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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中國文學史上的一個重要時期(6)

若曰,“吾國無聯邦之事例,聯邦之法理即為無根”,則吾所應談之法理,而無其事例者,到處皆是矣;若一切不談,政治又以何道運行耶?況事例吾國無之,而他國固有。以他國所有者,推知吾國之亦可行,此科學之所以重比較,而法律亦莫逃其例者也。安得以本國之有無自限耶?大凡事例之成,茍其當焉,其法理必已前立;特其法理或位乎邏輯之境而人不即覺,事后始為之說明耳。今吾飽觀政例,熟察利害,他人事后始有機會立為法理者,而吾得于事前窮其邏輯之境,盡量出之,恣吾覽睹,方自幸之不暇,而又何疑焉?

羅家倫在他的《近代中國文學思想之變遷》一篇(《新潮》二,五)里,曾說章士釗的文章“可謂集‘邏輯文學’的大成了”。他又說,“政論的文章,到那個時候,趨于最完備的境界。即以文體而論,則其論調既無‘華夷文學’的自大心,又無‘策士文學’的浮泛氣;而且文字的組織上又無形中受了西洋文法的影響,所以格外覺得精密?!保摪似呷┻@個論斷是很不錯的。我上文引的幾段,很可以說明這種“邏輯文學”的性質。

章士釗同時的政論家——黃遠庸,張東蓀,李大釗,李劍農,高一涵等,——都朝著這個趨向做去,大家不知不覺的造成一種修飾的,謹嚴的,邏輯的,有時不免掉書袋的政論文學。但是這種文章,在當日實在沒有多大的效果。做的人非常賣氣力;讀的人也須十分用氣力,方才讀得懂。因此,這種文章的讀者仍舊只限于極少數的人。當他們引戴雪,引白芝浩,引哈蒲浩,引蒲徠士,來討論中國的政治法律的問題的時候,梁士詒、楊度、孫毓筠們早已把憲法踏在腳底下,把人民玩在手心里,把中華民國的國體完全變換過了!洪憲的帝制雖不長久,洪憲的余毒至今還在,而當日的許多政論機關都煙銷云散了。民國五年(1916)以后,國中幾乎沒有一個政論機關,也沒有一個政論家;連那些日報上的時評也都退到紙角上去了,或者竟完全取消了。這種政論文學的忽然消滅,我至今還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但《甲寅》最后一期里有黃遠庸寫給章士釗的兩封信,至少可以代表一個政論大家的最后懺悔。他說:

遠本無術學,濫廁士流,雖自問生平并無表見,然即其奔隨士夫之后,雷同而附和,所作種種政談,今無一不為懺悔之材料。蓋由見事未明,修省未到,輕談大事,自命不凡;亡國罪人,亦不能不自居一分也。此后第努力求學,專求自立為人之道,如足下所謂存其在我者,即得為末等人,亦勝于今之一等腳色矣。

愚見以為居今論政,實不知從何處說起?!逗榉丁肪女犚嘀荒苊饕拇L。……至根本救濟,遠意當從提倡新文學入手,綜之,當使吾輩思潮如何能與現代思潮相接觸,而促其猛省。而其要義須與一般之人,生出交涉。法須以淺近文藝普遍四周。史家以文藝復興為中世改革之根本,足下當能語其消息盈虛之理也。(《甲寅》一,十)

這封信,前半為懺悔,后半為覺悟。當日的政論家苦心苦口,確有很可佩眼的地方。但他們的大缺點只在不能“與一般之人生出交涉”。這一句話不但可以批評他們的“白芝浩——戴雪——哈蒲浩——蒲徠士”的內容,也可以批評他們的精心結構的政論古文。黃遠庸的聰明先已見到這一點了,所以他懸想將來的根本救濟當從提倡新文學下手,要用淺近文藝普遍四周,要與一般的人生出交涉來。章士釗答書還不贊成這種話,他說:“必其國政治差良,其度不在水平線下,而后有社會之事可言,文藝其一端也。”黃遠庸那年到了美國,不幸被人暗殺了,他的志愿毫無成就;但他這封信究竟可算是中囯文學革命的預言。他若在時,他一定是新文學運動的一個同志,正如他同時的許多政論家之中的幾個已做新文學運動的同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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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七節說的是這五十年的中國古文學。古文學的公同缺點就是不能與一般的人生出交涉。大凡文學有兩個主要分子:一是“要有我”,二是“要有人”。有我就是要表現著作人的性情見解,有人就是要與一般的人發生交涉。那無數的模仿派的古文學,既沒有我,又沒有人,故不值得提起。我們在這七節里提起的一些古文學代表,雖沒有人,卻還有點我,故還能在文學史上占一個地位。但他們究竟因為不能與一般的人生出交涉來,故仍舊是少數人的貴族文學,仍舊免不了“死文學”或“半死文學”的評判。

