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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中國文學史上的一個重要時期(3)

其肥如竹雞,雙頰之紅鮮如其父囿中之桃實,貌既豐腴,產尤饒沃。……先生每對女郎輒心醉,今見絕色麗姝,安能不加顛倒?且經行其家,目其巨產矣。女郎之父曰包而忒司,……屋居黑逞河次,依山傍樹而構,青綠照眼。屋頂出大樹,蔭滿其堂室,陽光所不能爍,樹根有山泉滃然仰出,盡日弗窮。老農引水赴溝渠中,渠廣而柳樹四合,竟似伏流,汩汩出樹而逝。去室咫尺,即其倉庾,糧積擁腫,幾欲潰窗而出。老農所積如是,而打稻之聲尚不斷于耳。屋檐群燕飛鳴;尚有白鴿無數,——有側目視空者,亦有納首于翼,企單足而立者,或上下其頸呼雌者,——咸仰陽集于屋頂。而肥腯之豬,伸足笠中,作喘聲,似自鳴其足食;而笠中忽逐隊出小豭,仰鼻于天,承取空氣。池中白鵝,橫亙如水師大隊之戰艦排檣而進,而群鴨游弋,則獵艦也。火雞亦作聯隊,雜他雞鳴于稻畦中,如饒舌之村嫗長日詈人者。倉庾之前,數雄雞高冠長緯,鼓翼而前,頸羽皆豎,以斗其侶;有時以爪爬沙得小蟲,則抗聲引其所據有之母雞啄食,己則側目旁視;他雄稍前,則立拒之。先生觸目見其豐饒,涎出諸吻。見豬奔竄,則先生目中已現一炙髁;聞稻香,則心中亦畜一布丁;見鴿子,則思切而苞為蒸餅之餡;見乳鴨與鵝游流水中,先生饞吻則思蕩之以沸油。又觀田中大小二麥及珍珠米,園中已熟之果,紅實垂垂,尤極動人。先生觀狀,益延盼于女郎,以為得女郎者,則萬物俱奩中有矣。

《滑稽外史》第四十一章寫尼古拉司在白老地家中和白老地夫婦暢談時,司圭爾先生和他的女兒番尼,兒子瓦克福,忽然闖進來。白老地的妻子與番尼口角不休:

方二女爭時,小瓦克福見案上陳食物無數,饞不可忍,徐徐近案前,引指染盤上腥膩,入指口中,力吮之;更折面包之角,竊蘸牛油嚼之;復取小方糖納之囊中,則引首仰屋,如有所思,而手已就糖盂累取可數方矣。及見無人顧視,則膽力立壯,引刀切肉食之。

此狀司圭爾先生均歷歷見之,然見他人無覺,則亦偽為未見,竊以其子能自圖食,亦復佳事。此時番尼語止,司圭爾知其子所為將為人見,則偽為大怒狀,力抵其頰,曰,“汝乃甘食仇人之食!彼將投毒鴆爾矣。爾私產之兒,何無恥耶!”約翰(白老地)曰,“無傷,恣彼食之。但愿先生高徒能合眾食我之食令飽,我即罄囊,亦非所惜”。(頁百十一)

能讀原書的自然總覺得這種譯法不很滿意。但平心而論,林譯的小說往往有他自己的風味;他對于原書的詼諧風趣,往往有一種深刻的領會,故他對于這種地方,往往更用氣力,更見精采。他的大缺陷在于不能讀原文;但他究竟是一個有點文學天才的人,故他若有了好助手,他了解原書的文學趣味往往比現在許多粗能讀原文的人高的多。現在有許多人對于原書,既不能完全了解;他們運用白話的能力又遠不如林紓運用古文的能力,他們也要批評林譯的書,那就未免太冤枉他了。

平心而論,林紓用古文做翻譯小說的試驗,總算是很有成績的了。古文不曾做過長篇的小說,林紓居然用古文譯了一百多種長篇小說,還使許多學他的人也用古文譯了許多長篇小說,古文里很少滑稽的風味,林紓居然用古文譯了歐文與迭更司的作品。古文不長于寫情,林紓居然用古文譯了《茶花女》與《迦茵小傳》等書。古文的應用,自司馬遷以來,從沒有這種大的成績。

但這種成績終歸于失敗!這實在不是林紓一般人的錯處,乃是古文本身的毛病。古文是可以譯小說的,我是用古文譯過小說的人,故敢說這話。但古文究竟是已死的文字,無論你怎樣做得好,究竟只夠供少數人的賞玩,不能行遠,不能普及。我且舉一個最明顯的例。十幾年前,周作人同他的哥哥也曾用古文來譯小說。他們的古文工夫既是很高的,又都能直接了解西文,故他們譯的《域外小說集》比林譯的小說確是髙的多。我且引《安樂王子》的一部分作例:

一夜,有小燕翻飛入城。四十日前,其伴已往埃及,彼愛一葦,獨留不去。一日春時,方逐黃色巨蛾,飛經水次,與葦邂逅,愛其纖腰,止與問訊,便曰,“吾愛君可乎?”葦無語,惟一折腰。燕隨繞葦而飛,以翼擊水,漣起作銀色,以相溫存,盡此長夏。

他燕啁哳相語曰,“是良可笑。女絕無資,且親屬眾也”。燕言殊當,川中固皆葦也。

未幾秋至,眾各飛去。燕失伴,漸覺孤寂,且倦于愛,曰,“女不能言,且吾懼彼佻巧,恒與風酬對也”。是誠然,每當風起,葦輒宛轉頂禮。燕又曰,“女或宜家,第吾喜行旅,則吾妻亦必喜此,乃可耳”。遂問之曰,“若能偕吾行乎?”葦搖首,殊愛其故園也。燕曰,“若負我矣。今吾行趣埃及古塔,別矣!”遂飛而去。

這種文字,以譯書論,以文章論,都可算是好作品。但周氏兄弟辛辛苦苦譯的這部書,十年之中,只銷了二十一冊!這一件故事應該使我們覺悟了。用古文譯小說,固然也可以做到“信,達,雅”三個字,——如周氏兄弟的小說,——但所得終不償所失,究竟免不了最后的失敗。

05

中日之戰以后,明白時勢的人都知道中國有改革的必要。這種覺悟產生了一種文學,可叫做“時務的文章”。那時代先后出的幾種“危言”,——如邵作舟的,如湯壽潛的,——文章與內容都很可以代表這個時代的趨勢。到1897年,德國強占了膠州,人心更激昂了;那時清光緒帝也被時局感動了,于是有“戊戌變法”(1898)的運動。這個變法運動在當日的勢力頗大,中央政府和各省都有贊助的人。但頑固的反動力終久戰勝了,于是有戊戌的“政變”。變法黨的領袖是康有為,譚嗣同,梁啟超等。譚嗣同與同志五人死于政變,但他的著述,在他死后仍舊發生不少的影響。康有為是“今文家”的一個重要代表,他的《新學偽經考》與《孔子改制考》等書,在這五十年的思想史上,自有他們的相當位置。他的文章雖不如他的詩,但當他“公車上書”以至他亡命海外的時代,他的文章也頗有一點勢力,不過他的勢力遠不如梁啟超的勢力的遠大了。梁啟超當他辦《時務報》的時代已是一個很有力的政論家;后來他辦《新民叢報》,影響更大。二十年來的讀書人差不多沒有不受他的文章的影響的。

嚴復、林紓是桐城的嫡派,譚嗣同、康有為、梁啟超都是桐城的變種。譚嗣同的《三十自紀》(《文集》中)說:

嗣同少頗為桐城所震,刻意規之數年,久自以為似矣;出示人,亦以為似。誦書偶多,廣識當世淹通嫥壹之士,稍稍自慚,即又無以自達。或授以魏、晉間文,乃大喜,時時籀繹,益篤嗜之。由是上溯秦、漢,下循六朝,始悟心好沈博絕麗之文,子云所以獨遼遼焉。舊所為,遺棄殆盡。……昔侯方域少喜駢文,壯而悔之,以名其堂。嗣同亦既壯,所悔乃在此不在彼。……所謂駢文,非四六排偶之謂,體例氣息之謂也,則存乎深觀者。

梁啟超自述也說:

啟超夙不喜桐城派古文;幼年為文,學晚漢、魏、晉,頗尚矜煉。至是(指辦《新民叢報》時)自解放,務為平易暢達,時雜以俚語,韻語,及外國語法;縱筆所至不檢束。學者競效之,號新文體。老輩則痛恨,詆為野狐。然其文條理明晰,筆鋒常帶情感,對于讀者,別有一種魔力焉。(《清代學術概論》,頁一四二)

這是梁氏四十八歲的自述,沒有他三十自述說的詳細:

八歲學為文,九歲能綴千言。十二歲應試學院,補博士弟子員。日治帖括,雖心不慊之,然不知天地間于帖括外更有所謂學也,輒埋頭研鉆。顧頗喜詞章,王父父母時授以唐人詩,嗜之過于八股。家貧無書可讀,惟有《史記》一,《綱鑒易知錄》一,王父父日以課之;故至今《史記》之文能成誦者八九。父執有愛其慧者,贈以《漢書》一,姚氏《古文辭纂》一,則大喜,讀之卒業焉。……十三歲始知有段王訓詁之學,大好之,漸有棄帖括之志。十五歲,……肄業于學海堂,……乃決舍帖括以從事于訓詁詞章。

此一段可補前一段“夙不喜桐城派古文”的話。譚嗣同與梁啟超都經過一個桐城時代,但他們后來都不滿意于桐城的古文。他們又都曾經過一個復古的時代,都曾回到秦漢、六朝;但他們從秦漢、六朝得來的,雖不是四六排偶的形式,卻是駢文的“體例氣息”。所謂體例,即是譚嗣同說的“沈博絕麗之文”;所謂氣息,即是梁啟超說的“筆鋒常帶情感”。

