以自養”,失了“互助”的原意了(這種主義,與近代托爾斯泰所主張的最接近)
以上三端,可稱為互助的無政府主義。只可惜許行、陳相都無書籍傳下來,遂使這一學派湮沒至今。《漢書·藝文志》記“農家”有《神農》二十篇,《野老》十七篇及其他書若干種,序曰:
農家者流,蓋出于濃稷之官,播百谷,勸耕桑,以足衣食……此其所長也。及鄙者為之,以為無所事圣王,欲使君臣并耕,悖上下之序。
卻不知序中所稱“鄙者”,正是這一派的正宗。這又可見《藝文志》分別九流的荒謬了。(參看江瑔《讀子巵言》第十六章《論農家》)
陳仲子(也稱田種。田陳,古同音)也是孟子同時代的人。據《孟子》所說:
仲子,齊之世家也。兄戴蓋祿萬鐘。以兄之祿為不義之祿而不食也;以兄之室為不義之室而不居也。避兄離母,處于陵。
居于陵,三日不食,耳無聞,目無見也。井上有李,螬食實者過半矣,匍匐往將食之,然后耳有聞,目有見。
仲子所居之室,所食之栗,彼身織屢,妻辟纑以易之。
陳仲的這種行為與許行之徒自食其力的主張毫無區別。《韓非子》也稱田仲“不恃仰人而食”。可與《孟子》所說互相證明。《荀子·非十二子篇》說陳仲一般人“忍情性,綦谿利跂,茍以分異人為高,不足以合大眾,明大分”。這一種人是提倡極端的個人主義的,故有這種特立獨行的行為。《戰國策》記趙威后問齊王的使者道:
于陵仲子尚存乎?是其為人也,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諸侯,此率民而出于無用者。何為至今不殺乎?
這可見陳仲雖不曾明白主張無政府,其實也是一個無政府的人了。
四、鄒衍 鄒衍,齊人。《史記》說他到梁時,梁惠王郊迎;到趙時,平原君“側行襒席”;到燕時,燕昭王“擁彗先驅”。這幾句話很不可靠。平原君死于公元前二五一年,梁惠王死于三一九年,梁惠王死時,平原君還沒有生呢。《平原君傳》說騶衍過趙在信陵君破秦存趙之后,那時梁惠王已死六十二年了,燕昭王已死二十二年了。《史記集解》引劉向《別錄》也有鄒衍過趙見平原君及公孫龍一段,那一段似乎不是假造的。依此看來,鄒衍大概與公孫龍同時,在本章所說諸人中,要算最后的了。
《漢書·藝文志》有《鄒子》四十九篇,又《鄒子終始》五十六篇,如今都不傳了。只有有《史記·孟荀列傳》插入一段,頗有副料的價值。
《史記》說:
鄒衍睹有國者益淫侈不能尚德……乃深觀陰陽消息而作怪迂之變,終始大圣之篇,十余萬言。其語閎大不經,必先驗小物,推而大之,至于無垠。
這是鄒衍的方法。這方法其實只是一種“.類推”法。再看這方法的應用:
先序今,以上至黃帝,學者所共術。次并世盛衰,因載其幾祥度制,推而遠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知列中國名山、大川、通谷、禽獸,水土所殖,物類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
鄒衍這個方法,全是由已知的推想到未知的。用這方法稍不小心便有大害。鄒衍用到歷史、地理這兩種科學上,便不合適了。歷史全靠事實,地理全靠實際觀察調查,鄒衍卻用“推而遠之”的方法,以為“想來大概如此”,豈非大錯?《史記》又說:
稱引天地剖判以來,五德轉移,治各有宜,而符應若茲。
這是陰陽家的學說。大概當時的歷史進化的觀念已很通行。但當時的科學根據還不足,故把歷史的進化看作了一種始終循環的變遷。鄒衍一派又附會五行之說,認為五行相生相勝,演出“五德轉移”的學說。《墨辯·經下》說:
五行無常勝,說在宜。《說》曰:五合水土火,火離然。火爍金,火多也。金靡炭,金多也。合之府水,木離木。
此條有錯誤,不能全看懂。但看那可懂的幾句,可知這一條是攻擊當時的“五行相勝”說的。五行之說大概起于儒家,《荀子·非十二篇》說子思“案往舊造說,謂之五行”到了漢朝這一派更盛。從此儒家遂成“道士的儒學”了。
鄒衍的地理學雖有些荒誕,卻有很大膽的思想。《史記》說他:
以為儒者所謂“中國”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國名曰赤顯神州。……中國外,如赤縣神州者九,乃所謂“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環之。人民禽獸莫能相通者……乃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環其外,天地之際焉。
這種地理觀念,雖是一種憑空的想象,但卻可以表示當時想象的大膽,比那些人認為中國為“天下”的,可算得高出千八百倍了!
《史記·平原君傳》,《集解》引劉向《別錄》有鄒衍“辯”一節,似乎不是漢人假造的。今引文如下:
鄒子曰:……辯者,別殊類使不相害,序異端使不相亂;抒意通指,明其所謂;使人與知焉,不務相迷也。故勝者不失其所守,不勝者得其所求。若是,故辯可為也。及至煩文以相假,飾辭以相悖,巧譬以相移,引人聲使不得及其意。如此,害大道。不能無害君子。
這全是儒家的口吻,與荀子論辯的話相同。
第二節 法家的哲學主張
一、論“法家”之名 古代本沒有什么法家,讀了上章的人應當知道慎到屬于老子、楊朱、莊子一系;尹文的人生哲學近于墨家,他的名學純粹是儒家。又應當知道孔子的正名論,老子的天道論,墨家的法的觀念,都是中國法理學的基本觀念。故我認為中國古代只有法理學,只有法治的學說,并無所謂法家。中國法理學應當是在公元前三世紀時,發展的最為發達,故有許多人附會古代有名的政治家如管仲、商鞅、申不害之流,造出許多講法治的書。后人沒有歷史眼光,遂把一切講法治的書統稱為“法家”,其實是錯的。但法家之名沿用已久了,故現在也用此名。但本章所講,注重中國古代法理學說,并不限于《漢書·藝文志》所謂“法家”。
二、所謂“法家”的一些人物及其代表作
(一)管仲與《管子》 管子在老子、孔子之前。他的書大概是公元前三世的人假造的,其后又被人加入許多不相干的材料。
(二)申不害與《申子》 申不害曾作過韓昭侯的國相。昭侯在位應當在公元前三五八至前三三三年。大概申不害在當時是一個大政治家。今《申子》書已不傳了。許多書所引佚文,有“圣君認法而不任智,任數而不任說……置法而不變”等語,似乎不是申不害的原著。
(三)商鞅與《商君書》 衛人公孫鞅于公元前三六一年入秦,見孝公,勸他變法。孝公聽了他的話,定變法之令,“設告相坐而責其實,連什伍而同其罪。賞厚而信,刑重而必。”公孫鞅的政策只是用賞罰來提倡實業,提倡武力。這種政策功效極大,秦國漸漸富強,立下后來吞并六國的基礎。公孫鞅后封列侯,號商君,但他變法時結怨甚多,故秦孝公一死,商君就遭車裂之刑而死。商君是一個大政治家,主張用嚴刑重賞來治理國家。故他立法:“斬一首者為五十石之官;斬二首者爵二級,欲為官者為百石之官。”又“步過六尺者有罰,棄灰于道者被刑”。這不過是重刑賞的政策,與法理學沒有關系。現在所傳的《商君書》二十四篇乃是商君死后的人所假造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