現在我們要談這五十年的“活文學”了?;钗膶W自然要在白話作品里去找。這五十年的白話作品,差不多全是小說。直到近五年內,方才有他類的白話作品出現。我們先說五十年內白話小說,然后討論近年的新文學。

這五十年內的白話小說出的真不在少數!為討論的便利起見,我們可以把他們分作南北兩組:北方的評話小說,南方的諷刺小說。北方的評話小說可以算是民間的文學,他的性質偏向為人的方面,能使無數平民聽了不肯放下,看了不肯放下;但著書的人多半沒有什么深刻的見解,也沒有什么濃摯的經驗。他們有口才,有技術,但沒有學問。他們的小說,確能與一般的人生出交涉了,可惜沒有我,所以只能成一種平民的消閑文學。《兒女英雄傳》《七俠五義》《小五義》《續小五義》等書,屬于這一類。南方的諷刺小說便不同了。他們的著者都是文人,往往是有思想有經驗的文人。他們的小說,在語言的方面,往往不如北方小說那樣漂亮活動;這大概是因為南方人學用北部語言做書的困難。但思想見解的方面,南方的幾部重要小說都含有諷刺的作用,都可以算是“社會問題的小說”。他們既能為人,又能有我?!豆賵霈F形記》《老殘游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恨?!贰稄V陵潮》,……都屬于這一類。(南方也有消閑的小說,如《九尾龜》等。)

我們先說北方的評話小說。評話小說自宋以來,七八百年,沒有斷絕。有時民間的一種評話遇著了一個文學大家,加上了剪裁修飾,便一跳升做第一流的小說了(如《水滸傳》)。但大多數的評話——如《楊家將》《薛家將》之類,——始終不曾脫離很幼稚的時代。明、清兩朝是小說最發達的時期,內中確有好幾部第一流的文學。有了這些好小說做教師,做模范本,所以民間的評話也漸漸的成個樣子了,浙漸的可讀了。因此,這五十年的評話小說,可以代表評話小說進步最高的時期。當同治末年光緒初年之間,出了一部《兒女英雄傳評話》。此書前有雍正十二年和乾隆五十九年的序,都是假托的。雍正年的序內提起《紅摟夢》,不知《紅樓夢》乃是乾隆中年的作品!故我們據光緒戊寅(1878)馬從善的序,定為清宰相勒保之孫文康(字鐵仙)做的。文康晚年窮困無聊,作此書消遣。序中說“昨來都門,知先生已歸道山”,可知文康死于同治光緒之際,故我們定此書為近五十年前的作品?!镀邆b五義》初名《三俠五義》,又名《忠烈俠義傳》,今本有俞樾的序,說曾聽見潘祖蔭稱贊此書,“雖近時新出而頗可觀”。俞序作于光緒十五年(1889),故定為五十年中的作品。此書原著者為石玉昆,但今本已是俞樾改動的本子,原本已不可見了。石玉昆的事跡不可考,大概是當日的一個評話大家。又有《小五義》一部,刻于光緒十六年(1890);《續小五義》一部,刻于同年的冬間。此二書據說也都是石玉昆的原稿,從他的門徒處得來的。《續小五義》初刻本,尚有潘祖蔭的小序,說他捐俸余三十金幫助刻板。這也可見當日的一種風氣了?!独m小五義》之后,近年來又出了無數的續集,此外還有許多“公案”派的評話,但價值更低,我們不談了。

《兒女英雄傳》的著者雖是一個八旗世家,做過道臺,放過駐藏大臣,但他究竟是一個迂陋的學究,沒有見解,沒有學問。這部書可以代表那“儒教化了的”八旗世家的心理。儒家的禮教本是古代貴族的禮教,不配給平民試行的。滿洲人入關以后,處處模仿中國文化,故宗室八旗的貴族居然承受了許多繁縟的禮節。我們讀《紅樓夢》,便可以看見賈府雖是淫亂腐敗,但表面上的家庭禮儀卻是非常嚴厲。一個賈政便是儒教的絕好產兒?!秲号⑿蹅鳌犯馗?。書里的安氏父子,何玉鳳,張金鳳,都是迂氣的結晶。何玉鳳在能仁寺殺人救人的時節,忽然想起“男女授受不親”的圣訓來了!安老爺在家中捉到強盜的時候,忽然想起“傷人乎?不問馬”的圣訓來了!至于書中最得意的部分——安老爺勸何玉鳳嫁人一段——更是迂不可當的綱常大義。我們可以說,《兒女英雄傳》的思想見解是沒有價值的。他的價值全在語言的漂亮俏皮,恢諧有味。旗人最會說話;前有《紅樓夢》,后有此書,都是絕好的記錄。《兒女英雄傳》有意模仿評話的口氣,插入許多“說書人打岔”的話,有時頗討厭,但有時很多詼諧的意味。例如能仁寺的兇僧舉刀要殺安公子時,忽然一個彈子飛來,他把身一蹲。

