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內在性個人經驗與知識技術主義(1)
- 文化現代性批評視野(文學卷)
- 牛學智
- 4913字
- 2016-02-25 16:25:44
文學在我們日常生活中的角色,其實并不是文學史教材上的那個模樣,特別是近20多年來的文學,更是如此。飯桌、麻將桌上以及在棋牌室、娛樂中心、散步聊天中,我們談得最多的東西,除了釣魚島爭端、核設施、股市行情、金融危機、房價暴漲、強拆和腐敗之外,假如還有那么一丁點空隙的話,那么不妨讓文學來裝點。裝點這一空隙的當然并非“魯、郭、茅、巴、老、曹”,也未必是史鐵生、王安憶、賈平凹、張煒、韓少功等,如果不是莫言獲了“諾獎”,莫言也恐怕未必成為談論的主角。當然,作家或理論批評家的去世(或非正常死亡),有時候在圈里也能激起一點漣漪。比如今年9月26日作家張賢亮先生的因病去世,10月31日文學批評家陳超先生的跳樓自殺,一些紙媒與微信就曾熱議過這兩位文學人物的作品,不多時間,也就沒了過多興致。那么,人們樂意談論的究竟是什么呢?我的了解而言,多半是知青文學中那個偏遠的鄉村故事及其那個叫小芳的姑娘、“60后”作家用于解構宏大歷史的那個荒誕細節,或者《綠化樹》《紅高粱》《許三觀賣血記》《白鹿原》等早已拍成電影的情節。目前的,與文學沾點邊的或許再加上《手機》,以及充斥熒屏的“紅色經典”和韓劇、《小時代》《致青春》《杜拉拉求職記》《×××去哪兒了?》等被圖像化、搞笑化了的獨屬于經濟社會熱點的文學資訊,保守一點估計,差不多也就到此為止了。這就很讓人納悶,理論批評家和文學編輯那里,幾乎每天上演著的“70后”“80后”文學,雖然或許支撐過一些碩博研究生畢業論文的框架,但究竟有多少是下降到普通文學人口的日常生活的呢?的確是個需要提上議事日程來討論的問題。我們不妨模仿富里迪的句式追問一下,今天充任時代主體的“70后”“80后”文學都到哪里去了?這是其一。其二是,有了幾項文學大獎的揭曉,我留心了一下,近來的研討會不可謂不熱鬧。不言而喻,這兩批人的文學作品自然是研討的中心議題。可是,撥拉來撥拉去,“都寫得很好”“表現了今天時代的全部復雜性和豐富性”“寫出了‘70后’或‘80后’的總體經驗”等等,幾乎是所有文學研討會的關鍵詞。既然如此,那么,什么是全部復雜性和豐富性呢?什么又是這兩批人的總體經驗呢?
基于這個微觀考慮,我看有必要盤查一下這兩代人的文學及其理論批評現狀。
起于并止于個人故事的“70后”創作
老實說,本人身為“70后”之一員,對于文學及其理論批評的閱讀,的確從內心里對“70后”作家多了一份偏愛。不因為別的,就是想從同齡人的敘事和論述中尋找某種基于共同現實的關注點,從而在共識的令人為之興奮的發現中尋求安慰和認同。因為我總認為,我們這一代人,無論三代及以上在農村生活,還是三代及以上在城市生活,政治經濟意識形態的原因,一般都是童年挨餓、初步感受人民公社式社會文化規訓;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步入小學讀“春天來了,風輕輕地吹著,溫暖的陽光照耀著大地……”;90年代初中期參加工作領百八十塊錢工資首先買輛自行車,以為一步到位了,騎得飛快,三七分頭被小風一吹,高高揚起,窮開心;新世紀之交開始找對象,但屢找不爽,主要原因是上大學時幼稚不懂談戀愛,工作后懂了談戀愛,但工資太低女孩子的物質意識又普遍開始覺醒,僅找對象一件事就很是傷腦筋。等到好不容易成家立業,不是今天“下崗”就是明天“量化考核”;或者不是忙著找人打點關系送孩子上好點兒的學校,就是老人身體不好奔波在醫院與單位之間,狼狽不堪;更或者是一邊按揭還房貸,一邊私下里牙關緊咬想擠到富人群里去,牙縫里摳錢還夢想著過上中產階級的日子。總之吧,沒有不求人的順利事情,也沒有成天樂呵呵的好消息傳到你耳朵里來。
