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9章 中國文學史上的一個重要時期(8)

抬起頭來,看那南面山上一條白光,映著月色,分外好看。一層一層的山嶺,卻分辨不清;又有幾片白云在那里面,所以分不出是云是山。及至定睛看去,方才看出那是云那是山來。雖然云是白的,山也是白的,云有亮光,山也有亮光;只為月在云上,云在月下,所以云的亮光從背后透過來;那山卻不然,山的亮光由月光照到山上,被那山上的雪反射過來,所以光是兩樣了。然只稍近的地方如此。那山望東去,越望越遠,天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云也是白的,就分辨不出來了。

只有白話的文學里能產生這種絕妙的“白描”美文來。

以上略述這五十年的白話小說。民國成立時,南方的幾位小說家都已死了,小說界忽然又寂寞起來。這時代的小說只有李涵秋的《廣陵潮》還可讀;但他的體裁仍舊是那沒有結構的《儒林外史》式。至于民國五年出的“黑幕”小說,乃是這一類沒有結構的諷刺小說的最下作品,更不值得討論了。北京平話小說近年來也沒有好作品比得《兒女英雄傳》或《七俠五義》的。

10

現在我們要說這五六年的文學革命運動了。

中國的古文在二千年前已經成了一種死文字。所以漢武帝時丞相公孫弘奏稱“詔書律令下者,……文章爾雅,訓辭深厚,恩施甚美;小吏淺聞,不能究宣,無以明布諭下”。那時代的小吏已不能了解那文章爾雅的詔書律令了。但因為政治上的需要,政府不能不提倡這種已死的古文;所以他們想出一個法子來鼓勵民間研究古文:凡能“通一藝以上”的,都有官做,“先用誦多者”。這個法子起于漢朝,后來逐漸修改,變成“科舉”的制度。這個科舉的制度延長了那已死的古文足足二千年的壽命。

但民間的白話文學是壓不住的。這二千年之中,貴族的文學盡管得勢,平民的文學也在那里不聲不響的繼續發展。漢魏六朝的“樂府”代表第一時期的白話文學。樂府的真美是遮不住的,所以唐代的詩也很多白話的,大概是受了樂府的影響。中唐的元稹、白居易更是白話詩人了。晚唐的詩人差不多全是白話或近于白話的了。中唐、晚唐的禪宗大師用白話講學說法,白話散文因此成立。唐代的白話詩和禪宗的白話散文代表第二時期的白話文學。但詩句的長短有定,那一律五字或一律七字的句子究竟不適宜于白話;所以詩一變而為詞。詞句長短不齊,更近說話的自然了。五代的白話詞,北宋柳永、歐陽修、黃庭堅的白話詞,南宋辛棄疾一派的白話詞,代表第三時期的白話文學。詩到唐末,有李商隱一派的妖孽詩出現,北宋楊億等接著,造為“西昆體”。北宋的大詩人極力傾向解放的方面,但終不能完全脫離這種惡影響。所以江西詩派,一方面有很近白話的詩,一方面又有很壞的古典詩。直到南宋楊萬里、陸游、范成大三家出來,白話詩方才又興盛起來。這些白話詩人也屬于這第三時期的白話文學。南宋晚年,詩有嚴羽的復古派,詞有吳文英的古典派,都是背時的反動。然而北方受了契丹、女真、蒙古三大征服的影響,古文學的權威減少了,民間的文學漸漸起來。金、元時代的白話小曲——如《陽春白雪》和《太平樂府》兩集選載的——和白話雜劇,代表這第四時期的白話文學。明朝的文學又是復古派戰勝了;八股之外,詩詞的散文都帶著復古的色彩,戲劇也變成又長又酸的傳奇了。但是白話小說可進步了。白話小說起于宋代,傳至元代,還不曾脫離幼稚的吋期。到了明朝,小說方才到了成人時期;《水滸傳》、《金瓶梅》、《西游記》都出在這個時代。明末的金人瑞竟公然宣言“天下之文章無出《水滸傳》右者”,清初的《水滸后傳》,乾隆一代的《儒林外史》與《紅樓夢》,都是很好的作品。直到這五十年中,小說的發展始終沒有間斷。明、清五百多年的白話小說,代表第五時期的白話文學。

這五個時期的白話文學之中,最重要的是這五百年中的白話小說。這五百年之中,流行最廣,勢力最大,影響最深的書,并不是《四書五經》,也不是性理的語錄,乃是那幾部“言之無文行之最遠”的《水滸》《三國》《西游》《紅樓》。這些小說的流行便是白話的傳播;多賣得一部小說,便添得一個白話教員。所以這幾百年來,白話的知識與技術都傳播的很遠,超出平常所謂“官話疆域”之外。試看清朝末年南方作白話小說的人,如李伯元是常州人,吳沃堯是廣東人,便可以想見白話傳播之遠了。但丁(Dante)鮑高嘉(Boccacio)的文學,規定了意大利的國語;嘉叟(Chaucer)衛克烈夫(Wycliff)的文學,規定了英吉利的國語;十四五世紀的法蘭西文學,規定了法蘭西的國語。中國國語的寫定與傳播兩方面的大功臣,我們不能不公推這幾部偉大的白話小說了。