譚嗣同的《仁學》,在思想方面固然可算是一種大膽的作品,在文學方面也有代表時代的價值。我們引一節作例:

不生不滅有征乎?曰,彌望皆是也。如向所言化學諸理,窮其學之所至,不過析數原質而使之分,與并數原質而使之合;用其已然而固然者,時其好惡,劑其盈虛,而以號曰某物某物,如是而已。豈能竟消磨一原質與別創造一原質哉?……本為不生不滅,烏從生之滅之?譬如水加熱則漸涸,非水滅也,化為輕氣養氣也。使收其輕氣養氣,重與原水等。且熱去而仍化為水,無少減也。譬如燭久爇則盡跋,非燭滅也,化為氣質流質定質也。使收其所合之炭氣,所然之蠟淚,所余之蠟煤,重與原燭等。且諸質散而滋育他物,無少棄也。譬如陶埴,失手而碎之;其為器也毀矣。然陶埴,土所力也。方其為陶埴也,在陶埴曰成,在土則毀;及其碎也,還歸乎土,在陶埴曰毀,在土又以成。但有回環,都無成毀。譬如餅餌,入胃而化之,其為食也亡矣。然餅餌,谷所為也。方其為餅餌也,在餅餌曰存,在谷曰亡;及其化也,選糞乎谷,在餅餌曰亡,在谷又以存。但有變易,復何存亡?……(刪去一排兩個譬喻)……譬于陵谷滄桑之變易:地球之生不知經幾千萬變矣;洲渚之壅淤,知崖岸之將有傾頹;草木金石之質日出于地,知空穴之將就淪陷;赤道以旋速而隆起,即南北極之所翕斂也;火期之炎,冰期之冱,即一氣之舒卷也。故地球體積之重率必無軒輊于昔時;有之,則畸重而去日遠,畸輕而去日近,其軌道且歲不同矣。譬如流星隕石之變:恒星有古無而今有,有古有而今無;彗孛有循橢圓線而往可復返,有循拋物線而一往不返。往返者,遠近也,非生滅也;有無者,聚散也,非生滅也。木星本統四月,近忽多一月,知近度之所吸取。火、木之間,依比例當更有一星,今惟小行星武女等百余,知女星之所剖裂,即此。地球亦終有隕散之時,然地球之所隕散,他星又將用其質點以成新星矣。王船山之說《易》,謂一卦有十二爻,半隱半見;故大易不言有無,隱見而已。孔子之論禮,謂殷因于夏;周因于殷;故禮有不得,與民變革損益而已。凡此諸體,雖一一佛有阿僧祇身,一一身有阿僧祇口,說亦不能盡。(《仁學上》,頁十三)

這一節不但材料可以代表當時的科學知識,他的體例也可以代表當時與二十年來的“新文體”。譚嗣同自己說的駢文的體例與氣息,在這里也可以看得出來。但我們拿文學史的眼光來觀察,不能不承認這種文體雖說是得力于駢文,其實也得力于八股文。古代的駢文沒有這樣奔放的體例,只有八股文里的好“長比”有這種氣息(上例中,水與燭一比及陶埴與餅餌一比,最可玩味)。故嚴格說來,這一種文體很可以說是八股文經過一種大解放,變化出來的。

說這種文體是受了八股文的影響的,這句話也許有人不愿意聽。其實這句話不全是貶辭。清代的大文家章學誠作古文往往不避駢偶的長排;他曾說:

嗟夫,知文亦豈易易?通人如段若膺,見余《通義》有精深者,亦與嘆絕;而文句有長排作比偶者,則曰“惜雜時文句調”!夫文求其是耳,豈有古與時哉?即曰時文體多排比,排比又豈作時文者所創為哉?使彼得見韓非《儲說》、淮南《說山》《說林》,傅毅《連珠》諸篇,則又當為秦、漢人惜有時文之句調矣。論文豈可如是?此由彼心目中有一執而不化之古文,怪人不似之耳。(《與史余村簡》)

此說最有理。文中雜用駢偶的句子,未必即是毛病。當日人人做八股,受了一種影響,也是很自然的事。其實這一派的長處就在他們能夠打破那“執而不化”的狹義古文觀,就在他們能夠運用古文時文儒書佛書的句調來做文章。這個趨勢,到了梁啟超,更完備了。

梁啟超最能運用各種字句語調來做應用的文章。他不避排偶,不避長比,不避佛書的名詞,不避詩詞的典故,不避日本輸入的新名詞。因此,他的文章最不合“古文義法”,但他的應用的魔力也最大。

梁啟超的文章很多,舉例也很難。我且舉他的《新民說》第十一篇《論進步》的一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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