正是基于這樣的一個共同生活背景,“70后”的一些敘述或理論批評,的確給了我不少共鳴。最顯眼的比如對成長之艱難、斷裂之必要的敘述和議論,比如對心靈挫折和對大歷史無奈感的敘事和批評觀照,都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但是,這種“發現”在老一輩繼續施加“影響的焦慮”和后一輩更生猛的市場圖騰中,似乎越來越顯得弱不禁風了。更可怕的是,除了以上兩類價值彰顯,我竟然并沒有讀到“70后”對目前社會現實更多的更普遍的有力把握——把方方的《涂自強的個人悲傷》或鐵凝的《飛行釀酒師》、季棟梁的《上莊記》《良民李木》交給“70后”來完成,我想不但會寫得更精彩,還可能寫得更深入、更有參與人的見證感。可是,文學不能如果,“70后”的普遍性現實處境,在絕大多數“70后”的敘事歷史中,個人遭遇的社會因素,在他們那里還可能壓根就是該拋棄的、該嗤之以鼻的——他們并沒有在“知青”經歷的方方版“涂自強”止步的地方開始。無論年齡還是閱歷、受教育情況,無可否認,小說人物涂自強,其實正是無數生活世界中的“70后”。方方有理由讓涂自強的生命停止在她所不了解的時間,但“70后”卻不應該草率應付這個關鍵時間。因為這個時間才是他們的物理時間真正起作用,并有效記錄生活過程的歷史節點。事實其實還不止如此,文壇面對突如其來的涂自強,主流批評話語其實也悄然背過臉去了。這從另一些作品成為年度總結重點,而不是這些作品,多少能看出一些門道來。如果要稍作展開,“70后”敘事是如何被理論批評價值授權的,以及“70后”又是如何有意識撰寫自己歷史的,不外乎以下幾點吧。
首先,他們是“個體化”文學理論觀念的受益者也是其受害者。說受益者,是因為他們大多起家于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21世紀的第一個十年,是他們創作基本鋪開、引起文壇廣泛關注的時期,有些人,也正是在這個時候還獲了大大小小的獎項。一旦獲得了類似于魯迅文學獎、茅盾文學獎或“駿馬獎”“五個一工程”獎等,在中國,就仿佛真的功成名就了,哪怕是入圍、提名,也都很了不起,地方作協、文聯、媒體等,總會大肆宣傳一番,其本人也覺得是個大事兒。然而,在更寬一點的閱讀面來看,獲不獲獎,與其實際的閱讀效果似乎真的關系不很大。起先,那種本來屬于“60后”、并由“60后”首先發起解構他們的敘述壓力“宏大敘事”的“個體化”理念,沒想到,在“70后”這里接受起來更順當。于是,整個“70后”創作價值期許,差不多就是對個體化創作理念的詮釋。他們在這樣一個理念下,不但成功了,而且還好像有了一個劃時代的美學標志。但是,這些人的確太經不起捶打了。幾乎一夜之間,不斷跟進的“70后”像是如獲至寶的樣子,順流而下、漂流千里,在他們最熟悉的時代,在最熟悉卻問題最多的時代,他們的個人經驗已經收不住了。好像都熱衷于講個人故事,但個人故事似乎很難引起共同體的共鳴,這才是他們到現在為止最致命的思想局限,也是與“60后”“50后”最大的分野。對于后兩者,個人經驗是為了觸動歷史原因而形成的僵硬宏大視角,但后者始終不明白、或者寫丟了這一關鍵視野,導致把個人私密經驗反而當作了敘述的終極目的。結果可想而知,社會學、政治經濟學視野缺席的個人經驗,不可能內在于近20多年來的社會階層斷裂和價值錯位的制度史。讓一個偷窺者、逃逸者、心靈扭曲的成長者、“去政治化”的個體主義者,去PK方方的《涂自強的個人悲傷》,猶如雞蛋碰石頭。更何況,之所以是偷窺者、逃逸者、心靈扭曲的成長者和“去政治化”的個體主義者,大前提其實僅僅是對《紅樓夢》等經典細節技法的模仿,和對“邊緣化”文學理念下生活現實中偶然性、非常態化人和事不約而同的照抄,這就更不是自覺思想支配下的現實表達了。人物和情節未曾內在于近20多年來的政治經濟運行邏輯,豈能表達如此社會結構中人的普遍性境遇?普通文學人口之所以很少提起“70后”“80后”文學形象,哪怕某些在批評家、編輯看來堪稱經典的情節和細節,也都無法在普通讀者這里得到切實反應,是因為他們齜牙咧嘴的所謂“疼”呀、“痛”呀的東西,普通讀者很難達成共識。也就是說,讀者不能找到理解作家如此感受的強烈現實依據。而這個支撐讀者理解不同作家作品的現實依據,正是讀者閱讀對象能否把個人經驗講成普遍性時代經驗的強度感染力。如果閱讀的故事僅僅屬于作家個人的經驗,很不幸,普通讀者的確不會費那么多心思去猜測你作家的微言大義了。