中國的國語早已寫定了,又早已傳播的很遠了,又早已產生了許多第一流的活文學了,——然而國語還不曾得全國的公認,國語的文學也還不曾得大家的公認:這是因為什么緣故呢?這里面有兩個大原因:一是科舉沒有廢止,一是沒有一種有意的國語主張。

科舉一日不廢,古文的尊嚴一日不倒。在科舉制度之下,居然能有那無數的白話作品出現,功名富貴的引誘居然買不動施耐庵、曹雪芹、吳敬梓,政府的權威居然壓不住《水滸》《西游》《紅樓》的產生與流傳:這已經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徼幸又最光榮的事了。但科舉的制度究竟能使一般文人鉆在那墨卷古文堆里過日子,永遠不知道時文古文之外還有什么活的文學。倘使科舉制度至今還存在,白話文學的運動決不會有這樣容易的勝利。

1904年以后,科舉廢止了。但是還沒有人出來明明白白的主張白話文學二十多年以來,有提倡白話報的,有提倡白話書的,有提倡官話字母的,有提倡簡字字母的:這些人難道不能稱為“有意的主張”嗎?這些人可以說是“有意的主張白話”,但不可以說是“有意的主張白話文學”。他們的最大缺點是把社會分作兩部分:一邊是“他們”,一邊是“我們”一邊是應該用白話的“他們”,一邊是應該做古文古詩的“我們”。我們不妨仍舊吃肉,但他們下等社會不配吃肉,只好拋塊骨頭給他們吃去罷。這種態度是不行的。

1916年以來的文學革命運動,方才是有意的主張白話文學。這個運動有兩個要點與那些白話報或字母的運動絕不相同。第一,這個運動沒有“他們”“我們”的區別。白話并不單是“開通民智”的工具,白話乃是創造中國文學的唯一工具。白話不是只配拋給狗吃的一塊骨頭,乃是我們全國人都該賞識的一件好寶貝。第二,這個運動老老實實的攻擊古文的權威,認他做“死文學”。從前那些白話報的運動和字母的運動,雖然承認古文難懂,但他們總覺得“我們上等社會的人是不怕難的: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這些“人上人”大發慈悲心,哀念小百姓無知無識,故降格做點通俗文章給他們看。但這些“人上人”自己仍舊應該努力模仿漢、魏、唐、宋的文章。這個文學革命便不同了;他們說,古文死了二千年了,他的不孝子孫瞞住大家,不肯替他發喪舉哀;現在我們來替他正式發訃文,報告天下:“古文死了!死了兩千年了!你們愛舉哀的,請舉哀罷!愛慶祝的,也請慶祝罷!”

這個“古文死了兩千年”的訃文出去之后,起初大家還不相信;不久,就有人紛紛議論了;不久,就有人號咷痛哭了。那號咷痛哭的人,有些哭過一兩場,也就止哀了;有些一頭哭,一頭痛罵那些發訃文的人,怪他們不應該做這種“大傷孝子之心”的惡事;有些從外國奔喪回來,雖然素同死者沒有多大交情,但他們聽見哭聲,也忍不住跟著哭一場,聽見罵聲,也忍不住跟著罵一場。所以這種哭聲罵聲至今還不曾完全停止。但是這個死信是不能再瞞的了,倒不如爽爽快快說穿了,叫大家痛痛快快哭幾天,不久他們就會“節哀盡禮”的;即使有幾個“終身孺慕”的孝子,那究竟是極少數人,也顧不得了。

文學革命的主張,起初只是幾個私人的討論,到民國六年(1917)—月方才正式在雜志上發表。第一篇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還是很和平的討論。胡適對于文學的態度,始終只是一個歷史進化的態度。故他這一篇的要點是:

文學者,隨時代而變遷者也。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因時進化,不能自止。唐人不當作商周之詩,宋人不當作相如子云之賦,——即令作之,亦必不工。逆天背時,違進化之跡,故不能工也。……

以今世歷史進化的眼光觀之,則白話文學之為中國文學之正宗,又為將來文學必用之利器,可斷言也。

后來他的《歷史的文學觀念論》說的更詳細:

居今日而言文學改良,當注重“歷史的文學觀念”。一言以蔽之曰: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此時代與彼時代之間,雖皆有承前啟后之關系,而決不容完全抄襲;其完全抄襲者,決不成為真文學。愚惟深信此理,故以為古人已造古人之文學,今人當造今人之文學。……縱觀古今文學變遷之趨勢,……白話之文學,自宋以來,雖見屏于古文家,而終一線相承,至今不絕。……豈不以此為吾國文學趨勢自然如此,故不可禁遏而日以昌大耶?……吾輩之攻古文家,正以其不明文學之趨勢,而強欲作一千年二千年以上之文。此說不破,則白話之文學無有列為文學正宗之一日,而世之文人將猶鄙薄之,以為小道邪徑而不肯以全力經營造作之。……夫不以全副精神造文學而望文學之發生,此猶不耕而求獲,不食而求飽也,亦終不可得矣。施耐庵、曹雪芹諸人所以能有成者,正賴其有特別毅力,能以全力為之耳。

胡適自己常說他的歷史癖太深,故不配作革命的事業。文學革命的進行,最重要的急先鋒是他的朋友陳獨秀。陳獨秀接著《文學改良芻議》之后,發表了一篇《文學革命論》(六年二月),正式舉起“文學革命”的旗子。他說:

余甘冒全國學究之敵,高張“文學革命軍”大旗,以為吾友之聲援。

旗上大書吾革命軍三大主義:

曰推倒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建設平易的,抒情的囯民文學。

曰推倒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建設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

曰推倒迂晦的,艱澀的山林文學;建設明了的,通俗的社會文學。

陳獨秀的特別性質是他的一往直前的定力。那時胡適遠在美洲,曾有信給獨秀說:

此事之是非,非一朝一夕所能定,亦非一二人所能定。甚愿國中人士能平心靜氣與吾輩同力研究此問題。討論既熟,是非自明。吾輩已張革命之旗,雖不容退縮,然亦不敢以吾輩所主張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六年四月九日)

可見胡適當時承認文學革命還在討論的時期。他那時正在用白話作詩詞,想用實地試驗來證明白話可以作韻文的利器,故自取集名為《嘗試集》。他這種態度太和平了。若照他這個態度做去,文學革命至少還須經過十年的討論與嘗試。但陳獨秀的勇氣恰好補救這個太持重的缺點。獨秀答書說:

鄙意容納異議,自由討論,固為學術發達之原則;獨至改良中國文學當以白話為文學正宗之說,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余地;必以吾輩所主張者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這種態度,在當日頗引起一般人的反對。但當日若沒有陳獨秀“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余地”的精神,文學革命的運動決不能引起那樣大的注意。反對即是注意的表示。

民國六年的《新青年》里有許多討論文學的通信,內中錢玄同的討論很多可以補正胡適的主張。民國七年一月,《新青年》重新出版,歸北京大學教授陳獨秀、錢玄同、沈尹默、李大釗、劉復、胡適六人輪流編輯。這一年的《新青年》(四卷五卷)完全用白話做文章。七年四月有胡適的《建設的文學革命論》,大旨說:

我的“建設新文學論”的唯一宗旨只有十個大字:“囯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我們所提倡的文學革命只是要替中國創造一種國語的文學。有了囯語的文學,方才可以有文學的國語。有了文學的國語,我們的國語方才算得真正國語。

這篇文章名為“建設的”,其實還是破壞的方面最有力。他說:

這二千年的文人所做的文學.都是死的,都是用己經死了的語言文字做的,死文字決不能產出活文學。……簡單說來,自從《三百篇》到于今,中國的文學凡是有一些兒價值有一些兒生命的,部是白話的,或是近于白話的。……中國若想有活文學,必須用白話,必須用國語,必須做國語的文學。

這就是上文說的替古文發喪舉哀了。在“建設的”方面,這篇文章也有一點貢獻。他說:

若要造國語,先須造國語的文學,有了國語的文學,自然有國語。……真正有功效有勢力的國語教科書便是囯語的文學,便是國語的小說詩文戲本。國語的小說詩文戲本通行之日,便是中國國語成立之時。……中國將來的新文學用的白話,就是將來中國的標準國語。造將來白話文學的人,就是制定標準囯語文學的人。

這篇文章把從前胡適、陳獨秀的種種主張都歸納到十個字,其實又只有“國語的文學”五個字。旗幟更明白了,進行也就更順利了。

主站蜘蛛池模板: 游戏| 长兴县| 衢州市| 稷山县| 拉萨市| 含山县| 名山县| 柳河县| 邳州市| 鹤岗市| 泗洪县| 略阳县| 石河子市| 中超| 神木县| 资溪县| 保亭| 沂源县| 长宁区| 家居| 天长市| 和静县| 涡阳县| 安乡县| 华蓥市| 绥德县| 修水县| 龙岩市| 武强县| 南皮县| 怀宁县| 翁牛特旗| 阿拉善右旗| 宝丰县| 林口县| 平安县| 京山县| 威信县| 贵溪市| 青河县| 嫩江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