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找尋“我們”的批評共同體(1)
- 文化現代性批評視野(文學卷)
- 牛學智
- 4481字
- 2016-02-25 16:25:44
迫使我“轉向”的是什么
為了節省點精力和筆墨,小時候如何趕驢放羊、掰鄰居家玉米棒子、揍小朋友的事就不說了,相信每一個“泥腿子”出身的人經歷都差不多。就拿我現在主要關切的文學批評來說,我的確有過一段較長時間的文本細讀式闡釋過程。這樣的日子,想一想,大概是10年前。當時理論批評界時興溫情、詩意、終極關懷等等概念,不言而喻,我當時更加稚嫩的批評文字不可能不打上如此烙印。再加之,我先接觸并閱讀的文學創作,“地域共同體”的原因,一般還真的就是離不開鄉村宗法文化遺留下來的那點恬靜、隱忍、安逸、自得其樂的主題。這樣的批評寫作持續了好幾年,包括實在抑制不住那種離鄉后的鄉愁沖動,在2002年某期《散文選刊》首發《可貴的心境:劉亮程散文隨想》為止,我一直都處在那種背井離鄉的糾結中。所讀書籍是些什么呢?真還沒有一本特別有印象的,大體上肯定是那些被名之為“原鄉”情結的讀物,弗洛伊德、榮格等人的集體無意識論述當然是首選,半生不熟地啃——閱讀相當功利,就是為了在我的文學闡釋中能適時地用一把。因為,泛泛而談的鄉愁,的確很適合搬運這些人的某些論述。
但是,2005年我上了一回“魯院”,情況便起了些許變化。在我們那個班,有至少11個“博導”也臚列其中,學術的、身份的、地域的壓力著實很大。你不是學術圈里人,不敢接近學術中人;你不是文學教授,怎么敢在制定文學標準的先生女士跟前談論文學;你又來自偏遠省份,能直溜溜地以津京滬江浙等地制造文學話題的作家作品為談資嗎?事實證明,來自西北,乃至西南、東北等地的朋友,兩個多月時間中一直自致身份為“外省批評家”,也以此為樂,沙龍中、宿舍里也慨然談著文學的外省事兒。我們這些文學的外省人,當然有時難免心存企圖,想以邊緣經驗影響、乃至扭轉中心方向,但效果不明顯。邊緣就是邊緣,是邊角料、邊邊角角、犄角疙瘩,事實是話題始終以中心為中心。印象最深的“中心”話題,是這樣一批議題,比如葛紅兵給現代文學及魯迅的2份“悼詞”、劉川鄂給池莉的“小市民,名作家”,等等。可以想見,在這個班里混日子,壓力不大可能嗎?那就只好老老實實做一個小學生,做筆記、聆聽、討教,一應從一做起。哦,我又忘了,我是2005年3月1日去“魯院”報的名,2月的某一天就已經讀到了《小說評論》上李建軍先生的一篇文章,其中有一大段是不點名地批評我——關于我發在《文藝報》評賈平凹中篇小說《獵人》的小文,沉重的心情還在。這兩者加起來,覺得我文學批評的方向的確需要調整了。
但是究竟該往哪個方向調整,當時完全不知所至。導致我似乎有了些眉目但馬上又變得糊涂的,這里還得提一個人,他就是在北京被稱為“張后主”(北京當時有兩“后主”,還有一個是陳后主陳曉明)的張頤武。他是我們臨近結業時到魯院做的講座,題目忘了,然而內容至今記憶猶新,是說中國農村社會及農民已經后現代了。
說到這里,有點亂了,得理一理。不然,葛紅兵、劉川鄂和張頤武這些本來各有專題研究的學者,路徑都不完全相同,怎么能導致我腦袋暈乎呢?
