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當前文學狀況與怎樣研究文學(1)
- 文化現代性批評視野(文學卷)
- 牛學智
- 3393字
- 2016-02-25 16:25:44
對我們身處的文學現實如果沒有一個基本的了解,我們的閱讀、批評和研究,甚至包括對文學作品的選擇,可能都會顯得封閉、狹小、自我陶醉、得意忘形。
所以,了解當前文學運行狀態,了解文學理論的著力點,了解文學批評所關心的焦點、難點,就是為了較穩定地衡估文學在當下綜合文化現實中的處境,也就才能言之有物、言之成理。
了解當下文學現實,還必然包括對當前時效性、功利性文化思潮的警惕。不能說了解了當前狀況就意味著你的言說就一定是有說服力的批評。比如,你了解到的當前文學現實是“和諧”“儒家”“傳統文化”“地方知識”“民族特色”,只能說文學在某種趨同的文化思潮推動下,走向了相當一致的共性,而不能就此判斷,如此寫作就是我們應該格外注目的有價值的文學。甚至在這個時候,作為批判性的文學研究,分析其中的屈從心理、順從心態,并指出如此去做將會損失文學應有品質的諸多惰性,或許才是文學批評獲得獨立言說資格的依據。
當前文學創作異常復雜,各種追求都有,這不是一兩句話能概括清楚的;當前文學批評、文學研究也聚訟紛紜、各說各話,同樣不是一兩句話能判斷得清楚。但如果我們能抓住一些有代表性的言論、說法,創作界、文論界的一些共識性問題應該不難把握。
第一是當代文學(1949年至今)在語言上是不是“垃圾”?
“垃圾說”是德國漢學家顧彬2006年提出的一個駭人論斷,2006年至2007年顧彬奔赴北京大學、南京大學等中國著名高校演講,他頻頻使用了中國當代文學是“垃圾”的詞眼兒,隨后他的30萬言《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的專著,通過詳細論述也重申了這一判斷。“垃圾說”一語一經端出,中國當代批評家紛紛起而攻擊、撰文論證,認為不僅不是“垃圾”,20世紀90年代至今還可能是當代文學發展的最高峰。很清楚,你說是“垃圾”,有你的論據;我說不是“垃圾”,我當然有我更有力的論據。這就是2006年至2007年中國批評界一直在做的一項工作。
在這里,我更關注的是顧彬的觀點,因為論證不是垃圾很容易,難點恰恰在于,顧彬作為一個外來者、作為一個與當代中國文學特別是與還健在的中國作家沒有任何友情關系的研究者,我認為,他的判斷是比較客觀和冷靜的。他沒必要刻意貶低中國作家的勞動,去收取嘩眾取寵的效果,同樣,他也沒必要故意拔高中國當代作家,來博得作家們的掌聲和鮮花。中國當代批評家過于沉迷于文學的新生經驗,過于信賴同代作家的智慧,這是導致判斷曖昧的主要原因。說到底,這種批評姿態就是一種極端化的文學進步論,它的指導思想就是,既然20世紀五六十年代“工具論”當中,文學因服務于政治、服務于政策,不可能有自由的文學;80年代文學又因為忙于歷史反思、政治反思,“主體論”同樣陷于具體事件而成為“大我”的代名詞,那么,90年代以“斷裂”唱響的“個人化寫作”“欲望寫作”,就是歷史必然的、進步論的。
顧彬的博士論文是研究晚唐詩人杜牧詩歌創作的,杜牧在整個唐代詩歌創作中也許還不算成就最高的,但杜牧的詩語肯定比當代中國詩人的好,這是其一;其二是顧彬對現代中國文學的研究,始終以魯迅為標尺。魯迅的語言人們很熟悉,不要說雜文的那種思想容量,什么“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天上看見深淵”“于無所希望中得救”,就是《阿Q正傳》《藥》《祥林嫂》《孔乙己》《在酒樓上》等等小說,那種刪一字嫌太瘦、增一字嫌太胖的文字質地,恐怕不是哪個自命不凡的當代作家能比擬的。其三是,顧彬快三十歲才學習現代漢語,快五十歲才開始學習俄語、日語等,他能用多種語言進行翻譯、精讀文學作品,這種用多種語言參照來透析一種語言之不足的研究者,說中國當代文學語言是“垃圾”恐怕不是意氣用事。他說德國文學語言遭到“二戰”破壞得很嚴重,當代德國作家應該重建文學語言的提法,很適合中國當代文學語言。難道“文革”沒有破壞我們的語言思維嗎?相對于“二戰”時的德國,20世紀90年代一來“去政治化”寫作對“文革”語式的極端化解構,其中難道沒有另一極端的趨向嗎?比如只關心那么一點私人欲望,只把那么一點私人欲望當做人性內容的全部來寫,是不是放棄了對現實問題、時代問題的觀照?