誰想他的身子蹲得快,那白光來得更快,噗的一聲,一個鐵彈子正著在左眼上。那東西進了眼晴,敢是不住要站,一直的奔了后腦杓子的腦瓜骨,咯噔的一聲,這才站住了……肉人的眼珠子上要著上這等一件東西,大概比揉進一個沙子去利害。只疼得他哎喲一聲,往后便倒。囗啷啷,手里的刀子也扔了。

那時三兒在旁邊,正呆呆的望著公子的胸脯子,要看這回刀尖出彩;只聽咕咚一聲,他師傅跌倒了。嚇了一跳,說,“你老人家怎么了?這準是使猛了勁,岔了氣了;等我騰出手來扶起你老人家來啵?”才一轉身,毛著腰,要把那銅鏇子放在地下,好去攙他師傅,這個當兒,又是照前噗的一聲,一個彈子從他左耳朵眼兒里打進去,打了個過膛兒,從右耳朵眼兒里鉆出來,一直打到東邊那個廳柱上,吧撻的一聲,打了一寸來深,進去嵌在木頭里邊。那三兒只叫得一聲“我的媽呀!”——鏜——把個銅鏇子扔了,——咕咭——也窩在那里了。那銅鏇子里的水潑了一臺階子。那鏇子唏啷花啷一陣亂響,便滾下臺階去了。(第六回)

這種描寫法,雖然不合事實,卻很有詼諧趣味;這種詼諧趣味乃是北方評話小說的一種特別風味。

《七俠五義》也沒有什么思想見地。他是學《水滸》的;但《水滸》對于強盜,對于官吏,都有一種大膽的見解;《七俠五義》也恨貪官,也恨強盜,——這是北方中國人的自然感想,——但只希望有清官出來用“御鍘三刀”和“杏花雨”的苛刑來除掉那些贓官污吏;只希望有俠義的英雄出來,個個投在清官門下做四品護衛或五品護衛,幫著國家除暴安良。這是這些俠義小說和公案小說的公同見解。但《七俠五義》描寫人物的技術卻是不壞;雖比不上《水滸傳》,卻也很有點個性的描寫。他寫白玉堂的氣小,蔣平的聰明,歐陽春的鎮靜,智化的精細,艾虎的活潑,都很有個性的區別。第三十二回至第三十四回寫白玉堂結交顏昚敏一節,又痛快,又滑稽,是書中很精采的文字。書中有時也有很感慨的話,如第八十回寫智化假裝逃荒的,混入皇城作工的第一天:

按名點進,到了御河,大家按擋兒做活。智爺拿了一把鐵鍬撮的比人多,擲的比人遠,而且又快。傍邊做活的道,“王第二的,你這活計不是這么做”。智爺道,“怎么?”傍邊人道,“俗語說的,‘皇上家的工,慢慢兒的蹭?!阋@么做,還能吃的長嗎?”智爺道,“做的慢了,他們給飯吃嗎?”傍邊人道,“都是一樣慢了,他能不給誰吃呢?”智爺道,“既是這樣,俺就慢慢的?!?

這種好文章,可惜不多見;不然,《七俠五義》真成了第一流的小說了?!缎∥辶x》與《續小五義》有許多不通的回目,中間又有許多不通的詩,大不如《七俠五義》。究竟這種幼稚的本子是石玉昆的原本呢?或者,那干凈的《七俠五義》大體代表石玉昆的原本而《小五義》以下是假托的呢?那就不容易決定了。《小五義》以下精采甚少,只有一個徐良,寫的還有趣。我們不舉例了。

南方的諷刺小說都是學《儒林外史》的。《儒林外史》初刻于乾隆時,后來雖有翻刻本,但太平天國亂后,這部書的傳本漸漸少了。亂平以后,蘇州有活字本;《申報》的初年有鉛字排本,附有金和的跋語,及天目山樵評語。自此以后,《儒林外史》的通行遂多了。但這部書是一種諷刺小說,頗帶一點寫實主義的技術,既沒有神怪的話,又很少英雄兒女的話;況且書里的人物又都是“儒林”中人,談什么“舉業”“選政”,都不是普通一般人能了解的,因此,第一流小說之中,《儒林外史》的流行最不廣,但這部書在文人社會里的魔力可真不少!一來呢,這是一種創體,可以作批評社會的一種絕好工具。二來呢,《儒林外史》用的語言是長江流域的官話,最普通,最適用。三來呢,《儒林外史》沒有布局,全是一段一段的短篇小品連綴起來的;拆開來,每段自成一篇;斗攏來,可長至無窮。這個體裁最容易學,又最方便。因此,這種一段一段沒有總結構的小說體就成了近代諷刺小說的普通法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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