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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近年來人文價值觀憂思(3)

而本屆則不然,首先,他們很重視小人物處境,關注小人物的人性問題,這是值得進行深化的敘事追求。然而,完整領會他們的意思后我表示憂思的是,對小人物處境、人性狀況的關注,談來談去還是起始于人物內心,又止于內心,并且,這種理解也還僅僅是寫法上的技巧。也就是說,他們關注的人物可能是當下某個語境的,但所處理人物的人性態度、命運問題,卻來自于經典文本的細節、情節。如此,他們鏈接了人的“恒定性”,但放過了人的當下性,或者具體性。最后敘事所呈現的,實際上是抽象的人性和失去微觀社會歷史現實、制度秩序史支持的同樣空洞的“苦難”和“疼痛”,現實感普遍稀薄。

其次,思想資源上,他們的確與“網絡文學”保持著距離,似乎有意銜接著五四啟蒙傳統。然而,細究他們引以為豪壯的所謂“我們這一代”“新的中國故事”,不過是把異常龐大的小人物群體或社會底層世界,分解分化為某一具體個體的一種敘述本質。在具體個體的故事講述中,他們只更多地關注個體自身的道德水平、倫理問題和欲望走向,并且最終把這些有問題的文化現象,歸結為“啟蒙”問題。即是說,不幸福,沒有快樂感,或感覺意義感缺失,是因為個體本身不把日常生活理解為“慢”的規律來過,不把心態調整為適應好的生活頻率所致。面對如此寫作經驗和理念表達,同齡批評家的研究處理也基本在同一水平,即用敘事學、詩學賦予其一種合理性文學史意義,很難見到對這種狹小視野質疑的批評文字。這表明,這批作家、批評家的社會學視野都很不完整。

第三,就本“青創會”主體——“70后”“80后”的個體素質、精神表征來看,與我所認識并接觸過的知青一代、“60后”中的一些優秀作家、批評家相比較,他們似乎無所不知、無所不涉獵,也相當愿意分享自己的現實認知。可是,回味再三,到底缺一樣根本的東西,那就是讀書很多,但不雜,都是文學作品或文學刊物;創作方法仿佛多樣多元,但歸根結底諸多方法都統攝于一個文體——我姑且稱之為文學的“近親繁殖”。寫什么,就讀什么;崇拜誰,就讀誰的作品;在什么地方生活,就寫什么地方的文化特色;什么流派什么趣味什么主題更容易獲大獎,就追慕什么流派什么趣味什么主題。這樣一來,知識分子便蛻變成了一般的讀書人,一般的讀書人則變異成了匠人或投機分子。為避賢者諱,“不讀書”而導致的后果,套用老作家王蒙作為“著名作家寄語”的《說給青年同行》中的幾個詞來說,就是:自以為是的“能人”,有的還一身戾氣,出口成“臟”;眼里沒有完整社會結構、不注重文學的社會性能的作家,只會喜歡那些空心化、淺薄化、惡俗化、碎片化、單純搞笑、單純惡搞、咋咋呼呼迎合起哄的所謂作品。這意味著,他們的知識分子形象塑造基本闕如,現代性思想訓練基本缺席。

本屆“青創會”參會者平均年齡只有35.5歲,支撐把這屆“青創會”青年作家鎖定在40歲以內的一個文學史成功案例是,魯迅37歲已有了《狂人日記》,郭沫若才28歲便鑄成了杰作《女神》,巴金27歲有了《家》,老舍38歲發表了《駱駝祥子》,曹禺則更小,經典《雷雨》成于23歲的青春年華。

五四一代作家,成長于封建社會與現代社會交替的時代風云之間,他們之中還未被指出來的,其實不止是文學方面的驚人收獲,他們的一個共同點是“通才”的多重身份。精通外語、縱論國事、考古發明、訂正國故、引領潮流,而文學寫作能力僅僅是他們大多數人的一個“業余”,如魯迅到死也仍然強調他的所有文體表達,僅為“文章”,而所有不同階段的寫作,也僅為研究一個“問題”:國民性。魯迅先生的思想遺產無疑是個個案,無法效仿。但他的話語方式,以及由此開啟的思想方向、敘述視野和問題意識、本土經驗資源、方法論,難道不是今天青年作家的“新傳統”嗎?