這恐怕就是“70后”文學,看起來異常豐富,但大多實際上只屬于刊物需要、當代文學學科需要和各類獎項需要的原因。產品的終端要到達普通讀者的身邊,哪怕變成閑談中的一個小裝點,距離似乎還很遙遠。尤其關鍵者,可能還得先到別人故事的層面,接下來才是某一群體、某一階層,或者中國故事、民族故事?!?0后”整體敘事,只勉為其難地實現了前者,面對后者則普遍捉襟見肘。
其次,他們太自我作古,太自戀了。“70后”在這一點上,與上兩代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張檸的一個觀點我很認同,就是“無主句”的大肆啟用[1]??雌饋磉@只不過是一個語言修辭問題,實際上起決定作用的是語言背后的那個主體性。他們自認為真理在握了,自認為可以由他們來講今天中國的故事了。自信地把作為時代中堅力量的職業身份等同于中堅力量就必然熟知時代真相的思想身份,這其中恐怕多有認知誤區。語言的驕縱,反映的是他們對這個目前現實內部運行真相的真正陌生。大概他們都進了城,有了房子、女人、車子、票子,再加上無時無刻不在耳畔鳴響的幸福故事、快樂節奏,他們不但服服帖帖臣服于這樣的圖像現實,而且還很以為可以由此開始施展拳腳,制造新的中國文學了。這是他們的自戀自大之所以非常嚴重,以至于構成了他們基本世界觀的原因。
近日,微信在轉李敬澤的一篇文章,題目叫《〈紅樓夢〉:影響之有無》[2]??吹贸鍪抢罹礉勺x了余國藩《〈紅樓夢〉〈西游記〉與其他》一書之后的一個延伸。其中一個雖未正面論述但已經暗示得相當飽滿的觀點,有必要提出來接著說兩句。就是認為《紅樓夢》之所以是中國本土敘事經驗的一個經典,原因蓋在于曹雪芹通過寶黛二人物,寫出了人們在日常生活過程中對精神性的體驗,這體驗歸根結底是中國人對日常生活本身精神性缺失的“虛化”反應,而不是喜極或悲極之后的“悲劇”?,F在,《紅樓夢》竟然成了老人的“消遣”,而年輕人卻反而更遠離了《紅樓夢》的真正敘事意圖,特別是言之鑿鑿受《紅樓夢》影響的年輕作者,不但沒接近反而在有意地反寫這個經驗。結合我剛才的話茬,李敬澤指出的這一點,實際上是“70后”寫作者被充斥于各個空間的幸福故事收編以后的一個表征,即他們誤把《紅樓夢》的“虛無”當作了抽掉現實經驗,特別是抽掉政治經濟經驗之后的“內在性”心靈遭遇。毋庸多說,這個被原子化甚至單子化了的心靈遭遇,是社會分化在文學上的反映,即便敘述得還算圓滿,又豈能感染小小的知識共同體以外的一個群體一個階層一個世界呢?習得超時空的文學細節處理方式導致的一個必然后果是,技術成熟而實質精髓則越加錯位。
毫無含糊,我的這一點判斷,并非臆猜,若要寫成文章,大概也得有好幾個作家論、作品論吧!
視野被個體化消解的“70后”批評
有專門研究“70后”作家的批評家嗎?我并未統計過。但據說專門研究“80后”作家的都已經出了不少書了,這么說,“70后”的研究差不多是門顯學了。
文學總是向后看的,這是個老規矩了,聽起來道理強悍無比。然而,誰又能在每年作品的排行榜上把《紅樓夢》《阿Q正傳》刪掉呢?唐家三少、我吃西紅柿等網絡“大神”都有近百部紙質作品行世,誰的碩博畢業論文敢以他們為對象呢?掙了多少錢與作品能否被更多的人認可,恐怕目前還不能畫等號。金庸武俠小說、楊紅纓童話等,是喧鬧過一陣,但才過了不幾年,這些作品的價值似乎誰也不敢打保票吧?至少不能因為課堂教材不被學生歡迎而來盲目確認這些讀物的價值就一定大得不得了。一個簡單道理別忘了,不勞而獲、順手牽羊占有財物大概每個人心理上都有,但不能就此說,“偷”必然比正當獲取更有價值。關鍵在于,能否在批判社會價值機制錯位的大前提下,衡度“70后”觀照世界人心視角的問題,而不是凡寫出來的都是好的,凡這一代人的私人經驗,都一定具有自明的時代價值。那樣的話,我們只有先把我們腦系統中已經建構起來的所有人類優秀經驗刪除了再說,尤其首先刪除了現代社會的現代性經驗再議今天的“70后”成就。比如,康德的經驗、哈貝馬斯的經驗、鮑德里亞和吉登斯的經驗和麥克盧漢、波茲曼的經驗等等,更不要說魯迅等中國啟蒙時代諸多大師們的思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