文學語言問題暴露的并不只是語言本身的問題,語言的寡淡如水,其背后一定有一個簡單、淺薄的敘述主體。
第二是“垃圾說”分解出來的子課題,即如何評價中國當代文學的問題。
2009年11月以來,北京大學的陳曉明、清華大學的肖鷹,還有南京大學的王彬彬等人,展開了對該問題的論爭。
批評家陳曉明碩士研究生師從文學理論家孫紹振,文藝學博士研究生師從錢中文。他的博士論文就是研究中國先鋒派文學的,叫《無邊的挑戰》。從先鋒派文學一路下來,“后新時期”“不死的純文學”“審美認識論”等等,是他研究的幾個主要命題。從這幾個主要命題可看出,陳曉明的研究范圍不出20世紀80年代及80年代以前文學。想辦法給20世紀90年代以來文學命名、并賦予美學的合法性是他的主要工作。顧彬說當代文學是語言的“垃圾”直接顛覆的是陳曉明的飯碗,于是“前所未有的高度”就成了他評價近二十年來文學創作的基本態度。“當前文學”與“當代文學”被他混用了。肖鷹一直致力于中國當代學術批判,涉及當代大眾文化、電影電視劇、娛樂節目、知識分子行為、文學批評價值等等方面,他的價值尺度建立在五四新文化運動所開創的自由、良知、啟蒙的角度,所以他不可能認可按照市場法則寫作的當前文學,他的評價雖沒有顧彬那么決絕,但也絕對不會是“前所未有的高度”。王彬彬抓住了陳曉明的前后矛盾來批判陳曉明。認為在“去政治化”的風口浪尖,陳曉明極力批判20世紀五六十年代文學,但在面對私人欲望的寫作潮流時,陳曉明又說當前文學還不如“十七年文學”中細致的自然景物描寫,這就把“階級情壓倒親情”的“十七年文學”抬到了人性寫作的高度。批判陳曉明是“市場營銷商”“忽悠批評家”“唱盛派”。
我個人認為,關于中國當代文學高不高的論爭首先是個偽命題,因為這一類批評動用的就是,比拼看誰舉的例子最多誰就最有說服力的思路。當代文學很復雜,舉什么樣的例子可能都不困難。困難的是,在整個當代文學史的線索上,對人性探討的方向上,當前文學究竟有哪些突破?這需要敘事學這個方法來折射,然后才是學科合法性問題。
第三是文學批評的學風問題。
2010年第3期《文藝研究》發表了王彬彬批判汪暉的長文《汪暉的學風問題——以〈反抗絕望〉為例》。王彬彬的鋒芒直指“新左派”思想代表人物汪暉,從文學博士生寫論文必須要引用的汪暉博士論文入手,指出關于當代中國文學“現代性”問題的論述,汪暉在二十年前就很含混,但當前的文學博士生卻把汪暉的觀點當成了《圣經》,這足見當前文學研究上的浮躁風氣很普遍。王彬彬找出了汪著若干個抄襲方法:攪拌式、雜糅式、掐頭去尾式、換詞重說式等等。認為汪暉的大部分觀點都取自劉再復、李澤厚、韓毓海等人,剝過這些人的皮,汪暉基本沒有自己的看法。試舉一例,汪暉用“大眾民主”“知識分子民主”等新名詞闡釋“現代性”,“現代性”就等于沒有進行有效闡釋。由汪暉的學風問題,我們可以看見,至少當前文學研究并不是深扎在文學現實這塊土壤里,而是一種新知識的廉價販賣,文學創作似乎已經發展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其實不過是研究者的理論蠱惑而已。
以上三種情況,可以看做是近些年來文學創作的運行水平,也可以看做是近些年來文學批評的基本工作。那么,有了如此背景,我們怎樣研究文學,怎樣研讀文學作品?或者怎樣看待繁花亂眼般出現的文學現象?
首先,文學研究或者文學批評是一門獨立于文學創作的學科,它有它的邏輯思維,也有它的相對比較獨立的理性判斷,至少批評文字不是電線桿、公側墻壁上到處可見的“廣告”,批評家更不是街頭上表情期期艾艾、聲嘶力竭的“大力丸”叫賣者。它對作家季節性跟風要做出理性的分析和嚴正的判斷。這是說批評家要有知識分子的眼光,批判性是批評家從事批評活動的職業道德。當然,什么樣的文字才具有真正的批判性,這一點有必要說得更清楚一點,因為它關系到批評文字的獨立本身。從1993年四川大學的古文論研究專家曹順慶先生發出當代文論“失語癥”以來,迄今有關當代文論的“失語”問題討論已經有20年之久了,但當代文論的建構者們不是主張“中西轉換”,就是主張“古今轉換”,還很少有成功的當代文論話語范例。
我們看得見的充斥于大小理論版面的文論,大多屬于中西話語的拼接、古今話語的互補,文論話語的當代性還很少出現。