首先是我這個批評主體,當時一直在想,底層文學應該成為主導,不然,文學的社會批判功能就不好安放了。而且,從20世紀90年代初的“人文精神討論”到新世紀之交的全面市場化——文化上的全面市民化,如果沒有“底層”這一視角做價值支撐,道德倫理的失據倒還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按照小市民文化邏輯論評文學,那么,文學不就從此絕“鄉土”這個“塵”而去了?近8億人的生活體驗、精神狀態由誰來發現、敘述?可是,在當時,這基本是杞人憂天。這就說到所謂中心批評家們所關心的事情了。
那就是他們在想什么的問題,即是否與我所想有某種深處的關聯?葛紅兵的“悼詞”說的就是要忘掉魯迅先生乃至現代啟蒙精神的批判眼光,才能釋放個體的荷爾蒙;劉川鄂以“小市民”概括池莉小說價值觀,直接秉持的仍然是他從現代自由主義文學過來的精神,提醒人們需要格外警惕“冷也好熱也好,活著就好”的小市民茍且生存哲學;張頤武的農民都后現代化了,是通過中關村撿破爛的老大爺用手機一事,認為在后現代視野而不是在現代性視野看待文學中的底層者、弱勢者,文學才能進步——指的是,“苦難主題”應該轉向“苦難美學”,因為按照每年通報的GDP增長數據,底層者、弱勢者所攜帶著的生存問題,已經被解決,而底層文學還停留在生存層面,顯然不是與時俱進的態度,文學只有發展出苦難中的新的美學,才是這個時代的需要。
李建軍與以上諸位截然不同,就拿他批評我的那段文字來說,他恰好指出當年我文章中貼著賈平凹價值取向走的那種唯細節而細節、唯文學性而文學的論評惡習。在此之前,我根本沒見過李建軍,但自此以后,我找到了他的電話,幾乎隔一段時間就要打電話問候問候他,等到在魯院講座見到他,竟感覺他原是我身邊的某位尊敬的老師,無需從頭介紹。一段之師,李建軍成了我心目中的老師,直到今天,我始終以對待老師的禮節對待他,他也以愛護學生的禮遇關照我。每碰到理論上的困惑,的確先想到的就是他。
我的被搞混,為什么與以上諸位觀點有深處的關聯呢?概括說,無論談市民文化、欲望釋放,還是農民后現代性,在當時語境規定中,他們的一個直接針對性是如何建立城市文學的評價標準問題,是城市化意識形態推動下的文學思維,深層社會“斷裂”及對斷裂的敘事,并不是他們考慮的首位問題,也就意味著如此理論批評價值取向,好像還是以啟蒙思想為框架,實質則不是轉化啟蒙思想,而是改寫啟蒙方向。當然,當時我并沒有像今天這樣意識清晰,當時只是以我個人的基層經驗為權衡標準,覺得文學既然是敘述公共經驗,就不能完全撇開基層社會這個產生公共情感體驗的核心地帶而已。
總之吧,2005年乃至2006年,我基本未寫一篇像樣的作家論和作品論,也好像沒有多少心思讀文學作品了,即便是被炒得很熱的作家或作品,感情也是相對漠然的,更遑論毫無選擇地撲向充塞于成千文學創作期刊上的新作品了。當然,這段時間,類似于韋勒克與沃倫、伊格爾頓、利維斯、勃蘭兌斯、蘭瑟姆、塞爾登、巴爾特、“耶魯‘四人幫’”、布斯與赫爾曼和佛盧德尼克、托多羅夫、巴赫金、劉象愚、劉再復、王德威、朱寨、錢中文、童慶炳、曹順慶、南帆、陶東風、王一川、申丹、余虹、李建軍、耿占春等人近百本文學理論著述,囊括現實主義、浪漫主義、古典主義、新批評、解構主義、結構主義、經典敘事學與后經典敘事學等,差不多都讀過了。一個直觀印象是,當前社會語境下的文學批評話語方式、價值取向、審美重心等,不可能在既有文學理論慣例中產生了,它必須有新的價值機制支撐。值得申明的一點是,我所謂新的價值機制,是從社會性能、現實狀況來說的,不是以學院學科建設來論。倘若以后者為對象,那么,今天的文學批評甚至可以原封不動地使用10年前乃至20年前的文學理論程式。為什么呢?因為封閉在教室里,再怎么陳舊的批評模式,再怎么令人頭疼的審美方式,都可以在學分制的強硬執行中維持下去而不受任何其他意識形態瓦解。