但是,很不能令人興奮的一個現場感覺是,今天平均年齡在35.5歲的青年作家、批評家,我卻沒能在他們準備多日寫就的發言稿中聽出、讀出五四同齡人的氣象來。另外,走出會議特有氛圍,我也努力從記憶庫存里調動了一些平時的閱讀印象,單就獲過大獎的某些代表作品來說,它們也不能很快讓我說出這些作品突出于其他人文表達的地方來。相反,聽到和感到最多的是,油腔滑調、插科打諢和自戀狂妄、目中無人,以及張口閉口精致、技巧、成功、秘訣和經驗的私密性等等。即便進一步挖掘文稿中的微言大義,也只不過是關于如何“日常”、如何“幸福”,怎么能“消費”得更快和快速地獲得“快樂”等等較一般的敘述形象。至于現在我們所遭遇的真正的文化危機、身份危機,以及我們的感知與現有社會語境、制度秩序之間的“錯位感”的那種超越于一般個體道德倫理平均水平的想象,則更是寥寥。

不可否認,時間是一把利劍,優秀的中老年作家、批評家有一天必然要退出文學的歷史舞臺,現在的“70后”“80后”如果愿意堅持的話,將來的文學舞臺只能屬于他們。然而,這個“屬于”中實在內含了太多因素在里面。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本屆“青創會”的確給了我太多令人憂思的“震驚”,而唯獨能有效解釋這個“震驚”的就是那個不約而同起于個體又止于個體的藝術的人文價值觀念。“網絡文學”的驚人銷量和金錢主義,正是在這里被成功地收編于看起來符合藝術規律實則很成問題的“個體化”的。

毫不含糊,要撰寫、敘事、講述“我們的時代”的成功故事、幸福邏輯和精神概念,只能而且必須從“個人化”開始。但是當這個觀念已經大面積疏離大多數人所置身的社會現實語境時,這個讓“70后”“80后”這些今天時代主體獲得成功并進而被命名的符號,也就走向了它的反面。成了使這些主體一步步走向另一種“一體化”,并最終屏蔽普遍性的一個思想誤區。

人文的“關鍵”是什么

如果不嫌麻煩,這里不妨先解釋一下文化的內涵。按照經典哲學文化學的一些論述,文化有三個層次。最外層是器物文化,它表征人類文明史的演變;再向內是制度文化,它標志我們日常生活和社會秩序的建立;最內層是精神文化,也就是文化價值觀,是所有文化中的核心,是一切文化的大腦。簡單說,這一層的“文化”才是最關鍵的,對于一個人,它決定你是誰;對于一個民族,它決定這個民族的基本精神氣質;對于一個國家,它在更高層面象征著這個國家的形象,是這個國家在世界上的價值符號。

比如19世紀俄羅斯的批判現實主義文學,其中對“多余人”的普遍性觀照,標志了那個時候俄羅斯人宗教般的精神高度;“五月風暴”之后的福柯、巴爾特、波德里亞等的哲學、社會學、文化學等理論,不止標志了那個時代法國所能到達的最高理性水平,同時,也未嘗不是那時候至今世界一流的理論高度,他們對消費社會的界定也就從此構成了人們認知當今社會現實的最新概念。當然,正因為20世紀有了魯迅,中國自古有之的國民劣根性——才得以凝聚到一批如阿Q、華老栓、祥林嫂、孔乙己的小人物身上,“立人”“白心”的人格建構才變得可能,等等。

在這樣一個我特指的精神文化草圖中,我們真正匱乏的究竟是什么人文?