如此背景下,我為什么選擇先研究文學批評本身,先研究知識分子本身,大概不用細說了。因為文學批評到了你這里,省事地沿著他們的話語方式、價值取向、審美選擇往下走,可以,但你無法跨越你自身的幾個障礙:1.你是一個底層者;2.你是一個邊緣人;3.你是偏遠地區的人;4.你無法脫去“泥腿子”的胎記;5.你不在這個圈那個圈里。所以,你只能忠實于自己的眼睛、忠實于自己的腦袋、忠實于自己的心靈體驗,那就只好另尋出路。
這個出路就是我在前面說的,必須重新啟動文學批評的新機制來支撐,概而言之,便是如何選擇閱讀的問題。只有通過閱讀,才能消解偽知識、舊知識的慣性力量;只有通過借助社會學、哲學思想等學科的眼力,才能重新找到文學批評的激情、煥發文學批評的言說勇氣,建構文學批評的基本價值機制。撰寫《當代批評的眾神肖像》的幾年里,便是我暫時忘卻《尋找批評的靈魂》(2008)中那種根據既有文學理論慣性知識,以文本細讀為本撰寫作家論、作品論的時刻;也是我暫時離開《世紀之交的文學思考》(2008)中那種在文論“失語”語境規定性中,通過所謂“中西轉換”“古今轉換”途徑,實踐文學批評的“全球化”的過程。
當然,“離開”某某某的前提,必須是先“介入”某某某,而且只能先“介入”,才能確保很好地“離開”。否則,這個時候很容易遁入虛無主義和相對主義,或者寂靜主義泥淖。
為何和怎樣清理本土批評話語
大體說,集中精力研究文學批評,始于2006年。目前為止,歷經8年的跟蹤結果就是兩本書:一本是《當代批評的眾神肖像》(2012年),是對新時期至今我認為重要的中國文學批評家的個案研究;另一本是這個《當代批評的本土話語審視》(2013年),它是《當代批評的眾神肖像》的“姊妹篇”。
之所以到今天,最終從“個案”走到了“話語”,是因為經過七八年時間的集中閱讀,我堅信,不管文學創作的差異大到什么程度、分化(類型化)到什么無法互相溝通的地步,對于價值書寫的文學批評來說,它的終極關懷是使差異縮小,而不是制造差異。直接的一個理由是,無論哪個代際的作家、哪種主義傾向的文學觀,只要對目前中國社會結構、絕大多數人的現實生活和精神處境,有個基本認知,而且把這個基本認知作為文學敘述的基本經驗來源,理論上講,無論選擇何樣的敘事,文學之于社會的性能都應該不會完全無法達成共識。這即是我為了避免對文學批評橫加指責的泛價值論,特意按批評傾向性選擇分解成各類話語,并通過各類話語的內在特點(根據文學創作類型而來),由類型上的“分”,再走向價值期許上的“合”的批評話語研究的構想。
既然如此,現在,有一些核心問題在這里必須有所交代。
即在批評的本土話語研究中,我如何發展我的主體性體驗,又如何限制個人經驗不至于衍化成唯個人才有的經驗的問題。
第一個必須回答的問題是,我的個人經驗在何種程度上是可信的?現在我供職于地方社科院,但在此前的18年時間里,我輾轉好幾個地方分別從事過中小學、中專學校、普通高校等不同類型的教育工作。往大里說,我從事各類學校教育工作的過程,正好是社會意識從計劃經濟到商品經濟、市場經濟,乃至消費社會的過程,作為社會意識的最敏感人口和文學的最大讀者群,我體驗了各種年齡段學生的反應。“四大古典名著”、《平凡的世界》到《檀香刑》或《活著》《幻城》《哈利·波特》《愛麗絲夢游仙境》等等,批評家的說辭是一種,普通讀者的感受又是一種,對照不同讀者反應的反應,得出的可能是第三種。對批評話語的審視,也許得從第三種開始。這是一個無需用旁征博引就能講清楚的問題,因為文學的經驗如果主要來源于基層社會(不是“底層”),那么,基層人群的反應及其我對他們反應的反應,就是一個基本的基層文學感知狀態。凝聚絕大多數人群的無意識,我想,即便不是好的甚至扎眼的理論發現,但也絕對是有效的、有活人氣息的情懷。相反,只把文學及其研究它的批評視為學科,按照學科規定生產的文學及其批評也許可能永遠會為其學科性保駕護航,但不見得適應瞬息萬變的社會現實及其寄身其中的人群。如此例子在過去不少見,在當下更是加倍繁殖,有時甚至到了消解文學及其批評本身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