概括說,我們最匱乏的是文化現代性。現在,至少有兩種論述遮蔽了我們對自己文化現代性程度的觀察。一種是“古今轉化”,被古代社會中的宗法文明模式和元典意義的農耕文化、民間宗教文化孕育的“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無為而治”“取之有時,用之有度”,以及萬物平等的生命意識所迷失,進而“自致角色”,在語境錯位中躲避對當前文化意識形態的判斷,陷入自戀自大的妄想之中不能自拔。另一種是“中西轉化”,翻譯的“間接性”和訪學的“旁觀者”身份所得的西方文化價值觀,造成文化生成上的時差,接受者非但不能從主體性上得到塑造,反而更容易不接地氣。以上兩點,可以部分地解釋為什么當前政治經濟話語、人文知識分子話語與日常生活方式之間疏離感越來越大的原因。

在這么兩個“轉化”中來看,我們的學術界對文化現代性方面的研究既不多,也不夠深入。要么局限在學科內部,偏重于地方經驗,制約了現代性思想的完整發展;要么方法上缺乏創新,多為文本分析、民間宗教文化闡釋、政策圖解。用更高視界來觀照,無論伯曼“把人變成現代化的主體”與“把人變成現代化的對象”的辨析、泰勒“文化現代性”與“非文化現代性”的區別,還是哈貝馬斯關于“文化現代性”與“社會現代化”關系的深刻觀察,及中國學者張旭東的文化危機就是文化政治危機等研究,在現如今的人文研究和各色大眾文化形態中均未得到充分體現,甚至可以說我們的人文研究、大眾文化目前還處在文化現代性意識不自覺的階段。它們只是較低一個層次的小市民文化和不甚高明的感官消費文化符號。

如此普遍性人文話語框架中,文學藝術創作和大眾文化形式,只能在文化產業和傳統文化的規定性中做文章。前者產生了“淺閱讀”意義的大眾快感作品,它們分別以懷舊、親情、愛情、友情、世情為主要符號,消費被消費主義同化了的人性元素;后者則專注于文化傳統儀式、宗法文化模式和小市民文化趣味,并編排相關故事、情節和細節。這即是即便贏得普遍贊譽的《鋼的琴》的精神敘事,也只能重復“望子成龍”的傳統道德文化模式,而無法擺脫文化傳統主義,甚至宗法文化價值窠臼的一個深層原因。因為指向孩子、指向小家庭的敘事,中間雖然折騰了一大圈,大有想象性地離開傳統和經濟主義價值并思索重鑄人的精神信念的意思。但隨著小菊的回來,小孩也就沒必要再需求“鋼的琴”,陳桂林們也就沒必要再奮不顧身努力什么。這進一步表明,今天時代的精神敘事,仍然是關于如何有保障地賺取物質成功的敘事,人們對《鋼的琴》的滿堂喝彩,更坐實了無論集體無意識還是知識分子期許,我們時代的精神意識都無可置疑地深陷在了利用“懷舊”與“小家庭”故事,最后整合成“物質神話”的仿佛完全自洽的邏輯編制之中,不得超越。而小孩的前途,或者別的所謂中國經驗的符號,僅僅是一個被堂而皇之盜用的美學替代品。

我的論述和視角,也許過于極端,但我的經驗告訴我,之所以在成功、幸福和精神的藝術表達上,總不能令人信服,根本原因蓋在我們的人文價值觀不能有效地組織我們的政治經濟生活配套,進而完整地建立個人的意義生活機制所致。毫無疑問,要打破文藝的這種局面,必須先重新理解一直以來受用的個人化人文觀念。只有解決了這個世界觀問題,“我們的時代”的文藝創作格局才有望走向大視野、大格局,也才有力量、有提振人的精氣神的張力。

[1]肖鷹:《“郭敬明”:消費主義的青春標簽——從〈小時代〉看文化癥候》,《文學報》,2013-10-10。

[2]張濤甫:《“小時代”的不能承受之輕》,《文匯讀書周報》,2013-9-6。

[3]系影評人周黎明、史航等人觀點,見http://yule.sohu.com/20130812/n383915177.shtml。

[4]相關數據參見《中國電視劇市場消化不良——年產3萬集播出7000集》,來自《成都日報》《中國文化報》的綜合,轉引自《寧夏日報》,2012-4-11。

[5]崔衛平編譯:《哈維爾文集》,內部印行,第12頁。

[6]參見http://wenku.baidu.com/view/e03cad2db90d6c85ec3ac64f.html。

[7]見趙文、李祖德等:《〈鋼的琴〉評論小輯》,《今天》,2011年冬季號。

[8]張旭東:《全球化時代的文化認同——西方普遍主義話語的歷史批判》,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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